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当天,他们两人的装扮是——信行穿黑棉礼服与白裤,头缠白巾;七郎兵卫身着淡绿色花纹绸礼服,深棕色裤子,头缠白巾。

信行这时十七岁,个子高大,筋骨结实,黑白棉服合身,充分显示了肥后武士朴实的风气。在长圆形的脸颊上,细长的眼睛如刀剑般闪闪发光。双唇紧闭,嘴唇却不薄。

七郎兵卫同样是十七岁,身长骨硕,脸部也同样是长圆形,但鼻高而尖,口大,唇薄而红。不过最大的特征是那大而发出锐光的双眸,真有如猛禽一般。

然而他那身穿深棕色裤子与淡绿色绸礼服的形象。完全属于京都风,与信行的朴实形成极端对比。

两人严肃地行礼。

旋即跃开,架起木刀,七郎兵卫取正眼,信行采右双八。

这时,晨曦从斜坡上照着七郎兵卫,淡绿色的礼服在太阳照射下有如嫩叶般显眼,头上白巾闪闪发光。

另外,背对太阳的信行显得黑乌乌,有如影子一般。一时之间,两人都纹丝不动。

十一

光尚及参观的藩士自始即为七郎兵卫京都式的英武风采所慑,信行看来孤寂无比,胜利似属七郎兵卫所有。

然而已臻高手境域的信行,却不为这些现象所惑,心生畏惧;他以另一种意义检讨对方的服饰,同时进一步思考这些色彩在比试时会发生什么作用,但想不透。

于是,信行又回到为春山所羞辱时的心情,自问自地说:“色彩是什么?岂不就是裹着肉体的衣服的颜色?我要砍他的骨!取他的命!”

信行跃开把木刀架为双八时,七郎兵卫太阳照耀下的鲜明淡绿色礼服和白缠巾顿然直射信行双眸。但下一瞬间,这些色彩便从信行眼中消失,留下的只是形成人体的一块东西……信行往前跨出半步。七郎兵卫依然不动。

信行的眼中清楚浮现出七郎兵卫**的胸部,耳中则是胸部的鼓动声……信行数着鼓动声,不久,又用脚踩着这鼓动声。

七郎兵卫仍然不动,凝眸注视信行。如果新阴流的极意剑是砍影的话,那他可能正在等待信行的影子接近。果然如此,那一定要抓住影子的空隙。

所谓砍影是指踩影,亦即以踩到对方影子的瞬间,斩敌于前,这就是新阴流的极意剑。

信行踩着敌人心脏的鼓动声。

彳,彳,彳,信行踩着鼓动声的间隙,向七郎兵卫迫近。这里所谓的踩间隙是指踏敌之虚以逼近。用眼观看,毫无空隙的时候,逐渐踏步而行,是兵法上重要的奥秘。

武藏能听辨地球运行的微妙韵律,而后踩着韵律的间隙,接近敌人的死角,看来信行也早已体得这种奥秘。

但七郎兵卫依然不动,像从地上长出的巨树,巍然耸立。当然,这是七郎兵卫的策略,他认为对手信行在太阳照射下将为鲜明衣裳的色彩所诱,必定会向自己走过来。

但七郎兵卫估计错误了,信行既不为色彩所诱,亦不急行而前。他做梦也没料到信行是踏着自己生命的鼓动声走过来。

十二

影是光的作用。心脏的鼓动当然是音的作用。信行利用鼓动的声音细步趋进,已经没有一件事能阻碍他的行进,他的目标是对方的心脏。

七郎兵卫做梦也没想到信行会从声音的奇径上走过来。此刻危险的倒是七郎兵卫。

但是,信行也同样没料到七郎兵卫正等待自己趋进,以便踩自己的影子。踩影的瞬间才是七郎兵卫必杀剑闪动的时刻。

在一点上不许有甲乙两种物体并存,这是物理原则。否则,甲乙必同时消失。兵法上的胜败是双方都欲消减对方的争斗,踩敌人的影子,就是贴合在敌人影子上,把阳光据为己有,而敌人瞬间即从此世消失。

