醺风

梅雨过后的六月底,某日,一位年约四十岁、表情稳重的武士,衣着华丽,站在小仓城内宫本伊织府邸的大门外,请求传报道:“请问,有人在吗?有事相烦。”

“谁呀?”

担任传达的仆役走出来,匍匐席上。

“肥后细川家臣岩间六兵卫,求见宫本先生。祈请传达。”

“是,请稍候。”

仆役进去告诉伊织。因为是清晨,伊织尚未上殿。

“什么,原来是岩间六兵卫兄。”

伊织立刻想起来了。岩间六兵卫的俸禄八百石;身任书院组头1,颇获忠利宠信的沉稳人物。伊织在岛原之役曾见过好几次。

“是那件事吧。”伊织想。并亲自去告诉另一房间的武藏。

“父亲,熊本的岩间六兵卫兄,在门外求见父亲。”

1 组头:即警卫队队长。

静坐冥思的武藏,静静地张开眼,倾首想道:“岩间六兵卫?”

“就是那位身任书院组头的先生,我在岛原之役时曾见过。我想大概是忠利侯派来的密使。”

“哦,想起来了,我也认得。请他进来吧。”武藏表情显得有点儿紧张。

岩间六兵卫被引到外厢房,伊织先述久违之意,六兵卫则说昨晚已至小仓,住旅舍一宵,今晨来访,旋即说明来意:“其实,我是奉主上之意前来。”

这时武藏进来了,双方致意后,六兵卫肃坐说道:“六兵卫来见,非为私事。先前,伊织兄给佐渡先生信上说,先生愿出仕主公忠利。主公回藩后,获悉此讯,欣悦愈恒。”六兵卫以老练的口吻温和地说。

“嗬,原来如此。”武藏和伊织都脸露笑容。

“因而,全藩商量后,决请先生早日莅临,但此事须先了解先生意向,所以今晨在下特意求见。”

“我的意向?”武藏惊奇地反问。

六兵卫端坐继续说下去:“先生是天下第一的兵法家,延请的主君则是九州中原的太守。若俸禄和格式不相当,势将贻笑大方。故重臣皆一致认为须先知道先生自己的愿望。”

“嗬,是这件事?”武藏显得有点意外。

“若能不吝指示一二,六兵卫即不负此行使命……”

“嗯。”武藏表情严肃,沉思默想。

武藏根本没有想过俸禄额和格式。以忠利侯与自己的关系而论,更不需要格式。以食禄而言,对一个过惯清贫生活的独身者也不需要很多俸禄。以新进藩士而言,只要给予相应的待遇就够了,不需要过分的待遇。万一给予过分的待遇,拟辞退不受。

但现在六兵卫却提到全藩或领主的体面。

“嗯,原来还有这么一回事。”

武藏态度凝重。默默沉思。六兵卫见此遂改口说:“啊,先生,不必今天即时决定。以后请用书简通知传令官坂崎内膳先生,即可直接传至主公处。”

于是,伊织辩解说:“岩间兄,父亲对这些毫不关心,也不曾对我说过。只愿一心三思为公家做事,就满足了……”

六兵卫又望着武藏,说:“噢,六兵卫敬佩先生这番心意。言辞不常之处,深感汗颜之至……”

武藏急忙开口说道:“岩间先生,疏忽的是在下。不错,藩有藩对外体面;也有对内的惯例,这样当然要充分考虑到待遇问题。不过,此事,在下必须考虑一番。仔细想过后,再回答坂崎先生吧。”

六兵卫这才放心,说:“谢谢。”

之后,默默伏手席上。公事谈完后,六兵卫表情沉痛地说:“另有一事须告诉先生。其实,此事理应由小河家直接报告,适逢我来求见先生,所以……”

“什么,小河家?是权太夫的事吗?”武藏反问。伊织也凝视六兵卫。因为六兵卫到小仓,刚好在白梅庵事件之后不久,所以武藏和伊织还不知道露心被主水杀害的事。

“是的。先生大概也知道,露心先生住在白梅庵,帮助由利公主。”

“嗯,是新太郎写信告知的。”

“这是十天前的事了。松山主水丧心病狂,闯入白梅庵,欲杀由利公主。露心先生挺身阻挡,与主水在庭前相斗,终于惨遭杀害。”

“真的?……”武藏张大了眼睛。

“那么,公主呢?”伊织紧张地问道。

“之后,事态极为危险,就在这时,松小姐奔驰而来,又在庭前厮杀,松小姐只受轻伤,却连伤主水三处,真是本领高强。”

