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远程共梦

1

夜幕来临,犹如一块黑色绒布罩住了大地。天空渐渐黑了下去,几点黯淡的星光在遥远的天际若隐若现,像一只只狡黠的眼睛。

闻百见家的别墅内,客厅沙发上坐着一名穿着红裙、长相艳丽的女子。女子对面那把皮质扶手椅上,坐着闻百见。闻百见身形弯曲,脑袋低垂,双手平放在膝盖上,看起来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沙发前的地面上,有一个拇指大小的粉色香薰。香薰飘起袅袅雾气,在房间内弥漫开来。香薰的味道有些古怪,蕴藏着一股似有似无的刺激性气味。

长相艳丽的女子起身绕过茶几,朝着闻百见走去。在走动的过程中,她的红色高跟鞋和地面轻轻碰撞,发出清脆的噔噔声。

女人来到闻百见身后,一只手放在闻百见的额头上,另一只手放在了闻百见的鼻子前方。她的指尖滑下三根细线,伴随着闻百见的呼吸,三根细线缓缓进入了他的鼻孔。

随后,女人从兜中摸出一根明晃晃的细针,缓缓刺入了闻百见的后脑勺靠近脖颈的地方。刺入之后,闻百见全身一阵轻微抖动。女人轻抚闻百见的额头,在他的耳边轻若蚊蝇地说着话语。

良久之后,女人拔出细针,又将三根提线从闻百见的鼻中抽出,然后坐回沙发,斜靠在沙发边缘。

很快,地面上粉色香薰燃烧殆尽,皮质扶手椅上的闻百见骤然间打了一个喷嚏,幽幽转醒。醒来后,闻百见望向对面的女人,露出了一抹带着歉意的笑容:“抱歉,刚才有点走神,我们说到哪儿了?”

女人斜靠在沙发上,一只手搭在腰间,另外一只手轻抚面部。她神情哀伤,眼眶含泪,轻声道“:刚才说到我父母双亡,跟随叔父四处卖艺,但我叔父人面兽心,一路上对我动手动脚……”

闻百见轻抿嘴唇,微微点头。他避开女人的目光,无意间看到了窗外黑沉的天空,不由眉头轻皱,自语一声:“怎么天黑了?”

女人幽幽道:“我来的时候,天就已经黑了。”

闻百见疑声道:“是吗?我怎么不记得了……”说这话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晃动了一下有些昏沉的脑袋。

女人忽然叹了一口气:“天黑了……我们还要继续吗?”

闻百见看着女人,点了点头:“既然刚开始,为何不继续?来吧,说说你叔父对你做了什么?”

女人微微晃动脖颈,轻声说:“我有点累,可以躺在上面吗?”

闻百见说:“可以,怎么舒服怎么来。”

女人缓缓脱掉高跟鞋,斜躺在沙发上,微微闭起双眼,继续她的诉说。

故事还是同样的故事,今天下午,女人已经说了三遍。

在诉说的过程中,她的表情哀伤而愁苦,可她心里却露出了狡黠的笑容。她已经意识到,这个所谓的心理医生兼催眠师其实不过如此,他的思维正在慢慢跌入她的掌控之中。她并不着急,长夜漫漫,她有的是时间。

与此同时,渔公解梦馆内,送走丁叔之后的周渔本想躺在沙发上休息片刻,却不承想直接睡了过去,等到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

虽然太阳穴尚在隐隐作痛,但周渔来不及管了,他想起了一件更加重要的事——画蝶的医药费。

周渔看了眼挂钟,知道现在早已过了交费的时间。他又看了眼手机,没有未接来电。如果出现异常状况,那个细心的男护士应该会给他打电话。看来目前状况还算正常,周渔松了口气。不过,让他感到奇怪的是,闻百见竟然也没有回电——不仅没有回电,连信息都没回。

明天就是交费的最后期限了,周渔又给闻百见打了一个电话。电话铃声响了许久,就在即将自动停止的时候,终于被接听了。

“喂……”闻百见的声音中带着掩饰不住的困意。

“百见,是我。”周渔不想过多寒暄,他跟闻百见之间也不用寒暄。他直接道,“你那儿有钱没有,先给我打两万。”

“可以……”闻百见声音中的困意并没有消失。

往常时候,听到周渔借钱,闻百见都会揶揄一番,但今天他不仅没有揶揄,甚至连情绪都是波澜不惊的。

闻百见一边打着哈欠,一边道:“明天可以吗,我现在有点不方便……”

