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好人没好报,如同预言家一打十一

1.

我在家又待了一周之后,才鼓起勇气决定返回尚熙大厦。

那些日子我几乎没怎么出门,和妈妈一起在阳台上侍奉多肉,过了几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

我发现我没那么讨厌多肉了,摸着肉乎乎的叶片,不失可爱的一面。

妈妈和我达成了一种自我进家门后便有的默契。

除了多肉,以及多肉的营销方式,别的我们一概不谈。除了开设淘宝店之外,我还把摄像头对准多肉,开启全天候24 小时的淘宝直播。就像看大熊猫吃竹子一样,居然也有不少人愿意看这么一个粉粉嫩嫩的植物慢慢生长,花上好几个小时。

订单量铺天盖地地袭来,我们狠狠赚了一笔。

到了离别的时候,妈妈和我都有些忍不住。尽管现在的通讯很发达,但有些话当面说,和打电话发微信的感觉是截然不同的。所以,我们俩在候车大厅,就像电影里危机时刻的男女主角一般,拼命用极快的语速多传递一点信息,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心意。

我告诉妈妈往后该如何一键发货。

妈妈告诉我她会把所有赚到的钱都留给我。

我们彼此眼眶有些湿润,毕竟都说到对方的心坎里了。我之所以这么快地就回家,是因为几次冲动消费导致的。一周内我数次想跟她提这件事,却找不到合适的时间跟场合。毕竟在摄像头下,我们被网友戏称为“多肉母女”。她是桃美人,我是熊童子。为此,我们还戴上了可爱却愚蠢的多肉头套,就是类似电影里王小贱戴的那种。

拿下头套我依然开不了口,生怕就此打破我们之间的默契。妈妈数落我的没用,嘲笑我的无能和多年来的自欺欺人。而我则奋起反击再次离家出走,在社交网络上贩卖我的**就此走向不归路。

生活哪有这么狗血,妈妈摸了一下我的脸,说:“那次你找来的男生挺不错的,可以试一下。”

这句话又说到我的心坎里了。

还在路上的时候我便发微信给张经纬,告诉他我回来了。他立马回复我,问我今晚要不要一起吃饭,看样子他是饿极了。我犹豫片刻,还是决定推迟见面的日子,表示等我忙过这一阵会主动联系他。但我问他要了地址,也就是钥匙的地址。调侃说没准我会搞突然袭击,就像中学时代站在心上人家楼下那种。

其实我是担心,张经纬这么会浪漫,散落在民间的钥匙会不会不止一把。

就像此刻我站在尚熙大厦的楼下,同样是一次突然袭击,但更像是班主任站在后窗偷窥同学们上课有没有在认真听讲。方恬心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站在了我的面前,她愣了一下,然后拥抱我,问我回来怎么不提前打声招呼,并接过我的行李箱。

“你不是不住这儿了吗?”

“我现在会经常回来看看。你还好吗?早知道就不该让张经纬去的。”

“不是他的错。你呢?你跟他怎么样了?”

“后来就没怎么联系,而且——我想就先这样吧。”

我是后来才知道方恬心跟吴双的事情。以及直到开始写作这本书的时候,才开始慢慢搜集那段我不在的日子里,尚熙大厦所发生的事情。其实我跟方恬心也没有很久未见,但这一见却格外生分。

她瞒我,我瞒她,她试探我,我试探她。我们的影子若是变成两股旋风,定是在背后刀光剑影。

到家以后,我发现除了方恬心其他人都不在家,这倒是非常反常。

这种反常造成的代价是我不再拥有私人空间。方恬心一下躺在我的**,四肢张开呈大字形,斜眼问我的近况。我想了想还是诚实回答,告诉她我正在联手我妈卖多肉。她惊讶的眼神,仿佛是听到说我正在联手我妈卖肉。

为了不让她这么惊讶,我从行李箱里拿出三个包装完好的多肉盒子,让她挑选一个,作为“多肉母女”献上的礼物。这当然也是我妈的主意,说大家同在一个屋檐下,理应互相照顾。而我当时在收拾行李箱的时候恰恰是忘了方恬心的,吴双一个,黑格尔黄凉一个,袁思思一个。

“我要这个粉红色的。”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很配你。”

方恬心拆开包装盒,把盆栽放于手心,慢慢托起,犹如自由女神像般散发出熠熠光彩。看来任何女孩子都抵挡不了粉红色的**。方恬心正准备离开我的房间去经营她关于粉红色的故事,我还是忍不住问道:“其他人都去哪儿了?”

“袁思思去上班了,吴双黄凉黑格尔他们去谈创业项目了。”

“真是锲而不舍啊。”

“是啊,但这次会跟之前不一样。”

“我在想要不要跟他们说一声我回来了,都没提前跟你们打招呼。”

“没事,今晚我做饭,我可以做得丰盛一点。”

“不用太麻烦啦。”

“不麻烦,你回来我就不出去买菜了。对了,我可以再要一盆吗?”

方恬心低下头使用手机,我猜是在网上买菜之类的。我多么想告诉她其实这三盆里根本就没有她的份怎么还贪得无厌了,当然我没有这么说。

“这两盆是留给袁思思和黑格尔他们的,带三个正好家里都能——你要是喜欢,我让我妈再寄几个。”

方恬心抬起头,似乎是完成了指纹付款的最后一步,大概之前她没有细听我的话,点点头说“好啊”,可笑容下一秒就僵住了。

我的话像是沙漏被翻转过来,再从腰间细细地流了一次。方恬心望着我,考虑了半天措辞说道:

“你也给吴双寄一份吧,你忘了给他。”

“啊,没问题。”

“但不要粉红色。我一个就够了,弄不好一个都会养死。”

“不会啦,多肉就是因为好看好养,才会有那么多人喜欢。”

