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藏来也

武藏的身份与食禄早已决定。但到七月底。熊本城内府邸修整完工后,才派飞脚送正式的聘函给武藏。

“既已决定,应尽早发聘。”

重臣们都这样想,佐渡却不然。

“武藏的行动难以揣测,若不经意发出聘函,一定会有错失。”佐渡想。

聘函文意极为庄重,但重要的身份与俸禄皆未写上。既悟武藏真意,做了无懈可击的决定,写上了这一些反而落于俗套。

这事当然很快就为藩士们所知。参加岛原之役的人,早知武藏的风貌。但全藩在不知不觉间都谈起了武藏的事。

“连将军家的切望都拒绝的武藏,却出仕本藩,而且是禄米十七人份的微禄。”

“据说,以前也拒绝过黑田家的聘请。”

“尾张家不是拒绝他出仕为官吗?”

“那可错了,这是嫉恨武藏者的中伤。以前据说有人听了这消息,曾经直接问过武藏,当时武藏哈哈大笑,回答说,看看我这奇装异服,就可以知道我不会有仕宦之望。”

“是啊,武藏赴尾州1,并不是为了求官。当时,武藏应各地大名之请,指导藩士兵法。现在尾州也有武藏的门人。其中,竹村玄利、林资龙是东海2 有数的名剑手。”

“武藏为什么愿意以微禄出仕本藩?有人说是因为体弱多病,不足为用了。”

“这也是毁谤。去年虽生病,现已痊愈,精神比壮年人还要好,岩间先生曾见过,绝不会错。武藏愿意出仕本藩,是因为感戴主上之德。”

“哦,是吗?”

说至此,众皆感动称是。主君忠利是所有藩士敬爱的对象。

但是,武藏什么时候到熊本呢?

藩士们想起了武藏以前赴江户城进谒将军时的衣着风貌。晋谒将军也不肯换下的白绫夹袍和无袖披褂,以及长垂腰际的乱发。他们屈指等待武藏的出现。

“要等待武藏,就不能预算他来的日子。”

佐渡这样想,但内心又不期然地算着武藏到达的日子。

武藏在小仓已经住了很久,不仅与小笠原侯有密切的关系,就是亲交的藩士为数也不少。接到飞脚的书函后,仅辞行也要花上三四天,而后若绕中津,取道阿苏路则要几天;若经丰前街道即筑后路而来,则要若干日……将武藏视为兄弟的佐渡屈指算着日子。

1 尾州:即尾张,今爱知县一带。

2 东海:即东海道,在今京都与东京间靠太平洋一带地区。

对引颈企待已久的新太郎等五人团而言,更是如此,他们选定最短的日子。

“绝不会绕道中津,一定是走丰前街道,到这一天就该到植木一带去迎接了。”

想着,他们内心不禁振奋不已。

就在他们预定日子的三天前,太阳高悬。五人团在城里的聚会所聊天。这时,尾藤金右卫门等与武藏有关系的武士,约有十人蜂拥而来。

其中有位四十三四岁的中年武士,看来颇与一般武士有异。

“寺尾兄,据说武藏先生要来啦……”

这中年武士以诚恳的表情向新太郎施礼致意。

“呀,是矢野,你也跟师傅有关系吧?”

新太郎回答。

“何止有关系?我在金田遇见先生,陪同上京学书,把我推荐给本藩的还是武藏先生呢!”

“对,对,我听说过。”

“后来就没见过,但在岛原见了一面,却无法促膝长谈。我想到途中去迎接。”

“行啊。我想从今天算起,三天后就会到。不过,需要连续出去两三天哦。”

“是,就是一个月也无妨。”

这中年武士莞尔微笑,他不用说就是以前的矢野三十郎。俸禄额一百五十石,以画出仕的云谷派画师。岛原之役时,他也从军,跟武藏见过面,因无特别之处,故将此一场面,略而不提。他学云谷派的正宗,技艺相当不凡。不过,在心境上似乎与武藏有相当差距。

就在这时,岩间六兵卫慌慌忙忙地跑进来。“寺尾兄,看到武藏先生了!”