“可以。”周渔说。反正就算现在打钱过来,他也没法交费。但是,相比什么时候打钱,他更关心闻百见的异常状态。他提高音量问“:百见,你没事吧?我怎么感觉你有点不对劲。”

“可能是感冒了……眼睛睁不开,脑子也迷迷糊糊的……”闻百见的声音有点虚弱。

“百见,你得抓紧去医院啊,生病了可千万不能拖着,我听你声音应该是病得不轻了。”周渔坐直身子,眉宇间也多了一丝担忧。

“没事,放心吧,我吃了药……睡一觉就好了……先不说了,我睡觉了。”

周渔眉头一皱,本想再多问两句,可当他准备开口的时候,发现闻百见已经挂断了电话。

放下电话后,周渔不由得担心起了闻百见。担心了一会儿之后,他又开始担心画蝶的身体状况和后续治疗方案……烦心的事情越想越多,不仅没有实质性的作用,反而徒增压力。周渔用力晃动脑袋,试图放空大脑,让自己休息一会儿。他再次躺回了沙发上,开始望着墙壁上的挂钟发呆。

挂钟上显示的时间是晚上九点二十分。秒针在走,一刻不停地走。如果聚精会神去倾听,能够听到秒针走动传来的轻微咔嗒声。

周渔望着那个挂钟,不由得想起了他在过去一段时间里冥思苦想的一个问题——在梦境中,时间以什么样的形态存在?

现实世界里,时间是人类无法阻止和干涉的一维变量,因为其在空间中的特异性,所以连必要的科学研究都失去了意义。但在梦境中,或许会有所不同。在过去的许多次估量和研究中,周渔发现,在梦境中感知到的时间和现实世界的时间差不多是一比四的关系,也就是说,梦里一刻钟约等于现实一小时。

当然,这只是周渔在温九仁的研究结果上进行的推断和猜测,没有形成具体的公式来验证,而验证,正是梦学研究中最为棘手的问题。

尽管已经估算出了梦里的时间和现实时间的换算关系,但周渔还是不知道梦境中的时间到底是以怎样的形态存在的。是跟现实中一样,还是有另外一种存在形式?随着研究的深入,周渔逐渐意识到,除非真正到梦境中走一遍,否则是无法凭借经验和直觉找到答案的。所以后来,他也就暂时放弃了对这个问题的深究,转而将更多的精力放在梦境元素表上。

想到梦境元素表,周渔就想到了丁叔所说的那个背景音乐。为什么一个背景音乐就可以逼迫丁叔自杀呢?周渔微微闭眼,开始思索起来。

大概是过去这几天实在太累了,在闭眼沉思的过程中,疲倦和困顿一起袭来,让周渔再次睡了过去。

墙壁上的挂钟显示,晚上十点整。

2

今天,男护士童同上的是中班,从下午两点到晚上八点。其实,两个小时前他就可以下班了。但今天的事情实在有点多,而且,他觉得自己还没有做到最好,不想草草了事,于是一直忙到了十点。

直到替画蝶换上了新的药剂,再三嘱咐接班护士注意事项之后,童同才长嘘一口气,转身走出了病房。童同环顾了病房最后一眼,微微一笑,嘴边露出了两个小酒窝,眼神亮晶晶的。

童同很希望他所照顾的每一个病人都能够健健康康地出院,当他看到病人出院时那发自内心的笑容,就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虽然他只是一个小护士,还是一个经常会被别人误解的男护士。不过,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喜欢做这件事,并且觉得有价值。

童同再次笑了笑,迈步走出病房,走进了护士站。将今天的所有工作内容归档记录后,他脱下护士服,换上了一件正面印有米老鼠图案的黄色T恤。

走在回家路上的童同从兜里摸出了一枚硬币,开始上上下下地抛起来。

童同的爱好很少,抛硬币算是其中一个。平时没事的时候,他就喜欢抛硬币。除了抛硬币,他还会将硬币在手指间玩出很多花样。

硬币升到空中,空中黑漆漆的,硬币在最高点停留片刻,接着急速下坠,落回掌心。掌心暖乎乎的,硬币在掌心中微微颤动,接着再次被弹起。

童同抛着硬币,一路前行,拐过几个弯后,便回到了他的出租房。为了方便上下班,他在医院附近租了房子。简单洗漱后,疲累了一天的童同换上一身桃红色睡衣,躺在**,习惯性地摸起床头柜中的一枚硬币,抛向空中。

童同的硬币都是专门收集的,每个硬币的发行时间都是1995年,也就是他出生的那年。而且,他在每个硬币正面的数字“1”上,横着画了一道红线,数字“1”就变成了汉字“十”,也变成了一个十字架,他觉得,这可以代表着爱和救赎。

