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攻心战术

1

对面有一张脸,近在咫尺。

那张脸五官立体,长相俊朗,脸色虽然有些憔悴,神情却十分坚毅。尤其是那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目光沉着深邃。然而,忧伤和悲痛隐藏在眼底,偶尔一掠而过,犹如鱼儿游过平静的湖面,**起丝丝涟漪。

一只手缓慢抬起,拽了拽脑后的细长小辫,顺势抚摸了一下胸前那个古怪的小东西,然后将墨黑唐装中间一粒松开的盘扣系上,抚平了雪白的衬衫袖口。

水龙头被扭开,哗啦啦的水声响起。

那双手捧起水来,敷在脸上。冰凉的水在脸上流淌,水滴滑至脖颈,沿着锁骨,滑进胸膛——

周渔的心,蓦地一疼。画蝶陷入脑死亡状态,就像一记重锤打在周渔的心坎上。两年前的叶眉,今天的画蝶,命运就像一个圈,不停地旋转,转到今天又是一个轮回。

周渔心有不甘。他相信画蝶一定会醒来。毕竟她跟叶眉不一样,至少过程不一样。他将这份坚信深埋在心底,就像埋下一粒火种,引燃他的五脏六腑。心中有火在燃烧,他的表情却冷若冰霜。

耳边响起了轻微的呼喊声,周渔侧耳倾听。

“周渔?”声音从外面传来,是个温和的男中音。

周渔擦干脸颊,深吸一口气,信步走出洗手间。推开门的瞬间,周渔在斜对面的楼梯拐角处,看到了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男子。男子低垂着脑袋,脸上戴着宽大的墨镜和口罩。虽然看不见这人的眼睛,但周渔能感觉到这人正紧盯着自己。恍惚间,周渔觉得这人似曾相识,但又记不起在哪里见过。

墨镜男子迅速隐没在了墙壁后面,就像一缕影子,不见了踪影。

周渔正要上前查看,呼喊声再次响起。他扭头望去,恰好看见不远处站在病房门口处的那名男护士。男护士名叫童同,画蝶是他的护理对象之一。

童同身形微胖,长着一张张胖乎乎的圆脸,五官圆润,手中拿着文件夹,正在左右观望。看到周渔后,他的脸上立马浮现出笑容,露出嘴边的两个小酒窝。他笑着朝周渔挥手:“周先生,麻烦您来一下。”

等周渔走近以后,童同将一份文件递给他,声音柔和地说:“这是今天的费用,您现在可以去交费了。”

周渔看了一眼费用统计,一共四千八百七十元。这个数字超出了他的预期。他一边翻看文件,一边淡淡地问:“不交会怎样?”

童同诧异地看了周渔一眼,才发现周渔面色认真,并不像是在开玩笑。他挠了挠头道:“那画蝶就只能转到别的医院了。主治医生应该和你说过吧,她的症状很特殊,最好先住院观察一段时间——而且,画蝶的亲属肯定不会同意的……”

周渔抬起手,打断了童同的话。他的脑海中迅速浮现出不久前画蝶的姑姑指着他破口大骂的场景。他只说了一句话:“这件事,我会负责到底。”

这句话,是周渔的心里话。

周渔挪了一下身子,靠近病房,从门缝中往里看了一眼。画蝶躺在病**,穿着一身蓝白相间的病服,双眼紧闭,面色苍白。画蝶的姑姑,据说是画蝶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此时正坐在画蝶的床头,握着画蝶的手低声啜泣。

周渔本想进去再看一眼画蝶的,但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他知道,现在进去,她的姑姑必然又会破口大骂。不久前,画蝶的姑姑已经明令禁止周渔出现在病房内。虽然周渔主动承担了所有责任,包括治疗费用,但对于画蝶的姑姑来说,没有什么比失去画蝶更让她伤心的了。

周渔理解画蝶姑姑的心情,所以并不怪她。他始终坚信,画蝶一定会醒来。只要她醒来,所有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周先生,您还是快去交费吧……”童同的提醒打断了周渔的思绪。

周渔扭头望向童同,只见他眼神清亮,笑容可爱,让人感到温暖而善良。周渔原本还对男护士照顾画蝶有些担心,现在他觉得这个童同不会比任何女护士做得差,因为他有一颗柔软的心。

周渔笑了笑“:替我照顾好画蝶,有什么事立马给我打电话,好吗?”