我关好门,瘫倒在**,有种功亏一篑的感觉。白色的天花板,上面一个字也没有,却仿佛是使用特殊材料的书写者,在上面留下了关于历史的迷思。

方恬心此刻在哪里?我的门外?她空****的房间?还是坐在客厅长桌挂着《最后的晚餐》的主位上?我知道我有太多次惹她生气,她也有太多次生我的气,如同姐妹的关系。关在房间里不出来,不小心听到对方说自己的坏话,在前男友的面前说出最不堪的真相。这或许是方恬心脾气最好的一次,如同一个局外人。

门铃响了,我赶忙跑出去看,想帮助她一起做晚饭。

谁又能想到,站在门口的是看上去饿极了的张经纬,提着两大塑料袋。

我想我必须相信张经纬是正巧在尚熙大厦附近正巧方恬心麻烦他买点食材送来,不然细想对谁都没有好处。他也许是觉得我还在路上,或者就故意想找个理由上门见我一面。这才是真正的突然袭击。

“怎么,见了一次家长你们俩就不认识了?”

“没有,我——”

“没事,我不在意。那次你帮我,我还没好好谢你呢。”

“不用谢,我这不蹭饭来了吗?”

张经纬把两个大大的塑料袋放在桌上,拿纸巾擦了擦手坐下。

犹如劳作一天的渔民,回到家以后把战利品交给妻子和女儿。

“对哦,你晚上留下来一起吃饭吧,反正他们都认得你。”

“都认得我?伊汋,恬心她怎么宣传我的啊?”

“说你,说你年轻有为,一表人才——”

我结结巴巴地编造起来,方恬心不耐烦地打断,表示她要去厨房做饭,让我来帮她打下手。说完方恬心就去厨房了,远远地还能听到她一边系围裙,一边哼着歌,似乎是心情不错。而我们两个,就像是以补习作业之名,侥幸相处在一个房间里的少男少女。我得赶在方恬心催促我去厨房之前问他一个问题,或者连珠炮似的好几个。

“你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还留下来?为什么给我钥匙?”

“因为我想见到你。”

“你不是喜欢方恬心的吗?”

“我跟她不合适,而且她也找到自己的幸福了。”

张经纬看到我迷惑的眼神,继续补充说道:“她跟吴双的事,你不知道吗?”

我没有说话,回房间拿了一条围裙,如同消防员似的冲进厨房。

2.

“这可是我第一次去上海尽头,真的好远啊,怎么会有人把公司开在那里。”

“这点路远什么?而且有那么多优惠政策,大家挤破头想在那里开公司。”

“黄凉,今天我演得不错吧?”

“牛逼。”

“发生什么了?你们谈得怎么样?”

“非常好。”

下午的时候方恬心也发微信给袁思思,嘱咐她把许老板叫上。

于是晚餐的时候所有人都到齐了,四男四女分坐在长桌两边,如同人民广场的相亲角一般。我与张经纬相视而坐,心跳个不停,生怕方恬心看出什么端倪。尽管她已经有了吴双,但张经纬对她而言,就像是一件可放可不放进购物车里的商品,没人猜得到她脑子里的真实想法。而且在她的内心深处或者我的记忆里,我们也不是第一次抢东西了。

但今天的话题人物不是我,夜晚属于黄凉跟吴双。他们貌似撞了大运,在上海尽头的创业园区里,终于有一位姓秦的投资人对黄凉的企划书表示满意。这件事追本溯源,还得回到某个夜晚黄凉在奇幻酒吧里再一次拿起吉他,唱了一首《Oh Daddy》。

于是黄凉就被注意到了,这或许才是最奇幻的部分。诚如施先生所言,在奇幻酒吧唱过的人出去都火了。黄凉因为歌喉被注意到,在一来二去的交谈中,他用敏锐的观察力和预见性向投资人兜售了一个想法。

但这不是最**的部分。黄凉吸取了多次创业失败的教训,明白做创业界的一股清流是万万不可的。于是他跟吴双分工,黄凉更擅长讲故事和兜售情怀,吴双则可以运用技术来吸引投资人秦老板。黄凉跟秦老板交谈完毕之后,秦老板表示他得去市区参加一场晚宴——这是两人提前说好的事情,且黄凉知道秦老板不用司机也很少开车。

秦老板拿出手机叫了一辆专车,不到一分钟他的电话就响了。

秦老板诧异地走出公司,发现一辆擦得锃亮的gl8 停在大门口。他没有多想便上了车——相信说到这里会有不少人猜中结局,是吴双假扮了专车司机。

显然gl8 的内部也进行过改造,每一张座椅背后都加装了小屏幕显示器,上面播放着各种吴双健身素材的短视频。秦老板看得如痴如醉,连真的专车司机的电话都没有注意到,不知是出于短视频本身还是出于男主角。

更为有趣的是短视频结束后还有一段VCR 采访——当然这也是捏造的,相当于自己买流量。甲乙丙丁的路人纷纷表示此类短视频能够让他们速成某方面的知识跟技巧,是非常有用并且看好的。

秦老板来了兴趣,不禁跟吴双攀谈起来。吴双自然把短视频业务吹嘘了一通,表示他要是投资人一定会投资这块市场。

当晚,黄凉就收到了秦老板的投资意向。秦老板表示先期注资五百万作为启动资金,收购他们10% 的股份。

“所以你们的创业内容是拍摄短视频?”

“对,各式各样的短视频。十分钟以下,三到五分钟为宜。怎么样,我们这出戏是不是演得很好?”

“500 万,10%,也就是说你们公司估值五千万啊!”

“是啊,500 万够买一辆兰博基尼了!”

