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

今天为顾及鸟兽的繁殖,定有狩猎期,往昔则无。只因秋冬季,鸟兽肉肥而美,所以这段时期自然就成为狩猎季节。

然而,只要想狩猎,夏天和春天也照样可以出猎。忠利喜欢放鹰狩猎,为了准备冬天狩猎季节,训练老鹰,即使在盛夏,也常出猎。猎场大都选在城南的中滩和城北的黑石原。

九月过半后的某一天,忠利带着有吉赖母以下近侍四五人,由武藏陪同,到黑石原狩猎。当天,忠利穿中国花布短褂,随从则穿白绵短褂,褂上印有藩名,宽袖呈暗红色,有边,头戴黑皮斗笠。众人都骑马,赖母的马上放着忠利的爱鹰“有明”;武藏马上同样栖着“明石”,跟随在忠利之后。

“有明”和“明石”都是相当卓杰的名鹰,捕得雉、兔十几只。不久就到了黄昏,经过一日清游,一行人踏上了归途。

武藏把老鹰交给鹰匠,独自骑马,落后一行约两千尺左右,到了清水村。

这时,有个着旅行装束的女人蹲在路旁,一个七岁左右的男孩一面饮泣一面抚摩女人的背部,武藏看见后,勒住马,出声问道:“请问,发生了什么事吗?”

“突然间,腹部剧痛……”

“哦,一定很痛苦。”

武藏下马,从印盒中取出止痛的药丸,让女人服下。不多久,痛楚似已减轻,女人站起来,施礼作谢。她面容消瘦,但很清秀,似非本地人。武藏问:“想来你们母子是出行在外的,不知要去哪里。”

“是的,我们从江户来,要到肥后熊本。”

“噢,到熊本?”

女人仰视武藏。“对不起,阁下想来是细川家臣,有事请教。”

“好,只要知道,无不奉告。”

“细川家的兵法指南有位叫松山主水的先生吧?”

武藏吃了一惊, 但仍平静地问道:“ 什么, 松山主水? 那你是——?”

“我是跟主水先生有过关系的阿光,这孩子是我跟主水要好时所生的独子,叫年弥。”

女人见武藏认得主水,眼中露出了光芒。

“真的?你是主水的女人?”

武藏怃然,轻声自言。

“你认得主水吧?”女人低声问。

武藏静静回答:“认得。”

“嘿,认得!”

“但,你别惊慌,松山主水今年在此地去世了。”

“哦!”女人变了脸色,颓然倒下。“啊,宝宝,爸爸……”

说着她抱拢小男孩,放声大哭。武藏不知所措,在这种情况下,应该善言安慰母子两人,但武藏对此却很为难。

“事已至此,理应节哀,徐谋后计。你还认得其他什么人吗?”

听武藏这么说,女人突然想起,道:“不,不认得什么人了……”

“存款呢?”

“所剩无几……”

武藏突然想起由利公主。

“若不嫌多事,我想引介你认识一位我的朋友,你可以和她商量一下今后的行止。”

“好的……这位陌生先生,你既然认得主水先生,我非常感谢你的恩德,可否请教先生大名!”

“我叫宫本武藏。”

“啊,武藏!”女人吓得似要仰身倒下。

“你知道我的名字?”

“知道。”

女人说着退后两三步,高喊道:“武藏先生!主水是你杀的吗?”

武藏冷冷地说:“不是,我没杀他,我很爱惜主水之才。”

“这是真的?”

“嗯,绝不虚假,我在最近两个月前才到熊本。”

武藏回答后,转身向小男孩说:“小弟弟,我抱你骑马。”

说着他轻轻抱起小孩,骑上马。

“马上就到城下町了,请跟着来。”

这女人就是主水在浪人馆时所爱的使女阿光。主水突然离开了江户,当时阿光已有孕在身。

她在做工匠的父亲家里抚养这个孩子长大,风闻主水为细川家所延聘,而且还是独身,思恋殷切,遂离开江户前来熊本。

阿光从后面眺望马背上的武藏,边走边想:确是像父亲那样慈祥的人。接着她突然想起了由利公主:“主水始终独身,一定对公主的爱无法如意。而公主又倾慕武藏先生……”

点灯时分,武藏领着阿光母子到了岛崎白梅庵。这也是武藏第一次拜望公主。但武藏曾仔细观察地形,所以不致迷路。

武藏把马系在门外,站在大门前,喊道:“有人吗?”