童同笑着点了点头,眼神亮晶晶的。

周渔踏步离开,来到了楼梯拐角处,在无人的角落中,凝眉沉思。

他没有钱,可画蝶的医疗费必须交。

他脑海中浮现出的第一个人是闻百见。短暂的犹豫后,他深吸一口气,掏出手机,拨通了闻百见的电话。

电话一直响,却无人接听。周渔连着拨了三次,始终无人接听。他相信闻百见肯定是有急事,否则不可能不接自己电话。为了保险起见,周渔又给闻百见发了一条信息:看见短信,速度回电,急事!

周渔在角落里等着。五分钟后,他再次拨通了闻百见的手机,还是无人接听。周渔继续等着,二十分钟后又打了一次,依然无人接听。他皱了皱眉,快步下了楼。

与此同时,通往闻百见家的那条林荫路上,走着一个穿着红色高跟鞋的女人。

“噔噔噔”,红色高跟鞋迈着猫步一路前行,不疾不徐。红色高跟鞋之上的两条细长小腿,光滑而结实。

高跟鞋来到了道路尽头的那家别墅大门前,停住,鞋头一转,对准铁门。铁门虚掩,门上有被撞的痕迹,凹凸不平。从门缝往里看去,隐约可见院落中停着一辆棕红色路虎汽车。

“嘎吱”一声闷响,铁门被推开,红色高跟鞋缓步走入,鞋跟踩在青石板路上,发出悦耳声响。细长小腿之上,是一条红色的浪花形短裙,长至膝盖,随风摇摆。

高跟鞋拾阶而上,停在朱红木门前,一只青葱玉手缓缓抬起,按响了门铃;穿高跟鞋的女人甩动了一下披肩长发,长发晃出一道弧线,然后垂落而下,如同瀑布一般,同时垂落下来的还有几根细长的三色提线,红、黑、蓝。

朱红色木门被打开一条缝隙,穿着一身女仆装的小安站在门内,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紧盯着门外的女人。

门外的女人身材高挑,肤白貌美,宝蓝色的薄纱披肩配上红色短裙和高跟鞋,性感又不失优雅。她的五官立体,睫毛长而浓密,双眼深邃,尤其是额头中间的那颗美人痣,异常醒目,增添了一丝异域风情。

“闻百见闻先生在吗?”女人声音柔美,语速缓慢,带着一股特殊的吸引力。

“闻先生还未起床,”小安说,“请问您是预约的病人,还是闻先生的亲友?”

“那我正好去叫他起床,”女人踏前一步,几乎贴在了小安面前,嘴角含笑,目光妖媚,“你会阻拦我吗?”

小安直视着女人的双眼,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感觉鼻头一痒,随后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接着,她感到自己的身子不受控制地朝着右边偏去。

女人微微一笑,百媚横生,踏步往前,推门而入。

小安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摸到了一条蓝色细线,细线从她的指间滑走,就像沙子一样不见了踪影。小安略微扭头,看着女人走进客厅的背影,漆黑如墨的眼珠蓦地闪动了两下。

三色提线,红,黑,蓝。

2

天空阴沉,细雨飘摇。

穿着一身墨黑唐装的周渔缓步走在人流中,绒毛细雨落在他的脸上,细细密密,像是浸出了一层汗水。

不久前,周渔离开医院直接去了闻百见家。到那儿之后,发现铁门反锁,他拍了许久的门,一名女子才出现在铁门后。那女子声称是别墅女仆,并告知周渔,别墅主人闻百见已经出门远行,要两天之后才会回来。

当周渔询问闻百见的出行地点和具体时间的时候,门后的女子却一声不吭。无奈之下,周渔只能转身离开。临走前,他从铁门的缝隙中,看到里面的女人穿着一条红色短裙,除此之外,他还隐约听到了高跟鞋的声音。

一个女仆穿成这样?周渔不由得心生疑惑。不过,既然别墅主人是闻百见,那倒也有可能。

找不到闻百见就借不到钱,没钱就没法交医疗费……周渔内心忧虑,一边在路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一边思索着该找谁借钱。

找谁借钱,能够保证借到又不问理由呢?周渔思索了许久,也没想出第二个人。

不知道走了多久,周渔忽然看到一个收旧衣服的老太太推着小车从身旁走过,他这才想起了之前收藏的一些老旧物件,或许还值点钱。他决定回家将那些东西拿出去典当一番,先解决画蝶的医药费。至于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打车回到解梦馆,院落前的那棵老榆树在风中摇摆枝叶,似是在和周渔打招呼,周渔不由得微笑起来。不管遇到多少烦心事,只要回到解梦馆,他的心情就会立马变得舒畅起来。

周渔来到铁门前,正欲开门,却发现铁锁上涂满了红色的不明**。一股刺鼻的气味传来,周渔本能地后退一步,抬头望向铁门。只见铁门正中间挂着一幅硕大的油画,油画被裱在画框中,覆盖着一层胶膜。