“吴双,我觉得都估少了,等真正A 轮的时候要溢价。”

黄凉站起身,给每个人都斟了一轮,到自己时更是无所禁忌,往杯子里径直倒了半杯红酒。他比吴双更兴奋,也醉得更厉害。环绕全场,挨个敬大家,最后还非常起兴地跟黑格尔喝了一个交杯,让欢呼声充斥耳膜。

离职了一年多,他身陷潦倒失意,创业几度失败,与恋人分崩离析的泥淖,但终于还是醉醺醺地走了出来,犹如一个满脸是泥巴但还不忘灌上几口朗姆酒的海盗。黄凉太需要一场结结实实的胜利,比我们,比吴双,比任何人都需要这样一场胜利。尽管这件事无论从什么角度看,都比走在路上被钱砸晕的概率要小。

所以张经纬多嘴了一句问道:“你们签合同了吗?”

“还没,我已经把合同样本发过去了,这两天敲定了就签。”

“没签之前还是慎重点,做生意嘛阴沟里也会翻船。”

忘了告诉你们张经纬是怎么和大家认识的。他没有干坐在客厅里,而是跟我一起跑进厨房,替我和方恬心做些力气活,比如把弄好的凉菜端上桌。

这时正巧吴双他们三人回来了,黑格尔看到张经纬只觉得眼熟,因为她并没有见过真人,只是听方恬心讲过他的事情。所以黑格尔冲厨房喊道:

“方恬心,你在哪儿找了一个这么帅的厨师啊?”

我们俩都冲出来,大家先是吃惊我的出现,但很快又把目光聚焦到张经纬身上。因为黑格尔一副恍然大悟欲言又止的样子,让吴双感到几许困惑。

听到张经纬说那样的话,吴双的不满彻底爆发了。他两只手拧紧拳头,让我们十足看清楚手臂上流畅的肌肉线条。但我倒不担心他会给张经纬一拳或是武力威胁什么的,毕竟吴双的面前坐着方恬心。

“谢谢啊,你用不着冷嘲热讽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

“经纬做了好多年生意是过来人,就是想提醒下你们。”

“这都板上钉钉的事了。”

吴双嘟囔了一句,见方恬心出来打圆场便没有继续再说下去。

张经纬坐在最边缘,旁看靠着许老板。本来这不尴不尬的冷场也就过去了,偏偏许老板也加入战斗,多嘴了一句问道:“哎,刚才也没听你们讲,你们两个是什么时候的同学啊?”

“啊,高中同学。”

“高中?跟方恬心一届?那你都做了好多年生意?一毕业就开公司吗?”

“啊,对。家里的厂子让我接手。”

“厉害,厉害,来我敬你一杯。”

吴双拔腿站起来,像闪电一般站在张经纬的身后,端着酒杯一动不动。张经纬似乎还未从刚才的谎言里缓过来,有些措手不及。他一转身,就看到吴双红着年轻的喷着酒气的脸,目光充满敌意地望着他。如果身体会说话,那么吴双一定是不相信张经纬的那副说辞。

所以吴双在敬酒时故意把酒洒到了张经纬的身上,又装模作样地替他擦拭,结果越描越黑。

“够了!”

“他是你高中同学吗?”

“不是,他是我前男友。”

很多事情都是一连串的谬误造成的。如果许老板没有问那个问题,没准今晚根本就不会有人再提,欢乐的气氛会一直持续下去,没人注意即将到来的陷阱。抑或就算许老板没有开那个口,暴露在阳光下的阴影终究会退散,吴双终究有一天会知道那晚是什么人一语成谶。但发生就发生了,我们无需后怕或者继续往下想,当务之急是我赶紧把张经纬拉走,像逃命般离开尚熙大厦。

我把张经纬送上车,他温柔地望着我,酒精作祟让我也上了车。

所有酒后乱性的故事都有心脏怦怦跳的开头。我们在车上一句话都没有讲,仿佛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到了小区楼下,张经纬领着我走进电梯,他在电梯里慢慢把塞在裤子里的衬衫拉出来,可以说是急不可耐,也可以说是被红酒洒了一身而觉得难受。

我不在乎,我只在乎当我们站在门前时我拦住准备开门的他。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插进钥匙孔,往左转,听到电影里打开宝藏机关的声音。我这才松了口气,觉得这么多年的等待和垂死突然有了意义。

张经纬开灯,客厅**在我的面前。谁能想到,张经纬住在红房子里面。

那是许老板当二房东时引以为豪的作品,据说住在里面可以回到过去。

“这是你租的还是买的?”

“很久之前买的了。还租出去过一段时间,这个整体风格我挺满意的。后来到期了对方也没有续租,我想就干脆自住好了。”

“你知不知道这套房子有一个外号?”

“外号?叫什么?”

“算了,没什么。”

张经纬从身后抱住我,在我耳边轻轻说道:“渴了吧?我去倒点水。”

我只有点头的份,脑海里犹如洪荒世界,只剩下一点稀薄氧气。

我的第一次,没有王子公主的浪漫,也没有正巧来大姨妈的狗血。和无数个遥遥把我甩在身后的**发生的情形大抵相同,喝了点酒,有些意乱情迷,五味杂陈的夜晚,我比吴双更在意方恬心的话。

方恬心曾跟我抱怨说,张经纬那方面可不行。

但我要求不高。

方恬心曾跟我抱怨说,张经纬已经开始发福了。

但我不在乎。

方恬心曾跟我抱怨说,张经纬……红房子果然令人回到过去。

我洗完澡躺在**,穿着浴袍,满脑子想的却是方恬心,仿佛接下来要夺走我处女之身的人是她。

张经纬穿着浴袍走进房间,关上门,只开一盏小灯,幽幽昏昏的黄光,让整个房间充满媚意。他坐在我的脚边,慢慢俯下身吻了我的额头,谢天谢地他并不是一个足控。接着他整个人都扑上床,把被子掀开钻进去,解开他的睡衣,里面是果不其然发福的肚腩;解开我的睡衣,我还戴着黑色的bra。我觉得这样可能会性感点,因为在很早之前我就说过,论干货我比方恬心还更胜一筹。