由利公主立时出现,两手伏席说:“请等一等。”

但一看是武藏,她满脸立刻泛红。太出乎意料了。

“哇,是武藏先生。”

“由利小姐。”

两人都目不转睛地互望着对方。

自从在岛原戏剧性地别离以来,已经有三年没见面了。但,武藏很快就说明来意。

“由利小姐,这母子……”

说着他回首望着站在背后的阿光母子。

“啊!”公主和阿光都小声喊道。

“哇,你不是阿光吗?”

“你是由利公主!”

“武藏先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武藏深感意外。

“你们好像彼此都认识啊?”

“先且不谈,武藏先生,阿光,请里面坐。”

“那,你这位女士也认得公主?”

“是的。”

阿光母子虽然不知所措,还是跟着武藏进入房里。

老仆妇送来茶和点心招待他们。公主整理服饰后又走出来,已恢复平常镇静的样子。

“由衷恭贺出仕为官。”

由利公主施礼祝贺,武藏回礼道:“这次仕官虽仍然有点踌躇,但基于跟忠利侯多年的情谊,终于决定老后出仕从公。由利小姐仍清健如昔。”

公主接着问阿光:“阿光,你怎么到这里了?”

武藏接腔道:“今天陪主上到黑石狩猎,回城途中,视路旁有位女士腹痛甚苦,给她药丸,原来就是阿光。问其缘由,她说是来肥后找松山主水。”

“找主水?”公主惊讶地望着阿光。

“公主!真不好意思,当初在浪人馆照料主水先生,最后却把身心全给他了……这就是主水先生的孩子。但,主水先生却……”

阿光说到这里,以袖掩脸而泣。

“唉!”由利公主默然望着哭泣的阿光。同处浪人馆中,自己却丝毫不知道主水和阿光的关系竟然已到这地步!

可是,该怎样把主水狂恋自己而在这屋里被杀的情形告诉阿光呢?

于是,问武藏道:“武藏先生,你告诉她主水的事啦?”

武藏摇摇头。

“只告诉她主水已死。虽然觉得会给由利小姐添麻烦,但是,想不出救助这母子两人的法子,只好……”

武藏抱憾地回答。公主点点头,注视着阿光。

“阿光!有件事虽然很可悲,也要你知道。望你坚强一点。”

阿光吃了一惊,抬起头来。

“公主,这可悲的事是——?”

“听好!主水从江户时候开始,就思念着我。”

阿光俯首说道:“是的,这我很清楚。倾慕公主,痛苦欲死。我怜悯而献身地安慰他。”

“哦,原来如此。”

“是的。”

“这我倒不知道。”

公主为这不可知的人间关系叹了一口气。如果自己能接受主水之爱,大概就可以免使那纯情的小姑娘陷于不幸了。由利公主深为不如意的爱情变化悲哀。但究其根源实是因为武藏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公主含怨地把目光投向武藏。武藏微闭着眼倾听。

“他离开江户,是为了重振江户时颓败的身心,以赢取公主的青睐……”

阿光说到这里,转眼对武藏说:“不瞒两位说,主水认为公主不能接受自己,全是因为武藏先生。因此,他到九州,也是为了磨炼业已迟钝的本领,好打倒武藏先生。”

武藏顿时僵直,说:“什么,公主是因为我才不能接受主水?”

由利公主急忙阻止:“武藏先生!这是主水个人的想法。”接着她对阿光说:“阿光!让我说下去。我因故住到熊本来,主水却不允许。总之,他受聘为细川家兵法指南,得殿下宠信也为藩中武士所欢纳,但他不知怎的却为妖魔所迷,深夜闯入这屋子……”

“啊,进入这屋子?”

阿光不自觉地把身子往前倾。

由利公主以切身的怀思继续说下去。她半对阿光,半对武藏,说:“主水扬着刀迫我跟他结婚。这我一点也不觉得惊奇。我知道主水的真情,但我不能给他爱情。我自愿把生命送给主水。我打算抱着独沉心底的爱情之火,让主水把我杀死。但护卫我的人却不肯眼看我被杀,于是露心师傅先与主水战,被杀。接着,阿松奔驰而来,与主水决斗。”

阿光已无力听下去,低垂着头。武藏似要解除公主痛苦的心境,望着阿光,插口说道:“此后的经过,我在小仓已听岩间六兵卫说过。阿松尽力与主水战斗,正危急的时候,新太郎等人奔驰而来,终于杀死了狂乱的主水。这是毫无虚假的主水临终情形,望你能谅解,不要对公主怀有恶意,也不要对杀死主水的新太郎衔恨,好吗?”

