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法轮

武藏已有两个月没回府邸。回府邸那天并没有到武坛,只坐在居室,以心眼观望世情。

武坛越来越萧条。武藏本来就不为人所喜,加上练习太严厉,以此为因,武藏虽然回来,却没有引人注意。可是,信行等高徒也不再以此为意,人数虽极少,仍继续勤勉练习。

武藏唤来信行,说道:“信行,明天,武坛会逐渐喧腾。不管多喧腾,每个人都要好好练习。你去告诉大家此事。我明天也会去。”

接着他又独语般附加了一句:“明天,我想殿下会召见。”

“是,知道了。”

信行回到武坛,内心有如为狐仙所迷一般。信行把此事告诉同僚后,大家都目瞪口呆:“师傅说了奇怪的话!”

可是,到第二天早上,果然有许多门人蜂拥而来,从十多岁的少年到二十多岁、三十多岁,甚至中年的人。

“据说师傅在灵岩洞完成了兵法杰作。”

“在剑技和兵法理论方面,师傅是当代无双的。”

他们以此彼此互告,似乎与有荣焉。

不久,武藏走进武坛,坐上师范的座位,众人皆肃容端坐。虽比以前更加严厉,却洋溢着热情。

武藏却很稀奇地讲起了兵法的修炼。

“各位看到其他流派都用护面、皮护手和竹刀,也许会认为本派用木刀练习招式很不自由。其实并不是这样。攻击的木刀和防守的木刀在互相衡量对手的心意时,与真剑无异。攻击的木刀专意于攻击,寻找对方的间隙;防守的木刀考虑受袭击的情况,而不给对方空隙,期待在对方袭击后对方架势会瓦解。在这当中含有心理的动态,含有虚实之争。没有心理的动态,虽磨炼百年,亦无丝毫进步。攻击的木刀若对方毫无空隙,强行进击,就会损害这两把刀,自己也会受伤。防守的木刀无充分的防备,也一定会受损而负伤。招式是技艺的真髓,离而不远。因而本派不用竹刀、皮护手和护面。各位要用心锻炼。”

武藏详细叙述其中奥妙。

之后,武藏以信行为对手,显示真剑本身的壮烈招式。

这时,仆人总兵卫来报说:“刚才殿下遣使来召先生上殿奉职。”

武藏颔首走出武坛。

武藏和高徒面面相觑。果如武藏昨天所说,殿下遣使召见了。

武藏进谒光尚时,光尚开口便说:“武藏,辛苦了。闭居灵岩洞完成兵法的著述,我也觉得很高兴。”

光尚迫不及待地请来武藏,主要是想听听有关著述的事。武藏就像看穿门人的心意一样,料知光尚必有此举。但他并不以他们为浅薄,而视之为人类自然之情。

“谨谢。因有所惑,故写下我这一流的抉择与实心。”

“嗯,想必是无与比畴的大著,我也想看一看。”

光尚说罢,高兴不已。武藏以前曾因先主忠利之请献上《兵法三十五条》,因而光尚希望自己也能得到武藏这次所写的兵法书。

武藏直视光尚:“殿下,武藏在世期间,书是没有用的,愿亲自传授。”

光尚“嗯”的一声无言以对。光尚又振奋地说道:“武藏,听你这么说,精神就来了。我也一定要练成不下于父亲的本事。我要重振精神开始练武。武藏,麻烦你了。”

光尚说完,即对在座的家臣说:“怎么样?你们也开始练吧?”

在座的长冈寄之及其他年轻近侍,大多数都回道:“遵谕!”

这时,居于末座的尾藤金右卫门也以平素潇洒的姿态唤道:“宫本先生,在下也要开始练,行吗?我这年纪还可以吧?”

武藏微笑答道:“尾藤先生,你免了。”

“什么?”

“你的兵法已完成了。再练也没用。”

“哦!”

“虽说是兵法,但主要还是精神力与心灵动势。你只需如此就可成高手、纯粹的肥后武士,我不要你列入我的门墙。尾藤先生,我倒希望你帮我鼓励年轻人,勤习兵法。”

“呀,这是说尾藤金再练也不能臻于高手之列吧!哈,哈,哈。”

尾藤金抚额大笑。

尾藤金自从拒绝光尚劝他再娶后,这纯情的豪杰便怀着阿松的影像,准备独身到底。

之后,武藏择日上殿教光尚及近侍练武。

回居室后,刀匠永国来访。如以前向武藏所陈,他已跟阿光结婚,并在烧毁的旧居上重建新屋,平安度日。

“先生,那把刀有没有用?”

