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馆

武藏迁进新居后,第二天起,就以细川家的家臣到花畑馆服勤。虽是客卿的特别待遇,武藏仍始终执家臣礼。

上朝行礼后即退回守候室。武藏的守候室也就是接近家老室的重臣守候室。武藏常在此与重臣们交谈。

在这时候,近侍即来传唤。忠利侯有时和家臣、武藏一起谈话,但三次必有一次遣开左右与武藏在后院对坐倾谈。

忠利延聘武藏,当然不是要武藏担任兵法指南,而是期待武藏在一般政治上辅佐他。第一次上朝的那天,君侯传唤武藏至鹿室对坐交谈。

忠利感慨说道:“武藏,真高兴你决心到我这里来。”

武藏静静地仰望君侯,微笑道:“我被主上恩情打败啦!”

他旋即加重语气。“也因此,我的想法更为开阔了。”

“你的意思是?”忠利的目光明亮,充满兴趣。

“我以前的兵法是朝向天地真理,独力以赴。但因败于主上的恩情,约略改变了。”

“哦,变得如何?”

“今后,不再独力以赴,想跟众生共同行走。”

“不错!这是指政道吧?”

“是的!以前以兵法为武器而战,是为追求自由。禅家认为脱离此世烦恼,以臻自由无碍之境,即是悟。我也是为脱离烦恼才战斗。人为什么会无缘无故饥饿、得病?这可能是因为人受到某些事物控制,失去了自由。我要向这剥夺人类自由的事物挑战。”

忠利表情渐趋严肃。

“武藏,这些我还能了解,但剥夺人类自由的是什么?”

“大概是时间之流与空间之大。时间使少年人霎时老去;空间将人束缚于一处。”

忠利有点慌乱,反问道:“武藏!这,这岂非是人间世界无可奈何的约束?”

“是的。但佛陀想从这约束中解脱。不,不仅是佛陀,众生中每一个人都想逃离此世之不便。”

武藏每句话都说得沉重有力,他继续说下去:“主上,我相信,所谓政道,就是解脱人民的苦恼与束缚,使此世变成安居乐业的自由天地。我这样观察政道,把心灵扩展到主上的恩情上,终于把这孤独之身送到肥后。昨天以前,我固执地走着独行之道。但从今日起,我打算以藩中之一员与众人一道行走。”

忠利脸上浮现出快意的笑容。

“武藏,真高兴你能下山来。你住的境界很高,但愿你把我和藩士们拉到那高山上。本藩对你的期待很殷切哪!”

“是,我定尽力奉公。”武藏感动得脸泛红潮。

“关于政道上的事,你尽管放胆陈述。请尽量为我提高藩士士气,注入浩然之气。”

“遵命!定不分彼此,与藩中各人交往,并愿传授长久锻炼后所体悟的兵法。”

“不管怎么说,你的兵法是天下第一,不仅今日,更望奠下武藏兵法之基石,使之永远成为本藩之瑰宝。”

“遵命!”

忠利甚感满足,表情欣愉。

“武藏,你喜欢放鹰狩猎吧?”

“是,愿奉陪主上。从外观看来,主上似还残存着岛原之役的倦意。

领内平静,领民亦服主上之德,愿主上暂且宽心自适。”

“是啊,不管怎么说,身体最重要。自继清正公遗业以来,不忘治山治水,该做的事还有许多,愿我们都长命百岁。武藏,居邸中只有男人,很不方便吧?”

“毫无不便之感。”

“若有不便,尽管说。”

这大概就是所谓鱼水之交吧,君臣彼此温言互相体慰。这时,近侍前来报告说:“主上,有吉赖母先生在外请求晋谒。”

有吉赖母与佐渡同居重臣首席。

“什么,赖母求见……武藏,你也一齐来。”

忠利促武藏起座,进入外厢房。

“赖母,何事?哦,孙四郎也来了吗……”

忠利说着把目光投向有吉赖母及其后的氏井孙四郎。

氏井孙四郎是新阴流剑士,因忠利兵法师傅柳生但马守之推荐,由忠利延聘为藩士。年三十五六岁,身材高大,骨架壮硕,看来颇有兵法家风度的耿直之士。

他并非排斥其他兵法流派的褊狭之人,所以松山主水受聘时,他也不特别在意;主水声望高扬,也毫无与之一较长短之意。但这并不因为度量特别大,而是因为他认定柳生新阴流乃最完美之兵法,有坚定不移的自信。

此外,他认为主水本人乃优于技的武艺者,以流派观之,是不完美的兵法,不足为新阴流之敌,而暗怀轻视之意。

但对武藏及武藏兵法的看法却完全不同,氏井认为武藏是古今罕见的名人,兵法亦具有足以和新阴流相颉顽的内容与形式,因而从很久很久以前,就热切希望跟武藏兵法较量一下。

因此,武藏一到熊本,他便请有吉赖母周旋,以便跟武藏比试。

忠利见孙四郎拜伏在赖母之后,立即若有所悟。

“主上,实有事请示,故与孙四郎同道而来。”

赖母回答,同时望着武藏。

忠利莞尔问道:“武藏与孙四郎比试?”