观战的藩士眼中看不出这种第三次元之争,但他们已预见不久将发生的激烈冲突,所以人人屏息静气,不敢轻发一声。

只有武藏非常了解场中的一切,不禁双拳紧握,伸长身子。

一寸、二寸、三寸……信行逐渐迫近七郎兵卫,因而影子也逐渐靠近七郎兵卫……

七郎兵卫的脚和信行的影子只距三尺,这时,信行的脚步突然加快,彳彳彳一个劲儿往前冲。

“哦,”七郎兵卫的脚尖碰到信行的影子了。就在这瞬间,“呀!”七郎兵卫以触及的影子为垫脚石,蓦地跃起。这就是所谓“天狗抄”的新阴流极意剑之一。

但跃起的不只是七郎兵卫。信行的身子也同时跃向空中。

“哦!”所跃的高度使参观的人不禁发出惊叫声。

“咔嗒……”空中发出尖锐的声音,同时挥下的两把木刀碰在一起,接着又一次……这次是迟钝的声音!从根部折断的两把木刀飞向左右,而两名剑士也终于落到地上。

空中的两次冲击把两把木刀都折断了。

“呀!”

“哇!”

裂帛之声!两人分跃东西,迅速拔出插在腰间的短刀。

光尚脸色苍白,慌张地望着武藏。

间不容发之际,武藏悠然站起,扬声道:“胜负已定,双方退下!”

十三

武藏的声音低沉,却能穿透丹田。七郎兵卫和信行动了一下肩膀,架势依然未卸,彼此瞪视对方。

“殿下谕旨,双方退下。”武藏又大喝一声。

两人这才收刀入鞘,相对行礼,走到御前,两人的脸上已无比试前激越的争斗气势,而洋溢着尽力一战后所具有的安谧之气。

“想来你们已倾全力决战,我深感满意。”光尚放下心,扬声说。

光尚和其他家臣几乎认为不分胜负。

“是。”两人同时鞠躬行礼。

“等一下在大厅见面。在此之前,先好好休息一下。”

但光尚刚欲起身,外记却阻止道:“主上,且慢。”

而后他自以为是地问武藏:“武藏先生说胜负已定,但我却不知道究竟是谁赢了。大多数的藩士想必也如此,请为后学阐释一下。”

“嗯,说的不错。”光尚也点点头。

武藏微笑环顾在座的家臣,看见尾藤金右卫门亦在其中,便扬声说:“尾藤兄,你以为胜负如何?”

尾藤金站起来,依然以滑稽的样子,说:“我也认为胜负已定!”

“那么,你认为谁赢了?”外记接口追问。

“双方都赢了。”

“那岂不是等于说双方都败了?”

“不,如果双方都败了,那他们俩都已死了。攻防一体,善保生命。

难得!难得!”

“那岂不是不分胜负,平分秋色?”

“不,双方都赢了。”

“那与不分胜负无异!”

“不,双方都胜了。”

家臣们不禁为尾藤金有趣的表情引得笑了起来。林外记自觉受侮,变了脸色,光尚看不过去,站起来,大声说:“外记,行了,走吧。”

外记怒气冲冲,跟着光尚离去。家臣的笑声依然未歇。

信行与七郎兵卫相视而笑。

十四

七郎兵卫和信行重整衣裳后,晋谒光尚。

光尚褒奖他们两人,果如尾藤金所言,视双方均为胜者,双方因此保住了面子。信行随武藏回城里的武坛;七郎兵卫则以光尚客人的身份留在城里。

七郎兵卫被引到一个房间,外记尾随而来。

“七郎兵卫先生。”外记改变话锋说,“很可惜,若不是武藏那厮阻挡,一定可以显露新阴流的奥义,而将之一刀两断。那氏井孙四郎也可死而瞑目了……”

七郎兵卫默默凝视外记的脸。

外记继续说下去。

“七郎兵卫先生,你再直接向武藏挑战,如何?我一定向主上要求,让武藏答应比试。”

七郎兵卫绷着脸回答:“不,不必烦劳。”

“哦?那又为什么?”外记恼怒。

“这次比试,自初就不是为了私怨,只是流派上的比武。想试一试新阴流极秘密的必杀剑。寺尾先生既能躲过,比武就已结束了。再继续争斗下去,那已不是比试,而是厮杀了。”

“唔。这么说来,你对武藏的多嘴不表异议啰?”

“他不愧是著名的兵法家。如果他那时不出声,势将演成骑虎之势,进行无意义的争斗,徒为世人的笑柄。”

外记露出薄薄的笑意。

“可是,七郎兵卫先生。寺尾信行是无名的乡巴佬,跟这乡巴佬打成平手,岂不有损你的身价?”