张经纬像一个赌场老手似的笑了,他的手慢慢往下抚摸,细腻丝滑又不失稳重的感觉,就像是阅读最后一张底牌,一张可以决定win or lose 的底牌。我已经在屁股下面垫了一块浴巾,我知道可能刚开始会有点痛,但忍忍就好了,以后就——“那个,今晚我们还是早点睡吧。”

“怎么了?”我已经把bra 后面的扣子解掉了。

“我好像有点,来日方长嘛。”

“好啊,那我们睡觉吧。”

我迅速把睡衣穿起来,在腰际处打了一个紧紧的结。当然其实也没什么好防备的,毕竟张经纬犹如一个缴械投降的士兵,手无寸铁。我们俩盖一条被子,却分头而睡。同时他还把那盏幽幽昏昏的黄灯也给关了,黑夜里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出声问我:“你不会觉得我什么吧,晚上喝了点酒,就有点发挥失常。”

我差点想说“如果你是**障碍的话可以吃药”,当然最后从我嘴里冒出来的话是:“不会啦,来日方长嘛。”

“对了,你今晚住外面,到时候怎么跟方恬心他们交代?”

“不管了,明天再说,睡吧。”

该死,我确实也被酒精冲昏了头脑,忘记是我护送张经纬离开尚熙大厦这一茬。当时的情形可谓是紧急万分,吴双眼看就要向张经纬挥舞他流畅的肌肉线条了。我们从来没有看过吴双喝多,他一旦喝多,简直势不可挡。

他们都不重要,唯独在意这个细节的人恐怕就是方恬心吧。

3.

那晚我没有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而是一动不动睁着眼的睡不着。

我想了很多很多事情,最后是眼皮打架才慢慢进入浅睡眠。也就睡了一两个小时,天一亮我就醒了,丝毫不感到疲惫。

《志明与春娇》里也有类似的情节:张志明在下车的时候不小心被车门击中要害部位,导致那晚只能抱着余春娇睡觉,实则是假纯情。我多么希望这样类似的事也发生在张经纬身上,至少能让我有一个安慰自己的借口,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和稀泥。我有很不好的预感,那晚一旦错过了,恐怕过了这村就没这店,希望再也不会上门。

怀有这样的恐惧我回到尚熙大厦,历史再次惊人地上演了:家里只有方恬心一个人。她看到我也没有惊讶,只是问我张经纬被送上车时还是否清醒。

我连忙回答,表示送张经纬上车以后自己有些不舒服,在外面又吃了点东西才回家。方恬心丝毫没有怀疑,反倒嘱咐我不能喝的话以后少喝点。看来,她昨晚也忙得手忙脚乱,对付像铁一样沉的吴双,所以无暇顾及我的存在。不知道这两人回房以后,有没有越过爱的边界。

“你跟吴双这下算是在一起了吧?”

“嗯。昨晚没有。”

我什么都还没有说,方恬心似乎从我的表情里阅读到一些气味,先自把我的话给堵死了。她终究还是暴露了自己小女生的一面,就如同她当年骗我一样,说自己和吴双的关系是friends with benfits。我一点都不生气,相反还觉得我们又回到了同一起跑线,不过方恬心接下来的话就让我有些恼火。

“伊汋我跟你说,鉴于你没有实战经验,我可以告诉你酒后干那啥一点意思都没有,那些影视剧里面都是演得骗人的。枪膛用多了得上油,上酒怎么行?尤其是那张经纬,喝了酒就是醉虾一只。”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实战经验?”

“你说什么?”

“我开玩笑的。别老跟我讲张经纬的事。”

“怎么,假戏真做了?你要真动感情了我帮你介绍。”

“去去去。”

方恬心继续肆无忌惮地调戏我,什么“用户体验,注意事项,前情提要”这些词语,无一不在摧毁我的耳神经。但我不得不忍受她的调笑,自嘲自己都上电视公开贩卖**了还是无人问津。她是真心没有多想,而我恰恰又是动了真心。

所以当真相到来的时候,对方恬心的刺激才会那么强烈。

“你还记不记得那个胡导了?”

“就是找你去拍《七仙女也疯狂》那个low 剧的导演?”

方恬心示意好几次住嘴的动作,我故意没有理会。

“谢谢你记得那么清楚。他刚才打电话问我,有没有兴趣参加一档有关狼人杀的节目。”

“狼人杀?你会玩那个桌游吗?”

“5 号玩家发言,5 号玩家全场唯一真预言家,昨晚翻牌查杀6 号……”

方恬心煞有介事地表演了起来,可见她平时没少背着我们玩,套路背得行云流水。接着她又告诉我,这是一档被优质平台签下来的一档网综节目,势在必行绝不跳票。她现在也算是个有十万粉的小明星了,只要能在网综节目里被观众记住,前途不可限量。

“那挺好的,祝你成功啊。”

“你呢?”

“我什么啊?”

“研究生毕业的事,不会被影响吧。”

“不会啊,怎么会,节目播出效果这么好。”

怎么会没有影响呢?既然我选择了低俗一把,低俗世界里就有低俗世界里的法律。当我像残花败柳一样被人们消费过后,长官猴并没有兑现他优秀毕业生或者奖学金的许诺。而是从他的家里,书房里,打电话告诉我学校正在研究我的处分问题。因为我的行为严重损害了学校的名誉,搞得乌烟瘴气,简直“错把红楼当青楼”。

是的,我们教学楼就叫红楼。

我知道这个消息时已经距离播出时间过去一阵了,我的心态也变得宠辱不惊。就像在塞外听说要被皇帝流放到天涯海角一样,感觉也没什么大的变化。我在电话里一连“哦”了几声,弄得长官猴早早准备好训斥我的措辞都无用武之地。他只好收起小人得志的神情,命令我反思清楚了再来学校。