“是的。孙四郎热心兵法,想亲近一下武藏先生之兵法,以为修行之助。胜负非孙四郎之志望。幸喜武藏先生在此,祈请宽恕,并准所请。”

“嗯,以孙四郎而言,确是最重要的愿望,武藏以为如何?”

忠利望着武藏。武藏虽然只在引见席上见过孙四郎一面,但已从新太郎处知悉,孙四郎是极为卓杰的兵法家。武藏沉稳地说道:“若蒙主上俯允,我无异议。武藏虽浪游各地,却不曾与新阴流正统的兵法家交手,以前在尾张,虽与柳生兵库先生邂逅,却未比试,与马但守殿下、飞守殿下亦失去交手机会,据闻,氏井先生是但马守殿下直系的高足,深望能与之较量一番。”

忠利颇感兴趣地点头说:“呵,原来如此,难怪我没听你说过跟柳生直系比武的故事。其实,我也不曾亲见你比武的情形。明早,就在兵法室比试!”

花畑馆的兵法室是池塘北面的另一栋房舍木造的武坛。正面依一般常规,供奉鹿岛、香取明神,其下设高座。

那天的比试既非赏心悦目,亦非互争胜负,忠利为顾及双方体面,除佐渡和赖母外,连近侍也不准参观,只带着提刀侍童求马助一人。

忠利坐在正面的高座上,背后求马助提刀侍立。

高座下是佐渡和赖母。

武藏和孙四郎都穿平居常服,双方均头缠白巾,腰插木刀,向正面的忠利行礼。忠利说:“辛苦啦。双方皆为兵法研究,点到为止,不得衔恨。”

“遵命!”二人回答后,分立左右,相距约六尺,“唰”地一声,各架木刀。武藏将二刀架在中段。孙四郎持单刀置于正眼。

新阴流的特征是排除一切奇矫,皆发自寻常招式。所以正眼是最理想的架势。

孙四郎不愧已得真传,习得新阴流的真髓。其架势既广又深,有如盛满清水的方圆之器,纵有空隙,若茫然击之,必扬沫自毙。

反之,武藏将二刀组成圆满的八字,细步追近,其战法并非用砍,而是欲将盛水之器往后拨翻。

无比的逼迫之力!孙四郎受压,频频后退。当然也不时窥伺反击之机,却无隙可乘,终于被逼退至墙边。

至此,孙四郎只有孤注一掷,由静转动,以取先机,并在变化中寻好活路。但就在孙四郎做此决定的刹那,武藏似已看穿对方心意,吆喝一声,闪电般将右剑刺向孙四郎颈部,仅刹那之差,武藏已取先机。

“哦。”

孙四郎欲蹴板挥木刀砍下,但木刀前端已为武藏左剑压制,千钧之重!武藏的右剑迅即击向头部。

“服了!”

孙四郎叫着扔下木刀,倒下般双手伏地。

“起来。”

武藏沉稳地说,静静地提着木剑回到原来的地方。

孙四郎拾起木剑,放在身旁,然后站在武藏面前,低头说道:“承教!谢谢!”

眼中只有感佩之色,既无恨意,亦无挫败之悲。

武藏以目为礼,说:“氏井先生,实如方才所说,我跟新阴流正统的接触,你是第一次,不愧是天下的大宗,雄冠天下的新阴流,威力十足。”

孙四郎似乎颇以为耻,连连眨眼。

“惶恐之极!深觉力未有逮,无法发挥本派真髓。”

“你对二刀的看法如何?”

“二而一,一而二,配合无间,敬佩之至。说实话,一开始就觉得害怕,所以确实的地方无法领会。”

孙四郎这样回答的时候,忠利高喊道:“武藏,我也要来一手!”