油画中画着一个人,一个棱角分明的怪人。怪人的脑袋是尖的,鼻子、耳朵、眼睛、嘴巴、手指、胸口都是尖的,怪人用一种尖锐而恶毒的眼神紧盯着门前的周渔。

这个尖锐的人四周布满红色和黑色的涂料,涂料纵横流淌,像是泥浆,将这个尖锐的人包围在中间,密不透风。

周渔的心不由得**了一下。他知道这张油画——不,准确地说,他知道这张油画所表达的概念。

这是心理学中的一种抽象概念,名叫尖锐模型,是一种由负面情绪叠加而成的东西,其中的每一个尖锐面都代表一种负面情绪综合体。不过,尖锐模型只在概念中存在,并未在实践中得到应用。因为这个模型本身充满了恶意,它不仅不会引导人将情绪发泄出来,还会让情绪叠加和滋生。光是尖锐模型的文字叙述就已经足够负面了,当文字具象化成油画后,立刻变得更加直观和立体,无须想象,便直击内心。

周渔的心在**。他知道自己不能长时间地盯着那双尖锐的眼睛,可他就是无法控制自己。他感觉自己体内的负面情绪就像找到了同类一样,开始从被压抑的角落里往外喷涌。负面情绪就像是星星火点,火点足够多后,便可形成燎原之势。

正常人在同一时间段,最多只会共存三个负面情绪尖锐面,超过三个尖锐面,精神就会出现崩溃迹象。但这张油画的尖锐面足足有十二个,再配上周围压抑堵塞的黑红涂料,更是起到了加位渲染的效果。

周渔感觉心脏正在遭受一支支利箭的攻击。他抬起手,用手指按压着自己的心脏部位。片刻后,他艰难地转过身,望向了身后的树木,绿色让他眼睛中跳动着的黑色火焰逐渐熄灭。

许久后,周渔才转过身,半闭着眼睛将油画摘了下来,随后将钥匙插进了布满血红涂料的锁上,打开了铁门。推开门的一瞬间,周渔看见左右两侧幡布上的字迹似乎发生了改变,定睛望去,才看到两条幡布下方分别多了四个血红大字。

左边:日落不解梦。下面多出四个字:无梦可解。

右边:天黑莫谈心。下面多出四个字:谎话连篇。

周渔的眉头猛地跳了两下,他深吸一口气,轻咬牙关,推门而入。

周渔不知道是谁这样针对自己,但他知道,针对自己的这个人必然有着很深的心理学功底,至少对于攻击类心理学领域有着一定的研究。虽然尖锐模型只是一种浅层次的情绪诱导性攻击术,但如果对方知道尖锐模型的话,很可能也会知道更加高深的心理学攻击术。

周渔意识到自己遇上了对手,还是非常难缠的对手。不过,对周渔来说,对手从来都没缺过,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他连着深吸几口气,稳定心神,踏步走进了解梦馆。

解梦馆是他身体的息养窝,也是精神的避风所。

进入解梦馆后,他本能地抬起头,望向了院落右边的九型人格花园。一看之下,周渔便愣住了,刚刚松弛下来的表情僵在了脸上。他的瞳孔逐渐放大,嘴巴缓慢张开,脸上出现了过去很长时间里从未有过的惊撼表情。

他仓皇前行,脚步踉跄,几次都差点倒地,手中的油画也掉在了地上。他走到九型人格花园前,望着偌大的花园,嘴角连着抽搐了数下。接着,他艰难抬起手,捂住了双眼。他实在不忍心看它们——

原本花开灿烂、枝繁叶茂的九型人格花园,此时已是一片狼藉!所有的花枝全被拦腰剪断,掉落在地的花瓣已然颓败溃烂!整片花园,毁于一旦。

周渔似是想起了什么,急忙放下手,跑向花园的另外一侧。在栅栏处,他看到铁网上有一个被剪开的缺口。缺口前的泥地上,有一双清晰的脚印。

周渔掏出手机,正准备拨打报警电话,不经意的扭头,看到蓝色薰衣草的花园区似乎插着一个什么东西。他走过去,发现那是一枝蜀葵,倒插在泥地中。

“蜀葵语梦,倒插成泥。”眼前的景象忽然有些恍惚,周渔的脑袋不自然地晃动了两下,脸色也在一瞬间变得苍白。

攻人者,攻心为上。

蜀葵的花语是“梦”,在基督教中,因为一段特殊的故事,蜀葵被赋予了神圣的寓意。正因如此,周渔专门在自己的九型人格花园中栽下了一片蜀葵,其目的有三:一为代表人格区间的维度;二为代表自我成长的开花结果;三为代表他对梦学的憧憬和向往。可是现在,不仅九型人格花园被全部损毁,花语为“梦”的蜀葵更是被倒插在了泥土中,不见天日,其深层含义不言而喻。

