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讨

阿部兄弟举家闭居本家权兵卫邸宅的消息,于第二天便传进外记的耳朵。

外记即时遣横目付去探访,后门和大门都紧紧关闭,即使高呼:“阿部先生,主上有事,开门!”也没人回应。

为慎重起见,再遣正式使者迫其开门,亦无任何回应。

外记确定是造反之后,便将此事告知光尚,光尚赫然大怒,下令道:“叛徒!速派人征讨,所有人员悉数斩杀!”

外记立刻分派征讨军队。

大门由近侍领袖竹内数马担当指挥之责,率小队长添岛九兵卫及野村庄兵卫。数马是武藏高徒,食禄一千五百石,是洋枪队三十挺的队长。

后门的指挥官是五百石的近侍领袖高见权右卫门,他也是洋枪队三十挺的队长,率目付畑十太夫与千场作兵卫。

征讨军于数日后的四月二十一日出发,邸宅附近从这天起即有人守望。

殿里的人很快就听到这消息,而且议论纷纭,现在同情阿部一族,非难外记之声越来越高。

这天,竹内数马被光尚叫去,交付征讨命令,退回守候室时,一个非难外记的同辈,看见数马,便微笑着说:“奸臣也有长处。让你指挥攻击大门,对林先生来说,是一计妙招。”

“什么?”数马耸耳细听。“决定这次军事布置的是外记吗?”

“就是他。外记先生决定后,再向主上报告的。当时,外记向主上说,数马蒙先主破格任用,此次应命他担当征讨之责,以报君恩。”

数马脸色顿时灰暗。

“哦,原来如此……”数马自言自语,“好啊,非战死不已。”

他说着喟然离去。

数马回府邸后,郁郁不乐。外记向来就不喜欢数马,所以选他做征讨指挥官,绝非厚爱于他。数马在守候室听了侪辈之言,内心已有所决定。

数马虽然口中从来没说,却视林外记为奸贼,颇为轻蔑;林外记则因与由井正雪比试那件事而憎恨数马。

数马对自己因外记推荐而担任征讨阿部一族的大门指挥官,深为不快。但他内心所思却不仅此事。

“数马自先主在时(指忠利)即蒙破格任用。为了报恩……”

外记这样推荐数马给光尚,无疑是讽刺数马。

数马在岛原之役建功,而成食禄一千五百石的高官显宦。可是,其后,他只不过以众多近侍中的一员出仕忠利,并未受到特别待遇。

恩赏谁都领受,却只要自己报恩,其中一定含有什么诡计。

“是啦!我应该殉死而没殉死,才把我送到致命的地方。”

数马认为外记是这样想才推荐自己,主上也因此而接受,任命自己为征讨指挥官。

“哼,原来如此。一定认为我不殉死,是因为我爱惜生命。好吧,这次我就漂漂亮亮战死给你们看。”数马立即如此决定。

本来,殉死并没有确定的人选,都由重臣暗中给应殉死者指示。为忠利殉死,只限于特别蒙受关爱的人和近身服侍的人,所谓近侍的年轻武士都没有殉死的必要。所以数马跟其他近侍都活了下来,并非因为爱惜生命。

因此数马过去一直认为藩里的人不会认为自己是因畏怯才逃避殉死。

然而,现在却被烙下懦夫与不忠者的印记,心中深觉遗憾。如果只是外记这么想,因为他是奸贼,也就无可奈何,但主上为什么会接受呢?

受外记中伤犹可忍,若主上也这么想,哪还有自己立足的余地?