“什么,看到师傅了?”众人都挺起了腰杆。

“骑马兜风的年轻武士,在植木郊区看到了先生,立刻策马赶回报告佐渡老爷。”

“真的?那我们去吧!”

新太郎等一齐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新太郎等五人团飞马奔驰而去。到植木与京町的中间鹿子木时,便看见了武藏。

“哇!”

一看见武藏,他们都张大了惊喜的眼眸。气宇轩昂的武藏骑在马上,背后是映照在七月强烈阳光下的一片浓绿树林。白绫夹袍的单衣上罩着白色镶边披褂,下身穿着白色镶边袴子,长发在脑后随风飘**,梳得整整齐齐,容姿焕然一新,沿着肥后路缓缓行来。

后面跟着步卒,提着枪,挑着铠柜和衣箱,还有一匹替换的马。

新太郎等五人从马上跃下。武藏骑着栗色小驹,静静跨坐在黑漆底色上画金色莳绘的马鞍上,微笑着走过来。

“师傅!我们来接你。”

“哦,辛苦了。”武藏想从马上下来。

“师傅,请不要下来。佐渡老爷已等急了。我们骑马陪师傅。”

众人骑上马跟在后头,也许是太兴奋了吧,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武藏也默默策马前行。

这时,在出町附近转角处,尾藤金右卫门等一群徒步的武士正等着。

尾藤依然大声说话,向马前走来。

“宫本先生,你好!”

“哦,是尾藤先生,真不好意思让各位来接。”武藏想从马上下来,尾藤金阻止道:“就这样,不要下来。”这时,从旁跃出一个少年,伸手抓马辔,微笑仰视武藏。

“师傅,我陪你。”是寺尾求马助。

“嗯,是求马!”武藏也俯视,微笑。

接着又有三个一组、五个一群的藩士出来迎接。走进京町时,已有五六十人跟在武藏后头。

町人们侧目仰视马上的人。知道是武藏后,也有向他行注目礼的。

于是,这意外的一行洋溢着荣耀与感激,穿过外堀门,到了长冈佐渡的府邸。佐渡的家臣并列在大门前迎接,武藏和五人团立即被引到后院,奉上茶果。不久,佐渡满脸笑容地走出来。

“呀,武藏!你是乘云而来吧!哈,哈,哈。”佐渡坐下,欣喜地笑起来。

武藏肃容,恭恭敬敬,双手伏席,施礼道:“接到聘函,即日启程,刚刚才到。得见尊体健壮,至感欣慰。”

佐渡仍然笑容满面地说:“什么,即日启程?这倒真没想到。我想至快也要在三天以后呀,哈哈哈。”

说着他又大笑,旋即端坐道:“武藏,久违了。来得好,真叫我望眼欲穿哪。”

说完,他双目凝注着武藏。

“是。”武藏仍然双手伏席……

“听说去年得重病,谅已痊愈……主上也很痛心,说老年得病,怕身体支持不住……”

武藏的脸容比以前苍白,双颊略显消瘦,鬓边已有许多白发。武藏终于抬起头来。

“惶恐之至,主上贵体谅必康健无恙?”

“嗯。岛原之役后,又参与幕府政治,因深得将军家信赖,故在江户亦繁忙多劳。虽然没有什么事,但比赴江户前,看来要消瘦些。武藏,你要好好做主上的知友,以宽解主上的心情。”

“是,只要身之所能,必竭力奉公。”武藏双手伏席回答。

接着又加进新太郎,宾主融合如一,闲聊欢谈。谈话中,武藏说起离开小仓的情形。武藏自岩间六兵卫来访,即决意出仕。于是向藩主及旧识藩士讲明己意,感谢以往的厚待,整理随时可启程的行装。

所以他一接到正式聘函,即进小仓城,向忠真侯告辞。

忠真依依不舍地说:“家臣们今晚要开饯行宴哪!”

武藏致歉道:“殿下,实无限依依。但我已定今日启程,祈请宽谅!”

“什么,今天就要去了?”

忠真侯确也吃了一惊。

“既已接获细川家正式聘函,不愿多费时日,愿能及早到达君前。”

武藏的回答实不愧是个武士,忠真也不由得敬服不已。

于是,武藏让伊织事先安排好的步卒挑着行李,带着两个年轻武士,骑马离开城下町,殿下的代表及旧识藩士多送到郊区。这么一说,武藏早三天到达熊本,实不足为奇。

漫谈中,佐渡开玩笑地谈到武藏的衣着。

“武藏,我还第一次看到你穿袴呢!”

