第三章 自杀梦境

1

丁叔端坐在沙发上,右手不停地抓挠着左边胸口。

茶几边缘处放着一个银白色的箱子。周渔将扶手椅移到茶几旁边,和丁叔相隔半米。在输入一串密码后,周渔打开了箱子,里面冒出一股白烟。白气散尽后,他从箱子里拿出两个看起来像耳罩一样的东西,递给丁叔:“丁叔,我建议你戴上后躺下,当然,如果你觉得躺下不舒服,坐着也可以。”

丁叔抿了抿嘴唇,有些胆怯地看着箱子和周渔手中的耳罩,疑道“:这东西就是能够让我记起模糊梦境的仪器?”

周渔解释道:“是的,它叫演梦机。我手中这两个耳罩一样的东西是电极贴片,能够刺激你大脑皮层深处的睡眠转换中枢,也就是中缝核——”

丁叔毕竟受过高等教育,而且学识也颇为渊博。周渔简单介绍了一番中缝核和蓝斑的关系以及蓝斑和梦境成像的关联后,他就大致明白了这台演梦机的作用原理。

丁叔背靠沙发,选择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接过耳罩,按照周渔的指示戴在头上,啧啧称奇道:“专业解梦师就是不一样,果然还是有点东西的。”

周渔从箱子里抽出一个氧气罐一样的小桶,并从里面拽出一条吸管,递给丁叔,示意他含在嘴里,并解释道:“这里面含有微量的去甲肾上腺素,起到替代蓝斑分泌的作用,可以让你尽快进入梦境状态。你放心,它没有任何副作用。”

丁叔点了点头,经过周渔的解释后,他已经感到了周渔的专业和严谨,也就不再深究仪器如何运作,按照指示戴好,端正地靠在了沙发上。

周渔将一个与仪器相连的环状带子绑在自己手臂上,然后抬起手,伸出一根食指,吸引丁叔注意力,声音轻柔地道“:来,丁叔,深吸一口气,然后再缓慢地呼出……”

丁叔缓缓吸气,又缓缓呼气,胸口一起一伏。在这个过程中,他的手依旧时不时地在胸口抓挠着。

周渔继续引导:“放松你的脖子……放松你的腰部……想象你的脑袋靠正靠在柔软的棉花上……你一点力气都不用就可以浮在上面……来,闭上你的眼睛……缓慢地闭上……”

丁叔缓缓闭上眼睛,又过了几分钟,他紧绷着的脖子才松弛了下去,挺直的腰也舒展开来。他的右手放在胸口上,做出极其缓慢的抓挠动作,脸上的表情也变得不那么紧张和凝重了。

周渔声音轻柔:“放松你的大脑……试着想象这样一个场景……你正走在一条旋转往下的楼梯中……你在楼梯上缓慢地走着,一直往下,一直往下……你一点压力都没有……你很舒服……非常舒服……从头到脚都很舒服……”

丁叔的呼吸逐渐变得厚重起来,他的眼皮跳动了几下,随后一动不动。

周渔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响起,轻柔缓慢:“楼梯旋转往下……一望无尽……一直往下,一直往下……你无比舒适……”

丁叔感觉有个什么东西在自己太阳穴上刺了一下,凉凉的,有点微疼,他的心猛地揪了一下,想睁开眼,却无法睁开。就在这时,他的鼻尖传来一股奇怪的味道,随着他喉咙的滚动,几滴带着刺激性气味的**进入了身体,他感觉大脑一阵眩晕和迷糊。他挣扎着要起身,却发现自己无法动弹,如同被粘在了沙发上一样。

四周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见,他感觉自己如同身在地底深渊,一种无助和绝望的感觉涌了上来。

这时,周渔的声音再次从遥远的楼梯上空飘来,带着一股烟草气味,让他紧张的心情稍微缓和了一些。

他听见周渔在说:“你看到了一扇门,一扇雪白的房门……当你推开那扇门的时候,你会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那个身影手持刀具,正在不停地挥砍着……”

丁叔努力抬头望去——这一次,眼睛睁开了,头也抬了起来。果然,他看到面前的墙壁上出现了一扇白色房门,房门打开了一条缝隙,一缕清幽的光从门内照射出来。

当丁叔将手放在门上的时候,他又听见了周渔的声音:“推开这扇门……你将会坠入那个让你不停想自杀的梦境当中,你会看到那个你记不起来的模糊场景……”

伴随着这个声音,丁叔推门而入。他脚下是一片虚空,四周是火红云朵。

丁叔脚踩红云,踏云而上。他在空中飞翔,闪转腾挪,犹如天兵神将。骤然之间,一个明晃晃的东西从远处飞来,速度奇快无比。丁叔本能地抬手,那个东西径直飞入了他的手中。

那是一把刀,一把黄色把柄的水果刀。那把刀很重,压得丁叔的身躯直往下坠。眨眼之间,天旋地转。不久之后,只听从头顶上空传来砰的一声闷响,丁叔艰难地睁开双眼,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片小树林当中。

天空阴沉,雾霭低垂。一棵棵笔挺的小树围拢在丁叔身边。小树的顶端挂着一串串小灯笼,灯笼闪着幽蓝色的光芒。幽蓝色的光芒连成一片,变成了一片幽蓝色的灯光海洋。

丁叔站起身,发现自己的右手正握着那把明晃晃的黄色把柄水果刀。

小树林的右侧传来了一阵古怪的闷吼声,丁叔眉头一皱,踏步往前。他追踪着声音来到了小树林的边缘,看见前方的平地上,有一栋二层小木屋。木屋像是被罩上了一层纱巾,灰蒙蒙的,看不真切。

古怪的闷吼声从木屋里面传来,一声又一声,那声音在发颤,像是濒临死亡的绝望喊叫,又像是极度痛苦的无力呻吟。丁叔心中一紧,踏步走向木屋的时候,扭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小树林。