如果可以一直赖在学校的话,恐怕我这辈子都会反思不清楚。

我不懂该如何面对我的人生跟生活,感觉就是一团乱麻。好人没好报,如同预言家一打十一。听到方恬心的好消息后,我的心再次跌入到谷底。倒不是出于嫉妒,而是觉得在同一个屋檐下,为什么命运就如此不公平。袁思思找到了自己的幸福,方恬心找到了自己的事业,黑格尔找到了自己的快乐,吴双跟黄凉找到了自己的出路。而我一直像个“多余的人”,仿佛是在寻找属于自己的宿命。

方恬还告诉我,这会儿黄凉他们该在签合同了,真是风驰电掣。

“我去学校了,下午有点事。”

我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好,总之不想待在家里。

走到楼下路过兰博基尼专卖店的时候,我一直在想如果我突然有了500 万会不会拿去买一辆最便宜的兰博基尼,当然前提是不考虑后续的费用。我认真想了想估计还是不会,因为从小到大我几乎没有为任何事情而奋不顾身。最近可以跟奋不顾身沾边的事情,恐怕就是跟妈妈赌气,四处找男人想要**。或许我这辈子就应该循规蹈矩一些,帮妈妈寻思着怎样多卖出几盆多肉。哦对,妈妈又给我新打了一笔钱,够我花一阵子。

恐怕只有借酒消愁才行了,我打车前往奇幻酒吧。

谁能想到那里下午生意出奇地好,这让我非常意外。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位置,坐下后点了一杯Mojito,看了眼表。现在是下午两点,怎么也得等到六点,太阳下山了再回去才有说服力。

那么这四个小时我就跟一杯薄荷味的鸡尾酒说话吗?我同样也没有想好。

“你好,一个人来这里?”

这可不是艳遇或者搭讪,施先生得到我的允许后才坐在我的对面,笑容可掬。我不禁想起第一次跟施先生交谈的时候,现在想来有些疑神疑鬼和多虑了。他认出我来很正常,一是黄凉的乐队与酒吧有着不解之缘,二是施先生本人也帮过我们。他儒雅,有见识,一看就是口风很紧,愿意替人排忧解难的智者。所以我不禁问了他一个问题:

“施先生,你年轻的时候有没有什么烦恼?”

“什么时候都会有烦恼,我现在也有。年轻的时候应该和你们一样,忙着想怎样赚钱,让自己生活得更好一点,对自己喜欢的人更好一点。”

“是啊。可是我觉得我——”

“伊汋,遵从你的内心,就该像你在节目里面那样狠。”

“施先生,你怎么知道——他们是不是跟你说起过我?”

“没有。”

“那——”

“你听说过一个粉丝培训公司叫凯撒吗?”

我说话时已经开始颤抖了,但为保持镇定仍旧不停地跟施先生进行交谈。我当然知道那家名叫凯撒的公司,就是因为它让黄凉丢了工作。施先生告诉我,大数据时代,任何人都是无所遁形的。

系统可以根据你的喜好、吃穿、出行等等来判断你的职业、你的性格,甚至你有没有恋爱。所以现在想了解一个人非常简单,只需要缴纳课程所需要的费用,成为那个人的粉丝。

“施先生,你不会是去凯撒了解我的吧?”

“不是,凯撒就是我的公司。”

施先生挥了挥手,酒吧里所有人都停下动作,之后有秩序地离开。

我整个人已经看傻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你要干吗?”

“我只是想告诉你,你最大的问题就是不愿意相信一个更好的自己。”

“我,我相信我自己的!”

“你有太多次言不由衷了。”

“可是——”我冷静下来,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接着说:“是不是你找人把黄凉开除的?”

“没有找人,我是那家自媒体背后的大股东。要不是他托关系,不然稿件绝不可能被发出来。其实如果没有发布的话我也不会开除他,但他居然找关系,我就得给他一点教训。”

“可是你一直很欣赏他啊?”

“我一直很欣赏可敬的对手,这不矛盾。但生意场上,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那晚,你怂恿他唱歌,然后他被人看中,该不会也是你——”

施先生笑了一下,鼓励我继续说下去。我反倒冷静下来,慢慢开始破案。

原来这一切都是施先生安排好的,不然天上怎么会掉馅饼,那个秦老板未免也太容易被忽悠了。恐怕,秦老板在上创业园区里面的公司也是属于施先生的,秦老板没准就是其中哪个服务员帮忙客串。亦如刚才人山人海的顾客群,职业化的群托,除了排队网红店之外,还常来施先生这里领生意。

“黄凉那晚被打,我们学校的真人秀节目,不会都是你——”

“你当我是什么?上帝啊?我只是喜欢帮助我欣赏的人,比如你。”

“我现在这样,像是被你帮助过吗?”

“我给你两个选项:一,你下面会交到好运,但你的室友会遇到麻烦;二,你依旧像现在这样,生活一团糟,但你的室友会继续走运下去。”

“怎么你还有运气转换的能力?”

“就看你信不信了。”

我长久地沉默。至今无数个夜晚里,我仍然会询问自己该选哪个。这件事很难用信或者不信去简单地回答,如同电影里我们看到的人物发出的宗教质疑,上帝或者佛祖或者其他的神,为什么没有在关键时刻帮助无辜善良的人一把。道义是否还需要坚持,社会越文明人类却越迷惘。

“就没有中间项吗?比如好运一半一半。”

“没有。”

“我——”

大约过了两分钟,施先生开口道:“你不用回答,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你能看出我心里是怎么想的吗?”