在抛硬币的过程中,童同无意中发现自己脖子上好像有个什么东西,麻麻痒痒的。他用另外一只手轻轻一抓,抓到了一根足有半米左右的长头发。

童同是短发,不可能有这么长的头发。他有点好奇,明明已经洗漱过了,这根长头发怎么还会出现在自己脖子上?随后,他笑了笑,想到头发很可能是某个病人无意间留下的,在刚刚那番简单的洗漱中成了漏网之鱼。

就在这时,他发现刚才抛向空中的硬币并没有重新落回掌心。他抬起头,望向天花板,上方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清。硬币也许被丢到别的地方了,或者是滚落在**了,他没在意。时间不早了,他长舒一口气,嘴角露出一抹满足的微笑,闭上双眼睡了过去。

黑暗在房间内蔓延,弥漫在每个角落。

许久之后,一缕奇异的绿光忽然从窗外射进来,像是一只拖着尾巴的萤火虫,在屋内盘旋一圈,接着消逝不见。

“当当当!当当当!”清脆的声音从头顶上空响起,不知疲倦,一遍一遍。

“当当当!当当当!”声音响在耳畔,忽近忽远,辨不清方向,判不出距离。

“当!”伴随着一声振聋发聩般的脆响,画蝶忽地一下,睁开了双眼!

睁开双眼的画蝶,发现自己仰面朝上,平躺在地上。

当当的清脆响声从空中传来,忽近忽远。画蝶抬眼望去,一看之下,不由得心生震撼。

她的头顶上,赫然是一条旋转楼梯。旋转楼梯犹如仙境般魔幻,一圈一圈往上延伸,似乎永无尽头。楼梯的扶手是紫红色的,阶梯是棕红色的,越往上颜色越鲜艳,越往上楼梯的弯曲弧度越大。

画蝶看了许久,试图看到旋转楼梯的尽头。当她穷尽目力也无法看到尽头的时候,她意识到,这条楼梯很可能没有尽头。

一条没有尽头的楼梯……画蝶微微闭眼,又睁开。接着,她双手撑地,缓慢站起。环顾四周后,她赫然发现,自己所在的地方竟然也是一座旋转楼梯,她刚才就躺在其中的一个台阶上。

画蝶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急忙低头望去,下方同样是无止尽的旋转楼梯。从上往下看,旋转楼梯更加令人目眩神迷,仿佛一朵盛开的鲜红牡丹,优雅地绽放在室内,永不凋谢。

“当,当,当。”

“当,当,当。”

头顶再次传来了有节奏的敲击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楼梯间滚动碰撞一般。声音来无影,去无踪,忽近忽远,完全无法判断方向和距离。

画蝶环顾四周,又沉思许久,最后决定朝上走。在爬楼梯的过程中,她注意到,每一层楼梯拐角处的墙壁上都有一条椭圆形弧线,看起来就像是墙壁的裂缝一样。她觉得这些弧线有些奇怪,但并未专门上前观察。

走,不停地走。汗流浃背,气喘吁吁。

画蝶本能地抬手去擦额头的汗,但是擦完以后,却发现手上并没有汗水。然而,那种汗水从额头上被擦去的感觉却清晰可感。

画蝶一愣,望着自己干燥的手掌,不明所以。额头上的汗珠滚落而下,沿着脸颊一路下滑,落进了嘴巴里,一股咸湿的味道从舌尖传来。

她抬起头,望向上空的旋转楼梯。楼梯无止无尽,即使她已经走了许久,却依旧没有丝毫改观,还是看不到尽头。

画蝶低下头,在经过了片刻的犹豫后,她将手腕放在了嘴边,张开嘴,用力咬了下去。手腕上留下了一排牙印,中间两个印记较深,已经陷进了皮肤内。

画蝶轻咬牙关,忍耐着迅速传来的疼痛感。她紧盯着自己的手腕,紧盯着那两个陷进皮肤的牙印。片刻后,鲜血从那两个牙印的伤口处,缓缓渗了出来,渗得异常缓慢,一滴一滴地往外冒,就像是被挤出来的一样……看了一会儿之后,画蝶伸出舌头,舔了舔手腕上的血液。咸湿,微腥,确实是鲜血的味道。