“好,就漂漂亮亮地战死吧!”数马回家后,心中已如此决定。

光尚后来从近侍那里知道数马异常的举止时,特意遣使到数马邸宅,传旨道:“好自为之,切莫负伤……”

“请转达主上,数马谨遵上谕!”数马虽这样回答,但决心并未改变。

邻家的柄本又七郎因有武藏的提示,自那次以后就不曾去过阿部家。到阿部兄弟造反,固守家门时,当然更不会露脸了。

他对阿部兄弟不肯接受武藏意见,以致引起此一事件的顽固倔强,既气愤又同情。但又七郎想:“事已至此,堂堂接受征讨,以求战死,或许是最具武士风范的死法。”

因此,他便想再去见见阿部兄弟,刚好,妻子在阿部兄弟固守家门的第二天,对又七郎说:“今晚,我想到邻家去拜望……”

“嗯,其实我也想去看看。”

“不,既被确定为谋叛,你最好不要涉足。我是妇道人家,又与之亲密来往多年,暗中去拜望,纵使以后被发觉,也有个推托。万一受到申斥,也由我一人来承担。”

真是一个有胆识的女人。于是,她尽心准备许多物品,夜深后悄悄从后门出去。

又七郎交代她:“你告诉弥五兵卫说,事已如此,当以武士身份为之,到时,又七郎将登门造访,实地探查活动的情形。”

自法事那天的事件以后,权兵卫邸宅没有人来拜访过,现在有意外的客人来访,大家似乎都非常高兴。

几个重盒中装满了寿司和糯米饭团。大家围着这些盒子,洋溢着阴惨之气的一家人明朗地交谈着,很久不曾如此了。

尤其是那些自固守家门后,不能外出,深感寂寞的孩子,更是高兴无比,纷纷高喊着:“婶婶,婶婶!”聚拢过来,一直都不肯让客人回去。

夜已深,孩子熟睡后,弥五兵卫夫妇俯伏道:“这样死去,大概不会有人来吊祭。日后请为我们祈冥福。”

又七郎妻子强忍泪水,深深颔首,然后把丈夫的传言告诉他们。

“哦,又七郎说得好。武士本来就该有武士的死法,这是我的本意。

纵是造反的人,毕竟也是有来头的阿部一族,已不再留恋此世,但绝不会忘记武士的意气。来吧,又七郎!来试试我的本领吧!哈,哈,哈。”

弥五兵卫豪爽地笑了。

担任攻击后门的高见权右卫门本为和田氏,是住在近江国和田的和田但马守的后裔。父亲庄五郎时,出仕细川家的权右卫门在岛原之役建有功勋,然因违背军令,抢先攻击,致遭撤职,不久即获宽恕,被选为近侍领袖。他本来就是藩里有数的高手。

其他被选为征讨者的人员,俱皆一方好手;只有权右卫门队中的目付畑十太夫是大家公认的懦夫。

畑十太夫深为大目付林外记所喜爱,他善于探查他人错失,是个适于做监察工作的人物。

外记知道十太夫并非卓杰的豪勇之士,但要探查征讨者的错失,非十太夫莫属,所以才推荐他。

十太夫从光尚那里接受命令,退到另一房间,欲重整袴扣时,武藏悠然进来。

“十太夫先生,主上给你的任务是?”武藏问。

“征讨阿部。”

“哦,真是幸运至极,你一定会立殊功。”

武藏微笑着拍了一下十太夫的后背。十太夫顿时失色,手指发颤,无法重扣袴扣——这是古文献《阿部茶事谈》所载。

十太夫的怯懦姑且不言,他一定觉得武藏的风采阴气逼人,或者觉得武藏的手有如刀刃一般冰冷。

受命征讨的人员,尽皆准备妥当,等待四月二十一日。征讨同藩之人,理应不是一件愉快的事,但就当时的武士气质而言,却未必如此。

当时的武士都相信,只要主公有谕,无论事情为何,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乃家臣的本分。

纵使同情阿部兄弟,却也极其简单地想道:“既然阴谋造反,遭受攻击乃理所当然。”而且把被选为征讨者一事当作家门的荣耀。因而每个人都像出征一样勇猛地等待这一天的来临。只有竹内数马,如前所述,是以另一种心情等待着这一天。

呵,不,另外还有一个人——柄本又七郎,虽然没有被选作征讨者,但他也以另一种想法等待四月二十一日。

竹内数马闷闷不乐,他只简单地告诉去年才迎娶的新婚妻子说:“受命征讨阿部。”却没说出自己的决心。只有竹内家累代的家仆,任数马侍童的岛德右卫门,才了解主人的心情,似乎也下了同样的决心,但他没泄露给别人。

征讨的前一天——四月二十日上午,数马赴武藏府邸拜望。

武藏听说外记推荐数马担任征讨军指挥官后,想道:“多么卑鄙!”