“是。”阿光无力地颔首。

武藏对公主说:“由利小姐,带这跟你有关系的母子到这里,似乎给你平添了痛苦,请宽谅。其实,我什么也不知道,只觉得若是由利小姐,一定会照顾这母子二人。”

公主点点头。

“是,武藏先生。自江户以来就跟我有密切关系的阿光母子,我一定要照顾。但是,武藏先生,我的心不知不觉为更深密的因缘关系而战栗呵!”

“真的……”

武藏双手环抱在胸,若无其事。公主似觉武藏不明自己话里的深意,以尖锐的目光说道:“抱歉,看来武藏先生似乎很难领会吧?”

“啊,这,这是……”

武藏出奇地惶恐,说不出话来。这时,阿松从便门爽朗地说道:“公主!有客人吗?”

公主以舒缓的表情回答:“啊,松小姐,是有客人呀,别客气,请进来。”

“那打扰了。”阿松看到门外的坐骑,以为是五人团中有人来,所以毫不在意地走进来。但一看到武藏,人就僵直了:“啊,是武藏先生。”

武藏自到肥后以来,还不曾拜访寺尾家,所以跟阿松自京都别后已有十五年未曾谋面。

“是松小姐啊!”

武藏睁大眼睛,细瞧阿松的脸。刚才听声音有如三十岁,想不到已是中年妇女。从年轻时起,阿松给人的感觉与其说是少女,不如说是端正的青年,现在几乎没有一点女人味。女人即使不向男人谄媚,也常像等待蝴蝶的花儿一样,总熏染有逢迎男人的风情,但在阿松身上丝毫感觉不到这些,却有美少年般的洁净之美。

“武藏先生,真是久违了。”

阿松立即松缓,脸露微笑说道。以前的情景想来还是温煦,值得怀念的。

武藏亦然。但是,突然表情严肃,说:“松小姐,真叫你挂心,当时我确实是赶不及呀。”

是说悠姬的事。就武藏而言,这是罕有的怀旧之辞。阿松笑而不语,却施礼说道:“求马助多蒙照顾。”

新太郎有三个儿子,求马助是长子。对现在的阿松来说,求马助更是爱与希望的所寄。阿松不让求马助的母亲照顾他,而由自己一手承担,至于教育方面的事,连父亲新太郎也无法置一词。

但,武藏却不溺爱求马助。

“嗯,求马助很有前途。自岛原别后,仅仅两年之间,已长得令人认不出来。这大概是松小姐精心教养所致。”

武藏微阖着眼睛说。这时,阿松才注意到阿光母子,问道:“由利小姐,这位是?”

公主说出了阿光的身世及今天的情形。

阿松也大吃一惊,接着就现出同情之意,说:“由利小姐。可能的话,我也愿助光小姐一臂之力。”

阿光虽然刚听过阿松和主水厮杀的事,却毫无恨意,反深为其情所动。

从这天晚上起,阿光母子寄居在由利公主这里。至于他们的前途,则由公主和阿松商量后再决定。

武藏和阿松一道走出白梅庵。

“武藏先生,请上马……”阿松说。武藏却执着缰绳,说:“不,我们一起走。”

两人并肩而行。

确已入秋,冷风由山路流曳而过……七

武藏和阿松并肩默默行走。不久,阿松开口说:“武藏先生,你认为悠小姐如何?”

缓缓而行的武藏侧脸映照在满天星光下,有如毫无感觉的冰冷面具,以前对武藏不满之情又逐渐浸入阿松心中。武藏像挨了当头棒喝一般,猛吃一惊,却回答道:“是世上罕有清纯洁净、才华横溢的女子。”

“武藏先生,这是就人而言,在你的心上……”阿松追问。

武藏静默了一下,旋即猛烈反驳:“松小姐,现在说来又有何益?”

“不,不然,武藏先生,你对女人而言是个懦夫。”

“哦?”

“悠小姐只爱你一个人,别的男人爱她,她就像身子被泼上污水一般,觉得很讨厌,所以想借武藏先生的手把这些男人赶走。”

“……”

“悠小姐想借你的手杀主水。”

“哦,这,这……”

武藏不知所措。

“为什么你不能杀他?”