“嗯,不错。”武藏点点头。

“这时,寺尾与和田、宫胁、山东、野田齐驰而至,顺利地砍杀了主水,公主才幸免于难。”

伊织松了一口气,武藏却以审判者的严肃表情说:“露心,力道雄厚,本领相当不错,但实非主水之敌。能解除公主厄难,着实了不起,虽败犹荣。阿松也非主水之敌,主水也许见阿松是女人小看了她。阿松虽是女人,却强而有力,有实战的经验。瞬间的技艺也意外地锋锐难当。若小看了她,名人也要遭殃。”

六兵卫和伊织倾耳敬听。武藏仍严肃地说:“当然,新太郎他们,以技艺论,实无力克制主水。然而,胜负未必纯以技艺决定。主水被杀,是因心丧之故。浑球!毕竟因心而亡身,若能有心又有无比的剑才,我也高兴。”

武藏倾吐般说,脸上开始展现怃然之色。

“先生,如此为主水惋惜的大概只有先生一人。主水视先生为仇敌,只想跟先生对抗。现在,全藩的人都知主水的邪念,齐盼先生入藩。主水充其量也不过是在先生之前消灭的泡沫之一。”

六兵卫说着又仰视武藏的脸。

以武藏而言,痛悼知己之死,不会有不同。不过,如果这是以刀对等厮杀所造成的结果,武藏就会以兵法家的资格进行冷酷严厉的批判。

而且,他又发现了一个冷酷的事实,在大多数情况下,胜者当胜而胜,败者必死。在使用武器的斗争世界里,无论攻守,都是如此。不过,对此,武藏并不觉得人世无常。如果觉得无常,便须放下武器,如果认为是罪恶而加以憎恨,便须把此世改造成没有武器的无斗争世界。

武藏在五十七岁以前,已跟许多武士战斗过,夺了许多人命。不过这些都是对立场上的比试,否则即是应战的厮杀。而这些全是尽全力,当胜而胜者,所以他有时会珍惜、怜悯对方的生命,但在“道”上并不认为犯了罪恶,以致不会觉得这是无常而须赎罪,也不会引发出佛家的菩提心。

武藏的这几种姿态,无论在当时或现在,都使人觉得他是剑鬼、杀人鬼或无情汉。

“岩间兄,父亲曾数度接受主水挑战,杀他的机会多的是,却都放过。”

伊织插口对六兵卫说,接着问武藏:“父亲,那时的心情如何?”

武藏回忆似的,闭了一下眼睛。

“嗯,确是如此。我心里很喜欢主水。他内心深处有种东西吸引了我,纯情、认真、果敢的灵魂!而且,我珍惜主水剑上的天分,期望他的兵法能有所发展。主水似乎并不是一个可恨的男人。”

“确是如此!”

伊织点点头,六兵卫瞪目惊视。

“先生,如果主水懂得先生这番心意,我想必有大成。但主水的想法却大不相同。凡向先生下手的人尽皆灭亡,即使不是先生自己下手……”

武藏听了,表情凝重,自语般说道:“我这个人毕竟只配单人独行。

阻路之人大概都会被杀。同行的人也被迫远离而陷于不幸。不过,岩间先生,这种人今后却想出仕忠利侯,跟肥后藩士同行。请多关照。”

说到最后,他的脸上露出了温煦的微笑。

武藏最先因为无所求,而且不重形式,所以俸禄待遇等都打算任由对方决定。

但听了岩间六兵卫一席话之后,发觉由于大藩的体面与藩内的政治习惯,要决定这一些确也不简单。

而且认为由己方先提出自己的愿望,反而是对对方的亲切。但最具体的原因是武藏第一次仕宦,对这些全然不懂。

于是,他爽直陈述自己的心境,并以回信的方式致书传达官坂崎内膳。

其内容大意如下:

坂崎内膳先生

关于我的待遇,承蒙岩间六兵卫先生垂询,难以口头回答,故以书面陈述。

——在此之前,从未出仕藩国,日就衰迈,又加体弱多病,俸禄、身份皆非祈望,若能逗留贵地,有相应武具以供操练,另备马一匹,于愿足矣。既无妻子,又届老龄,无须美宅家财。少时曾六上战场,其中四次均无人能出吾右。众所周知,但非以此事以求待遇也。

——武具之运用,因时治国之事,自青年时期起即略有历练。承蒙垂询,敬答如上。

宫本武藏

细川家接获此函,即与忠利侯前举行会议。武藏信中洋溢着诚意、清澄的心境,而且不亢不卑。会议席上,内膳披露此函后,忠利击膝开口说:“哦!简直挨武藏痛斥啦!目前的情况,如果武藏没有体面,我方也就不会有体面。给予武藏超过现实生活所需的俸禄,反会增加其负荷。可酌情衡度,决定他的俸禄额。不过,身份可不能如此,他有为将之能,须考虑万一有事之情况以待之。”