周渔目光呆愣地望着那枝倒插的蜀葵,神情逐渐变得颓败黯然。他试图深呼吸,可四周的空气忽然变得异常稀薄,让他喘不上气来。他用力按着自己的心脏,身形踉跄地朝屋门走去。弯弯曲曲的青石板路上,留下了周渔一路弯弯曲曲的脚印。

那枝倒插的蜀葵,成了压倒周渔心理防线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不禁深思,究竟是谁这样一次又一次地针对自己?自己做的事情,没有伤害过任何人。梦学归根结底是一种治病救人的学问,为何要遭到这么多的无情谩骂和肆意诋毁,甚至连解梦师本人都会遭到攻击?

虽然周渔的心早已千疮百孔,但在梦学的海洋中,他的心始终是纯粹的、坚定的。他相信凭借自己的能力,有朝一日,必然能使梦学发扬光大。他想要的不是成功,也不是金钱,他想要的是“梦学”两个字不再被打上“封建迷信”的标签,他想要的是梦学这门学问能够作为心理学的一个分支,正大光明地出现在课堂上。

今天连番出现的意外状况,让周渔的心出现了从未有过的疲累和动摇。他第一次觉得,想做好一件事情是那么难。

他拖着疲累的身躯,推门而入。房门虚掩,晃晃****,他的背影消失在房门里面,渐行渐远,模糊不清。

天空越发阴沉,细雨忽然变大。

铁门斜对面的一棵杨树后面,一名穿着黑色风衣的男子闪身而出。男子摘下墨镜,露出了一双上翻的眼睛——正是坚壁运动的初级成员殷森。

殷森紧盯着铁门的缝隙,自语着:“坚壁清野,你我有责。”

3

雨越下越大,路上行人稀少。

一个身形佝偻的老人提着一把银灰色的雨伞,独自走在雨中。老人身穿一件灰色中山装,头戴一顶黑色棉布帽,帽檐拉得很低,盖住了大半个额头和耳朵。走动的过程中,老人不时地伸出右手在左胸口抓挠。

雨势渐大,老人撑开雨伞,一个米黄色的小熊从伞边滑落,在雨伞边缘处摇曳晃动。

老人撑伞行到路口,从兜里摸出一张纸条,仔细核对路标后,拐进了一条水泥路。

路的尽头是一栋孤零零的院落,院墙外有一棵老榆树,榆树叶在风雨中摇摆,发出沙沙声响。

老人停下脚步,表情忽然变得凝重起来。半晌后,老人长嘘一口气,自语道:“为了他们,我必须勇敢地迈出这一步。”

说罢,老人继续往前,走过老榆树,来到了院子的铁门前。

铁门样式古朴,中间挂着一块椭圆形木牌,上面写着五个大字:渔公解梦馆。

“没错了。”老人点了点头,推门而入。

走进院子后的第一眼,老人就看到了右边那一片狼藉的圆形花园:花园中的花全部折断,散落在地上,很是惨烈。老人不明所以地看着那些和泥土融为一体的残花,忽然想到了生死和轮回。

方的地面上有一个相框,老人弯腰将其捡起,只见相框上布满了泥水,画上的人物虽然模糊不清,但还是感觉有些瘆人。他眉头一皱,不待细看,便将其丢在了地上,就像丢掉一个烫手山芋。

老人环顾四周,感觉这个院子里的气氛有些古怪。但他既然来了,就不能白白退出去,毕竟他花了好长时间才找到这样一家正规的解梦馆。

老人深吸一口气,沿着弯弯曲曲的青石板路,朝着虚掩的屋门走去。来到门前,老人将雨伞放在墙边,用力敲了一下门。原本虚掩的房门在他的敲打之下,吱呀一声自动打开了。

“有人吗?”老人喊了一声。

没人回应,屋内静悄悄的。

“有没有人?”老人提高音量,又喊了一声。

屋内还是没有回应。

老人将头探进去,朝右侧望去,发现前面是一条回廊,回廊尽头有一道水墨屏风,淡绿色,一眼望去,如同一泓清泉挂在空中。

老人朝着屋内继续喊“:有没有人?我是来解梦的!”还是没人回应。不过屏风后面传来了一阵奇怪的响动,窸窸窣窣的。

“怎么没人呢?难道是我找错地方了?”老人摇头自语。

就在老人步下台阶,正欲离开时,屋内忽然传来了一个低沉的声音:“抱歉,今天暂不解梦。”

老人扭头望去,看见屋内靠墙的角落站着一个黑乎乎的身影。那身影的腰肢似乎有些弯曲,胸口微微下陷,两手垂在身前。

老人有些不解:“为什么今天不解梦?”