武藏极认真地回道:“跟以前已经不同,既已出仕奉公,理应尽量跟世俗同调……”

就这样,武藏在佐渡府邸度过了熊本的第一宵,第二天清晨,即前往进谒忠利侯。

武藏穿着一套新的礼服,挟着爱刀“伯耆安纲”,领着忠利拨给的随从,因职位是大组头,所以骑马进城。

今天是正式的会见,所以忠利也进入城内大房等待,左右由重臣陪坐。

完成会见礼后,坂崎内膳碎步趋前,宣读任命状云:“赐宫本武藏禄米十七人份,自宽永十七年八月一日起永久支付。”

武藏双手伏席叩头道:“武藏深致谢意。”

诸臣现在愈觉俸禄低微,都一齐转眼注视武藏脸色,是否有不豫之意。岂止没有,甚至还浮现感激之情。

决定职位为大组头之后,另赐赏米三百石。在这天正式的会见中,静寂无声。

接着,送来了清酒,忠利赐酒一杯,由此订下了难得稀贵的君臣之义。

“武藏,你知道,我等待这一天等了多久吗?”

忠利放下酒杯,双颊泛红,眼睛辉耀灿然。

“惶恐之至。自初次在江户见面以来二十多年,今日沐此宏恩,恍觉如梦。主上,惶恐之至,武藏所穿这件纹服,就是殿下颁赐的。”

武藏也感激得双颊微红。

“什么,是我送的?”

武藏回顾陪侍的新太郎。

“新太郎,你还记得吧?”

“记得……以前在江户,师傅拜谒将军时,主上赐师傅这件纹服。”

新太郎回答。忠利拍膝说道:“呵,对了。那时你没穿这件,只着平居服就进入江户城。那时,我还吓了一跳哪!哈,哈,哈!”忠利越来越乐。

长冈佐渡、寺尾新太郎等与武藏有密切关系的人,自不待言,就是在座的重臣也都以感激之情观望此情此景。佐渡更浮上了泪珠,他是武藏父亲新免无二斋的门人,了解被称为弁之助的武藏幼年时代,武藏跟佐佐木小次郎决斗时他又担任武藏的监护人。而且不时祈望武藏的大成与幸福。

正式晋见礼顺利结束,从黄昏时分起,在花畑馆由重臣与近侍列席,举行引见宴会。参加岛原之役的人大多已见过,现在对武藏反感的人已经没有了。

不过,历代以来的重臣,权位都很高,虽然并无恶意,却也有人以严厉的目光望着武藏:“虽然了不起,终究是新来的人,若有一点藐视我们之意,绝不宽待。”

而那些自信满满的沙场老武士则说:“一对一的兵法剑技,我们不如。若是大军相持的会战,我们绝不落武藏之后。”

但武藏毫无夸耀自己的兵法,轻视旧臣之意。

见此,却有轻率之辈以为武藏好对付。忠利离座后就有人不经意似的问道:“宫本兄,那时,我还是小孩子,不很清楚,据说,你和佐佐木小次郎在船岛决斗时,你的额头被砍伤了,是不是真的?”

问话的人是三十五六岁,禄额千五百石的村上。

“嗬,有这种传说?”

武藏抬起脸,望了一下村上,说:“的确,在打斗时被砍伤额头吧。

不过,如果这是真的,一定会留下伤痕……”

说着拿起眼前的烛台靠近自己的脸,把光秃的额头伸到村上面前:“请你查查看有没有伤痕。”

武藏并没有发怒,但苍白的脸,异样的眼光——这就是面对小次郎等强敌时冷静、无情、如冰般的面貌。

好厉害,好可怕……村上立时变了脸色,静坐不动。

“怎么样?”

武藏以原有的姿态把睑伸向座上各人。瞬息间,人人屏息静气,其中还有好几个跟村上一样变了脸色,有的甚至浑身颤抖。佐渡警告说:“村上!不能用传说来判断兵法家的舍命决斗。武藏的额头不会有伤。

那时,武藏只被挑去缠头布巾,你说话要慎重。”

“诚如佐渡先生所言,了解了吧?”