站在外面,才能看到小树林的整体面貌。这是一块圆形的小树林,面积不大,也就只有几十棵树,而且每一棵树的高度都是一样的,幽蓝色的灯笼忽闪忽闪,像一双双蓝色眼睛在盯着他看。

“五十八棵。”丁叔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这个数字。脱口而出之后,他摇了摇头,自语一声:“怎么可能……”

木屋内的闷吼声再次传来,吸引了丁叔的注意力。他握紧手中的水果刀,缓步朝着木屋走去。来到木屋门前,丁叔看到在木门旁边立着一块木牌子,上面写着一个模糊的红色数字:9。在木牌子的旁边,种着三棵古怪的灰黑色草木,没有叶子,只有光秃秃的枝干。

木门灰暗破败,上面有一个血红色的手印轮廓。丁叔抬起手,将自己的手印放在了那个血红色轮廓上,一放之下,轮廓颜色忽然变深,有几条血柱从门上流下,随后只听嘎吱一声闷响,木门打开了一条缝隙。

丁叔推开木门,一股腐败的味道扑面而来,夹杂着一丝血腥味。他走进去之后,房门悄无声息地关上了。有绿色的光芒亮起,将丁叔整个人照得绿幽幽的。他蹑手蹑脚朝前走。刚走了两步,便听到右侧传来一阵低沉的闷吼声,那里有一扇半拉门,他悄悄走过去,透过门缝往里面看。

一看之下,丁叔立马吃了一惊。里面有一个人,穿着一身白大褂,手中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刀子,站在一张长方形的桌子前,正在切割着什么,伴随着每一下切割,桌上的那个东西就发出一声沉痛的闷吼声。

丁叔的心怦怦跳动起来,他本能地感到害怕,虽然没有看清木桌上那个东西是什么,但他隐约觉得,那东西很可能是个人。

一阵风不知从何处吹来,虚掩着的半拉门被吹开了。丁叔看清了木桌上的东西,果然是一个人,一个全身**的人,白大褂正在切割那人的脑袋。

房门被风吹开的一瞬间,白大褂正好一刀挥下,那人的脑袋掉在了地上。脑袋在地面上滚动了两圈,恰好滚到了房门口,停在了丁叔脚边。

丁叔捂住嘴巴,努力不让自己发出叫声。他惊恐地弯下腰,想将脑袋旋转过来,看看那个人的脸。但丁叔的手还没伸出去,那个脑袋竟然就自己转了过来,脑袋瞪大了眼睛望着他,嘴里吐出一连串泡沫,泡沫在空中飘浮,忽上忽下。

丁叔在那串泡沫当中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却记不起来是谁的脸,只看到脸的嘴角有一颗黑痣。接着,泡沫全部粉碎,地上的脑袋双眼依旧瞪得大大的,那是一双死不瞑目的眼。

就在这时,屋内再次传来了一阵沉闷压抑的痛哼声。丁叔贴着门缝往里望去。穿着白大褂的人从黑乎乎的角落里抱起了另外一具躯体,再次捆绑在桌子上,开始切割这具躯体的大腿。

丁叔注意到,这具躯体仿佛是个女人。他的心又开始怦怦跳动起来,一股勇气从心底迸发出来,在那一瞬间,他几乎就要冲进去了,但是,一阵凄惨的叫声骤然响起,让丁叔刚刚积攒起来的勇气霎时烟消云散。

白大褂一刀插进了女人的肚子,开始切割女人的躯体。丁叔隐约看到女人的肚子上有一个三叉戟形状的胎记,脑子不由得蒙了一下,他记得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这种胎记。

白大褂很快就切割完了女人的躯体,接着将第三具躯体被摆在了桌子上,这是一具男孩的躯体,八九岁的年纪,脸蛋白净,身材瘦削。

白大褂举起手中的刀子,朝着小男孩的额头刺去。丁叔终于忍不住了,他一步跨进门内,大吼一声:“住手!”

白大褂果然住手了,但只住手了一秒钟,接着,一刀刺了下去。

丁叔又惊又怒,冲上前去,从后面扼住白大褂的脖子,怒声道:“我叫你住手!你这是在杀人啊!”

“杀人?”白大褂的声音冷冷的,带着一丝邪恶和狡黠,“我明明是在救人。”

话音未落,只听桌上的男孩发出一声痛苦的喊叫。丁叔看到男孩的身躯上布满了红色的东西,那些红色的东西正在快速攀爬,并且逐渐变大。

忽地一下,红色的东西爆裂开来,变成了一团团火焰,将小男孩包裹住,眨眼之间,就将小男孩烧成了灰烬。

灰烬当中,传来小男孩的喊叫声:“救命啊……”

几粒灰烬落在了丁叔鼻梁上,丁叔闻到了一股似曾相识的味道。他猛然记起来,这股味道,他的身上也有,那是洗衣液的味道。

丁叔愣住了,一个问题像闪电一样出现在他的脑海中——我在哪儿?但是,仅仅过了一秒钟不到,这个问题便迅速消逝在了丁叔头脑中的黑洞深处,了无踪影。

一道强烈的绿光在房内蔓延开来。绿光笼罩下,丁叔看到在房间的角落中,好几个人正在爬行。他们表情狰狞,全身上下布满红色的虫子。那些虫子越来越大,越来越粗,忽地一下,虫子爆裂了,那几个人发出了痛叫声和呼救声。

白大褂冷笑道:“你现在还觉得我是在杀人?”

丁叔一愣,不明所以。

白大褂停止冷笑,一字一句地说:“分明是你在杀人,而我,是在救人。”

说罢,白大褂双臂用力,震开丁叔的同时,从地上扛起了一个满头花白的老女人。他将老女人放在桌面上,拿起刀子插向了老女人的胸口。

丁叔看到老女人的右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心形戒指,上面有一个字母若隐若现:D。

丁叔急忙抬起自己的左手来,他的左手上,戴着一枚同样的心形戒指,上面有一个字母:G。

丁叔再次愣了一下,与此同时,又一个问题像闪电一样出现在他的脑海中——我是谁?