他颇不以外记为然,但他不知道技艺高超的数马已决意暴尸战场。

“数马,事已至此,阿部一族已不畏叛徒之污名,为维护武士的荣誉奋勇作战。征讨者虽然奉了君命,但为世人所风评的只是当时的作战情形。如果阿部一伙显示了真正的武勇,世人也会赞扬为了不起的武士,如果征讨者这方面有怯懦的举止,同样会被指称为不像武士。我认为你绝不会心存畏缩,落人之后,但千万别轻忽,好好战斗。”武藏激励数马。

“是。无论征讨或被征讨,就对手而言,阿部兄弟确是好敌手。我决尽力战斗,以报君恩。”数马明晰地回答。

武藏微笑说:“是啊,就对手而言,确无不足。虽然身负污名,毕竟不愧是武士,你可像武士一般战斗。即使是叛徒,到底是肥后的武士,传至他藩的名声必也不恶。”

武藏这样说,其意是希望双方堂堂战斗一番,使这类不愉快事件永远不再发生。

武藏无一语道及外记,他认为即使谈到,第三者也无能为力。

不过,事实上,不管武藏如何阻止,数马也不会改变初衷,同时,数马也没有把自己的决意告诉武藏。

武藏依照出战仪式,把盏对酌,送出数马。

到了傍晚时分,数马沐浴,剪理前发,重结发髻,而后就寝。攻击是在第二天早上。

数马夜半起身,与家仆共进妻子精心制作的饭菜,献神酒。发上熏着先主忠利赐予的名香“初音”,肩系长带,头缠白巾。腰上所带的刀是二尺四寸五分的“正盛”,这是祖先岛村弹正在尼崎战死时,送到故乡做纪念的铭刀1。

门口,快马长嘶。

1 铭刀:刻有名字的刀。

面对着次晨的攻击,阿部邸宅的监视越来越紧密。近邻邸宅也获得指令,即使当值也须在家不断注意火事;进入阿部邸宅不得干涉。

另外,在阿部邸宅中,获悉明天二十一日将受攻击时,即将邸宅内部洒扫干净,并把不能示人的东西悉数烧毁,然后聚集老弱妇孺,举行酒宴,因有充分的决心,各人都高高兴兴,不像最后的晚宴。

酒宴结束后,老人和妇女都自杀,幼小者由父兄刺杀,然后在庭院挖掘大穴,埋葬遗骸。

最后留下的全是身强体健的年轻人,以弥五兵卫、市太夫、五太夫、七之丞四兄弟为首,加上家仆十多人。入夜后,各房间的纸门全部拿开,大家聚集在大厅,鸣鼓,高唱佛号。这是为了哀悼老人与妻子,同时也是为了鼓励家仆,坚强赴死。

隔邻的柄本又七郎于深夜从后门走出庭院,把己宅跟阿部家作为边界竹篱上的绳索悉数剪断,再回到家里,取下挂在柱间横板上的长枪,除去有鹰翅纹的枪鞘,等待天明。

就像他以前对妻子所说那样,他准备潜进阿部家,与阿部兄弟交战。当然,这不是为了抢功。不要说功名,甚至可能遭受申斥呢!因为未被选做征讨者的人,是不许进入阿部家的。

他不忍袖手观望阿部兄弟蒙上叛徒污名,遭受攻击。所以他为了使阿部兄弟像武士般光荣战死,自己也决心舍命一战。

夜将明。竹内数马的手下先逼近大门。通宵鸣鼓的邸宅已一片寂静,仿佛空无一人。板壁上两三尺高的夹竹桃挂着蜘蛛网,网上朝露有如珍珠,闪闪发亮。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了一只燕子,掠过围墙,进入屋里。

数马下马,探看了一下情形,然后叫道:“开门!”