屋内人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忧伤“:今天有点别的事。抱歉了,老人家。”

老人有些失望:“那什么时候能解?”

屋内人迟疑片刻,轻声道:“过两天吧……”

老人叹了一口气,摇头苦笑:“唉,这算什么事啊?我找来找去,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家解梦馆,竟然还不解梦……”

屋内人道:“老人家,如果你有心理方面的问题需要咨询,也可以寻求心理医生的帮助。解梦和心理分析,在许多时候是互通的。”

老人面露无奈:“实不相瞒,就是心理医生让我来找解梦师的。在来这儿之前,我已经找过三个心理医生了,都没起作用……算了,既然你们今天不解梦,那我过几天再来吧。”

老人步下台阶,转身离开。

“老人家,请留步。”

“怎么?”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就在这儿说说你的梦,我给你解了,你也不算白跑一趟。”

老人左右看了一眼,眼神有些机警:“这么说,你就是这里的解梦师了。”

屋内人的音量略微提高:“是的,我是解梦师周渔。”

老人疑声道:“你刚才不是说今天有事不解梦吗?”

屋内人道“:如果是简单的梦境,解起来很快的,耽搁不了太长时间。”

老人搓着下巴,犹豫了许久才低声道:“好吧,我这个梦确实也不长。是这样的……我最近老是梦到自杀,用各种方式自杀……而我在梦中自杀的情节,又反过来影响了现实,导致我在现实中也会控制不住想自杀……再这样下去,我怕有一天真的自杀了……”

屋内人尚未说话,老人便主动道:“流程我都懂……首先,我家庭美满,夫妻和睦,儿孙满堂,无病无灾。其次,在工作上,我虽已退休,但研究院还需要我时常去进行技术指导,所以我也不是因为无事可做, 才闲着胡思乱想,更不是因为缺钱——”

老人深吸一口气,继续道:“还有,最近这段时间,我已经看过三个心理医生了。他们都是非常优秀的心理医生,但对于我离奇的梦境和自杀情节,他们没有找到任何现实性缘由。最后一名心理医生,建议我寻求解梦师的帮助,所以……我才找到了你。”

老人说完抬起头,用期待的目光看着屋内黑乎乎的身影。

过了许久,屋内人一直没有回应。

就在老人等得有些着急的时候,屋内人忽然道:“老人家,你下午有时间吗?”

老人道:“五点半要去接孙子,在孙子放学之前都有时间,你要干什么?”

话音未落,屋内人忽然跨步而出,那张一直在阴影中的脸也清晰地呈现在老人眼前。那是一张俊朗的脸,眼球有些泛红,神情有些憔悴,眼睛却闪闪发光。

“解梦宜早不宜迟。”周渔步下台阶,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我们去里面解吧。”

“还要进去解?你不是说在这里就能解开吗?”

“根据我的直觉,你这个梦,用我们的行话来说,是大梦。”周渔略微压低声音,“大梦关联的内容比较多,三言两语很难说清。”

“既然如此——”老人轻吁一口气,步上台阶,“那就试试看吧。”

周渔站在台阶下,原本有些弯曲的腰肢慢慢伸直。他抬起右手,轻抚胸前的阿多。阿多在闪光,像太阳一样。

瓢泼的雨势变缓了,西边的天空红彤彤。

老人步上台阶时,周渔忽然问:“对了,老人家,该怎么称呼您?”

老人没有回头:“我叫丁有为,大家都叫我丁叔。”

周渔轻咳一声:“丁叔,出于职业道德和对说梦人的尊重,我还是得提前告诉您——进屋之后,解梦可就要收费了。”

丁叔摆了摆手:“收多少钱我不在乎,我在乎的是,你要是解不开这梦呢?”