旋即走下高座。

“主上,请别逞强,身体……”佐渡说。

“什么?无所事事,怎可说是保养?我也是武士,想领会武藏的兵法。”

忠利随手抓住木刀,走到武藏面前,眼睛炯炯发光,腰杆挺直,不愧是武门名将、柳生高徒。

“佐渡先生,不用担心,像主上这样的剑士,偶尔锻炼反而有益身体。”

武藏向佐渡解释,旋即对着忠利架起木剑。

“请进招!”说着两眼赫然张开。

“嗯,来啦!”

忠利也架起木剑,却像被撞回一般,迅即连连后退了两三步。

“主上,跟刚才一样哦!”

武藏如前将二刀组成圆熟的八字,向前跨进两三步。

“主上,不要动,看准距离,放弃攻击!”

“嗯。”忠利拼命打住脚跟。

“主上,是否太勉强啦?那么一面后退,一面后退,一面……”

武藏说着又往前逼近。

忠利已满脸通红,额上汗水潸潸流下。

“主上,快放弃……”

“嗯。”忠利继续频频后退。

“主上!小心!”武藏声如雷鸣。

武藏的木剑刹那间往前直伸,停在距忠利胸前两三寸的地方。忠利在同一时候往后倒下。

“服,服了!”忠利倒下时呻吟着,一时之间站不起来。武藏伸手扶起,严肃地问道:“领会了吧?”

忠利也跟孙四郎一样,投以敬叹的目光。

“好可怕,我全心全意,忘了一切,你的脸和姿态简直像哼哈二将,有如千钧重担压在身上。”

“但主上不是想止步顶撞回来吗?”

“嗯,哦,是这样啊!”

“主上的气魄却也不凡,只是在那时太勉强了。边退边量距离,放弃攻击机会,才是兵法极意之一。”

“真的!”忠利想了一下。

“但氏井先生却巧妙地见机而退。”武藏说。

孙四郎进前接口说道:“主上,宫本先生之言实为至理,望能接纳。

本派新阴流系以量距离,抓住攻击机会为兵法极意之一,此为主上深知。

事实上,比试时,皆以这种意念对敌。然而,在现实上,要抓住机会,着实为难。汗颜之至,我虽量度距离,但到最后仍未放弃。呵,不,在我想放弃的瞬间,已为宫本先生夺得先机,受到了压制。”

“嗯。”忠利终于领会,却呻吟般点头道,“武藏,今后要烦你跟我练习。”眼中有如年轻人一般露出光芒。

这时,孙四郎突然跪在忠利面前。

“主上,有事相求!”

忠利诧异地说道:“什么,有事?”

“想请假。”

“请假?”

“想回江户,再从师锻炼兵法。但绝非因今日与宫本先生比试,怀恨在心。非但不是如此,甚至因接触先生至妙兵法,感奋莫名,愿再锻炼,琢磨,以本派武艺攻破先生圆极之架势……”

孙四郎满脸真诚地恳求。

忠利注目凝视,愉悦地答应:“嗯,准你所请,潜心修行几年。”

忠利延聘武藏,不单是为了以武藏为兵法指南。所以忠利九月就如预定,正式任命武藏做大组头,赐给实米三百石。大组头乃军司令官,所以武藏俸禄虽不高,但在名义与实质上皆为细川藩重臣之一。

仕宦距武藏初临熊本,约一个月,这是佐渡深思熟虑的结果,他不愿武藏一来即升高职,预留一个月缓冲的时间。

当然,一般藩士也不认为延聘武藏只为了请他担任兵法指南。但是,武藏毕竟是天下无敌的兵法家,藩士们对武藏兵法有所期待,乃势所难免。年轻武士都想直接受教于武藏。

“我想拜他为师,但以大组头的身份,先生会收门徒吗?”

这样询问重臣的人已越来越多。此事也由新太郎传至武藏耳中,其实,武藏至熊本之初,新太郎已察知忠利意向,所以不敢贸然令求马助受武藏指导。

新太郎告知年轻武士的愿望时,武藏回道:“我自己是兵法家,藩中武士对兵法有所期待,乃理所当然。我自己也想自动传授兵法,但我既出仕从公,不能任凭己意而为。”

第二天赴花畑馆供职时,武藏请求道:“据新太郎说,藩里的年轻人,有人想要我指导兵法,不知尊意如何?”

佐渡等重臣也都列席,忠利意味深长地与佐渡互望一眼,说道:“呵,此事,我已听说。但是,我请你来,并不是为了指导兵法,而是为了平居相商政道,以备不时之需。此事,藩中之人莫不知晓。佐渡,你说对不对?”