“我不能,我只能用大数据去推算一件事的概率。人性是复杂而不可控的,但计算不会出错。”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意思是我不能帮你做决定,我也不能帮任何人做决定,我只是客观地呈现一件事会发生或者不会发生的概率,以及事情发生之后的趋势。”

蔡先生看我似懂非懂的样子,缓和表情说道:“故事讲完了,你该上岸了。”

“你就是那个作家,奇幻漂流里面的作家。”

“我只是想成为那样的人,这杯我请客。”

施先生的意思很明显,他今天就是在等我,等着招待我。没准也用大数据算了一下概率,我来他酒吧借酒消愁的概率高达90%,所以才雇佣了一帮群演。现在招待完了,该是下逐客令的时候,该是他孤独思考的时候。

“你就不怕我把这些事说出去?”

“说吧,没人会信,而且说出去了对你也没有好处。”

“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不会了。”

我像个小孩子似的束手就擒,乖乖听话,起身准备离开。我知道我没什么可以辩驳的,施先生的话就是命令,就是不容置喙的箴言。也许他真的像科幻电影里描述的那样,拥有一台超级电脑,拥有一个全知的上帝,在人世中寻求乐趣。

我也不知道我的命运会如何,是否还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但此时此刻我只想尽快离开。

“对了,你在外面的小森林里是不是养了一头鹿?”

“你们看错了吧?那是一匹马,我没事儿喜欢骑马。”

到家后我听说,黄凉他们临到签合同时,事情出了一点岔子。

4.

“合同都已经放桌上了,那个秦老板出去接了个电话,回来就变卦了。”

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的:吴双跟黄凉提前到了秦老板的公司,两人被请进办公室,百无聊赖地坐在长沙发上。秦老板正在开会,让他们稍等片刻。办公室很新很大,东西不多,只有长桌、老板椅,招待客人的沙发跟茶几,空气里还有一点甲醛味。所以黄凉让黑格尔去园区里的咖啡馆待着,那里有一只可爱的猫。

秦老板在和黄凉见第一面时就解释过这个问题。公司才入驻园区不久,百废待兴,很多地方都没来得及弄好,接着还说了“招待不周还望多多包涵”类似的话。这让人感觉很是诚恳,说明该公司求贤若渴,把业务开展放在第一位。

“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黄凉坐在我面前,自言自语说。

这话并没有任何指向或者针对我,没有人知道那天下午我去了哪里,也没有人怀疑过我。出于良心的问责,我也不觉得是自己搅黄了这个项目。就像施先生说的,他没有帮任何人做出决定。

秦老板开完会走出会议室,看到吴双后不禁笑了起来。他意识到那是两人耍的一点小聪明,反倒会被这种机灵所吸引。

秦老板热情地接待了两人,他们更多是在交流合同的细节、付款方式、兑现时间等等。他甚至戴上眼镜,把打印出来的纸质合同又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遍,翻页时会不自觉地沾一点口水。这个细节被黄凉捕捉到,心想自己是碰到了一个员工式的老板。

秦老板在走廊里接起了那个电话。因为他有些耳背,所以嗓门的声音很大。没有质疑,只是不断说“好,好,明白了”这样服从性的语言。当他放下电话时,吴双本以外他们会继续敲定合同的细节,展开对未来合作的憧憬。

两人面面相觑,那感觉就像是F1 赛道上出现了一辆拉力车,超过各路豪门奋勇夺冠。如果电影里出现类似这样的情节观众一定要对主创口诛笔伐,因为这是完全不可能的。赛车这件事,天赋是门槛,钱多钱少才是关键。

但生活中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大到外星人会出现,小到你剥个鸡蛋丢了性命,仿佛现实才更狗血才更让人不敢相信。所以我写到这里的时候,很担心读者觉得我在编造生活,于是就干脆一字不差地客观转述这件事。每个人的表情都无比失落,就连获知喜讯的方恬心,玩过猫的黑格尔也都脸色沉郁。她们安慰两人,鼓励说船到桥头自然直,事情会变得好起来。

吴双迁怒于张经纬,认为正是因为昨晚他的乌鸦嘴导致。

“他也是好心。”

“你还替他说话?方恬心,你这么帮他,干脆回去找他算了。”

“你能成熟点吗?做生意哪那么容易成?一次失败而已,不就是——”

“不就是五百万吗?你是想说这个吗?”

黄凉不再拥有理智,他似乎是被戳到了痛点。诚然,黄凉在这件事情上花费的精力和心血更多,对于这个创业项目的命运多舛,毫无疑问他是最伤心的。于是他做了一个“Why me”的手势,起身上楼。

方恬心哑口无言,但还是很有风度地让黑格尔上楼去安慰他。

其他人渐渐散去,又只剩下我跟方恬心两人。最近我和她相处的时间是有一点多,不知是刻意安排还是冥冥中自有定数。她望了我一眼,也做了同样“Why me”的手势,但不知该对我说什么好。

我索性开口道:

“吴双在气头上,你不要想太多。而且你把前男友请回家吃饭这种事以后还是少做,不对是最好别做。”

“我和他只是朋友,而且我也不住这里。”

“对啊,你不住这里就更不要这样了。”

“那你呢?”

“啊?”

“那换作是你——算了,他也出差够久的,这么多天一直在上海。”

“他是出差吗?”

这句话戳到了方恬心的痛点,她向我逼近一步,犹如机关里的尖刺靠近我。

“他要是通过你问我的事,你什么都不要说。”

“什么叫问你的事?他不是知道你跟吴双在一起了吗?”

