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部一族

宽永十九年(一六四二年)三月十七日,在花冈山东麓菩提寺举行先主忠利的周年忌。

在灵堂旁建立妙解寺,是在两年以后。当时有名叫向阳院的堂宇。

院里安置着妙解院殿(忠利戒名)的牌位,和尚镜首座为忠利祈冥福,但当日,由京都紫野大德寺西下的天佑和尚就导师座。

这天天气清和,灵堂四周樱花盛开。向阳院周围环以帷幔,以光尚为首,藩士族人、重臣、殉死者的遗族肃然端坐。阿部弥一右卫门的遗族权兵卫也在场。

导师天佑和尚率众僧诵经,先由光尚趋至妙解院殿牌位前进香,接着逐一在十九名殉死者灵前焚香,然后殉死者遗族逐一焚香默祷。

重新涌起的哀愁与激动冲击着在座者的心胸,饮泣声幽幽而起。

不久就轮到权兵卫。

他微俯着身子,静静走到妙解院殿牌位前。人们的眼睛一齐倾注在他侧脸上。自父亲殉死,禄额削减以来,权兵卫一直都闷闷不乐。

权兵卫端坐俯伏,恭敬地进香,合掌顶礼一会儿,突然拔出短刀,刹那间砍下自己发髻,呈献在牌位前。

这确是意外,在座诸人不禁愣住了,茫然瞪目惊视……权兵卫若无其事,泰然自若,即欲离去。这时,清醒过来的藩士大喊:“阿部先生……发狂啦!”群奔过来,把权兵卫带进另一房间。

别人姑且不谈,以前就经常被议论的权兵卫,在这重要的公共场合擅自砍下发髻,谁都会觉得这是不得了的行为,不是正常的做法。

权兵卫却静静说道:“各位,别闹!权兵卫并没发狂!”

脸色虽苍白,态度却沉着,他对一切似乎都已绝望。

“不,权兵卫一定疯了。在主上亲临的席上,砍断发髻是不惧上的不逞之举,非正常的行为,各位想必也认为如此吧?”

说的人是过去跟权兵卫全家交往密切的邻居柄本又七郎。若被认为发狂,罪名即可减轻,此理古今皆同。

“不错!”众人皆相视点头,权兵卫却猛摇头。

“不,权兵卫绝没发疯。”

权兵卫的眼睛顿时闪闪发光,始终以沉着的语气,说:“各位,请听我说。”

接着他遍观柄本又七郎及在座众人的脸。

“权兵卫既不疯也不狂。先父弥一右卫门一生出仕奉职,毫无瑕疵,故纵未获先主准许切腹,仍得列入殉死之列,连我这个遗族也因此获许率先焚香献祭。”

言至此,权兵卫泪水潸潸而落。

“然而,这些全是先父弥一右卫门的遗德。主上见我无法像先父一样出仕奉公,故分食邑地赐予诸弟。对先主,对今上,对亡父,对族人、朋辈,我皆无颜相见。因而,今天向牌位奉香时,不禁感慨万千,决心放弃武士身份,纵使因场所不合,而遭斥责,亦甘之如饴!”权兵卫满脸泪水,滔滔不绝地说。

众人默默倾听。弥一右卫门之殉死未得人望,姑且不谈,但对其后的处置未必所有人都认为主上处理得宜。因而在座家臣无人反驳。

其中,又七郎很了解权兵卫兄弟的心情,深为同情,不断悄悄劝解他们,切莫烦躁。所以一直声称权兵卫发狂,欲加维护。但他既如此公开自己的心境,又七郎也无计可施了。

众人默然俯首,上谕逮捕权兵卫,交与力头1 薮市正看管。

1 力头: 警察署长。

权兵卫砍断发髻放在牌位前的刹那,光尚虽然惊讶,亦觉莫名其妙,然而一听权兵卫的答辩,遂勃然大怒。

他认为权兵卫的举动无异讽刺自己。若体察权兵卫无处宣泄的心情,他也能同情,但事实上,这是指桑骂槐。

另外,林外记比光尚更生气,因为分权兵卫禄额给他兄弟的处置,是依外记献言而来。而外记本以此一处置自豪,因为他把弥一右卫门在藩里不得人望的因素计算在内,仅略施小计,即获相当成效,所以他觉得权兵卫这次的举动是在打击自己的声望。

“这是犯上无礼之举,急速逮捕,带走!”