这个问题持续了两秒钟,但丁叔尚未搞明白答案,问题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注意力再次被眼前的景物所吸引。

地上有两个人在爬,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两人身上的虫子都很多、很粗,看起来随时都会爆裂。

白大褂正欲弯腰将地上的人拎起来,却被丁叔一把抱住。这一次,丁叔用力较大,直接一下将白大褂推倒在了地上。倒地后,白大褂试图翻身而起,却被丁叔拽下了脸上的口罩。

口罩被拽下后,白大褂的面孔展露了出来。看到这张面孔,丁叔再次一惊。面前的人,不是别人,赫然就是他自己!

“来不及了——”白大褂嘴巴一咧,露出一口白牙,“救人的是我,杀人的是你。”

“不,救人的是我,杀人的是你!”丁叔怒吼一声,也许是愤怒使然,也许是被白大褂的话给刺痛了心,他掏出水果刀,不顾一切地刺向白大褂的胸口。白大褂始料未及,被刺个正着。丁叔没有手下留情,连刺数刀,直到白大褂软倒在他怀中之后,他才停手。

发现自己杀了人,丁叔惊惧将水果刀扔掉,拉起地上已经痛苦得死去活来的一男一女,朝着外面跑去。

就在他跑出半拉门的时候,房内传来了一阵碎裂的咔嚓声,那不是骨头的碎裂,而是地板和墙壁碎裂的声音。碎裂的同时,大块大块的黑色灰烬从四周升腾而起。一阵音乐声自黑暗中响起,轻柔缓慢,同时响起来的还有一个甜腻可爱的孩童声音。

“嘟噜嘟噜嘟噜,嘟噜嘟噜嘟噜,嘟噜嘟噜噜噜——嘟噜嘟嘟嘟嘟!”

孩童声宛转起伏,声音虽然悦耳动听,但在此时的环境中听来,犹如亡灵序曲,带着一股诡异的恐怖感。

幽蓝色的光芒忽闪忽闪。一条条血红虫子从四周爬来,逐渐汇聚在中间。

房屋正中间,有一个巨大的圆筒状东西,张着一张大口,发出嗷嗷的吼叫声。那些虫子全都爬到了那个东西上。

丁叔发现自己的手上也有一条小虫子,他用力一甩。那条小虫子飞向了那个圆筒状的东西上,不偏不倚,正飞进了它大张着的嘴巴里面。

接着,只听轰的一声巨响。圆筒状东西像是炸弹一样爆裂开,四周的所有东西跟着全部碎裂,眼前的一切,犹如云烟一般消失不见。

丁叔感觉有一股大力将他抛向了空中,他在空中不停地坠落,落在地上之后,他抬起头,看到正前方有一道蓝色房门。他试图朝着蓝色房门奔去,却发现自己的双脚被皮绳拴住了。

他用尽全力,也无法靠近房门。四周的红色虫子逐渐逼近,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尝试,都无功而返,体能也被逐渐消耗殆尽。

与此同时,耳边传来了一阵响亮的音乐声。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三秒长声,间隔一秒,循环响起!

丁叔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他想起了一件严峻的事情,他杀人了。随后,他又意识到,这个声音是在宣判着自己的死刑。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声音此起彼伏,节奏分明,不知疲倦地响着,由远及近。

丁叔全身颤抖,如同筛糠。

“自杀!”他的脑海中出现了这个词汇。

当这个词汇出现后,他的脑海里再也无法出现别的词汇了,因为这个词汇的繁殖速度奇快无比,转瞬之间,已经将他的头脑填满。

“自杀!”丁叔喃喃低语,他开始寻找着自杀的道具,思考着自杀的方式。

在这个密闭的房间内,在行动被束缚的情况下,如何能够自杀成功呢?这是个问题。

丁叔开始冥思苦想。四周的红色虫子越来越近,慢慢汇聚。外面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亮。丁叔的心脏都快要跳出来了,他不想被“他们”抓住!

他们是谁?丁叔不知道,但是他知道自己绝对不能被“他们”抓住,否则会发生比死亡还要可怕的事情,比如牢底坐穿,又比如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变态刑罚!

自杀的念头愈演愈烈,已经完全无法控制。丁叔忽然想起来,他有手。于是,他用双手扼住了自己的咽喉。呼吸渐渐困难起来,他脸色发红地在地上打滚,但在濒临死亡之际,他还是本能地松开了手。

于是,他又将手伸进了嘴巴里,一口咬了下去,鲜血喷涌而出,但是流速太慢太慢,他完全没有死亡的感觉。他力求速死!

丁叔将脑袋撞在墙壁上,墙壁被撞出了一个坑,但除了流血,并没有别的惨痛代价。

想来想去,丁叔终于想到了一个万全之策。既然没有利器,他就自己制造利器。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力,高高跳起,落地之前,伸出手肘,用手肘着地,连续三次之后,手肘的骨头才彻底断裂。

接着,他将断裂的骨头拽出,用骨头的尖端,刺向了自己的心脏!

就在骨头刺入心脏的一瞬间,他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了一抹舒缓而满足的笑容。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响亮的音乐声在丁叔的耳边响起,他长嘘一口气,将骨头用力往更深处一按,喃喃低语:“你们,抓不到我的。”

话音未落,丁叔脸上的笑容逐渐扩大,他的神情也在变化。最后,他原本惬意满足的笑容变成了一抹诡异的狞笑。

带着怪异的笑容,丁叔目视前方的蓝色房门,冷声道:“你杀了我,我杀了你!”