“不错,理应如此。”

众人在此函中看出武藏的风采,齐声感佩,但现在若再讨论下去,实在不好意思。不过要如何来决定其禄额呢?没人有主张,只好沉默不语,忠利亦然。

“唉,武藏那厮,居然提出了这么困难的问题。”忠利侯莞尔微笑轻声说。

“诚然。”在座的长冈佐渡、泽村大学都兴趣盎然地点头。

武藏在信函中清楚表明不需超乎需要的东西,既不假作,也不谦虚。

但要按其心境,无过与不及,依其所求决定禄额,着实相当困难。

在座的大多数人虽佩服武藏的清廉,却也要顾虑到武藏的名声与大藩的体面。

“武藏的希望虽须充分尊重,但总不能只拨给一百石、两百石救济米呀!”

但这些话,谁也没有说出来,席上一片静默。不久,佐渡打破沉寂说道:“主上,姑且搁置,待明日再议吧。”

“也好,我也想仔细考虑一下。”忠利回答。

会议结束后,佐渡领着在座的养子寄之,坐轿赴龙田山下的泰胜寺访问大渊和尚。

泰胜寺是细川的菩提寺1,住持大渊和尚已过六十岁,是妙心寺派的高僧。

“和尚,今日来参禅了。”佐渡虽然突来此语,大渊却连眉毛也未动。

“这也奇特。”

大渊引父子到本堂,三人对坐参禅。静寂中,莺声轻轻流入。半个多时辰后,参禅结束,移坐茶室。年三十岁上下的年轻和尚恭恭敬敬迎接三人,奉上茶水。大渊引介年轻和尚道:“爵爷,这是最近云游到本山的行脚僧,名叫春山,请多多亲近。”

1 菩提寺:即细川家支持的藩寺。

“哦,我是佐渡,这是寄之,请多指教。”

“在下春山。”年轻和尚简言回答。

佐渡凝视着这年轻和尚。脸靥略黑,体格刚健,目光炯炯,一副勤修励行的禅僧风貌。

“爵爷,有何指教?”这次是大渊问佐渡。

“说实在的,和尚,碰到难题啦。”

“哦!”

“小仓的小笠原家有个名叫宫本武藏的兵法家。”

“武藏?贫僧知道此人。春山,你也认得吧。”

“是的,在小仓曾见过一两次。”

“要聘武藏到本藩,但待遇却有点难以决定……”佐渡望着大渊和春山说。

佐渡告诉大渊和尚聘用武藏的经纬,并把誊抄的回函读给他听。

大渊一直倾耳细听,佐渡读完后,浮现出愉悦的微笑。“哦,是比传闻更了不起的人物、杰出的作家。不用说,这是武藏给肥后藩的禅宗问答,难怪主上要那么说。是离俗又从俗的大丈夫心境,没有一丝欲心,没有虚伪,而且清楚说出所希望的待遇。春山,你以为如何?”说着他回首望春山。

“是的,想来是必杀之剑,毫无空隙。”春山也张目回答。大渊回眸注视。

“须去凡俗,空心以处之。爵爷,《碧严录》有云,僧问洞山,此佛如何?洞山云,麻三斤。”

大渊训诫般地说,接着赫然瞪目大喝:“喂,此武藏如何?”

佐渡如受当头棒喝,顿然灵台清明。

“欤,禄米十七人份,实米三百!”

“善哉!善哉!哇,哈,哈。”

大渊哈哈大笑。佐渡表情也松缓,望着寄之。

“寄之,你以为如何?”

“以双方的体面而言,禄米十七人份,以武藏身份来说是最低的俸禄,意外的微薄。不过,也有藩士以如此微薄的俸禄顺利地达成以武士仕宦的任务。以宫本先生的心境来说,可说是无过与不足的俸禄。然而所谓实米三百,意何所指?”寄之促膝反问。佐渡莞尔回道:“身份是客卿,职位是大组头,这已跟主上商量好,内定的了。而且想请他担任兵法指导。实米三百是职务上最低的津贴呀。”

“噢!懂了。”寄之低头称是。

第二天,复就此事召开会议,但谁也没开口。

佐渡微笑着仰视忠利的脸。

“武藏的待遇,身份为客卿,职位为大组头,尊意以为如何?”

“嗯。可以,各位,认为如何?”