没有回声。

步卒跳墙而入,门的附近没有一个敌人。步卒毁弃门锁,拔下门上横木。

又七郎听见数马手下开门的声音,便跃入庭院。

“你!”妻子从背后呼唤。她很了解丈夫的意思,所以表情忧郁。

又七郎回首说:“为了过去的情谊,我要指示弥五兵卫上西天的大道。弥五兵卫也在等我了。别担心!”

又七郎说完,一脚踢翻夜间剪断绳的竹篱笆,提着长枪,从厨房进去。阿部兄弟紧闭屋里的套窗,静待对方攻击。

弥五兵卫发觉厨房有人。“是谁?”边叫边向厨房中奔去,途中猛然碰见了又七郎。

“哦,是又七郎!”弥五兵卫尖声大叫。

“你以前大言不惭,现在来看看你的本领了!”

“嗯,来得好!来吧……”

两人后退一步,架起了枪。弥五兵卫脸上已毫无愤世怨上的歪曲阴影。仿佛遇到长久寄望的好敌手一般威风凛凛,甚至显露了会心的微笑。

“呀!”

“哦!”

两人交换了四五枪。又七郎的本领高出一筹,弥五兵卫一枪刺空,又七郎以熟练的神速技艺刺穿了他的胸铠。

弥五兵卫“哗啦”一声扔下长枪,但没有倒下。

“输了!”弥五兵卫大叫,想退回客室。

“懦夫,别走!”

“不,我不是逃走,是去切腹呀!”

弥五兵卫说完,摇摇晃晃地走进客室。

就在这刹那,还留着前发的七之丞高喊道:“伯伯,我来跟你斗斗!”

说着一枪刺来。

“哇!”

又七郎想跃开,但使至友弥五兵卫身负重伤。懊丧气沮的又七郎一时疏忽,被这少年刺伤了大腿,颓然倒下。

“干得好,七之丞再加一枪!”

又七郎边倒边喊,七之丞却不再刺第二枪,一径奔向大门。

这时,竹内数马领先逼近门口,看见正面的板门有一细缝。数马正想用手打开,侍童岛德右卫门推开数马,说:“等一等。主人是今日的统帅,我先来!”

侍童岛德右卫门把板门推开,一跃而进。在这刹那,枪尖亮了一下。

“唔——”

德右卫门蹒跚地倒向数马,他被埋伏静待的市太夫长枪刺伤了右眼,“退下,别碍手碍脚!”数马推开德右卫门,踏进门里。这时,市太夫与五太夫挺枪刺来,从左右直穿数马腹部。

数马不吭一声,双手抓紧意欲拔出的左右二枪,微笑着望着市太夫与五太夫的脸。两人莫名其妙地尽力想把枪拔出来。数马一放手。两人连连后退,一屁股坐在地上,数马也猛然跪倒。

“哦,主人!”

德右卫门不顾右眼滴落的血,折还回来,数马属下添岛九兵卫和野村弥兵卫也奔驰而至。

“我不行啦。”数马摇摇晃晃站起来。

“喂!别逃!”三人尾追着走进内院的市太夫和五太夫。数马自己也缓缓走了四五步,终于颓然倒下,当场气绝。

果如所愿,数马战死了。

这时推倒后门的高见权右卫门,直往前冲,舞着十字枪,刺倒阿部的家仆,踏进客室。随后而来的是千场作兵卫。

取掉纸门三十张榻榻米的客室,是此役的至要战场。阿部兄弟受到前后攻击,现场如阿修罗地狱般骚乱。弥五兵卫已切腹倒于一隅,七之丞也满身血迹倒下。

在院子里,阿部的家仆受到攻击,疯狂般奋勇作战。阿部邸宅已凄惨得不忍目睹。

大腿为七之丞所刺的又七郎,已不能行走,俯伏在厨房。这时,高见的手下从旁经过,出声说:

“哦,柄本先生,你受伤了,快退下吧!”说完径行入内。

“什么,要我退下?若我的脚能退,我已经进入屋里啰……”

又七郎咬紧牙根,追随主人奔驰而来的一个家臣,用肩扶着他退到庭院。阿部的家仆一看见便砍杀过来,又七郎的另一个家仆天草平九郎迎面挡住。又七郎才被送到屋里,平九郎战死。