2

周渔的绘梦板上,画下了丁叔梦境演绎的整个过程。一幅幅压抑诡异的黑白素描,组合成丁叔自杀之梦的前因后果。

在丁叔诉说的过程中,周渔就已经隐隐预知到了结果。直到丁叔在梦境中完成了自杀行为,整个梦境终于结束之时,周渔也将所有梦境元素和意象之间的对应关系罗列了出来。

解梦的首要前提是,梦境中呈现出的所有内容都具有现实意义。

从整体来看,丁叔的梦境场景是在一处荒郊野地,一片小树林旁边的一栋二层木屋中。除去在密闭房间内自杀的环节,可以用一句话概括丁叔的梦境主线。

“丁叔进入一间木屋,看到木屋中有人正在切割活人,丁叔上去救助,杀死凶手,却发现凶手是一个长相跟自己一模一样的人。丁叔带着剩余的两个活人逃离,但房间中间有一个圆筒形的东西忽然爆裂,丁叔以及整个房屋全部烟消云散,接着,丁叔便坠入了密室当中,这才有了后续的自杀之梦。”

自杀之梦并不重要,那只是丁叔对木屋事件的忏悔和愧疚情绪的衍生物,以及想得到解脱的期望使然,是结果,而不是原因。真正的原因,隐藏在木屋内发生的事件背后。

在这个小树林的木屋场景内,出现了很多梦境元素,将所有的梦境元素做一个大致分类,理解起来就会更加容易一些。

周渔在绘梦板上将所有罗列出的梦境元素,按照泛元素、指向性元素、通用元素三种类别进行了二次归类。

泛元素:雾霭的天气,阴沉的环境,破旧的木屋,脑袋,肚皮,手指,灰烬,爆裂。

指向性元素:黄柄水果刀,圆形小树林,五十八棵树木,门牌号9,三棵光秃秃的草木,被割掉的脑袋上嘴角的黑痣,肚皮上的三叉戟胎记,戒指上的G形图案,血红色虫子(可变粗爆裂),圆筒状的张着大口的怪物。

通用元素:半拉门,活人躯体,鲜血,木桌,麻袋。

除此之外,还有背景音乐声。背景音乐声算是通用元素的一种,但有时也会和指向性元素相互结合。

在丁叔的梦境中,背景音乐一共有两种。

第一种是在木屋内的孩童歌声,周渔听到曲调后,立马就意识到,那是一首生日祝福歌。整首歌只有一句歌词“祝你生日快乐”,歌词重复四遍,形成四种抑扬顿挫的曲调,在梦境中表现出来的就是“嘟嘟”和“噜噜”两个词语的交叉组合。

第二种是在密室空间内出现的“完了,完了”的声音。周渔听到曲调后,也很快就明白了过来,那种节奏分明的声音应该是警笛声。但是,梦境中的警笛声对应的是现实中的警笛声吗?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周渔暂时还不是很清楚,但他可以肯定的是,那个声音在现实中对应的,一定也具有同样的社会属性。

截止到此,所有的梦境元素全部被剥离出来,呈现在了周渔面前。

其实梦境结束后,凭借直觉,周渔就已经大致知道了整件事情的原委。他之所以将这些元素全部罗列出来,并进行分类,就是想再次确认一下。因为,这个梦境所表示的现实含义,对丁有为来说,虽不至于说是石破天惊,至少也骇人听闻。

现在梦境内容已经被剖析了出来,剩下的,就是返回现实中去验证了。

其实,这个梦已经无须周渔过多解释了。当丁叔记起梦境内容,进行讲述,并在梦境中询问“我在哪儿”和“我是谁”的时候,丁叔隐藏在潜意识中的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便已破土而出。

此时,端坐在沙发上的丁叔眼皮跳动了几下。在周渔的轻声呼唤下,丁叔倒吸一口凉气,全身蓦然一抖,从梦境中苏醒了过来。

在梦中自杀成功后,停止诉说的丁叔为何没有在第一时间醒来,周渔也不是很清楚。但周渔意识到,丁叔在梦中自杀后,可能还发生了一些事情。具体什么事不知而知。

睁开双眼后,一滴浊泪从丁叔的眼窝中流出。丁叔抬起手,擦干泪水的同时,直起腰来,身子忽然一晃,差点歪倒在沙发上。

“感觉……像是过了一年那么久……”丁叔咧开嘴,嘴角挂着一抹有些落寞疲倦的笑容。

“整整一个半小时。”周渔将演梦机收好,微微一笑,“丁叔,你感觉如何?”

“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在梦里精疲力竭……”丁叔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周渔,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你现在能够记起梦境的全部内容吗?”周渔试探性地问。

“好像可以……反正乱七八糟的,杀人什么的……还有救人……现在我感觉有点恶心,想吐……不知道跟梦是不是有关系……”丁叔有些胆怯地看了一眼演梦机。看来,以后再想让他用这个东西来恢复梦境的话,他可能会直接拒绝了。

“你现在对这个梦境有没有自己的理解?我想先听听你的说法。”周渔将扶手椅撤回到茶几后面,和丁叔相对而坐,同时给丁叔倒了一杯茶水。

“要我说的话,难不成是人格分裂?我记得梦里那个杀人的也是我,救人的也是我……我杀了他,他又杀了我……总之挺乱的……”丁叔耸了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但周渔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一种恐惧的情绪在游移。

丁叔的目光在躲闪,他抬起右手,用力地挠了挠胸口,直挠得衣服都起了皱。

周渔沉吟片刻,决定还是先确定一下,再告知丁叔解梦结果。

“丁叔,接下来我要问你几个简单的问题,需要你明确地告诉我问题的真实答案,可以吗?”

丁叔点了点头:“可以啊,什么问题?”

周渔问道“:第一个问题,你最近两年内,有没有住院三天或以上?”

丁叔刚要回答,周渔抬起手,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不要着急回答,试着回忆一下,联想一下梦境的内容,一分钟后再回答。”

周渔微微闭上双眼,用余光观察着丁叔。只见丁叔眉头紧皱,几次张开嘴都欲言又止。时间一秒一秒过去,流逝得异常缓慢。寂静的环境当中,只有挂钟秒表的嘀嗒声传来。

一分钟后,丁叔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接着长嘘一口气道:“一年多前,好像还真住过一次院……那次是因为白内障,做了手术,三天就出院了……我都没当回事……”

周渔默默点了点头,心中暗道一声:对上了。

那么,接下来就是现实验证的问题了。周渔问“:第二个问题,丁叔,你的家庭真的非常美满吗?”