“解不开?丁叔,这还真问住我了——”周渔嘴角上扬,露出一抹自信笑容,原本颓废的表情也在瞬间烟消云散。他笑着说:“我从来没有解不开的梦。”

4

丁有为,六十岁,科学院资深工程师,现已退休。三十岁博士毕业后,丁有为一直在科学院工作,一干就是三十年。两个月前,丁有为光荣退休,由于在职期间的卓越表现和非凡才能,现在还时常被邀请前往科学院指导工作。

正如丁有为之前口述的一样,他与妻子的关系非常和睦。家中有一儿一女,儿子早已结婚生子,孙子已经六岁,正在上小学。女儿虽然有些游手好闲,但品性不坏,这段时间正在备考公务员。

一家六口,三代同堂,夫妻和睦,无病无灾。丁有为还将全家福照片拿出来给周渔看了。

按理说,这样的丁有为不太可能做这种压抑而血腥的梦。但是,事出反常必有妖。梦境中的妖,代表现实中无法被当事人自主发现的潜在危机,而这,正是解梦师要做的事情。

周渔端坐在扶手椅上,微微闭眼之后又睁开,此时,他脑海中所有之前的烦恼已经尽数抛诸脑后。

解梦要紧。那些事,留待解梦之后再行考虑也不迟。

周渔打开绘梦板,平放在膝盖上,然后轻按阿多上方的磁扣,咔嗒一声脆响,阿多落在手中。他轻轻一弹,阿多两翼收缩,下方拉长,变成一只碳素笔。

周渔将碳素笔在指尖旋转两圈,顺势按下顶点的按钮,略微低头,沉声道:“说梦者丁有为,梦境编号0820,解梦师周渔,录。”

说完,周渔顺势将桌上的茶杯倒满水,推到丁有为面前:“丁叔,详细说说你的梦吧。”

丁叔抬起右手,在左胸口抓挠了两下,拉了拉原本就很低了的棉布帽檐,几次张嘴,都欲言又止。刚刚在外面的时候,丁叔讲得很顺畅,正式坐在说梦人的位置上了,却显得有点紧张,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周渔将这个细节记在了脑海中。他很清楚,一旦说梦开始,说梦人的任何反应都具有参考价值和现实意义,并非只有梦境内容才值得深究。

周渔用碳素笔在白纸上画了一条横线,横线末尾起伏波动。他轻声问:“你先试着回想一下,那是一个怎样的场景,白天还是晚上?光明还是黑暗?”

在周渔的引导下,丁叔的思绪才开始回到梦境本身。他皱着眉头,一边抓挠着胸口,一边说:“那个场景历历在目,就像现实一样……那是一座白房子,墙壁和地板都是白色的,但是有红色的虫子在四周攀爬,它们体形很长,爬得很慢……我虽然看不清它们的长相,但能够感觉到它们很恐怖……”

周渔在绘梦板上画了一个巨大的长方形盒子,在盒子四周画上数条细长的线,并在旁边做好一系列备注——

主场景:白色墙壁,白色地板。

主元素:红色虫子,体形细长,爬行缓慢。

初始附加情绪:担忧,恐惧。

画完之后,周渔轻敲绘梦板,引导性地问:“你在房间里吗?”

丁叔拽了拽帽檐,压低声音:“在……”

周渔继续引导:“既然你害怕那些虫子,为何不出去?是因为房间没有门吗?”丁叔的瞳孔忽然放大,有些不可思议地看了周渔一眼。周渔迅速明白,自己应该是问到丁叔心坎上了,或者说,他帮助丁叔想起了梦境中的某个关键细节。

丁叔面色凝重地说:“房间内有一道蓝色的门……那道门离我很近,我以为我伸手就可以拉到门把手,可当我用尽全力却依然够不到门的时候,我的心情一下子跌落谷底。四周的虫子越来越多,逐渐朝我逼近……“

周渔在房内画了一道门,并做了备注——

目标:蓝色的门。

行为:用尽全力,去够门把手。

结果:够不到门把手,虫子逐渐逼近。

过程附加情绪:心情低落,恐惧加深。

周渔沉思片刻,很快就明白了这个蓝色房门代表的意思。但他想知道丁有为够不到门的把手是精神上的原因,还是肢体上的。他直接问“:你为什么够不到门把手?”

丁叔轻吸一口气,有些无奈地说:“不知为何……我的双脚被两条皮筋绑住了,我用尽全力也只能将皮筋拉开一小段距离……我在梦里已经累得不行了,感觉都要虚脱了,可每次都差一点……当我没有了力气之后,皮筋便迅速将我拉回到墙壁角落……”

这个梦境元素很有意思。周渔眼睛一亮,迅速在绘梦板上画下一个人形草图,两条腿上拴着两条绳索,绳索的另外一端嵌在墙壁里。

周渔看着这幅画,想到了两个梦学上的意象名词:空间束缚和距离缺失。他猜测,在这个梦境所对应的现实片段中,丁有为的身体——不是精神层面上,单纯就是身体层面——正遭受某种程度的捆绑和束缚。

“然后呢?”

说完这一小段梦境后,丁有为的情绪似乎放松了一些。他抿了抿嘴道:“反复了几次之后,我整个人都快被逼疯了,那些红色虫子越来越多,越来越近,可我就是没法拉到那扇门……那种绝望你能体会吗?”

