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净

夜已深,睡沉了,也不足为奇,但五人的心中总有一种不安之感。

新太郎接着说:“对不起,有事相烦。”

其他四人也交替呼唤。

没有任何回声。试着敲敲门,门应手而开。

“奇怪!进去看看。”

新太郎领先跳进去。

“松山主水!”

“主水在吗?”

大家口里叫着,踏步走进,仍静悄悄的。新太郎赫然而惊,喊道:“糟了,主水那厮,潜赴岛崎了。”

新太郎接着飞奔出去,四人也都跟随其后。

“公主危险!”

众人朝岛崎奔去。

就在这时候,主水站在白梅庵大门前,大叫道:“对不起,是主水,因有急事来访。公主,请开门。”

露心和尚从里头应道:“噢,松山先生,是你!公主已休息了。”

“什么,已休息?叫她起来,有急事。”

“明天再谈好吗?”

“明天等不及了,是急事。”

露心退入内院,旋即出来打开门。

主水直往里走。他脸色苍白,满眼血丝,酒气熏人。

露心倒退一步,阻止主水往前走。

“呀,酒醉了。”

“多嘴,让开!”

主水跃起,拔刀即斩。

“哦!”

露心急忙跃开,拔出刀来,喊道:“公主,主水疯了 !”

主水毫不反顾,直往内院奔去。前面十尺处就是公主的寝室。公主赶忙披衣,在厢房点灯端坐。

主水提着大刀,气冲冲地踏入厢房,一看到公主,便凝目站立。

“公主!”

主水露出了悲痛的呻吟声。

“来做什么?”

公主严肃地望着。

“公主,请,请嫁给我……”

奇怪的是公主并不恨主水。

公主在主水狂乱的情态中看见了他激越的爱之火焰,感觉到其内在灵魂之美。只要是人,不管是谁,有了爱之火焰,极恶的人也会含蕴有灵魂的纯粹性。

当然,能如此穷究人心的必是自己有大智慧,而且是清纯的人。在能够如此观看事物的人面前,真正的恶人已不存在,但未必即能接受对方的爱情。公主所能接受的爱,只有一个,那就是武藏的爱。

主水如果现在能够以自己的灵魂感知公主的这种智慧与清纯,一定会幡然而悟,超越爱欲,而在另一崇高的境界找到光明。人生的意义并非仅是爱欲的满足,毋宁说超越爱欲之处有“道”。臻此“道”的最幸福手段乃是得到爱欲的合作与牺牲,不过,有时不舍弃爱欲便不能臻于道。

武藏是属于后者。主水若有求此道的灵台,失去公主也许反会成为求道的触机,使他的人生辉耀灿烂,而完成他的兵法……但是,主水的灵眼已盲,他放射出高燃着情欲与邪念的目光逼迫公主。

“公主,快回答!否则要你命。”

“……”

公主肃然凝视主水。

“快回答!”

主水又踏进一步。这时,露心从背后大喝道:“无礼!”旋即跨进公主和主水之前。

“这家伙!”主水仍然不在意地从正面砍下,这次露心拔刀猛挡,主水反被震了出去。

露心的兵法以力取胜,非以技巧为主。反之,主水是技巧的剑法。

主水受露心大力的阻挡,连连后退,退到了走廊边。主水一面后退,一面怒吼。

“你这和尚,要抵挡吗?”

露心也以怒吼应之道:“到外面去,到外面去!”

然后他对不知所措的与市说:“打开套窗。”

与市飞跑到主水背后,打开一扇套窗。

“好,和尚,走!”

主水轻飘飘地跳到庭院,露心也跟着跳出。

公主默默地望着这情景。眼中慢慢浮现了哀愁之色。

丧心病狂的主水和虽出家却守护着公主的露心,已经势在必斗,无法加以阻止了。公主已知势如箭在弦上,她视之为与己相关的宿命。

“来吧,和尚。”

主水剑取上段。

“来啦!”

露心则取中段。

两人相对趋进,彼此皆无间隙,但间隙是靠瓦解对方架势创造出来的。须以气魄、呼吸、运气和虚实来瓦解对方的架势,使之混乱。

因而,起先的一分钟,两人彼此瞪视,以量度呼吸。其实,主水的本领要高强得多了。主水脸上浮现凄厉的微笑,他很快就看出露心的实力。

另外,露心的脸已为拼死的决意所扭曲,露心似乎已经知道除了舍身砍下一刀之外,别无制敌之道。

“呀!”