画蝶再次抬起头,望向空中,然后又低下头去,观察下方。旋转楼梯,自上至下,不停旋转,无止无尽。

这是哪里?画蝶在心中自问,却没有答案。

她记忆中最后的画面是在祝嵘的梦里。周渔离开后,祝嵘带领那些人前来追击她。就在她即将被追上的时候,忽然间天旋地转,高山崩塌,地面陷落。她看见祝嵘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疯狂地嘶吼,表情痛苦,那些追击她的怪物则一个个化为灰烬消失在空中。随后,只听轰的一声巨响,天地崩塌。画蝶感觉自己犹如一片落叶,被巨大的力量吸进了空中的一个旋涡。她在旋涡中挣扎,身子越来越软,脑子越来越沉,最后不省人事了。

当她再次醒来,听到的第一个声音便是那阵叮当脆响,看到的第一个东西,便是这无止无尽的旋转楼梯。

画蝶背靠墙壁,蹲坐下来。她盯着自己的手腕,伤口仍在渗血,血流速度逐渐变慢,直至停止。许久的沉思后,她似是想起了什么,掀起腰间的衣服,看到了那个蝴蝶形图案。她用手在图案上轻轻抚摸,一股清凉的感觉从指间传来,随后她深吸一口气,面色平静了许多。

片刻后,画蝶再次站起身,继续攀爬。楼梯无止无尽,画蝶走着走着,发现了更多的细节。她发现,楼梯的每个拐角处虽然都有一条弧线,但每一条弧线的纹路和形状,甚至是围成的椭圆形大小其实都不一样。

也就是说,这个旋转楼梯看似没有变化,实则每一层都在变化。

发现这个细节之后,画蝶知道,再这样走下去,已经没什么意义了。她来到了拐角处,仔细观察着墙壁上的弧线,发现弧线是从墙壁底下出现的。弧线略微弯曲,然后一直往上,在自己头顶上方约半米的地方拐弯,像是拱桥一样,又弯曲到了另外一边,然后从另外一边,一直往下,直到墙壁底端。

画蝶忽然意识到,这条弯曲的弧线所围成的椭圆形,很像一扇拱形门。她伸出手,轻轻抚摸弧线。弧线并不是线,而是裂缝,很细很细的裂缝,肉眼几乎察觉不到。抚摸片刻后,画蝶双手按在中间区域,用力一推。裂缝忽然变大,弧线椭圆果真变成了一扇拱形门。

拱形门被推开,一股湿冷的空气扑面而来,画蝶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可她心中却是喜悦的,所以没有多想,就径直跨门而出。

跨出去后,画蝶才感觉好像哪里不对劲。她扭过头,赫然发现身后的拱形门已经不见了,不仅是拱形门,甚至那个无止无尽的旋转楼梯也不见了。她的身边,一片雪白。放眼望去,无边无际。

经过短暂的疑惑后,画蝶意识到自己可能正在经历着一些看似奇幻,实则逻辑分明的事情。但是,这里的逻辑并不是她过去二十年中所理解和学习到的那种逻辑。这里的逻辑在她的认知之上,既然一时半刻无法参透,只能先尽量适应。

画蝶深吸一口气,稳定心神,踏步往前。脚下积雪重重,四周白雪皑皑,没有路,到处都覆盖着白色的雪,一尘不染,干净明亮。空中没有云,天空也是白色的,和地上的雪一个颜色。

积雪没过脚踝,画蝶踏雪而行,发出咯吱声响。空气阴寒,画蝶浑身发抖,她抱紧了双臂,漫无目的地往前走。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前方不远处的地面上忽然出现了一点血红。血红蔓延开来,弯弯曲曲,形成一条红色细线,像是一条红色长蛇在雪中爬行。

画蝶快步往前,走近之后才发现那不是一条红蛇,而是一条血迹。血迹在雪中弯曲前行,仿佛没有终点。画蝶环顾四周,周围全都是雪,白得耀眼。天地间唯有这一条红色血迹与雪不同,似在指引方向。她顺血前行,走着走着,前方忽然出现了一座尖顶的木房子,孤零零地立在雪中。她加快脚步,朝前走去。

来到木房子前,画蝶看到地上躺着一只白猫,鲜血从白猫体内流出,融化了周围的冰雪,形成了一条蜿蜒血流。

画蝶将受伤的白猫抱起,来到门前,轻敲房门。木房子的门缓缓打开,门内站着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小女孩。

女孩六七岁年纪,瓜子脸蛋上没有丝毫表情。她扬起头,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怔怔地望着门口的画蝶。