武藏说着,静静放下烛台。

几天后,武藏带着从小仓跟来的年轻武士增田总兵卫和冈部九左卫门两人,从佐渡府邸迁到千叶城内的新居。迁居之后,佐渡说:“武藏,你病后新愈,一定要有人照理身边琐事。用个使女好了。”

武藏回道:“在小仓,伊织的妻子一直细心照料。在那以前,只跟男的在一起,所以我想在这儿只跟男人住在一起。幸好,伊织安排的两个年轻人都很细心,不会不方便的。”语气既不虚假,也不低声下气,只是淡淡的。

佐渡不再说第二句,只说:“那就带个仆人去。”

伊织给新太郎的信中说,武藏虽未明白表示,却也希望得到由利公主的内助,佐渡内心很怀疑这是不是估错了。于是说道:“武藏,因你的托付,新太郎已照顾由利公主。主上也常常赐给物品。”

对此,武藏惶恐地说:“着实惶恐。事非得已才要新太郎照顾公主的安全,想不到竟烦扰主上,实在不好意思。”

佐渡摇首道:“不,那可不是,主上挂心的不只是你和公主的关系,也为公主与苦难战斗、养育孤儿的那份志气所感动。我曾见过她一面,的确是不凡的人物,不愧是你的知己。”

武藏也深深颔首。“不错,以人物而论,我也敬服不已,有不似女人的高迈精神,坚强的意志力,也因此而多遭苦难。”

“不过,武藏,纵使伟大,女人毕竟是女人,若有良缘,总会想嫁……”

“哦?”武藏倾首沉思。

“纵然有殿下的厚意,公主大概并没有这意思。”

“真的?”这次是佐渡俯首沉思,“那又为什么呢?”

“太过聪慧。嫁人为妻,仍然会有过多独立自尊的精神。公主是个与男人相颉颃,独自行走的人。”

“是吗?那可跟你一样啰。”佐渡微笑着说。

于是,武藏轻轻笑道:“哈,哈哈……”

于是,武藏跟小仓带来的两个年轻武士和佐渡派给的仆人一起迁往城中的邸宅。家具大都齐备,不足的也都由新太郎备妥。

另外,佐渡到花畑馆请安,向忠利报告了这件事。忠利也注意到了与由利公主相关的问题,问佐渡道:“怎样,武藏的心意?”

“是的,我曾为此事,暗中试探武藏的心意。目前,武藏似乎还没有这意思。”

“真的?”君侯脸色有点沮丧。

“不过,武藏也衷心敬佩公主的为人,内心对她深有好感,是不错的,若是世间的一般凡人一定会变成爱慕……不过,武藏并没有就此打住,不跟她亲近。”

“由利那方面又怎么样?”

“公主似已看透武藏的这种心境,武藏不来求,自己也不愿意自动去接近。内心爱恋武藏,已确凿不移……不过,她也不是一个平凡的女人。

武藏说,公主是跟男人颉颃,独自前行的人。不错,确也如此。”

君侯苦笑道:“佐渡,看样子,这问题,我也无胜算哪!以世间常情来估量,总是失败的。”

佐渡也同样苦笑道:“诚如尊意。这两个人就像住在不同山上的牡鹿和牝鹿,如果没有一个肯下山,就无法在一起了。这时机是否会来临,只得抱着愉快心情等待了。”

佐渡也向新太郎说出同样的意见,新太郎也说出真心话:“想错了。

其实,一看到师傅,这种想法就消踪匿迹了。”

其实,武藏病后曾突然想起要公主照料——以一种甜美的心境,但这只是刹那的闪光。现在做梦也没想到要公主照料而接近公主。他仍然抱着以远处高岭上的花来欣赏公主的心境。这是不易的事实。

就这样,武藏心中并未牵挂着由利公主,平静地迁进城下的邸宅。

这儿是可俯视上林桥,远眺大阿苏山的胜地。

“这已非暂居之地,而是放浪四十年后,最后定居的坟地。”

武藏想着,不禁感慨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