“总之你答应我就行。”

这样的答应是最无力的。我飞快答应了方恬心的要求,可刚转身就发微信给张经纬,告诉他吴双黄凉真的在阴沟里翻船了。张经纬当然没有幸灾乐祸,而是一个劲地自责。我心里清楚这其实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果断进入下一个话题,问他愿不愿意明天出来见我。

张经纬一如既往地保持了饥饿感,仿佛是天黑之前还没有捕获猎物的猎人。他非常爽快地答应我,但等到见面时,我劈头盖脸地问了两个问题。

“不是。”

“你跟方恬心是有什么约定吗?她今天让我不要跟你说她的事。”

“她一向就这样,有点神经质。”

我听到答案后,内心像是打了两个补丁,尘埃落定,转身离开。

“你等等,我有话跟你说。”

张经纬询问我们之间的关系是什么,我多么想用先锋的词语告诉他,一个是约炮未遂的胖大叔,一个是**未遂的老处女,因为一点酒一点事而意乱情迷,度过了一个没有结果的夜晚。求而不得是最美,不如我们就把关系定格在此时。

“你是我好朋友的前男友,这就是我跟你的关系。”

“你比她还绝啊。”

“我哪里绝了?那晚就是个错误。”

“不如这样,我们重头来过。”

“再说吧,先等我毕业了再说,就怕我毕不了业。”

“不会的。想好了就联系我,我一直都在。”

张经纬算是个好男人,至少从方恬心的描述里可以看出。当然他也有不少缺点,比如好吃、穿衣没品位、喜欢看美女、有秃顶的迹象、喝了酒就不行。但女人看男人从来都是抽象的,由一个个不连续的瞬间组成。比如他刚才对我说“想好了联系我,我一直都在”的时候很温柔,让我一下子就心软了。但当我走到大街上,呼吸到冰冷刺骨的空气时,我想我又清醒了许多。

运用一个烂俗的例子吧,如果方恬心和张经纬都掉到水里,我无论如何说什么都得救方恬心。尽管在这之前我们互相伤害,互相猜忌。

不开心的日子里还是有好消息传来的。许老板经营的淘宝直播和某旅行社进行深度合作,获赠了四份“机+ 酒”的豪华度假套餐。目的地是印度洋最北边的一个岛屿,近年来被完整开发,大有赶超马尔代夫之势。名字是音译过来的,生涩又一大长串,为方便我们记忆,黑格尔提议就叫北岛。

许老板大方地把票转赠给袁思思,表示让我们四个女生去度假。

我们望着四张像银行支票一样的旅行券兴奋不已。这种旅行券最神奇之处在于,可以随时随地兑换机票跟酒店,有效期是一年。

这就像是私人俱乐部里的高端服务,随时随地想走就走,给人一种自由的安全感。

我跟黑格尔恨不得明天就出发,毕竟我们俩是无业游民。袁思思现在稳坐老板娘的位置,想什么时候走也不是难事。唯独方恬心时间定不下来,她希望能在狼人杀的综艺节目拍摄结束后,我们四姐妹痛痛快快地去北岛上玩一玩。唱歌跳舞,无恶不作。

尽管综艺节目不可能需要拍一年,但黑格尔还是犯了两句嘀咕。袁思思倒是很大度,表示没问题大家就配合方恬心的时间,正好还可以提前做做攻略。这可是袁思思第一次去岛上度假,准确说这可是她第一次出国。

胡导打电话问方恬心,认不认识吴双和黄凉这两个人。

综艺节目和短视频制作,难以想象就是这两个项目进行合并。

我闭上眼睛,竭力想忘掉施先生的样子、施先生对我说过的话。

5.

我带着研究生论文再次见到了长官猴。

长官猴似乎比我印象中的形象要更瘦一点,简直就是清汤挂面。他又是个娃娃脸,要不是总在课上提他女儿,我们都以为他还没有结婚。长官猴也尝试过留胡子,穿老气的衣服,都没能奏效。

初次见面的人总是误会他才三十出头,年轻有为。

每当遇到这种情况,他会见机行事,看人回答。如果是求他的人这么讲,他就会说出实情,自己已经快五十了;如果是领导这么讲,他就笑嘻嘻地不作答。久而久之,还真有部分领导以为我们学科有一位三十出头年轻有为的中层骨干。

所以我一见他面就说:“长老师,你看上去好年轻啊。”

长官猴露出笑容,说:“你的论文我看了,写得不错。”

其实长官猴比过去要老了许多。生了一场大病,欠了一屁股赌债,女儿上天再也不下来了,家里被警察搜出一大包不属于自己的毒品……总之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他腮帮凹陷,愁眉苦脸,皱纹加深。

当然我没有兴趣知道,我只是希望在毕业这件事情上我们能和平共处。不过他现在态度很好,没有抓着我过去的小辫子不放,接下来的话更是让我意外。

“我们几个老师研究过了,决定选你当优秀毕业生。”

“我,那我不发言。”

“没问题,那就不要发言。”

“祸从口出”这个词我是有深刻教训的,还是twice。至于学校要授予我优秀毕业生这个称号,我想原因有三。第一是学校承诺过我,第二是学科内部可能已经烂到后继无人,第三是因为施先生的话,我真的开始转运了。

“我能不能问一下,学校为什么会把这份荣誉给到我?”

“我们觉得你很不一样,敢于说真话,敢于展现自我。用学术观点来看,你就是千篇一律后的质变,是一个比较点。”

“那长老师,过去我可能跟你存在一些误会。正好今天我——”

“过去的事就别提了。但论文还要再改一改,我们讨论下。”

讨论的内容我自然是一句都没往心里去。只要不停点头,发出猪叫似的拟声词即可。长官猴对我的态度发生了很大的改变,用“一夜之间”形容都不过分。我从他那些官话里,那些盯着我目光炯炯有神好像很认真的样子里,看出这不过是一场骗局。狩猎开始我已进场,但我一无所有也没什么可以被骗的。

“你来我学校干吗?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方恬心告诉我的。你听我说,我去尚熙大厦找她,她顺口提到了你。”

“你还敢去那里?”

“你为什么不回我微信?”