数马的侍童岛德右卫门不顾右眼受伤,奋勇作战,被市太夫的枪刺穿侧腹,倒在客室门口。

同是数马手下的小队长添岛九兵卫,越过德右卫门,砍向五太夫,伤了五太夫肩膀。五太夫舍枪抡刀交锋。

市太夫遇上后门的统帅高见权右卫门,踢翻套窗,跃入庭院。

“市太夫,别逃!”权右卫门也追逐着市太夫跃入庭院。

“我怎会逃,来吧!”市太夫舍枪拔刀,他已有几处重伤,满身是血。

这时,在权右卫门身边,以半弓射敌的侍童高喊道:“主人,危险!”

立时挡住权右卫门的前面。这时,“砰”的一声,枪声响起,侍童胸膛中了子弹,即时倒毙。他代主人挨了阿部家仆朝权右卫门所放的洋枪。

“唉,鲁莽!”

权右卫门挺起十字枪直刺市太夫,战况激烈。

这时,侧腹中枪倒下的德右卫门,摇晃地站起来,边叫:“主人!

主人!”边向门口走去。看见数马遗体时,喊道:“主人,我来陪你了!”随即倒下身死。

客室里,与五太夫交锋的九兵卫,挨了重伤濒死的五太夫一刀,血从颈部喷涌而出。

“哥哥!哥哥!”五太夫浑身是血,形象极为吓人,他蹒跚地走出客室,想跃下庭院,也许是力尽精竭吧,从走廊上掉下,气绝而亡。

跟权右卫门交锋的市太夫看见后,叫着:“弟弟!”欲奔驰而来。

权右卫门乘他分神之际,用十字枪刺入市太夫侧腹。这时,飞跃过来的阿部家仆挺枪猛刺权右卫门心窝。

“唔……”市太夫和权右卫门几乎同时呻吟倒地。市太夫随即气绝,权右卫门慢慢站起来,怀里的护镜挨了一枪,所以权右兵卫只受了一点轻伤。

意图拼死反抗的阿部兄弟和为主家殉死的家仆,全部战死,无一人生还。但征讨者这方面,以大门统帅竹内数马为首,死伤甚众,由此可知厮杀有多激烈。

高见权右卫门巡视邸宅一圈,确定阿部方面无一人生还后,即召集大门与后门所有人员,捣毁邸宅内的仓房,放火焚烧,这是征讨成功的狼烟。无风薄云的空中,狼烟袅袅升起,从远处也可以看见。

这狼烟,城里当然也看得见。在武藏府邸中,信行及其他家人都到庭院守望。

信行走到武藏面前,报告说:“师傅,阿部邸宅已升起狼烟。全族人想必全被杀死了。”

武藏表情阴郁,嘱咐道:“数马之事叫人放心不下,你亲自去看看!”

信行急忙出去,不久即奔驰而回。

“师傅……”信行口吃。

“怎么啦?”

“战死了。”

“什么?”

“攻入后不久,在门口被市太夫和五太夫从两旁用枪刺中,惨死。

侍童德右卫门及其他许多手下也都阵亡。”

“真的……”武藏呻吟般叹息说,“武士爱惜名誉。想必是有意的战死!外记,你竟让有为的年轻人送死!”

“昨天,他已有这种意思吧?”信行说后,咬紧了牙关。

“不,连我也没有察觉,由此可知,他下了多大的决心!他是个杰出的年轻人。主上由此想必可以看出外记的为人啦,家老们大概也不会再沉默了。我就去吊慰数马的家人。”武藏说着站了起来。

不久狼烟消失了。

权右卫门踏熄余烬,用水冲洗。权右卫门在这之前逐一检视己方的死者,重伤者则施行急救,让他们扶着朋辈肩膀离开阿部邸宅。

正是未时(午后两点)时分。

十一

光尚一向喜欢到藩里主要人物家里游玩。这一天,从拂晓就到松野左京家。

山崎距花畑馆很近,从阿部邸宅传来了骚闹声。

“唔,已经攻进去了。”

光尚自言自语,坐上了轿舆。

光尚行不多远,步卒飞奔而来,俯伏轿旁,说:“报告!”