周渔轻吸一口气,用食指点了两下鼻翼,试探性地问:“所以,你就想自杀?”

丁有为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急忙道:“对了!在梦里我还听到了一阵音乐声……听到那阵音乐声后,我就更害怕了……这些事情综合起来,让我的精神几近崩溃……”

周渔疑声问:“什么样的音乐声?”

一般来说,在梦境中出现声音的概率并不大。梦境中大部分声音都是做梦者自己发出来的,或者说是做梦者脑海中的声音,例如尖叫、哭喊、哀号等。在梦中听到其他声音的情况,虽然也有,但并不常见。出现背景音乐的概率则小之又小,除非做梦者是一名从事音乐相关工作的人。

丁有为挠了挠胸,眼球微微上瞟,显然是在回忆。半晌后,他才说“:像是鼓点……富有节奏感,重复性的……反正那声音我听着就心慌……而且我感觉,那种声音我在现实中经常听到,但在梦里就是想不起来……”

富有节奏韵律且单调重复的鼓点声……周渔一时没有想到这个梦境元素所对标的现实含义,甚至连类似的都没有。

周渔愕然了一下,随后又兴奋起来。他竟然在丁有为的梦境中发现了在他研究和统筹的梦境元素表中从未出现过的元素。他急忙将这个元素圈了起来,并在旁边备注了一行小字:背景声音类元素,元素表内暂时缺失。

周渔轻吸一口气,问道:“房间内虫子的逼近,够不到房门的失落,以及此起彼伏的音乐,在这三者的逼迫之下,你无可奈何之下想到了自杀,是这样吗?”

丁有为端起茶杯,一边喝水,一边说:“是的……自杀是我唯一的出路……我不想被他们控制……”

周渔目光一亮,急忙问:“他们是谁?”

丁有为神情一愣,挠了挠胸口“:我也不知道……就是一种感觉……”

周渔在绘梦板的房间外画下一串音符,将其圈起来,写上两个字:他们。并在下面备注一行小字:恐惧的源头。

周渔意识到,丁有为对红色虫子的害怕和对蓝色房门的绝望,都只是附加条件,并不是让他做出自杀行为的根本原因。真正的原因,或许是这阵音乐声,以及由音乐声联想到的“他们”。

但周渔目前并不知道这个音乐声对标的现实意义。不过,可以先不急,等梦境内容全部揭晓以后,反向推演,也能明确含义。周渔有这个信心。

“你曾说,你在梦里试图用各种方式自杀,具体是怎么回事?”

丁叔用力抓挠着胸口,表情有些激动,语气也有些气愤:“因为房间里什么都没有,绑着我的绳子也是橡胶做的……我想自杀,几乎不可能……但越是这样,我越是想自杀!自杀的念头一旦形成后,我的目标就只有一个了,那就是想到自杀的方法,并找到自杀的利器和道具。在梦里,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干这个……”

周渔察言观色,试探着问:“在梦里没法自杀,你很生气?”

丁叔急忙点头:“是啊,都要气死了!我感觉只要自杀,我整个人就畅快了,但就是自杀不了,可把我急得呀……所以,我从梦里醒来后,在现实中也有意无意地思考自杀的方式,寻找自杀的道具。截至目前,我已经收集了一百多种自杀方式了,随便一种都可以让我一命呜呼。但我想找出时间最短、痛苦最少,也最简单的方式,现在还在找呢!”

说着最后,丁叔的语气竟然变得轻松起来,表情也变得有些得意,似乎自杀不仅能够解决他梦中的困境,也会让他在现实中得到解脱一样。

周渔将这个细节记在心中。他逐渐意识到,丁叔在梦中的自杀,应该是他在现实中的痛苦经历的一种影射。但是,如前所述,丁叔子孙满堂,幸福安康。而且,丁叔自己也说了,除了这个梦境,他在现实生活中没有任何困扰,也没有什么堵塞情绪。

从大众心理学的角度来看,一般来说,过了花甲之年的老人,罹患心理疾病的概率本身就很低。因为他们身体和心理的欲望都在下降,对于可得和不可得的东西,自然而然地就能看得更开。所谓“无欲则刚”,就是这个道理。

周渔伸出食指,轻点鼻翼,看似漫不经心地问:“丁叔,这个自杀之梦,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做的?”

丁叔眉头轻皱了一下,似乎不是很想回答这个问题。他看着周渔散漫的神情,轻声说:“已经两个月左右了……具体是从什么时候,我记不清了。”

周渔看了一眼丁叔说梦之前填的那张基础信息表。上面显示,丁叔的生日在五月份,正是两个多月之前。他继续问:“你一整晚就只做这一个梦吗?有没有别的梦穿插其中,让你印象比较深刻?”