“我不能够。”

“如果你杀了他,而且跟悠小姐结成夫妇,铃姑也不致杀害悠小姐了。不管多坏的女人,一旦对方有了丈夫,即使再难过,也只得算了,从同是女人的心思……”

“松小姐。”

“武藏先生,如果你杀了主水,阿光也不致变成不幸的女人。”

“松小姐,我唯兵法是务啊!”武藏猛烈反击,但阿松不屈服。

“武藏先生!我看护通小姐到她去世,总共有五年漫长的时间,之后又服侍悠小姐。我把我的真心献给了爱你的这两位小姐。”

“松小姐,对不起。”

“而且,武藏先生!我现在又跟由利小姐很接近。”

“这我非常感谢。”

“武藏先生,我一点也不要人感谢,只,只为了由利小姐!”阿松热情洋溢地说。

遭到阿松意外的反击,武藏不禁“哦”的一声,讷讷不能言。阿松又追问:“武藏先生,你觉得由利小姐怎么样?”

“……”武藏受此突袭,急切间回答不出来。武藏自己大概没深入想到这里。

起初在江户浪人馆遇见由利公主时,已经认为她是可爱的女人。从听说她和伊织有姊弟关系后,对她更拥有前所未有的亲近感。但是,武藏心里已筑起“不抱爱慕之情”否定恋爱的防波堤,所以对公主的好感无法再往前推进一步。

于是,自始即否定恋爱的武藏,自然无须在心中熟思考虑由利公主的立场。

但是,现在被阿松一再追问,他内心里不由得感到防波堤外无法轻忽的一些波涛了。对公主所怀有的亲近感,虽是病后,却也曾刹那间越过防堤,湿润了武藏的心底,那是以前在小仓的事。

阿松似已看透武藏心底的情感,仍然严厉地说下去。

“武藏先生,像你这样剑术上的豪者为什么对爱情如此胆怯?岂不是跟受挑战而逃逸一样吗?为什么不能去面对它?胜负、爱之成否,岂非战之末节?你从根扬弃爱情,不与之相处,不想想爱情是什么,所以你不懂女人心,所以爱你的女人都要遭遇到不幸。你能认为这是女人的任情,而无动于衷吗?”

阿松的话如洪水奔流一般流泻而出,连阿松自己都觉得惊讶。

武藏仰望满天星斗,好不容易才开口说:“松小姐!你的意思,我很能了解。的确,自有志于兵法以来,便将爱慕之情视为修行的障碍,从根加以否定,但诚如你所说,这是胆怯!不管否定或接受,理应与爱慕者相对峙,以一决胜负。我不敢这样做,也许是因为内心燃起的火焰比一般人强烈,害怕一旦败于情爱,便无法收拾。不过,松小姐,我已老了,内心高燃的情焰也逐渐归于平静。以现在这种心境来思考爱情,大概不至于蒙蔽智慧了吧!松小姐,今后我会好好想一想由利小姐、通小姐和悠小姐的事。”

阿松也仰望天空,热切地说:“武藏先生,真高兴你能这样。”

阿松的脸面在星光下有如少女一般年轻而洁净。

四五天后,武藏接到了由利公主的信函。大意是说:“决定让阿光的独子年弥入泰胜寺大渊和尚门下,举行入门仪式时,敬请列席参加。”

这天,武藏准时到泰胜寺,阿光母子已在由利公主与阿松陪伴下,等候武藏的来临。关于年弥的出家,阿光先有此一愿望,年弥也能谅解,然后再由新太郎向大渊和尚请求的。

旋即在本堂,以大渊和尚为导师,春山附从,举行剃度仪式,眼见年弥已成一个可爱的小和尚。

母亲阿光泪眼滂沱,本人却很高兴,神采奕奕。

仪式结束后,大渊和尚请武藏和由利公主两人入茶室。当然,彼此都是第一次见面。

“武藏先生,你的名字,贫僧幼时即已知闻。其实,细川家在小仓时,贫僧也是本寺前身的寺庙住持,所以知道你跟佐佐木小次郎比试之事。那时,你可是英名外扬啊!”大渊和尚说。

“哦!真不敢当。”武藏惶恐地说,“那是年轻时候的事了。”

“肥后,你还满意吧?”

“打算埋骨此地。”

和尚转首向着由利公主:“公主,贫僧也认得你的父亲。”

“哦?”公主瞪目惊视。

“因为曾居丹后田边的大泉寺。”

“啊,真的?”