“诚然,藩中之人莫不领会,故无人认为武藏仅为兵法指南。年轻武士请求武藏指导兵法,乃慕武藏的兵法人格。”佐渡恭恭敬敬地回答。

“嗯,也好。武藏,若行有余力,不妨指导年轻武士兵法吧?”忠利说。

武藏俯伏道:“若主上俯允,我愿达成年轻人的愿望。”

“呵。那么从今天起附加兵法指南职务。赐禄米百人份。各位,以为如何?”

忠利说罢,望着重臣的脸。

武藏新兼兵法指南,多加禄米百人份,这是忠利欲厚待武藏之意。

主上的温情不只武藏,连对武藏有好感的重臣也都深受感动。但更令人感动的场面,则是几天后在花畑馆大厅举行的入门典礼。

正面坐着忠利和光尚,左右两边列坐重臣,下座挤满了年轻武士,仿佛总登城1 一般。武藏一个人背对忠利,端坐在正面。

佐渡首先来到武藏身旁,环视众人,宣布道:“大组头宫本武藏,兼任兵法指南,今日举行第一次入门典礼。”

过后,武藏转向面对忠利,俯伏陈述。

“武藏拜受本藩兵法指南。既领此职,自当尽心竭力,将锻炼之兵法奥秘悉数传授,以报君恩。”

“我也非常高兴。从今天起,我及藩中众人皆拜你为师,锻炼兵法,以期一朝有事,不落人后。”

忠利以君侯身份自愿拜武藏为师,是破格之事。

“惶恐之至。”

1 登城:登城乃入大名城堡朝见之意。

武藏再俯伏,然后转回原来方向。这时,寺尾新太郎向前走出,向忠利行礼,然后面朝下座,肃容端立,从怀中取出“奉书”1。也许太激动,他的手微微颤抖。

“从现在开始,宣诵入门者的姓名。”

新太郎说完就念出奉书上所写的名字,声音也发抖。

“细川越中守忠利、细川光尚、长冈寄之……”

所念的姓名有六十多人:忠利及光尚、寄之等君侯家族和重臣之名都在其中。但不拘身份,特选的年轻人仍占大部分。

年轻人中,当然包括以寺尾求马助为首的五人团子弟。

新太郎念完姓名后,把奉书放在白木盘上,置于武藏面前。这时,世子光尚从上座走下,坐在武藏前面,然后刚才念到姓名的家臣,都一齐站起来,并排坐到光尚后面。

武藏从白木盘上拿起奉书,用心逐一观看姓名,然后以锐利严肃的目光环视众人,众人亦严肃地回视武藏。

武藏凝眸环视众弟子后,以低沉有力的语气说:“允许光尚先生以下各位入门。武藏十三岁与有马喜兵卫比试后,即流浪各藩,直到五十七岁的今日才在此地获得安居之所,此皆蒙君侯恩宠所致。流浪期间,凡遇热心求教者,莫不授以剑技。但我兵法以完整形态真正植根的地方,乃是此地肥后。故自今日始,我这一流派称为二天一流。

兵法本有大小之分。修小兵法,可为精兵猛将;修大兵法,则可成聪慧异常的将帅。武藏衷心期望各位彼此互相琢磨,以报君恩。”

武藏说完话,寄之代表众人宣誓道:“既蒙收入门墙,自当服从师傅教示,精进修行。”语虽短,却极肃穆。接着,武藏以求马助为对手,展示二刀招式,入门仪式终在肃穆中结束。这时,求马助年方十六岁,但身长超越侪辈,筋骨刚强,看来已有二十岁,他的二刀招式虽然仅由阿松及露心传授,却能与武藏相对,美妙地展现出来,充分显示他非凡的禀赋。

1 奉书:上对下的文书。

忠利不用说,就是藩士,也大都在今日才真正见到二刀招式,均为二刀配合之妙咋舌称奇,陶醉观望。

从这天起,武藏赋给自己兵法二刀一流的称呼。在这以前,武藏并未给自己的兵法取名。武藏曾在尾张名古屋传授兵法,武藏死后,该地门人建碑纪念武藏之德,碑上将武藏的兵法称为圆明术或圆明流。

但这个名称并非武藏自取,而是表明其兵法大意之辞,所以他的门人惯于这样称呼。

再者,如前所述,二天乃武藏之号,未必就是指兵法上的二刀。可是,“二天一流”适与“万里一空”之义相通,恰为表达武藏兵法奥秘的绝妙名称。

自此以后,武藏在肥后的地位稳如泰山。

城里的府邸内新建一座武坛,门人数日益增加。不过,武藏的目的不仅是兵法指南,他每天从未间断往赴花畑馆,有时与忠利交谈,有时取木刀与忠利练武,也常常陪忠利出去放鹰狩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