“小蝶,门外是谁?”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屋内响起。

画蝶抬头望去,屋内火光摇曳,隐约之间,她看见一个满头银丝的老人正坐在篝火旁穿针引线。画蝶眉头一跳,再看怀中白猫,已是散碎纷飞。

风乍起,漫天飘雪。

3

“嗡嗡嗡!嗡嗡嗡!”周渔被一阵嗡鸣声吵醒。他试图翻身,却差点从沙发上掉下来,这才想起自己睡在沙发上,而不是**。幸好他的反应还算及时,只有一半身子掉了下去,脖子以上还挂在沙发上。

周渔艰难地坐起来,用力摇晃了几下昏沉的脑袋。视线模模糊糊,四周的景物像是蒙上了一层轻纱,有种不真实感。

“嗡嗡嗡!嗡嗡嗡!”嗡鸣声再次传来,是手机在震动。周渔掏出手机,只看了一眼,便迅速按下接听。

“周先生,若是您今天再不交医疗费的话,连我都没办法了……”男护士童同的声音从对面传来,语气中带着一丝焦急。

周渔抬起头,看了一眼墙壁上的挂钟,上午九点半。他轻咳一声道:“十二点之前,我会交费的,放心吧。另外,画蝶今天怎么样?”

“还可以,气色看起来比昨天好多了。”

“我的意思是,她醒了没有,或者有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这个……暂时还没有。不过周先生也不要着急,我今天早上刚接到通知,下周三主治医生已经安排好了专家会诊,你只需要准备好钱就可以了,其余的交给医院。”

一听到“钱”这个字,周渔不由得咽了一口唾沫。

“周先生?周先生……”

“周先生正在取钱——”周渔说,“所以,待会儿见。”

挂断了童同的电话,周渔又迅速拨通了闻百见的电话。他连着拨了两次,都无人接听。就在他准备给闻百见发信息的时候,忽然想到了一个严峻的问题:要是闻百见也没钱呢?

周渔非常清楚,闻百见是一个很要面子的人,就算他真的没钱,也不会说出来……

周渔长嘘一口气,靠在了沙发上。

片刻后,他再次拿起手机,按下另外一个熟悉的号码。但没等拨打出去,他又迅速将号码删了。他知道如果这个电话打出去,意味着什么。不是害怕丢脸,他害怕的是,他的这次行为会成为父母担忧的源头和心理负担。

所谓报喜不报忧,正是如此。

他不想让父母担心,尤其是不想让父母伤心。可是,除了父母,还能问谁借呢?在这个世界上,他实在想不到第二个能够借钱给他,却不问理由的人了。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周渔知道自己不能再拖下去了。他下定决心后,再次按下号码,直接拨通了电话。

“喂,渔儿啊——”是父亲的声音,语气中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悦。

“那个……爸,是这样的,”周渔咽了一口唾沫,“家里还有钱没有?我有点急事要用。”

短暂的沉默后,父亲的声音从对面传来,语气中的喜悦被关怀所取代:“渔儿,你……没啥事吧?”

周渔忙道:“我没事,都挺好的,但是我需要一笔钱,有点急用。”

周渔没有说原因,他不想骗父亲。

又经过了一次短暂的沉默,父亲道:“你没事就好。家里有钱,你需要多少?”

周渔忽然感觉自己的眼眶有些发疼,他一边揉着眼睛,一边道:“三四万吧……”

父亲的声音很沉稳“:那我先给你打过去四万吧,不够的话再跟我说。我这就去银行。”

周渔忽然想到父亲那里距离银行有点远,而且他腿脚本身就不方便,来回肯定又是一番周折。想了想,周渔低声道:“要不……我回去拿吧。”

父亲立马道:“也行,正好回来吃午饭。”

周渔本想说午饭来不及吃,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上午十一点,周渔来到了老家的小区门口。进小区的时候,他看到路口停着一辆黑色的新款奔驰,奔驰车旁边站着一名穿着一身黑色西装的短发男子,正在打量自己。

周渔没有多想,径直上楼,走到楼道的时候,便已经闻到了一股饭菜香味。他没吃早饭,此时已经快到午饭时间了,他的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闻着饭香,他的脸上不由得露出笑容,加快脚步来到家门前,看见大门虚掩,便径直推门而入。

推门的瞬间,周渔听到屋内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走进客厅后,他便看到了坐在沙发上的母亲,以及坐在斜对面椅子上的邻居庞阿姨,除此之外,还有正在冲泡茶水的父亲。

此时,这三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笑容,庞阿姨正笑得前仰后合,满脸的褶子都笑出来了。

厨房里传来锅碗瓢盆碰撞的叮叮当当声,饭桌上已经摆了好几个菜,都是新鲜的,正在冒着热气。

可既然连母亲都坐在沙发上,那谁在做饭呢?