“当然,那时是一个修行僧,只与令先尊见过两三次面。”

和尚于是鼓掌把春山请来,细着眼睛说:“我再替你们引见引见,这是春山。”

他的表情似乎甚为爱惜这年轻和尚。

由利公主只微笑点头,武藏却望着春山的脸,施礼道:“我是武藏,请多指教。”

是个颊骨秀丽,体能刚健的年轻和尚。春山仰视武藏,回礼道:“请多指教。”

他的眼睛有如赞美武藏一般,发出虔敬的光芒。

和尚瞧瞧他们两个,说道:“春山,不论兵法佛法,修行之道并无差异,你可向武藏先生多多请益。”

在和尚的诱引下,春山发问:“宫本先生!如你所见,我还是一个尚在修道的人,请许我发问。曾听说先生自戒之语,无论取出其中任何一句,对学佛之人都是行为的指针,而且是难以实践的严格戒律,其中一句‘无爱慕之思’,愿闻其详。”

“嗯。”武藏深深颔首,却低声回答,“我认为那是兵法修行的障碍,才下此决心。”

春山又问:“不用说,在禅林的修行中,色**更是严格的戒律,我也以为如此,坚守此戒。不过,却时有所迷,那就是,什么叫作爱慕?”

“就人而言,那是自然之情。”

“先生为修行兵法,竟然也排斥这自然之情?”

“是的。”武藏的声音仍然低沉。

“先生,你认为这样对吗?对探求真理的人来说,不先确定其实体,自初即认定为不净,而加排斥,应该吗?”

武藏的声音逐渐注入了力气,说:“春山先生!恋慕之情是人的自然行为,但也会束缚人,使人不自由。对欲脱离此世苦海,在天空彼岸追求自由的人来说,似乎也是解脱之障。”

武藏说完后,望着大渊和尚。

“春山,确是如此呀!”大渊和尚颔首称是。

春山转向和尚追问:“师傅,解脱大悟,自然是为了普度众生。不懂恋慕实情,何能普度?”

和尚微笑,但以充满信心的声音回答:“春山,若大彻大悟,便无须排斥恋慕,古今名僧,莫非如此,而且都能坦然接纳。至此恋慕已非烦恼,而是洒于觉悟之庭的美妙甘露。”

春山惊目以视。“师傅!年迈亦可?”

“春山,恋爱无上下身份之别,亦无年龄之分。武藏先生,由利小姐,意下以为如何?看来武藏先生享受恋慕的时刻已经来临。由利小姐,你说是不是?”

和尚说着,张口大笑。

十一

由利公主微笑,武藏却以极认真的态度摇头道:“不,在下,距此尚早……”

“真的?”

大渊和尚停笑。武藏加强语气说:“和尚……在下,在今日以前,似曾数度触及天地之明理,究极此世之实态,但稍一移步,却又遇到下一扇铁门。现在,我只能断言说,在兵法之技上略悟其理,距大彻大悟则为时尚早。”

“哦,真的如此?”大渊凝眸注视武藏。

“在下以多年修行所悟之兵法,随侍忠利侯,初次踏入世俗世界。

无论世情政道,皆尚未了然。”武藏叹息地说。

和尚莞尔微笑。

“诚然,诚然。人的业果如是深,烦恼之渊难以见底,只临其渊,既悚然而栗。然而此世亦为百花绽放之园。这位由利小姐在此世上也是甜美绽放的鲜花,武藏先生岂无赏爱此花之意?”

“和尚,多承教诲。可是,行走花园,武藏腰间长刀仍是障碍。但愿今后能穷究世情,多经历练,成为一个能赏爱鲜花的人。”

武藏以舒缓的表情回答,接着含笑向年轻和尚春山说:“春山先生,武藏想以这种初习者之心,跟你一道修行。”

春山轻拍两膝,低头称谢:“先生,多谢。”

不久,武藏和由利公主告辞走出寺庙,他们弃舆并肩在林荫道上行走。沉默了一会儿,武藏先开口说:“由利小姐。你想一直住在熊本吗?”

“还没决定。不过,现在也不想出外旅行。如果与此地有缘,愿一生都住在这里。”

公主直爽地回答。

武藏降低声音,唐突地说道:“由利小姐。我从明天开始,打算画花。”

公主无法了解。

“你是说画画?”

“我想画花。”

“画花?”

“以前只画达摩和鸟儿……如果花画成了,我送一幅给你。”武藏说完后,仰视着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