丁叔眉头一皱,眼神中多了一丝怒意。他提高音量道:“周渔!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很明确地告诉你,我家庭美满,夫妻和睦,这点绝不会错!要不,你今天可以去我家做客,在我家吃上一顿晚餐,你就全都知道了,正好今天我儿子他们也都要回来。”

周渔没有接受丁叔的邀约,也没有拒绝,而是说:“丁叔,你的那张全家福还带着吗?我能不能再看一眼?”

丁叔面色依旧有些不悦,但还是从内衬口袋中摸出了一个塑料袋,从里面取出了那张全家福。

周渔伸出手,接了过来。照片中有一家六口。丁叔,小男孩,丁叔老婆,三人坐在前排。丁叔儿子,丁叔儿媳妇,丁叔女儿,三人站后排。

周渔注意到,丁叔老婆的右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戒指,隐约能够看见戒面上有一个特殊符号。

丁叔儿子的左边嘴角有一颗黑痣,黑痣很明显,跟黄豆一样大小。除此之外,周渔还注意到丁叔的女儿。她不仅皮肤有些发黑,咧嘴笑起来的时候,中间的牙齿有一个豁口。

最后,周渔将目光放在了桌上那个圆形大蛋糕上。大蛋糕摆在桌子中间,占据了一大半的位置,蛋糕上面插满了蜡烛,旁边放着一把水果刀,刀柄黑色,上面绑着一条黄色丝巾。

周渔将照片拿近,眯起眼睛,紧盯着蛋糕上的蜡烛。蜡烛一共五圈,蜡烛的顶端缠着一些小灯笼,发出蓝紫色的光芒。周渔在心中默数,最外围二十二根,从外往里,依次是十八根、十二根、五根、一根。一共五十八根蜡烛。

周渔深吸一口气,控制住内心略微起伏的情绪,此时此刻,很多梦境元素已经得到了现实的验证。

周渔不动声色地将照片还给丁叔。等丁叔将照片重新收好后,周渔再次问:“最后一个问题,丁叔,冒昧地问一句,你的妻子姓什么?”

丁叔眼睛往左上方瞟了一下,随后说:“姓郭啊,怎么了?”

周渔嘴角微微上扬,说道:“没事,就是随口问问。”说罢,周渔在绘梦板上字母G的旁边,备注了一个汉字:郭。

丁叔歪着脑袋,斜眼看着周渔,有些生气地说:“你问了这么多毫不相干的事情,我全都回答你了,这个梦到底能不能解啊?”

周渔悄然扭头,望了一眼右侧墙壁上的挂钟,挂钟显示的时间,下午四点五十八分。

周渔伸出食指,轻点鼻翼,面色沉静地道:“丁叔,能否说一下,在梦境中,你自杀完了之后又经历了些什么吗?从在梦中自杀后,直到醒来的那一小段时间里,你一直是沉默着的。”

丁叔有些不耐烦,一边挠着胸口,一边说:“就是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也记得不是很清楚了。”

周渔张开口,刚要说话,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忽然响起。丁叔脸色一变,急忙从兜里摸出了一个有些老旧的黑色手机,赶紧接听了电话。他的脸上立马浮现出了笑容。

“乖宝贝,放学了吗?好的,好的……我这就来,这就来,你等我几分钟……”

丁叔挂断电话,一边将手机胡乱往兜里塞去,一边站起身就要往外走。但周渔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丁叔身后,丁叔一转身,刚好撞到了周渔身上,周渔反应也算是及时,一把扶住了他,这才没有撞到。

稳住重心后,丁叔面色焦急道:“想不到今天来得早了,时间还是不够……这个梦到底能不能解?如果不能,我之后就不来了,耽误我时间不说,还连着两天忘了去接孙子……”

周渔双手背在身后,直视着丁叔的双眼,目光坚定道:“丁叔,实话告诉你,梦已经解开了。”

丁叔眉头一皱:“那你倒是告诉我结果啊!”

周渔微微一笑:“可你还没有告诉我全部啊。”

丁叔不耐烦道:“告诉你什么全部?!我能告诉你的全都已经告诉你了!”

周渔平静道:“你在梦中自杀之后,又经历了什么?”

周渔的这句话似乎刺痛了丁叔内心某处柔软而敏感的区域。丁叔咬了一下牙,脸色微微发青,扭头就走。走到门口处,他才怒声道:“我哪知道我经历了什么!那只不过是一个梦而已,又代表不了什么!我不想听你的解梦结果了!”

周渔缓步跟上去,站在门前,望着丁叔离去的背景,朗声道:“丁叔,等你想通了再来找我,我会一直等你的。”丁叔鼻中发出了一声冷哼,似乎颇为不屑,随后推开铁门,大跨步走了出去。

周渔深吸一口气,偏过头,视线落在沙发上。他发现丁叔的黑色老旧手机掉在上面,估计是刚才忙乱中遗落的。

周渔拿起手机翻开看了一眼,又迅速将其塞进兜里。接着,他关上房门,快步走出院落,不远不近跟在了丁叔后面。

丁叔在前,周渔在后,亦步亦趋。天还没黑,解梦尚未结束。

周渔原本可以直接告诉丁叔真相的,可他很清楚,那样做对丁叔有害无益。他需要让丁叔的潜意识自我觉醒,让丁叔内心有足够的缓冲来迎接残酷的真相。

真相,原本就是一句话的事。但解梦的目的,并不只是为了寻求真相。有时,梦境的真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得知真相后,说梦者的内心世界会因此变得更加开阔和富足,而不是变得狭隘和贫瘠。而这,才是作为一名职业解梦师,应该秉持的信念和原则。

解梦,要用心。同时,也要用于心。

3

夕阳西下,大地沐浴在余晖的彩霞中。学校内的孩童三三两两地走出来。他们青春洋溢的脸上挂着欢快的笑容,清澈的眸子里闪烁着纯真的光芒。

六十岁的丁有为翘起脖子,望眼欲穿地在这一群祖国的花朵中寻找着孙子京京的面孔。

忽然,一张笑脸跃入眼帘,一声呼喊传入耳中。

“爷爷!”穿着校服、系着红领巾的京京蹦蹦跳跳地朝着丁有为跑来,发出欢快的喊叫,“爷爷!爷爷爷爷!”