武藏流特有的呐喊声从露心的腹部拼发出来。如奔流般前进的露心,舍命似的砍向主水的躯体。

“混账!”

主水吆喝,往后退,抡起大刀向进势已满的露心头上挥下。

露心却也不凡,惊险地回刀在头上架住。下一刹那,主水看似猛抽回刀, 却在目不暇接之间把大刀伸向露心的喉咙:“ 呜,呜,呜。”

露心摇摇晃晃,血从露心喉头附近喷出。但露心没有倒下,张着大眼瞪视主水。

“嘻,嘻,嘻。”主水如魔鬼般笑着,不反顾露心一眼,跳上了走廊,再向公主趋进。接着,露心往前倒下。与市奔过去,抱起露心。

“露心师傅,振作一下。”

“公主……”露心微微叫了一声,便垂下头。

“噢,公主!”

与市放下露心,愕然伫立,然后向外拼命喊叫:“杀人啰!快来人呀!寺尾先生!新太郎先生!松小姐!”

远处似有人回答。

“快来呀!公主危险呀!”

与市不断地拼命呼叫。

在原先的厢房——

“公主!快回答!”

提着血刀的主水,满脸尽是杀气与欲情,站在公主跟前高喊着。公主凝视着这模样的主水,眼中已无忧愁的阴霾,却也无憎恨之色。

“主水,把我杀掉算了。”

公主平静地开口说。主水眼中蓦然燃起憎恶的火焰。

“还,还是拒绝。我自岛原以来的真心难道也遭到**?”主水恨恨地说,但没用纵火烧萨摩营房之事来胁迫公主。

“主水,我知道你倾心向我的心意。但我不会嫁给你,我把生命代替爱送给你吧!把我杀掉算了,我的生命是你的了。”

“砍!”主水迟疑了一下。“那么,爱是谁的?是武藏吗?”

“如果武藏先生像你这样追求,也许会把爱献给他,但武藏先生不会追求,所以不是任何人的。”

“武,武藏那厮!”主水重握着刀,脸上散布着杀气。

这时,小小的人影奔向公主。

“阿姨!”

四五个孤儿依偎着公主。

“走开!”

主水高叫着,抡起了刀。这时,“啊”的一声,回首后望,提刀的手腕上刺着袖剑。

“哦,是阿松?”

“主水,来一决胜负吧!”阿松站在廊上瞪视着。

“哼……”主水拔掉腕上袖剑,猛然跃向阿松。阿松已早一步跳进庭院里。

“混账!”主水也随后跳进庭院。咻!阿松回头一刀砍向主水的脚。

“咔嗒!”主水巧妙地挡住了。但阿松的快刀已伸至主水胫部。

伤势不重。主水脚触地跃身而起,逼向阿松。阿松躲过,反身斜砍,刀锋划及主水额头,血立时飞出。

“哼,这家伙。”主水为这意外的错失激怒,不禁全身颤动,提着刀瞪视阿松。

阿松退缩。跟这类技艺高超的人用真刀比画,这还是第一次。主水本人的技法也跟江户时代相当不同。

主水如老鹰捉鸡般,一步一步逼向阿松。他轻提着刀,鲜血从腕上滴落,也从额上、胫上滴落。主水仿佛毫不在意。

阿松倾力与主水的威压抗衡。

“这狗武士,这丑男岂是挥动正义之剑的人!正必胜于邪!”

阿松心中高喊。

主水嘴角轻轻**。

“来嘞!”

阿松如是觉得,便踢地向前。这时,由利公主又出现廊上。

“主水。”公主出声说道,“为什么不砍了我?是你的了,但……”

“哦。”

主水迟疑了一下。阿松乘这霎时的间隙,以舍身一刀袭击主水。刀锋又横砍了主水的脸颊。

“混账!”