家臣来请示时,外记立即下令。

长冈寄之却附加一句道:“且慢!先主法事场中发生事故,一旦闹大诸多不便,可不必绑缚,带至与力头邸宅。”

权兵卫二弟弥五兵卫及市太夫、五太夫诸弟,听到此一急讯后,皆奔至山崎町的权兵卫府邸。

“哥哥……”

他们只这么说,便都噤口不言。他们太了解权兵卫所以这样做的心情,无须多说。大家表情沉痛,相对无语,权兵卫的妻子随着幺弟之丞一起走出来,脸色苍白。

“给各位添麻烦,实在抱歉。事前,他并没有跟我谈起,不过,我很了解他这样做的意思,请各位宽谅。”妻子说完后,双手掩面而泣。

“嫂嫂,我们怎会责备哥哥!自先主去世以来,哥哥遭受无可言喻的压力。父亲殉死后主上的处置,我也亲身体受,甚觉懊恼。”弥五兵卫说。

“我也有同感。但是,既已受责,系于与力头邸宅,总不能置哥哥的命运于不顾,现在该怎么办呢?”

市太夫环视在座诸人。

弥五兵卫点点头,说:“的确不能坐视,只有请主上宽大处置了。

我们大家必须闭门幽居,以待审判。不过,主上及重臣对哥哥的举动有何看法?市太夫,你在主上身边奉职,可就近了解一下!”

“是。我这就去……”

“嗯。夜半时分,大家再到这里来。但为免除不必要的猜疑,大家要悄悄从后门进来。”

兄弟们离开权兵卫府邸后,大门紧闭,家人隐声匿迹,以表幽禁之意。

夜已深,兄弟们又齐集权兵卫府邸,脸色比白天更加沉痛灰暗。他们各自去探索近侍与重臣的意向,事态比最初想象的远为险恶。

市太夫最后到来,弥五兵卫等三人都已等得不耐烦。

“市太夫,怎么样?”

“老臣和重臣对哥哥的心情似乎都很表同情。但主上非常生气,林外记又从旁煽火,近侍友人说,这样下去,哥哥死罪难逃。”

“什么,死罪?”

“当然,家也垮了。稍一不慎,还可能罪及我们同族……”

“唉……”

“不过,哥哥!还没有完全绝望。”市太夫细声说,“我从殿下退下时,寄之先生叫我去。见面后,寄之先生说,权兵卫做了大错事。衡度其情,未必不能原谅,但是,主上震怒,所以很可能被处死刑。可是,既然是在法事场中发生的事情,何不向京都来的天佑和尚求援?”

“哦。”大家好像发现了一道曙光,双眸都闪着光芒。

弥五兵卫击膝,说道:“据说,寄之先生深富同情心,果真不错,不忍见弃,给我们最好的提示。市太夫,此事要你费心去做。”

“是,我曾见过一两次天佑和尚,所以……”

“麻烦你了,市太夫。”五太夫也扬声说。

第二天,市太夫到市里的旅馆拜望天佑和尚,详述经过。和尚深表同情,很有自信地答应了,他说:“听你这么说,贵府着实不幸。但沙门之身对政道无法多所置喙。如果权兵卫先生被赐死,我一定向主上尽力恳求讨饶。权兵卫先生既已剃除发髻,就与沙门之人无异,主上不致置愚僧之请求而不顾吧!”

市太夫归宅告知此事,众人这才放心,幽禁自慎,以待判决。

但是,阿部一族请天佑和尚说情请命的消息,迅即传遍藩里,不仅外记,连光尚也听到了。

光尚认为权兵卫的举动是讽刺自己,所以依外记所言早已决定处死,但内心却也觉得遗憾。去年采纳外记的意见,把权兵卫当继承的阿部本家食禄瓜分赐给他的兄弟。

“如果没有那种处置,就不致发生此事。真是做了毫无意义的事。”

随着时间的流逝,后悔之念日益强化。

但是,听到天佑和尚要为权兵卫请命的消息后,光尚想:“好,就利用这机会,承认权兵卫出家,罪行只处降低禄额,饶其性命。”

于是,光尚向林外记征询意见,说:“天佑和尚似乎有意向我为权兵卫请命。若果如此,我也不能不加采纳,你以为如何?”