还没等周渔思考这个问题,庞阿姨看见了他,急忙起身一把把他拉住了。

“瞧咱们渔儿长得,又高又帅,被人家姑娘喜欢得死去活来,也是应当的呀!”庞阿姨拉着周渔的手,上上下下看了个遍,嘴巴咧开,露出夸张的笑容。

“庞阿姨……”周渔微微颔首,喊了一声。

“结婚要趁热打铁,关键是要早生宝宝。早点生宝宝,你妈妈呀就可以早点抱上孙子了,她现在可是日思夜想呢。”庞阿姨一边夸张地笑着,一边大声说。

沙发上的母亲也笑了起来,摆手道:“哪有你说的那么快……”

周渔还没听明白呢,就看见父亲正笑着朝自己使眼色。他顺着父亲的目光望过去,厨房的门虚掩着,隐约之间,能够看见里面有一个正在做饭的背影。

似乎是个女人的背影,而且还是一个看起来身材苗条的女人。

周渔眉头轻皱,一边歪着脑袋朝厨房内观察,一边缓步走了过去。

推开虚掩的厨房门,那个苗条的背影便彻底展露在了周渔的面前——短发,脖颈修长,皮肤白皙,双腿笔直。

周渔还是没有想起来这人是谁。就在这时,正在做饭的女人似乎是察觉到有人进门了,扭过头来看了一眼。

四目相对之下,周渔目瞪口呆。他实在没有想到,竟然会是她!

女人微微一笑,不冷不热道:“回来了?”

周渔深吸一口气,用最快的速度让自己冷静了下来,随后大跨步上前,压低了声音但语气郑重地说:“你到底要干吗?!这里是我家!”

女人面色平静,微微一笑。然后她忽然提高音量,大声道:“我一个人做饭就行了,你先去休息吧。”说罢,不待周渔反应,就将他推了出去。

其实,周渔如果坚定一些的话,女人是根本推不动他的。但当周渔看到父母齐刷刷地望过来,眼神中带着笑意的时候,还是迟疑了一下。就是这一迟疑,他被推了出去,与此同时,女人顺手关上了厨房的门。

坐回到沙发上,逐渐冷静下来的周渔,觉得有必要将这件事说清楚。他望向母亲,母亲正在和庞阿姨说笑,好像说到婚礼要请哪个司仪上去了。

周渔眉头一皱,又望向父亲。父亲正在泡茶,不经意间抬起头来,望向儿子的目光中带着掩饰不住的笑意和期待。看着父亲那双带笑的眼睛,周渔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但是很快,周渔就意识到,在别的事情上,他可以让步,但在这件事情上确实没法让步。

长痛不如短痛。周渔站起身,指着厨房的方向,提高音量,面色有些发红地说:“爸,妈,我想你们可能都误会了,我跟里面的那个女人没有一丁点儿关系!我甚至都不记得她叫什么名字!”

“我叫沈奕菲——”女人恰好从厨房中走出,手中端着两盘菜,“名字就是个代号而已,你想怎么叫,都可以。”

沈奕菲将菜盘放在桌上,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望着面色疑惑的周渔父母,微微一笑道“:在上次相亲之后,我和周渔确实没有一丁点儿关系。我们紧跟时代的步伐,却也敬畏传统。”

周渔眯起眼睛。他忽然意识到,沈奕菲是有备而来。他缓步走近沈奕菲,凝视着她的双眼,沉声道:“你为什么要这样逼我?!难道非得让我发火,让我当面轰你走,说这里不欢迎你,我也不欢迎你,你才满意?!”

沈奕菲望了一眼沙发上的周渔母亲,脸色依旧平静,微笑道:“你或许不知道,我现在是一名学习绘画的学生,我的老师是周叔叔,也就是你的父亲。我来看望我的老师,顺便帮他们做点家务事,有错吗?”