丁有为一把抱住京京,在他的小脸上用力亲了几下,在原地旋转了两圈。在周围人异样的目光下,丁有为老脸微微发红,咧嘴笑了笑,这才放下京京,牵起他的小手,快步朝前走去。

丁有为离开校门口之后,路口的一棵杨树后,闪出了一个举着手机的男子。男子看了看刚刚拍下的几张照片,眼神中掠过一丝惋惜,低声道:“可惜……”

这名男子,便是跟踪在丁有为身后的周渔。跟踪不是为了跟踪,偷拍也不是为了偷拍,这一切,都是为了更好地帮助解梦。

丁有为拉着京京的手,穿过马路,径直往前,在道路尽头处往右拐进了一条辅路,然后继续往前,走了十几分钟后,来到了一个小区前。

小区的名字叫月半弯。进入小区,丁有为就将京京抱在了怀里。他眼里,京京安静得出奇,自从见到爷爷,他就一直很安静。

丁有为抱着京京进入了小区,左转右转,终于来到了小区边缘的一栋楼房。周渔跟在后面,当看见丁有为进入电梯后,他急忙走过去,紧盯着电梯的上行按钮。

看到电梯在九楼停下后,周渔进入了另外一部电梯,同样来到了九楼。九楼一共有四户人家。周渔想到了丁有为所述梦境中的血红数字9,以及三棵光秃秃的草木,略微沉吟后,来到了903号大门前。

侧耳倾听片刻,周渔试着推了一下大门,吱呀一声轻响,门打开了一条缝隙。原来门没关。周渔站在门口伸头向内探视,前方是一个小型阳台,阳台和客厅之间有一道玻璃推拉门。

丁有为没有发现周渔,此时的他正坐在客厅餐桌前,眯起眼睛,嘴角含笑地望向厨房。他的目光中,看见勤劳的妻子正在厨房里忙碌,嘴角有痣的儿子正在往餐桌上端菜,面庞圆润的儿媳妇正在桌前分配碗筷,安排着每个人的位置。

这时,丁有为听见一阵爽朗的笑声从右侧传来。他微微扭头,看见他肤色发黑的女儿,正坐在沙发上拿着手机咧嘴大笑。她的门牙上有一个豁口,笑起来尤为醒目。

“多可爱的孩子啊。”丁有为心想,“可惜就是黑了点,要不然早嫁出去了。”

饭菜终于上齐,一家六口坐在桌前,准备吃饭了。

“我不会唱歌啊,京京。”丁有为咧嘴笑起来,他都已经很多年没有听过歌了,哪里会唱歌呢。他笑着摆手:“我是真的不会。”

“我要听,我要听嘛——”京京摇晃着丁有为的胳膊,撒娇道,“我就要听爷爷亲口唱歌。”

丁有为看了一眼饭桌上的另外几人,有些无奈地笑道:“京京又调皮了。”

其他人也都无声地笑了起来,但是没人说话。在丁叔面前,他们都是哑巴。

这时,丁有为的脑海中忽然响起了一段旋律,一段熟悉且简单的旋律。当京京再次催促的时候,丁有为便梗起脖子,嗔怒道:“唱就唱,谁怕谁啊!不过,咱可说好了,只唱一首,因为我就会这一首。”

京京扬起脸蛋,黑白分明的眼睛定定地望着丁有为,等待着他开口。

良久的酝酿后,那段熟悉的旋律浮现在了脑海中,但是丁有为就是没法张口。他的脸都已经憋红了,额头上都冒出了汗珠,可喉咙里像是塞着什么东西一样,就是发不出声音来。

啪的一声,京京鼓了一下掌。

这一声响,像是一个开关,打开了丁有为喉咙中的阀门。丁有为张开了嘴巴,一个干涩的音符脱口而出:“祝——”

这一出声,丁叔看到对面几人全都抬起头来,眼巴巴地看着自己。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丁有为一口气唱了四句。

此时,丁有为发现对面几个人的脸色微微有些变化,望向自己的目光中似乎带着一丝凄楚。他低下头,看到京京将脸蛋靠在自己腿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望向玻璃门所在的方向。

唱完最后一句的时候,丁有为嘴角一抖,一滴浊泪从眼眶中滑落而出。

就在这时,玻璃门外的周渔,举起手机,拍下了一张照片。

丁有为的目光顺着京京的视线望去,发现在玻璃门外面,站着一个穿着墨黑唐装的身影。丁有为没有惊异,他抬起手,朝着门外的身影招了招。周渔推开玻璃门,走了进来。

丁有为微微一笑:“你还是来了。”

周渔也笑了笑:“是啊,还是来了。”

周渔将一个黑色手机放在桌上:“你的手机落在解梦馆了,我就一路追意在给你送来了。”

丁叔笑了笑:“一个破手机而已,没啥大不了的,来,一起吃点吧。”

“吃过了。”

周渔看着桌前围着的几张空椅子:“丁叔,我给你们拍张全家福吧。”

丁有为笑起来,摆手道:“拍啥拍,一把年纪了。”

嘴上这么说,可他却已经摆好了拍照的姿势,并且呼喊着:“老婆,京京,快来拍照了!”

周渔朝着丁叔比出了一个手势,然后咔嚓一下,拍下全家福。

拍完了照,周渔站起身,在客厅内走动着。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丁叔的梦境,在丁叔的梦境末尾,那个将他困住的狭窄逼仄的密室代表什么呢?是新家吗?还是某个隐藏着伤心往事的角落?