“是,不反对。”重臣们都异口同声回答。大组头约相当于今日的军司令官。佐渡缓缓地接着说下去。

“俸禄额为禄米十七人份,尊意以为如何?”

“可以。”

忠利微笑点头。重臣脸上都明显地露出不解与惊讶的表情。

佐渡说出禄米十七人份时,列席的重臣都大惑不解,连泽村大学也怀疑地追问道:“由不多求,可知武藏清澄之心,但禄米十七人份毕竟是下级武士的俸禄,意下以为如何?”

佐渡沉稳地回答:“不错,禄米十七人份,似乎微薄。不过,在本藩,以藩士而言,有其标准的食禄,吾辈得享厚禄,系源于祖先的功劳及长年奉公做事的贡献,而武藏却是没有祖先功劳的孤独散士,禄米十七人份应该很恰当。武藏大概也不会要求超过此数。不过,这不是依武藏其人及其实力的评价而来,只是推断以前武藏与本藩之关系而决定。若果以前曾出仕他藩,那就嫌少。诚如武藏书函所述,他以前是个完全无禄的浪人,所以无须顾虑。”

诚然,理路井然,众人不得不颔首称是。但长冈监物又提出异议:“不错,这种处置极为妥当。但,客卿也好,大组头也好,都是藩的重要身份职位,而禄米十七人份却是徒步武士的食禄,实在不解此中深意!乞明示。”

“如前所述,禄米十七人份是对一个散士的待遇,既职为大组头,自当给予此一职位的加给。不过,因是初任此职,所以想给予实米三百石供其支用。此外,若有不足可随时增加,亦可由主上应时赐之。各位以为如何?”

佐渡说这完后环顾一下从臣。现在已没有人表示异议了。

起先,从武藏的声望而观,他们内心以为会给予千石以上。经佐渡仔细解释以后,觉得禄米十七人份,实米三百石,却也是迎接清廉之士最适当的处置。

忠利满面春风,开口说:“佐渡,这跟武藏的回书真可说针锋相对,相应无间。其实,我在江户已经请教过泽庵禅师有关武藏待遇之事?禅师即席垂示道:‘迎取一位散士,又有何难?我站在门口,仅以白米一勺即可供养一位行乞僧。’”

忠利经常师事泽庵。泽庵亦以忠利为俗家的传心弟子,极为信赖。

于是,武藏的待遇问题遂告决定。重臣们皆向忠利告退,只有佐渡一个人留下,两人相对而坐。

忠利脸现微笑,诚心问道:“佐渡,由利之事怎么处理?”

佐渡有点为难地说:“主上,自主水之事发生后,公主自称罪过,闭门谢客,连新太郎也不肯接见。”

忠利颔首道:“原来如此。她本有自省之心,又是一个倔强的女人,事情纵使起自主水的精神错乱,也自觉有罪、有污点。”

“诚如主上所言,据阿松对新太郎说,主水之事使公主深受打击。

不过她对武藏的深情还是相当牢固,所以阿松对新太郎说,此事可暂且搁置,再设法为之。”

“嗯,此事不宜操之过急,那就等待机缘吧。不过,无论如何,要暖座以待武藏。武藏虽说不要居宅家财,但总要有个适当的居处吧?”

忠利眼含温情。

“是,打算在城内安排居邸,开工兴建。”

佐渡感动地回答。

忠利抚摩近来突显消瘦的脸颊说:“佐渡,中年以后患病真可怕。

武藏自称病弱,去年的病患一定给他相当大的打击。长久的独身生活,严格的修行……无论如何,要好好照顾他。”

佐渡吓了一跳,仔细观察君侯的脸庞,说:“看来,主上似乎也消瘦了,贵体如何?”

“不,没什么。不过,就像刚才所说那样,老年病已经慢慢出现了……我真羡慕你老而弥健。”

忠利羡慕佐渡而脸露笑容。佐渡虽是臣下,但佐渡的妻子是忠利的姐姐。佐渡的养子寄之是忠利的幺弟。在格式谨严的当时,纵有血缘关系亦需执君臣之礼。不过,仅两人在一起坦诚交谈时,忠利侯一直都与佐渡特别亲近。

佐渡想起岛原之役以前忠利患重病的事情,仿佛要拂去此一不安似的,鼓舞道:“总之,主上不仅是吾藩,也是国家的柱石,必须永保康壮。武藏来了以后,愿主上常去放鹰狩猎,已经很久没去狩猎了……”

忠利也重新想了一下,爽快地笑道:“嗯,岛原之役以后,是没有畅快狩猎过。呵,对了,听说武藏也很喜欢放鹰狩猎,这也是一件乐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