周渔低头看着绘梦板,声音轻缓:“还是说,你不记得了?”

丁叔惊异地望了周渔一眼:“你怎么知道?”

周渔没有回答,而是继续问:“把你记得的地方说出来,即使是模糊的记忆,即使你不确定,也可以说出来。”

丁叔有些抗拒:“这个跟自杀之梦有联系吗?应该没什么联系吧……自杀的梦我都已经说完了,你到底能不能解啊?”

周渔微微一笑,直视丁叔的双眼:“为了做出最准确的判断,我需要知道前因后果,所以,还请您配合我一下。除非,您并不希望我解开这个梦。”

丁叔面色一滞,冷声道:“胡说!”

接着,丁叔端起茶杯,试图喝茶,却发现已经没有水了。他放下茶杯,用力挠着自己的左胸,一边挠,一边说:“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一个画面而已。那是一个模模糊糊的画面……好像我正在切萝卜之类的东西,也许是切西瓜……但这个画面到底发生在哪里,甚至那个切东西的人到底是不是我,我都无法确定……而且,我一想起这个画面,或者说一想到这段梦境,头就莫名地疼,心情也会很烦躁……”

周渔弯腰起身,替丁叔倒满茶水,轻声问:“每次在做自杀之梦的时候,这个模糊的画面都会出现吗?”

丁叔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神色缓和一些,耸了耸肩:“或许吧……”

周渔意识到,丁叔的自杀之梦,应该只是一个结果的反馈,或者说是一个情绪的发泄口,其真正的起因隐藏在背后,隐藏在那些看不清楚的模糊片段中。

周渔悄扭头望了一眼书架,然后又扭回头,望向丁叔:“丁叔,如果我告诉你,解这个自杀之梦,需要让你记起那幅模糊画面所代表的完整梦境,你愿意吗?”

丁叔犹豫了一下,随后自言自语了一声,周渔没听清,但也没急着追问。片刻后,丁叔才深吸一口气道:“可以啊,只要对我有帮助。”

周渔微微一笑:“好,那你稍等我两分钟,我去拿仪器。”

丁叔有些诧异:“解梦还需要仪器?”

周渔解释道:“仪器只是辅助,不管是说梦,还是解梦,最重要的始终是人。”说完后,正欲起身,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忽然响起。端坐在沙发上的丁叔神色一下子变得有些慌乱,嘴里念叨着:“哎呀……这下要迟到了,要迟到了……”

丁叔急急忙忙从兜里摸出一个黑色手机,接通后,脸上立马露出了笑容,连泛黄的两排牙齿都露了出来:“我的宝贝孙子,你放学了吗?”

丁叔一边说着话,一边转身就要往外走:“好好好……我这就来,这就来。你在校门口,乖乖等我十分钟,记得要乖乖的噢!在我来之前,不许和陌生人说话,明白吗?”丁叔挂断电话的时候,人已经走到屏风前。他这才想起周渔,扭头道“:孙子放学了,我要去接孙子了,等接了孙子后,咱们再接着解。”

丁叔点了点头,神色焦急,似乎已经迫不及待要去接孙子了:“好好好!那明天还是这个点……不,我会来得稍微早一点,三点左右吧。”没等周渔回话,他便绕过屏风,快步走了出去。

周渔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急忙追上去,大声问“:丁叔,最后一个问题,最近两年里,你有没有一次性住院超过七天的情况?”

丁叔脚步未停,头也没回:“别说七天了,就是一天都没有!我身体硬朗得很,不信我把最新的体检报告拿给你看!”丁叔大跨步前行,没有丝毫的停留,径直走出了大门。

周渔站在门口,望着丁叔急匆匆离去的背影,自言自语道:“真是奇怪……”等丁叔离开后,周渔才发现立在墙边的那把银灰色雨伞。他本来想追上去将雨伞还给丁叔,又想到丁叔现在肯定很着急,而且他明天还要再来一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此时,雨已经停了,散落一地的花瓣全部陷进了泥土中。那幅油画被扔在铁门旁边,倒扣在地。

院内依然一片狼藉,周渔却已经不在乎这些了。他的脑海中充斥着丁叔的梦境。这个梦境古怪颇多,而且极具挑战性。周渔轻点鼻翼,转身回屋。

与此同时,铁门斜对面的那棵杨树后,穿着一身黑色风衣的殷森探出头来,透过铁门缝隙,紧盯着周渔的背影。

良久之后,殷森缓缓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声音低低地说“:任务,暂时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