“主上,这怎么可以?”外记似已期待良久,立即阻拦:“权兵卫的举动,若说仅仅砍断发髻,以却尘缘,其志可嘉,但这是对主上政策的反抗。如果因此为情所囿,减轻权兵卫之罪,推行政道的权威将如之何?继先主之后,为肥后五十四万石之太守,至今方始一年,有损做主君之尊,属下认为万万不可。惶恐之至,外记为他人所怨,犹敢贯彻己意,即因此故。”外记滔滔而言。

“不错,确实不错。”光尚想。

“嗯,我知道了。外记,但天佑和尚的话又不能置之不顾,真难以处理。”

光尚倾首沉思。

“的确。所以最重要的是,跟和尚谈话时最好避免触及权兵卫之事。”

“嗯。”

“外记一定随侍左右,与和尚应对。”

“好,就这样吧!”光尚终于改变了主意。

另外,入夜后,阿部一族悄悄聚集在权兵卫邸宅,交换情报,以等待天佑和尚的好音。

第三天,市太夫带来情报说:“明天,天佑和尚终于要进谒主上了。”

然而,进谒的情形,当天中午已经知道。谒见时间只一刹那,最后仍然没有提及为权兵卫请命之事。

阿部一族沮丧不已,不过,天佑和尚答应回京都前,将抽暇再去进谒光尚。

众人怀着一线希望深深期待。但是,当晚,众人在权兵卫邸宅会聚时,邻家的柄本又七郎偷偷来访。

又七郎在阿部兄弟中与弥五兵卫感情最好。弥五兵卫擅长枪法,又七郎对枪法也颇有自信。所以一谈到枪法,他们都笑着彼此自夸。又七郎会说:“弥五兵卫,不管你枪法多好,却敌不过我。”

弥五兵卫也回道:“什么,像你?我只要一枪就足以解决你了。”

又七郎这时也加入阿部兄弟的会谈,他建议说:“为慎重起见,再度向天佑和尚求援如何?听说宫本先生跟天佑和尚从前就很亲密,是否请先生去游说一下?”

“对了!我们也听说,这样很好。”

阿部兄弟都无异议。但是,他们兄弟若出门引人注意,难免有所忌惮,所以请又七郎去见武藏。

次晨,又七郎到城里拜望武藏。又七郎也列名为武藏门人,所以要求道:“有秘事相烦。”

于是,立刻被引进内室。

不多久,武藏出现了。

“又七郎,什么事?”

“想烦请先生帮助阿部权兵卫……”

“阿部之事?”武藏表情瞬时黯淡下来。

“前日,阿部兄弟曾请天佑和尚为权兵卫请命。但和尚近日里就要回京都,所以我代阿部兄弟请先生再向和尚提提此事。”

“嗯,我也听说,和尚有为权兵卫请命之意。不过,又七郎,此事相当难办。”

“哦。”

“主上对权兵卫之忌恨意外地强烈,听说连家老都无置喙的余地。

天佑和尚请命的讯息反而更触怒了主上。”

又七郎表情沮丧。

“那已毫无希望啦?即使天佑和尚请求宽谅也没用了。”

“未必如此。只要和尚有机会谈及此事,主上也许会酌情处理。不过,如果没有相当的决心,就很难抓住发言的机会。”

又七郎两手伏席,说:“先生,烦请再向和尚提一提。”

武藏点头答允:“好。今天和尚邀我去,我会特别拜托他一声,傍晚时,你再来一趟。”

“是,谢谢。”又七郎喜形于色,急忙归去。但武藏表情灰暗沉郁。武藏知道,即使自己向天佑和尚恳求,有林外记在君侧,请命之事势难有所成。武藏在京都时,跟和尚来往甚密,他并不觉得和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所以武藏很怀疑和尚有能力突破君侧防砦,直捣光尚内心。

武藏拜望天佑和尚,到傍晚时分才回到府邸,又七郎已如约等候在那里。

“先生,麻烦您了。”又七郎迫不及待地问。

武藏表情黯淡。

“和尚由衷同情阿部兄弟,愿尽力帮忙,但未明确表明一定向主上请命。”

又七郎沮丧不已。

“那么,先生的预测呢?”

“因为有了对手,即使和尚诚意相求,主上也只有摇头的份。包括我在内,一般都推测只要和尚开了口,主上大概不致置之不理,但这推测是不可靠的,何况主上身边有人企图根本不让和尚有发言机会,所以此事相当困难。”

又七郎叹口气,垂下了头。

武藏很遗憾地说:“又七郎,我觉得,为权兵卫请命,理应为之,但是,多拟几个方策,避免罪及其他兄弟,不是更好吗?”

又七郎吓得仰起了脸。

武藏继续说下去。

“从去年开始,权兵卫已经无路可走,但他的做法却是造反的一种,若要弃武士为平民,为什么不等法事过后再剪发?那种做法等于用后足向今上扬沙,自然会遭怨恨。现在暂且放下权兵卫之事,以谋阿部家之平安,你以为如何?”