“嗯,说吧!”光尚拨开轿帘。

“竹内数马先生,阵亡。”

“什么,数马阵亡?”

光尚表情惊讶,果如所料。光尚猛然放下轿帘,不高兴地说:“去!”

外记在轿旁随行,脸色大变,低垂着头。

光尚走进松野府邸,也不跟外记说话,闷闷不悦。不久,征讨成功的报告传来,才开始恢复高兴的样子。

接着,高见权右卫门率领所有军队出现在松野门口,上奏道:“阿部一族悉数讨平,无一人生还。”

光尚让权右卫门进入客室。墙脚的水晶花吐蕊绽放。权右卫门推开栅门,进入庭院,恭恭敬敬地端坐在草坪上。

光尚看见他,出声说道:“受伤了,你一定很卖力。”

黑夹衫血迹斑斑,还沾着撤离时踏熄火烬而飞散的炭灰。

“不,只受一点轻伤,阿部兄弟真是技艺高强,我的心窝也受了一枪,幸好怀中有护镜,才捡得一命。”

权右卫门毫不夸耀自己的事,接着逐一报告。他把功劳让给又七郎,他说:“今天功劳最大的是单身攻入,使弥五兵卫身负重伤的柄本又七郎。”

“数马如何?”光尚口吃地问。

“我从后门攻入,而数马先生已先一步奔驰进去,所以没有亲眼看到。”

权右卫门回答后,俯首咬紧嘴唇。他也知道外记的诡计,所以至为痛心。

权右卫门好不容易才仰起脸,轻声请求道:“数马先生战死的情形,请垂询他的手下野村庄兵卫。”

光尚颔首说:“嗯,把所有的人叫到这里来。”

权右卫门把众人叫进来。

除重伤回己宅者之外,所有的人都俯伏在草坪上,尽皆全身浴血,充分显示他们奋战不懈。

光尚命令野村庄兵卫:“说说数马战死的情形。”

十二

庄兵卫俯首说出刹那间的经过。武藏高徒,藩内屈指可数的高手竟然那么容易战死,听者不禁想起外记之事相顾沉思:“呵,毕竟是?”

理应说话的外记,今天也没有开口。光尚悲伤地说:“数马真了不起。”

说着突然望见畑十太夫,只有他没有浴血,仅仅头上蒙灰。

“十太夫,你的战绩如何?”

光尚冷笑。

“是……”

十太夫没有说下去,俯垂着头。双方厮杀的时候,他在屋外徘徊。

仓房放火时,他才进入屋里,帮助灭火。

这时,外记突变脸色,粗声说:“十太夫!你也是征讨者之一,有话快说!”

“是……”

十太夫双手伏地,浑身颤抖。

“十太夫。”

外记促膝,想要说些什么。

“外记,算了。”

光尚阻止,然后说:“各位都奋勇作战!可回去休息。”

外记只得噤口不言,睨视十太夫。

众人退下时,光尚交代说:“我有话跟外记说,大家暂且不要来。”

于是只剩下光尚和外记两人,光尚以不平常的冷眼望着外记,开口说:“外记!你对数马战死有什么意见?”

“这个……”外记虽然仍低垂双眼,却昂然说道:“据近侍的传言,他似乎曲解了我推荐他给主上的意思,而且也怨恨主上。是个名不副实的浅薄年轻人。既然反抗主上,战死不是很好吗?”

光尚猛摇头。

“外记,你错了!”

“哦?”

“年轻人的心容易受伤。你的话杀了数马。”

“啊,主上,这怎么说?”

“我后来才发觉,立刻遣使安慰他,但已经太迟了。外记,杀数马的是你!”