主水两手抡起大刀劈头砍下,阿松虽然挡住,却为其势所压,猛然往后急退,“叭”的一声倒在地上。

主水一跃而至,阿松虽倒下,仍把主水的刀拨向一边,一滚而跃向树丛中。与市握住其手,边向外奔跑,边拼命喊叫。

“快,谁快来呀?”

“来啦!”

从近处立刻传来回音。新太郎等五人团飞奔进来,差点跟与市和阿松碰个正着。

“公主呢?”

“快,快到庭院去……”

五人奔向庭院。主水站在公主面前,正抡起刀。

“主水!住手。先跟我们一决胜负吧。”新太郎从背后喊叫。

主水回头,脸上染满鲜血,只有眼睛闪闪发光。

“嘿,是新太郎!”

主水眼中又涌起新的憎恨,回首把刀架在正眼上,说:“来得好,老早想杀你了。”

新太郎也同样取正眼。“主水,乖乖受缚,这是主上的意旨。”

“什么?”

“奉命杀你!”

新太郎大声吆喝,乘势迈大步向前。

“咔……”二只刀锋如银蛇般纠缠在一起。刹那间,山东飞扑过来,主水后退躲闪。野田的快刀又迎面而来,主水将之拨开。宫胁与和田双刀劈头砍下,主水如飞鸟般闪过,一刀砍向阻挡在前的新太郎。新太郎以刀柄挡住。这时,主水望了公主一眼,公主由阿松和与市扶着双手,一面回头张望,一面走进屋里……“呀,公主!”

主水发出悲痛的叫声,想追踪公主而去,仿佛忘了眼前的敌人……“嘿!”

新太郎的刀锋乘隙,如闪电般击碎主水的肩头。

主水好像一点也不觉得痛楚,连连呼叫:“公主!公主!”

“奉命杀之!”其后的四人同时高叫,四把白刃如矢般砍进主水身体。主水全身是血……但主水没有倒下。

“公,公主!”主水又叫了一声。

声音太凄厉了,五人撤刀后跃,注视着主水,主水还伫立未倒。

公主又出现廊上,她不忍目睹,背转了脸,却喊道:“主水,我的命送给你!”

主水不知道有没有听到这声音,紧握的大刀掉落地上,紧接着人如山崩一般,跌落在地上。

新太郎奔驰而至,加上最后一击。但主水早已断气了。在这同时,山东抱起露心的尸体,唤道:“露心,是我,呀,迟了。”

新太郎叫唤阿松和与市。

“阿松!公主没受伤吧?”

“是,幸而……”

“与市,歹人只主水一人吗?”

“是的……”

“真的?我们要去找传次和吉之丞。主水的尸体由奉行所带走。请代向公主问候。其余的麻烦你们啦。”

留言后,他即奔驰而去……

离开鬼气阴森迫人的地狱图——主水濒死的挣扎,重回厢房,由利公主脸色发青,像要崩溃般坐着。与市抱拢孩子,满脸悲痛。刹那间的寂静……

“公主,请放心。主水已倒下去。”阿松用力说。

“松小姐……”

公主突然噤口不言,双手合掌。于是,阿松也低声说:“真是……”

说着,自己也双手合掌。

阿松眼中清晰浮现了为情癫狂者可怜复可悯的景象。

如果主水未因公主而失魂落魄,自己也可能跟露心一样被杀。新太郎等五人团一定杀不了主水。

“呀,公主!”与市叫喊。俯首沉思的阿松吃惊地仰起头。

与市拉着公主的手。公主手上握着闪闪发光的怀剑。

“公主!做什么?”

阿松跃过来夺取怀剑。公主却意外地以沉着的声音说:“松小姐,别想歪了……我只是断发而已。”

“啊!断发?”

“我答应把生命送给主水。主水虽心怯未夺去我这条命,但对我来说,已跟没命一样。所以才断发。”

阿松吓了一跳。

“那么,公主,你是接受了主水的爱啰?”

“不,无论如何,我不能爱主水。但也无法挣脱主水坚决的真诚,所以甘愿用生命来代替爱。”

阿松睁大感动的眼睛,注视着公主。

“公主无法挣脱主水思念的心境,我懂得了。而且,也了解公主重视爱胜于生命的真意……”

接着,她又说:“啊,不过,公主,可不能断发呀。武藏先生马上就来了。”

公主却冷冷回答:“他来又跟我有什么关系?”