走了两圈之后,周渔的目光锁定在了走廊尽头旁边的一个小房间。房门细长,门板斑驳,颜色淡蓝,没有门把手,跟丁叔梦中的那道蓝门有点相似。

周渔推开房门,里面空间狭小,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霉味,应该是一间储物仓。

周渔在储物仓内观察片刻后,在角落里发现了一只陈旧的木箱子。他将箱子拉出来,打开后发现里面有一摞旧报纸和残损文件。

周渔拿起最上面的一份旧报纸,看了看日期,是两年零两个月之前的报纸。周渔忽然记起来,这张报纸的日期,正是丁叔生日的第二天。

头版上的新闻有一则触目惊心的文字:万州市苁蓉小区11栋发生重大火灾事故,死亡5人,重伤10人,轻伤25人……

周渔轻吸一口气,他知道,真相就在这张报纸中了。

其实,真相早就在梦里了。不管是周渔的跟踪和拍照,还是这顿晚饭,抑或是这张两年前的报纸,都只是昭示而已。

周渔继续往下看,在后续的详细报道中,周渔看到了如下的关键字眼:“58岁生日”“一家六口欢聚一堂”“煤气泄漏”“点燃蜡烛时煤气罐发生爆炸”“唯一幸存者火海逃生”……

周渔已经无须去看更多细节了,真相已经水落石出。当时发生的场景,与梦境中的场景一一吻合。唯一有所出入的是,梦境中的时间顺序是打乱的,而现实中是线性的。

周渔又在床下的箱子中发现了另外一份报纸。其中一则报道是:苁蓉小区特大火灾幸存者苏醒后从医院越窗逃离。

在报道中,有一组图片,看起来是监控视频的截图。图片中有一名穿着蓝白条纹病服的人,头上腰上手臂上全都绑着绷带,严严实实的,像个木乃伊。

那些图片显示,这个病人试图越窗逃离,但是跳窗的时候,被窗户上的一个钩子钩住了左边胸口。他跳下窗子的同时,左边胸口也被硬生生撕下了一块皮。

报道中写道,这名幸存者逃离医院之后,直接离开了万州市,从此之后杳无音信。

“周渔……”丁叔的喊叫声忽然响起。

周渔走出储物间,站在走廊中,望着依然坐在桌前背对着自己的丁叔,说道:“丁叔,我上个洗手间。”丁叔抬起手,轻轻挥了挥,没有说话。

周渔走进了洗手间。他站在镜子前,看着镜子中的另外一个自己,问道:“你要怎么做?”

但如果是从一个普通人的角度来说,周渔就有些拿不准了。告知丁叔,丁叔会比现在过得更好吗?不告知丁叔,丁叔会比现在过得更差吗?如果告知丁叔的话,会不会引发意想不到的严重后果?

周渔弯下腰,捧起一捧水扑在脸上,冰凉的水让他的理智恢复了一些。

其实,他考虑的所有问题,可以归结为一句话:是要在虚幻中享受快乐,还是在真实中承受痛苦?

周渔抬起头,再次看着镜中的自己,水滴滑落而下,将对面的自己切割得四分五裂。他深吸一口气,心中已经有了决定。他要用解梦师的方式来结束这件事,同时也要用一个普通人的方式来包容这件事。至于最后,丁叔到底是继续快乐,还是承受痛苦,还是需要他自己来做决定,而不是周渔。

周渔始终相信,在丁叔将全部的梦境记起来的时候,他的意识其实就已经觉醒了。丁叔之所以还是现在这样,其实已经不是周渔能够左右得了的。

毕竟,你永远都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想通这一点后,周渔转过身,走出了洗手间。他先走进卧室,将那两份报纸拿了出来,然后来到客厅,将报纸放在茶几上,将黑色手机压在了报纸上。

随后,周渔走到饭桌前,喝下一口茶,轻拍丁叔的肩膀:“丁叔,晚上还有点事,先走了。”

丁叔抬起头,脸色看起来有些疲倦,可还是笑着道:“这就走了?”

周渔点了点头:“下次再来。”

丁叔擦了擦眼眶:“感觉如何?”

周渔看了看四周空**的椅子:“菜好,人更好。”

丁叔笑起来,满面骄傲和自豪,爽朗地喊了一声:“京京,帮爷爷送客!”

周渔离开丁叔家,坐上了电梯。与此同时,903号房内,京京站在沙发前,指着茶几上的报纸和手机道:“爷爷,这是什么?”

丁有为艰难地站起身,他的腰不知何时已经弯曲了下去,稳健的步伐在此时看起来也有些步履蹒跚。他摇摇晃晃地走到沙发前坐下,拿起了黑色手机。黑色手机内,有一组新的照片,一共四张。

第一张,丁叔在学校门口,他怀抱空气,猛亲不止,周围人投来异样的目光。

第二张,丁叔走在路上,手中牵着空气,一路前行,唯孤单的背影与他相伴前后。

第三张,丁叔家中,厨房内忙碌的丁叔,饭桌前空**的座位,沙发上空无一人,房间内冷冷清清。

第四张,全家福,六个座位,空着五个,唯有丁有为一人,居中而坐,满面笑容。

拍照时间,就是今天。

看到最后一张照片的时候,丁有为的眼泪终于再也止不住,哗啦啦地流下来。黑色手机放下的时候,铃声忽然响起,但手机屏幕上显示的并不是来电号码,而是一个闹钟。丁有为翻看手机,看到了一连串的闹钟,闹钟的时间正是孙子京京每天上下学的时间。而手机的通话记录中,最近的一则通话是一周之前的一个陌生号码。

深吸一口气之后,丁有为拿起了茶几上的报纸。他翻看第一张报纸的时候,脸上露出了一种想笑却又笑不出来的扭曲表情,他的表情在每次将要笑出声的时候,就变得痛苦而狰狞。

第一张报纸看完,丁有为终于笑了出来,无奈而苦涩的笑。接着,丁有为又看起第二张报纸。第二张报纸看完,丁有为的表情慢慢平静了下来。他将报纸缓缓放在茶几上。

“京京——”丁有为喊了一声,空****的房间内,寂静无声。

“京京?”丁有为提高音量,又喊了一声。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冷清,让人窒息的冷清。

“这调皮孩子,又跑到哪里玩去了?”丁有为笑了起来,对着玻璃门外说,“玩可以,但别走远噢!”