“哈,哈,哈。”

七郎兵卫怜悯地笑了起来。

“谢谢你的关心,但兵法并无城乡与身份之别。那叫寺尾的人是个惊人的天才剑士。不,更可惊的是武藏流兵法的不可思议,我必须以兵法家的身份向宫本先生讨教。现在,就此别过!”

说着,七郎兵卫拿着长刀站起来。

“到哪里?”

“到宫本先生府邸。”

“什么?到武藏的府邸……”

“抱歉!”七郎兵卫随即从长廊上离去。

“哼,懦夫……”外记恨恨地翻动舌根。

十五

趋访武藏的七郎兵卫立刻被引导到后院的客室,武藏和信行出来迎接。

“七郎兵卫先生,来得好。”武藏喜气洋洋,就座后说。

“先生,昨天无礼之至,特来负荆请罪。”七郎兵卫已跟昨天完全不同,态度恳切,双手俯伏。

“呵,不,不,请起。”

“是……寺尾兄,刚才多有冒犯。”

“呵,不,在下才是。”

“先生!”七郎兵卫改变姿态,仰目说道,“刚才的比试,颇有不能领会之处,祈请教示。”

“哦,是什么?”

“是寺尾兄的攻举方式。”

“信行,你以为如何?”

信行的眼睛也热情洋溢。

“七郎兵卫兄,我也有所疑。你的攻击方式,我也不能领会。”

“不错。音与光的相击,互不触身,仅木刀与木刀激烈冲突,而成平手。”武藏开口说。于是,七郎兵卫高叫:“音?”信行则高喊:“光?”而后面面相觑。

武藏望着双方,继续说下去。

“七郎兵卫,你穿淡绿色的衣服实在很聪明。绿是吸引人的色彩。

在太阳光下伫立时,白会反射,红会使对方戒惧。”

“是,这我也明白。”

“不过,信行似乎不为色彩所吸引,信行,你说是不是?”

“确是如此,曾一度吃了一惊,但当我想到砍的是对方的生命,衣服算得了什么,色彩就消失了,于是,七郎兵卫兄心脏的鼓动声清晰可闻,我踩着鼓动的空隙一步一步行进。”信行说。

武藏又加了一句:“七郎兵卫,我把这称为踏节拍。”

“哦——”七郎兵卫不禁发出赞叹声。

武藏将严肃的眼眸转向信行。

“信行!好好记住。对手是七郎兵卫呀,我简直以如履薄冰的心情守望着你。你的影子一步一步接近七郎兵卫……新阴流的秘剑已持满待发。”

“哦,我懂了!”信行瞪目大叫。

十六

信行继续说:“师傅的兵法三十五条中,第十八条载:影乃太阳之阴。候敌剑,探身欲出时,心压敌剑,空身以大刀击敌之所出,这想必就是所谓砍影吧?”

“是呀,所有至妙之剑,皆以光与音之微动为机,以合天地之运行,如是则为必胜之剑。影亦其机之一。你以耳听的必胜之鼓动亦然。七郎兵卫,意下以为如何?”

武藏转眼凝视七郎兵卫。

七郎兵卫瞪目惊视,羞涩地低垂双目。

“先生!念及己身之愚,实汗颜之至。我竟愚昧得将砍影秘剑视为我新阴流独得之秘,其实,真如先生昨日所言,若至高手境域,即无派别之密。先生和家父兵库未曾交手的理外之妙,至今才算懂得。”

“哦,听你这么说,真高兴。”

武藏脸上的表情和缓下来,但迅即又皱紧眉根说:“七郎兵卫,正如刚才所说,悟得天地之理时,才会成长为地道的兵法家,但以此为满足,就未免为时过早,因为即使悟得理法,也不过是理法的一部分。若能拟出当今秘剑之一,即自认可创立一派,自为始祖,我认为这很可笑。”

七郎兵卫点头回答:“是,家父也说过。”

“不过,七郎兵卫,有件事想请教……”武藏肃容端坐。“请问,令尊兵库先生近来如何过日子?”

“哦……兵法已穷究,近来看似专心着意于读书作文。”

“嗯。”武藏低应一声,闭上了眼睛。

七郎兵卫接着说:“家父去年向殿下恳求致仕,愿以风月为友,以致安谧悟道之境。”

武藏扬目轻声说:“真了不起。真羡慕。”

“先生才是……”

“不,我似乎无法像令尊那样过着安谧的老后生活。”

“先生?”七郎兵卫惊讶地仰视武藏。武藏眼神如水,脸上雕着惨战苦斗之影。

七郎兵卫内心深受震撼,迅即告辞离开武藏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