“那可不同。”

阿松猛摇头。

“这次一定可以结合,武藏先生和公主……”

“喂,你说什么?”

“武藏先生既然出仕,就跟以前不同了。”

由利公主默默凝视着阿松的脸,眼中却闪过一丝暖意。

阿松仍然继续说下去:“佐渡爵爷自不用说,就是主上,据说也满心热忱,要亲自为武藏先生说亲……”

阿松故意不提公主的名字。公主脸面浮现出欣喜之情,而且逐渐泛红。阿松兴奋地说:“据伊织先生的来函说,武藏先生自己也……”

公主打岔道:“松小姐,别再说啦,我也不想再麻烦大家。我们还是快处理露心师傅的尸体。”

说着,她便站了起来。阿松也注意到了。

“对,必须先通知露心师傅的家人。与市先生,你到坪井的小河家去通知一声,好吗?回来时也请顺便到我家通知一声。”

“是,我跑一趟。”

与市有如复活一般,从座席上站起来。

不久,小河家和新太郎家都有家人和仆役奔驰而来,将露心遗体运回家里。

但是,主水的善后可没这么简单。出去寻找传次的新太郎至深夜回去后,才向长冈佐渡报告:验尸衙役到白梅庵,已天色大明。

主水的致命伤是右肩到背上的刀伤。除新太郎的这一刀之外,还有十处伤痕,真是惨不忍睹。其中,手腕、胫部、额头的伤是阿松砍的。

“不愧是肥后第一女剑士,勇敢善战。”验尸衙役也为阿松的勇猛咋舌不已。

验完尸,衙役宣称:“松山主水,豪饮之后,心智丧失,侵入白梅庵,杀害和尚露心,是故,寺尾新太郎斩杀之。罪在主水,新太郎无过。尸体弃之。”

于是,衙役令役夫将尸体抬离现场。似乎是依佐渡预先交代的方式处置。

公主和阿松皆合掌目送主水尸体离去。

另外,传次本可逃逸而去,途中却想起主水所存的巨款,折回窃取,以致为新太郎等人所发现,当场被杀。

门人村上吉之丞行踪不明,据说后来在江户成了相当有名的剑士,并开设武坛。

又,主水遗体被弃置于乱葬岗。据传,后由亲属偷偷运回八代。

黎明后,佐渡立刻将昨晚之事报告忠利。忠利皱眉感叹道:“哦,辛苦了。由利平安无事,真是万幸。阿松、新太郎,能不负伤而斩杀主水,可佩!”

“如何向八代老君侯报告?”佐渡问。

“聘用主水,是岛原之役的恩赏;斩杀主水,则是犯罪之处罚,两者皆顺理成章,我毫无可悔之处。若老君侯垂询,自当一一细述,无须预先报知。”忠利回答,接着又加上一句,“为使藩中之人了解,你可将此事晓谕众人。”

佐渡召集重臣及有职藩士,传达主上意旨道:“主水丧心病狂,有不利主上之举,并闯入白梅庵杀害露心,故依主上意旨,召新太郎斩杀之。”

对此,无人怀疑。所谓丧心病狂、对主君不逊、闯入白梅庵,主水似乎确都犯了。此外,主水的声望也浮而不实,甚至门人也没有一个为主水人格所折服的。

这事件也给全藩年轻武士带来了贯彻始终的效果,同时这正表现了“无论技艺多么高明,若违反君命,有损士道,皆杀无赦”的意旨。

“所谓兵法绝不止于技,还要‘心’!若能尽忠,技逊者亦能斩杀技高者。”

无论老少武士都这样想。武藏的形象现在更像破云而出的满月,逐渐在全藩藩士心里升起。

“听说,主上将正式聘请武藏先生了。”

“真好!让先生的兵法成为本藩独有的兵法。”

“必须全藩一致迎接武藏先生。”藩士中有人这样说,这样想。藩内这些声音自然会传入新太郎的耳朵。

事件完全处理完毕后的一个晚上,他们群集新太郎家举杯祝贺。

“光风霁月,迎接师傅的天地,已一尘不染,其后只有暖席以待啦!”

新太郎说。众人皆欣喜地以目相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