“主,主上……”

“外记,我不会再听你的话啦!”光尚说着猛然站了起来。

十三

征讨人员撤离后,检视人员立刻进入阿部邸宅,数马等征讨方面的死者都送回各人家中。

阿部一族的尸体都运至井边,用水清洗,检视伤处。每一个都身负多处伤口,显示了他们凄惨壮烈的抵抗。为又七郎刺穿胸铠的弥五兵卫,伤口比任何人都清晰准确,由此可窥知又七郎的本事。

在征讨方面的亡者中,随从数马攻大门的添岛九兵卫,全身负伤九处,可见是经过壮烈战斗的。据添岛家后裔添岛干城现存的系谱说,数马长姊是九兵卫之妻,次姐嫁给阿部权兵卫。因而,阿部家与竹内、添岛二家有极近的姻亲关系。数马、九兵卫和阿部兄弟可说是姑舅兄弟。

当时的武士,公私分得非常清楚,若有主君命令,即使是亲兄弟也不能稍予宽待。然而从为数甚多的家臣中,故意选姑舅兄弟的数马和九兵卫去征讨阿部兄弟,显然是林外记的阴谋。

据添岛干城从父亲那里听来的添岛家传说称,九兵卫自初即决意战死,并曾向家人诀别,剪断草鞋的绳子攻入屋里,与累代老臣世良田仁右卫门一起奋勇作战。

九兵卫本也是技艺高强之士,在岛原之役中,名列细川二十四勇士之一,显扬勇名,得主公忠利宠信,但与外记不睦;入光尚时代以后,每天郁郁不乐。

由是观之,竹内数马的决意战死,除了忠利去世时未殉死之事以外,也许还有上述这些因由。

正式参加征讨的人似乎有十七人,笔者所参考的《阿部茶事谈》并未一一举出姓名。参加战斗的武士可能都带领着家仆参战。未正式受命出征而参与的,除柄本又七郎之外,还有数马的哥哥八兵卫。

不久,论功行赏。竹内数马的幼女获许长大后招赘以继承家督。其他战死者的遗族亦各许其继承家督,并且给予跟战绩相当的褒奖并增加禄米。

高见权右卫门增加食禄三百石;千场作兵卫与野村庄兵卫各增加禄米五十石。

畑十太夫被放逐,数马的哥哥八兵卫私自参加,却不在弟弟战死的场所,被处闭门反省。

十四

又,骑马卫士之子,身任近侍之职的某人,因住在阿部邸宅附近,当晚免上朝服勤,与父亲一起登上屋顶警戒,以防火事。

但是,当他知道柄本又七郎等未受命征讨人员,杀进阿部邸宅立功时,深感惭愧说:“虽免上朝奉职,却未尽心,实轻忽之至。”

他遂提出辞呈,光尚说:“这不是疏忽,也不是畏怯,以后当心点就是了。”

这近侍遂仍任原职。

光尚去世时,这名近侍殉死。获这类特殊恩宠者,似皆入于殉死者之列。

柄本又七郎因私自参加,故未公开表扬,而由家老米田监物遣组头谷内藏之允为使者赐以褒扬之词。

他虽重伤在卧,却仍惭愧地说:“未受抢功之责,反得褒扬。”

“呵,不,是邻家之事,若是武士,岂肯隔岸观火?据说你与阿部家一向亲密来往,却能弃私情,扬功名,不仅监物先生,连主上也深为叹佩,主上将伺机赐你褒扬之辞。”内藏之允说完,即行归去。

又七郎以闷闷不乐的表情回观妻子,说:“弥五兵卫,你笑吧。不过,我不是为了想立功才攻击你,想不到结果却如此。浮世之事莫非如此,只要不是外记的主意,那就堪可安慰了。”

说罢,干笑一番。

两年后的正保元年(一六四四年),又七郎终于伤愈,进谒光尚。

光尚任以洋枪队队长,说:“如果为了根治伤处,想进行温泉治疗,到哪里都行。而且在府邸之外另赐别墅,你希望在什么地方?”

“惶恐之至。为尚留前发的七之丞所伤,实技艺未精,这种过分恩赐,臣下不敢接受。”

又七郎固辞。光尚不肯收回成命,反觉可敬,遂当场赐以益城小池村作为建别墅之地,及其背后的竹山。

又七郎无论如何不能再拒绝,回道:“谨承领建屋地。”

“竹山为什么要拒绝呢?”

光尚深为惊讶,又七郎回道:“竹子乃平素所需,一旦发生战争,竹子往往不够用,若化为私领,则……”

又七郎还是不肯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