说罢,丁有为顺手将头上的棉布帽子摘了下来。

棉布帽子摘下来后,露出了一个光秃秃的脑袋,头皮还是黑红色的,上面布满了疤痕,一块一块,看起来触目惊心。除此之外,丁有为的两个耳朵都只剩下了一半。准确地说,丁有为的耳朵并没有该有的轮廓,只有两个黑洞洞的耳窝。

丁有为将棉布帽子扔在沙发上,自言自语道:“整天戴着,闷得慌。”

接着,丁有为又将身上的中山装脱了下来。在脱下中山装的过程中,一张硬质卡片从内兜里滑落,掉在了地上。黑红色的卡片上雕刻着一道峡谷,深不见底。脱掉了中山装,丁有为又将里面的衬衣也脱了下来。衬衣脱下后,露出了丁有为伤痕累累的上半身,但是,与丁有为左边胸口上的那块丑陋的伤疤相比,别的伤疤都相形见绌。他左胸上的那块伤疤,是内凹的。

丁有为,没有左胸。

上身**的丁有为抬起右手,本能地在左胸口抓挠了两下,长舒一口气道:“还是脱下来凉快。”

抓挠了几下,他便停止了动作。他静静地坐在沙发上,双眼一眨也不眨地盯着茶几的桌面,玻璃桌面映照出他的面孔——老迈,沧桑,忧伤,寂寥。

丁有为忽然叹了一口气。接着,他目光一转,看到了茶几边上的一把水果刀,水果刀的末端系着一条黄色丝巾。丁有为将水果刀拿起,在手中端详片刻。随后,他仰起头,将水果刀的尖端缓缓刺向了自己的左边胸口。

刀子没入肌肤的时候,丁有为流下了一滴晶莹剔透的泪。泪水落地过程中,折射出了空****的房子,以及一个踽踽独行的弯曲背影……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何处是归宿,何时是尽头?眼睛合上,黑暗到来,火光吞噬一切。丁叔的嘴角,露出了一抹苍白的笑容。

咣当一声,刀子掉在了地上。丁叔双手捂面,低声呜咽。

与此同时,刚刚下楼的周渔忽然停住脚步,他扭头望向九楼的阳台窗户。一缕白烟似乎从窗口中飘出来,飘向天空,直达云霄。

周渔长嘘一口气,抬起右手,轻抚胸前的阿多。阿多在放光,像太阳一样。

4

日落西山,彤云密布。

闻百见家的三层别墅,此时正被夕阳散发的紫红光芒所笼罩。整个别墅,看上去有一种神秘而诡异的气息。

嘎吱一声响,别墅的朱红木门被推开。一名穿着艳丽、皮肤白皙、身材婀娜的女人从门内迈步走出,红色高跟鞋踩踏在石阶上,发出噔噔噔的清脆声响。

女人步下石阶后,微微晃动脑袋,长发垂落而下的同时,她的面容也完全展露了出来。她精致的脸蛋在紫红夕阳的照耀下,带着妖冶的魅惑,尤其是额心的那颗黑痣,更增添了一丝异域风情。

女人一边往前走,一边从兜里摸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电话接通后,对面传来一个尖细而沙哑的声音“:三色,情况如何?”

被称作三色的女人嘴角微微上扬,略带笑意地说:“领事,我从闻百见口中得知,那天晚上跟他一起去的那名戴着汉尼拔面具的男子,名叫周渔,是一名职业解梦师。”

“周渔?”尖细而沙哑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竟然真是周渔。想不到我还没来得及去找他,他却先找上了我们。”

“领事,难道你认识他?”三色疑声问。

“岂止是认识。”电话那头的堕天使喃喃低语,随后,他话锋一转,提高音量道,“那个女人查到了吗?”

“那个戴着小丑面具的女人,确实是和周渔一起来的。目前来看,只有周渔知道那个女人的底细。”

“我明白了。”堕天使的声音温和了一些,似乎正在思考。

“接下来要怎么做?”三色站在别墅院落中的路虎车旁边,通过后视镜梳理着自己散乱的刘海,淡然道,“需要我去搞定周渔吗?”

“你还记得010号是怎么归顺我们的吗?”堕天使的声音低沉了许多。

“当然记得。”三色机警地环顾四周,压低声音道,“他最开始对我们恨之入骨,后来又对我们敬佩得五体投地。”

“没错。连经历了那种事情的010号都能够心悦诚服地替我们做事,区区一个周渔,肯定不成问题。”堕天使说,“更何况,我们最新的仪器也正好缺几个实验者。”

“领事,你的意思是,让周渔成为新仪器的实验者?”

“是的。如果成功了,正好让他为我们所用。如果不成功,那就让他成为牺牲品,反正最近这段时间已经牺牲了好几个实验者了,也不差这一个。”

“会不会有风险,万一周渔是警方派来的卧底呢?”

“领事运筹帷幄,三色佩服。这件事需要我去协助完成吗?”

“不用,你先把你手头上的事做好。周渔这边,正好交给010号来练练手。”

“好的,领事。”三色转过身,望向别墅的三楼窗口,“还有别的吩咐吗?”

“被警方盯上的实验者名单,查清了吗?”

“差不多了,明天之前会全部查清。”

“查清之后立马通知我,我另有用处。”

“好的,领事。”

挂断电话后,三色重新走进别墅,手腕翻转,三条细长提线,滑落指尖。

红,黑,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