“有道理。”又七郎双手环胸。

“总之,为权兵卫请命之事暂且不论,先考虑一下未来的发展。和尚的请求如果顺利,当然最好,否则,怨恨可能加倍,而及于其他兄弟。”

“不错,权兵卫已经抱定必死决心。而主上也许会认为请天佑和尚游说,是侵犯主上的威信。”

“又七郎,确是如此。你快回去,向阿部兄弟恳切说明其中道理。

如果他们答应的话,我再去见和尚,请他暂且放下为权兵卫请命之事,以谋阿部家的安泰。”武藏诚心诚意地说。

又七郎深深颔首。“先生,说的不错,我立刻就回去,劝解他们。”

又七郎怀着新希望,表情明朗地离开了武藏府邸。

阿部兄弟对天佑和尚的援救怀着一线希望,要他们放弃援救权兵卫,无论如何,又七郎难以启齿。

“据说,和尚已答应宫本先生要尽力帮忙,但我们似乎必须先考虑一下主上不准的可能。”

又七郎向阿部兄弟说:“宫本先生说,为权兵卫请命之事,不要强烈提出,以之作为第二阶段的希望,何不请天佑和尚向主上请求,以维护阿部一族的食邑……”

三兄弟一齐变了脸色,弥五兵卫立刻阻拦又七郎说下去。

“又七郎,你说什么?宫本先生说,哥哥的罪会延及我们?”

“不,他没这么说,只说万一的可能,权兵卫既已抱定决心,纵使获得宽恕,也未必会活下去。既如此,维护阿部一族的家督1 似乎较好。

万一受责,致使祖先武勋归于空无,对地下的弥一右卫门先生似乎也颇为遗憾!”又七郎以强烈的口吻说。

这时,五太夫睨视哥哥弥五兵卫,喊道:“哥哥!我不愿只为了确保自己一家的安泰,眼睁睁看着权兵卫被杀!”

“我也不愿意!我不同意天佑和尚还未向主上请求,就放弃援救的希望,只谋自己的安泰。”市太夫也大声喊道。

1 家督:家长权,有家长权即表示家的存在。

弥五兵卫双手环胸,沉思后,说道:“又七郎,你虽然言之有理,但我仍无法为了一族的安泰,而放弃援救哥哥。对我们来说,援救权兵卫最重要。天佑和尚游说,仍然援救不了,夫复何言!只好视之为天命了。”

“万一罪及你们兄弟呢?”

“那也无可奈何。现在,除了仰仗天佑和尚为权兵卫请命之外,我们什么也不想。又七郎,抱歉!”

“哦!”又七郎低垂着头。

“天佑和尚已答应,大概会倾力帮助,在这期间,请保持冷静,切莫有不稳言行,静候佳音!”

说完,又七郎悄悄从后门离去。

次晨,又七郎往访武藏,告以详情。

“这也不无道理,但阿部家的命运已达到极限了。笼罩阿部家的妖云,将迫使他们全族人陷入最凶恶的处境中。”

武藏叹息。又训诫又七郎道:“又七郎,你别再深入参与。”

天佑和尚将于明日回京都,故至花畑馆进谒辞行。外记仍旧在光尚左右,不过,今天家老们都在座。

天佑说完辞别之语后,光尚也说了一长串谢辞和送别之言。这些仪式完毕后,一个近侍把一包布施款,放在泥面托盘上,送到和尚面前。

和尚毕恭毕敬致谢,抚弄着念珠,说:“殿下!贫僧有事相求。”

“哦,有事相求?”

光尚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是阿部权兵卫之事。”

“哦,是那件事?为法事,远路而来,家臣的无礼行为,定使和尚大为气愤。已勒令调查,在此先致歉意。”

光尚惶恐地说,然后转眼对外记说:“怎么,还没调查吗?”

“是,惶恐之至。无论如何,权兵卫是殉死者的遗族,所以调查必期慎重。而且他本人气傲意骄,调查颇不顺利,是否犯了应罚之罪,尚难明白,乞请宽谅。”

外记也满面惶恐地向和尚致歉。

天佑困惑不已。世人已相传权兵卫死罪已定,所以才想当场为他请命,如果现在还在调查,甚至罪名之有无都尚未确定,贸然为之请命,就有点不合情理。这是外记的阴谋,却也是巧妙的闪躲法。

调查事件与确定罪行,是藩的内政,以僧侣身份,实无权置喙。僧侣的慈悲只有在罪行决定后才能请求减轻其罪。天佑和尚完全被堵住了口。如果现在为权兵卫请命,那无异自己也承认权兵卫有罪。一旦辩护不当,那就等于干预政道了。天佑也知道这番回答是外记的策略,但是如果因此而言语失当,反使自己失了面子。