周渔轻咬牙关,望向父亲。父亲沉默地点了点头,随后埋下头去继续冲水续茶。水已经冲了三遍,茶早已淡了,气氛也僵住了。

庞阿姨试图打圆场,说了两句后,却发现没有一个人接话。她挠着头说家里的煤气好像没关,便匆匆走掉了。

“吃饭吧,”父亲说,“有什么事,吃完饭再说。”

“周老师,阿姨,你们吃,我还有点事,先走了。”沈奕菲竟然主动提出要离开,这是周渔没想到的。

沈奕菲解下围裙,就要离开。母亲的脸色忽然就变得凝重,她瞪着周渔,将刚刚拿起的筷子啪的一声拍在了桌上。

周渔知道,母亲这是在对自己发火。但别的事都好说,这件事他要坚持到底。

沈奕菲拿起沙发上的外套,朝外面走去,没有人阻拦。父亲看了一眼周渔,目光中尽是惋惜。

这一顿饭吃得有些糟心。一家人坐在桌前,一言不发。

周渔最开始还试图说几句话,但除了父亲偶尔嗯哼两声,母亲始终一言不发。母亲不说话,那就代表着他们无话可说。

草草吃完了一桌子精致的饭菜后,周渔给父亲使了一个眼色,父亲会意,急忙起身,进入了卧室,不久之后,便提着一个黑色小皮包走了出来,放在了茶几上。

此时,已经是下午一点了,周渔必须去医院交费了,否则画蝶真的要被清理出去了。他站起身,朝着父亲告别之后,提起黑皮包就朝外面走。

走到门口的时候,一直默不作声的母亲忽然说:“周渔,你给我说清楚,你这辈子到底还结不结婚?你若是说不结婚,我这个当妈的也就死了这条心,从此以后,再也不过问你的婚事!”

周渔从母亲的语气中听出了愤怒,愤怒的深处隐藏着一丝悲凉。他望着母亲那张老迈而沧桑的脸,犹豫许久后,才说“:妈,再给我一年时间,就一年,我保证——”

周渔的话没有说完,母亲便已经转过身去了。在那一瞬间,周渔看到母亲眼眶中有泪水在打转。他的心猛地一疼,后半句话硬生生咽回了肚子里。

父亲走了过来,轻拍周渔的肩膀,语气轻缓地说:“渔儿,你快去忙吧,你妈那边,交给我就好了。”

一年又一年,年年花相似,但岁岁人不同。同样的话,周渔三年前就已经说过了。虽然不想一而再再而三地伤母亲的心,可周渔现在确实没法将太多精力放在找对象结婚成家上。这是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除非,他选择放弃自己的目标……可他不甘心。

周渔张开嘴,本想再说句什么话,但最终也没能说出来。

下楼后,周渔快步来到路口,招手打了一辆出租车。刚上车,童同的电话便已经打来。周渔没有接,给童同回了一条短信:在路上。

4

去医院交完了费用,办完了手续后,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

周渔来到了画蝶的病房外,画蝶的姑姑依旧坐在床头,好像从未离开过一样。周渔很想进去看一眼画蝶,但当他看到画蝶姑姑无意间扭头看到自己时的愤怒表情,他便知道,这个对画蝶十分疼爱的女人是不会轻易再让自己接近画蝶了。

对于画蝶的情况,周渔有着自己的判断。

按照医生的说法,画蝶是介于未死亡和脑死亡之间,也就是说,画蝶在生理上并未出现脑死亡的典型疾病,但又出现了看似脑死亡的症象。主治医生暂时将其命名为:非典型性脑死亡。

周渔相信现代医学能够弄清楚很多病症的原因,但他也相信,在某个未知区域,在潜意识的深海中,在梦境深处,或许也有另外一种超出现有科学体系的解释,只不过他现在还没想清楚而已。

就在周渔沉思之际,一直在忙碌的童同终于抽出空来走出病房,对周渔说:“上午的时候有个人来看过画蝶,说是画蝶所在大学的校长,叫翁什么来着……”

周渔道:“翁峰。”

童同点头道:“对,就是翁峰。他让我跟你说,如果你有时间的话,去一趟第二住院楼501号房。”

周渔立刻就明白过来,看来翁峰的女儿也恰好在这所医院治疗。此时,病房内又有病人喊童同,童同应了一声,朝着周渔比了一个胜利的手势:“周先生,我先去忙了,有消息我会及时通知你的。”

当周渔来到第二住院楼,推开501号病房门的时候,他第一眼就看到了躺在病**的一个面色苍白、长相清秀的女孩。

女孩十二三岁的年纪,她恰好抬起头,看到了周渔。四目相对,周渔的脸上露出了温暖的笑容。孩子的脸色最初是平静当中隐藏着一丝忧伤,但看到周渔笑了之后,她也笑了起来,笑的时候,像是一团雪花在枝头颤动,无声且苍白。