永国表情认真地问道。

武藏满怀谢意:“永国,真管用!”

“这样,我就放心了。请让我再看一次。”

永国接过武藏递出的白鞘,轻快地把刀拔出来,反反复复凝目观看。

“先生,有云持者之魂入刀,此语诚然不虚。新铸成时所无、栩栩如生的光芒如今直沁人心。因是,永国的刀也变成了名刀。先生,感谢之至。”

永国仰起感激的面容说道。

自忠利去世以后,武藏已不顾人间社会,只凝视天空。所以世人的评论,他都当作马耳东风,不予理会。但是,现在又改变姿态,注意人间世。让自己的兵法为世人了解,并且广为流传的时刻已经来临。从释尊的行迹观之,这是转法轮之时;从一般佛徒观之,则是回向1 之时。

于是,武藏重新打开心眼,观看人间。世上早已习于太平,世情大抵而言并不甚佳,但有发展之机。抓住人心机微,正是兵法最得意的本领,武藏有意抓住这机会以弘扬兵法。

他料知门人会蜂拥而来,向他们陈说兵法,促使光尚引发修习兵法之心,即是其机会之一,请尾藤金支持,也是为了这目的。

与此相对应,世人观看武藏的眼神,自然也逐渐改变。视武藏为妖魔的舆情已逐渐消失,讥评武藏的儒者秀山也噤口不言。敬仰武藏,视之为日本第一兵法家的时潮日渐高扬。

直接见过武藏的人,感觉也跟以前不同:枯槁的面貌仍旧有如研磨过的名刀,但已不至像以前那样,令人为其汹涌的剑气不寒而栗,却含有一股沉静沁入骨髓的冷澈感。

“只要一见师傅,便觉肃然。”

“荒怠之心顿然消逝。”

“不会想做坏事。”

“但,很可怕,不敢和他面对面说话。”

年轻的门徒经常这样说。世人对武藏的感觉就是这样。

这一年——宽永二十年(一六四三年)已入岁暮,武藏正迎接着六十一岁的春天。这一年改元为正保元年。

武藏亦仿其他流派,为热心练武的人写成招式目录。对一向排斥形式的武藏来说,这是最大的妥协。

武藏把自己的兵法称作二天一流,而以二刀流为对外的称呼。但这并不是排斥一刀,视情况与时机,也承认一刀的优点,练武时也采取由一刀起始,再学二刀的方法。所以招式也是这样形成的。其招式有所谓的“一刀执法”与“二刀执法”两种。

1 回向:将自己所修之功德赐予众生,与之共得佛果。

由是,武藏的人望日高,武坛的繁荣甚至超过先主忠利在世时代。

不断逆时而行的武藏,现在已愿跟世人同行。

不过,这只是外表所见的变化,对武藏而言,这也是战场。对阻止门徒兵法进步的人性弱点与无知,武藏依然拼死战斗。就像以前对自己那样,严格而绝不宽待……但他不忘抓住人心的机微,视人及其能力而有缓急之不同。

武藏对自己的理想充满信心。

武藏相信,自己的兵法之理不仅适合武士,也适合一切职业的人。

工匠制箱,农夫耕田,商人交易,若能以兵法之心为之,必可成为卓杰的工匠、农夫与商人。而且相信兵法之理同样适合于领军和为政的正义之公道。

武藏认为,修习自己的兵法,可以从现世中去恶,泯除差别待遇,驱逐贫穷。

建立这种伟大的社会国家——武藏的大理想即在于此。客观主义者武藏,主要是想创出有益于社会的人物,而无意创造脱离现世,以坐禅为生的弃世者。

武藏六十岁时开始弘扬此一大理想。

但——太迟了。

这并不是说六十岁太迟,而是潜伏在武藏身体内的病魔又抬头了。

春夏之间,没有特别事故,平安度过。入秋后,天气稍冷,武藏的痼疾——胃病又开始疼痛。

武藏因有以往数次的经验,故对食物非常注意,静养以待其复原,但毫无作用,病势似乎日趋恶化。

是年入腊,正保二年(一六四五年)正月将临,病势未见好转。二月后,已卧病在床。

四月某日,武藏突然觉得自己死期已近。

武藏对此当然不会惊恐,也不告诉任何人,独自凝视所余不多的生命,过了几天。

这时,春山来访。虽仅十日未见,但看来武藏几乎变了一个人,春山不由心惊。

“先生,你的气色……我替你摩摩背,好吗?”