于是,他放弃了援救权兵卫的请求,口吃地说道:“哦,原来如此。

因是贫僧参与的法事,所以才探问一下这件事的情形。”

外记又伪装惶恐的样子,把和尚定住:“惶恐之至。此后定当慎重,公平处置,祈请宽心……”

天佑和尚上花畑馆向光尚辞行当天,阿部兄弟一大早便会齐于权兵卫邸宅。

阿部兄弟不听武藏忠言,一方面是因为对权兵卫的手足之情、武士的意气、家门的名誉占满了兄弟们的心,另外因为他们对天佑和尚的援救寄以莫大希望。又七郎虽然使他们依稀察觉事情艰难,但却丝毫没有想到和尚正面提出请求,主上也会加以拒绝的可能。

甚至以重臣为首的大多数藩士也跟阿部兄弟的想法没有两样。有心人都互相谈论,认为太平之世的君上会以特别的温情允许权兵卫出家遁世,而由权兵卫幼子三之丞继承其后。

阿部兄弟与权兵卫的妻子都焦急地引颈等候佳音,时近中午,又七郎奔驰而来。

“哦,又七郎。”弥五兵卫挺起了腰杆,其他的人也手沁汗水,挺直了身子。

又七郎咬着嘴唇,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又七郎,情形怎么样?”

“嗯,弥五兵卫,不行了!”

“真的?”

众人的脸上顿时泛起一抹血色。

“这是在场的寄之先生说的,错不了。和尚提出了权兵卫之事,但……”

又七郎终于决意说出一切:“因为在罪行有无尚未决定之前,为权兵卫请命,与理不合。所以,和尚对救援之事未曾言及,即从殿上退下。”

说完后,又七郎又肃容端坐说:“弥五兵卫,罪之有无尚未确定,便告绝望,那未免太早了。据说,外记已答应和尚,会慎重调查,公平处置,所以寄之先生说,最好能静待情形的发展,切忌急躁。”

又七郎说至此,即匆忙告辞离去。

兄弟与妻子都默默无言,低垂着头。良久,弥五兵卫严肃地搔首说:“和尚的请求终于失败,真是遗憾。如果还在调查,那未必会是死罪。我们是殉死者的遗族,外记说会公平处置,所以哥哥可能不会被处以犯上的罪行,想来这反而是希望之所系。今后要更谨慎,各自幽居己宅,静待消息。”

十一

天佑和尚按照预定日期于次日踏上赴京都的归途。

这天早上,阿部兄弟血色大变,急奔权兵卫邸宅。

“嫂嫂!”

“哥哥!”

“弟弟!”

他们见面后,相拥而泣。没有任何预告,没有任何通知,这天清晨,权兵卫就被带到处死一般犯人的井边刑场,以绞首刑处死。

哭泣复哭泣,悲愤之语从他们口中倾泻而出。

“哥哥的举动确是无礼,但哥哥是殉死者的遗族,而且已决心出家为僧,何至死罪!”

“这还好,但绞首刑未免太过分,自先祖以来,累功得千石大禄,若赐以武士般的切腹,也就算了,想不到竟白书处绞首刑,这与野盗奸贼何异!”

“是啊,由此看来,不仅本家遗族,连我们族人都无法平安度日了!”

“不,即使没有处罚的指令,但受绞刑者的族人哪还有面目立于侪辈,出仕奉公!”

大家口泻愤懑之语,最后弥五兵卫瞠目大怒说:“别说了!祈祷神佛,表示恭顺,静待音信,都是因为相信主上的慈悲,相信君臣的情爱。如今事已至此,可知主上已毫无君臣之情。君既非君,则臣亦非臣。我们不是应该接受征讨,以完成知耻武士的末日吗?父亲自刃时说,无论发生什么事,兄弟们切莫分离,即指今日之事!”

市太夫与五太夫都挺胸摩掌说:“理当有此觉悟!”

权兵卫的妻子亦无异议。

随着太阳的西下,兄弟们都带着家人与家仆潜进权兵卫邸宅,告以事情的经过,听完之后,没有一个人反对,俱皆同意。

自忠利去世以来已一年有余,阿部兄弟在不可言喻的舆论重压与冰冷白眼之下度着多么窒闷的日子!这种苦恼连家人、家仆也莫不遍尝。

因而,决意一战的阿部一族当晚便开始执戈备战。邻家的又七郎在事态的变迁与不平凡的骚乱中已察觉此事,不禁黯然神伤。但对武藏在这件事情上所表现的明智又深为叹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