坐在床头椅子上的翁峰顺着女孩的目光望向门口,看见周渔后,立马起身迎了上去。在翁峰的介绍下,周渔知道了**的女孩正是翁峰的女儿翁梦雪,现在已经十二岁半了。

翁梦雪看见周渔,非常开心,原本苍白的脸色微微发红了起来。

周渔坐在好床头,翁梦雪从枕头下面拿出了一本书,是周渔写的那本《从你的梦中路过》。她翻开扉页,上面有周渔的签名。

翁梦雪一边抚摸着书本,一边轻声说:“我从小就经常做梦,那时候我以为梦境也是现实的一种。直到八岁那年,父亲才告诉我,梦就是梦,是假的,不是现实。我终于明白过来,原来,我们大家都是活在现实世界,而不是活在梦世界,或者准确地说,根本就没有梦世界。”

略微停顿,翁梦雪抬起头,一双带着忧伤的眸子望向周渔,期待般的问:“周老师,你说,会有梦世界吗?”

周渔微微一笑:“如果是从个人的角度来说,我希望有,那样世界就会更加丰富多彩了。但如果作为一名职业解梦师,我会说没有。因为梦境的一切内容,都源于我们的现实经历,传达的是潜意识的隐藏密码,需要我们用梦学的知识去解密,解密之后,反过来服务于现实。”

短暂的沉默后,翁梦雪才道:“周老师,人们经常说的圆梦,是在现实世界中将梦里期望的事情实现。那有没有可能,在梦境中实现现实世界里无法实现的期望呢?”

翁梦雪问完之后,周渔愣了一下。他觉得这个问题很深刻,而且隐藏着很多的梦学元素。略微沉吟后,他说“:梦中圆梦,很有意思的想法,但很难实现。”

周渔笑道:“因为梦境里的内容虽然源于现实,虽然都有意义,但是它不受主观意识的控制。”

翁梦雪抬起苍白的手指,将书本翻开,看了一会,说道:“可你在书里说过,这是可能通过人工筑梦和植梦来实现的。”

周渔解释道:“那只是一种可能性,是我提出的一种假设,尚且属于理论阶段。而且,我本人觉得梦中圆梦实现的可能性非常渺茫,意义也不大,在书中,我对这两种人工干涉梦境的方式也是持反对意见的。”

周渔说完,发现翁梦雪的神色变得黯然,双眼中的神采也逐渐消失了。良久后,她喃喃道:“我有一个现实中没法实现的梦想,本来我想借助梦境来实现,可是我总做不到那个梦……”

周渔轻声问:“是什么样的梦想,可以说来听听吗?”

翁梦雪的目光中多了一种柔软的痛苦和小心翼翼的忧伤。她怯生生地望向周渔,轻声说:“我想再见一见我的妈妈……”

旁边的翁峰急忙扭头望向了窗外。

周渔轻吸一口气,安慰道:“会的,一定会的。”

梦想成真。有的人希望在现实中实现梦想,有的人却只能冀希望于在梦境中实现梦想。在现实中,尚且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步步逼近梦想,梦境中却不能。而这,也是梦境和现实最大的不同之处。

梦境,没有指向性和连续性。即使是演梦机和捕梦仪,也只是导向曾经做过的或正在做的梦,不可能指向性地创造出一个全新的梦来。

翁梦雪的眼眶中流出两滴清泪,她没有去擦,任由眼泪滑落在枕头上。她缓缓闭上了眼,面色变得异常苍白,连嘴唇都发白了。

周渔长嘘一口气,站起身,看到床边的翁峰正在揉眼睛。他轻轻拍了拍翁峰的肩膀,安慰的话却始终无法说出口。

告别了翁峰后,周渔独自一人走出医院。他需要在三点前回到解梦馆,因为和丁叔约的时间是三点。

两点五十分,周渔赶回了解梦馆。就在他开门的瞬间,一个声音忽然响起:

“周渔!”

周渔扭头望去,发现丁叔就在院落旁边的那棵老榆树下。

丁叔一只手在胸前抓挠着,面色有些憔悴,双眼中带着一丝神经质般的惊惧。看到周渔,丁叔踏步走来,黑布棉帽的帽檐拉得很低,遮住了半个耳朵和大半个额头。他朝着周渔咧了咧嘴,声音有些紧张:“我昨晚又做那个梦了,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我快控制不住自己了……”

周渔推开铁门,神情郑重:“那我们今天就把它解决掉吧。”

铁门关上,两侧的幡布迎风晃动,像是两只挥舞着的手臂。

左边上书:日落不解梦——无梦可解。

右边上书:天黑莫谈心——谎话连篇。

院落旁的老榆树下,几片叶子飘然落下,落在沙土边上,隐约之间能够看到,沙土上写着一行弯弯曲曲的沙字。

“你的未来,是我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