“呵,不,不,只是觉得疼痛而已。春山,我终于走到人生的尽头了。”

“呵,先生,你常这么想吗?”

“是的,经常这么想。不过不会在近期。”

“有什么事要我做的?”

“没有,只要我们两个人谈谈就好了。”

武藏浮现出沉静的微笑:“春山,我想回到灵岩洞。”

春山紧锁眉头。

“回灵岩洞?”

“是的。病入膏肓,已是世上的废物,想回归到以前的孤独。”

春山悲伤地说:“先生,不行呀。前年年底先生的回向,真是了不起,又有许多爱徒,请在府邸往生净土吧。”

武藏又说了一遍:“春山,我想回灵岩洞。我要走自己的独行道……”

春山静默一阵,凝望武藏的侧脸,旋即感动地开口说道:“先生,观世音菩萨召唤了?”

武藏摇摇头。

“或许如此也说不定。不过,我所希望的不是观世音,而是独自待在无涯之空、险峻之道、无草无木无鸟之山,冰冷的石**。”

“啊,先生……”春山哭泣般叫喊,伏拜武藏。

武藏决心闭居灵岩洞。并作书告诉家老长冈寄之、长冈监物、泽村宇右卫门自己的病情,委请他们向光尚陈述。

虽欲向殿下传授兵法奥义,为手足已略有不使,此命似难活过今年,愿早日定居山间,并祈向世人言明蛰居之事。

接到此信的寄之自不待言,就是听到此事的重臣知己莫不相继趋访武藏,劝他打消闭居灵岩洞之意。武藏却笑而不应,反向他们告辞,赠以纪念品。他送刀给寄之,并要他向长冈佐渡转达此事;赠送宇右卫门自做的马鞍。

启程的前夕,武藏特招寺尾孙之丞和信行前来。

武藏端坐凝视二人,缓缓开口说道:“新太郎,呵,不,孙之丞,你三十多年前就列入我的门墙,又经多年的历练,已体悟我的兵法。现在把兵法《五轮书》寄放你处,应找个好继承人发扬我这流派。”

孙之丞为这意外的话变了脸色,双手战栗地接过兵法书,平伏于地。

武藏转眼向信行说:“信行,你自幼即受严格训练,已完全体悟了我的兵法。因而把《兵法三十五条》寄放你处,你以二天一流的继承人代我传之。”

信行也接过《兵法三十五条》,平伏于地,泪水潺潺而下。

父子同时从这伟大兵法家接受兵法奥义书,着实是无上的光荣与欣悦,而且这是活的纪念品。父子互望一眼,决然地说:“定不负重托,日日勤练,将二天一流传诸后世。”

接着,信行改变话题,说:“师傅,请让信行明天陪侍!”

武藏说:“信行,不必。”

“那么,由谁陪侍?”

“我自己一个人去。”

“师傅,你的身体?”

“别担心。春山会送我。”

“灵岩洞的生活,由谁照料?”

“不要人照料。”

“食物呢?”

“只要有水就行了。”

孙之丞也忍不住插口说道:“师傅,这样太……”

武藏投以严厉的目光。

“孙之丞,我走兵法之道。你和信行都知道兵法的严肃,兵法不许有私情。”

至此已无话可说,父子两人都俯伏回答:“是。”

第二天早上,春山到大门前来接,武藏已准备停当等待他。一如平昔,身穿白绫夹衫加无袖外褂,手执一根铁头的木刀式手杖。

信行、滨之助及家人送出大门时,两旁并列着高徒。

武藏逐一注视众人的脸,说道:“以后概依孙之丞、信行指导,勤练兵法。”

说罢,他毫不反顾地与春山走出大门。

这时遇见了流着汗奔驰而来的尾藤金右卫门和永国。

“宫本先生!”

尾藤金已无平居的笑容,只唤着武藏的名字就呆立在那里。永国亦然。

武藏莞尔微笑:“尾藤先生,我就要到岩殿山去了,无法跟你细谈,真遗憾。”

尾藤金说不出话,只一味唤着:“哦,先生!哦,先生!”

“尾藤先生,再见啦……永国,好好过日子。”

武藏踏出衰弱已极的脚步,曳着杖,缓缓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