“我们换个地方,这里人太多。”

最后我们就选择坐在车里。关上车门,那些嘈杂的声音一下子减弱了许多。我犹如失去了保护色,反倒有些不自在。我问张经纬去尚熙大厦干什么,他说方恬心想找个人聊聊,吴双他们正好也都不在。我又接着追问聊了什么,他说都是我知道的事情,关于创业翻船的事,项目合并的事,还提到了一场旅行。张经纬认为方恬心的精神状况并不好,希望我有空多陪陪她,支持她走下去。

“她要是知道现在我跟你在一起,精神状况应该会更不好。”

“那不一定,她是个大度的人,说不定是觉得我们俩更合适,才把我介绍给你的。”

“得了吧你。”

我想下车,发现门锁了,转头望见张经纬的眼睛——他并没有开锁的意思。

“你听我把话说完。我知道我们才认识不久,但你也没必要躲着我,更不需要有什么心理负担。”

“我没躲着你,我也没什么心理负担,我只想一个人待着行不行?”

“你要是真想一个人待着,你就不会在镜头面前说那样的话,不会上我的车,不会想要用一件事情来证明自己。”

“我用得着你管吗?”

“伊汋,你说话总是言不由衷,这点你必须承认。”

张经纬开始放轻柔的音乐,同时发动车辆,打算带我去吃午饭。

我虽然无话可说,但脑子里和这个城市的风景一样,风驰电掣地变幻着。好像我自始至终都没有那么想一个人待着,刚才说那话的样子,好比鸵鸟把脑袋钻进土堆里,以达到自我消失的效果。

但我必须得有一个选择。选择生活,选择朋友圈跟微博,希望有人会在乎自己。选择时常提起前任,希望自己能改变当时做错的事情。选择看着历史自我重复,选择放飞自我。选择未来,选择电视真人秀、八卦新闻、社会热点。选择和某个公司签订一份合约,和一段两小时的上班路程。并且在数年后帮你的小孩做一模一样的选择。这只会更糟,就像是我明明知道坐上张经纬的车会带来危险的事情一样。然后深呼吸,权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吃完午饭张经纬问我想去哪里,他下午有生意要谈。我说了个地址,那是许老板公司的位置。后来吃饭的气氛倒是很融洽,张经纬是个有趣的人,我和他也聊得来。当他知道学校将授予我“优秀毕业生”的荣誉时有些意外,笑着表示校方真是说到做到。

“全国人民都知道我是你男朋友。”

“行了,你去忙吧。”

我像一个被包养的大学生从张经纬的车上下来,然后按照手机里袁思思给我的地址,进入写字楼,七拐八拐终于找到了许老板的公司所在地。公司内部呈一个长条形,中央摆放着十几个工位。他们看到我都不约而同地笑了一下,指了指目力可及的办公室。公司内部还有两个独立办公室,一个门上面贴着总经理,一个门上面贴着副总经理。

我推开副总经理的门,看到袁思思戴着耳机正在看当下最火热的言情剧。

“你怎么不认真上班,光在这儿看剧?”

“员工认真工作就行了,不然招他们有什么用?”

“果然当了老板娘气场就是不一样啊。”

“说吧,找我有什么事?”

“他在对面吗?”我指指隔壁的总经理办公室。

“在啊。”

“那这里隔音效果怎么样?”

袁思思并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在吴双他们去签合同的那天早上,总经理走进副总经理的办公室,吩咐她去联系人把办公室的空调修起来,不然到了夏天会很热。交待完这件事后总经理没有离开的意思,两人发现也没有更多的话可以说,于是就来了一发。

毕竟在办公室第一次做这种事,两人都很紧张,手边也没有安全措施——当然总经理结扎了也就没有这个必要。总之,总经理神清气爽地离开副总经理办公室后,员工们都在认真地工作。

“那空调修好了吗?”

“夏天还早呢。”

袁思思一向对我都很坦诚,所以我相信她说的是真话。站在今天全知的角度来看,这个故事具备了某种巧合与命运的不确定性。

当时我觉得都聊到这份上了也就没有必要遮遮掩掩,索性把我跟张经纬发生的所有事情,全部告诉了袁思思。袁思思在听的过程中一点都没有惊讶,相反还冷静地问了我几个关键性的问题,比如那把钥匙现在在哪里。仿佛她是我高薪请来的律师,用于解决我缺乏不在场证据的谋杀案。

“钥匙我还给他了,我觉得我不能跟他产生什么关系。不然——”

“不然你就觉得对不起方恬心?我说呢,你回来以后就对她毕恭毕敬的。”

“所以你早就察觉到了?”

“没有,不过你们俩争东西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他不是东西。”

“啊,我就这个意思,挺狗血的,但是她反正现在也跟吴双在一起。”

我并没有告诉袁思思,其实吴双早就尚熙大厦和方恬心家两头跑了。说不定他们也有事情瞒着我,比如吴双到底是怎么追到方恬心的,难道真的凭借一个痴人说梦般的热气球小屋,或者因为被神秘的蓝色光线锁照射?每个人所获得的信息都不对等,这倒真挺像狼人杀的。尽管袁思思劝我不要放弃机会,勇敢地去喜欢上一个人。但我内心深处还是挺害怕的,觉得这将会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如果处理不好就会出大事。

“万一我跟张经纬在一起了, 一起旅行的事估计就不可能了。”

“北岛哎!拜托你竟然不向往去北岛?”

袁思思把电脑屏幕转向我。尽管空调没修,上班看剧,但她倒是认认真真地做了非常详细的北岛旅行计划。袁思思让我看北岛的风景图片,确实如诗如画,美得不像这个世界应有的品质。我当然想去,想免费的去,和这三个最亲密的女人一起去。

这时有人敲门,进来的人是许老板。他看到我愣了一下,然后热情地打招呼。接着许老板问办公室的空调修好了没有,袁思思摇摇头。这时我发现三个人之间没有更多的话可以说,于是便找个借口离开了。

我走出公司大门,觉得办公室恐怕没有袁思思说得那么具备隔音效果。

修空调更像一个暗语。悬挂在我们头顶之上的物体,如果可以保持外观完好即便不运转,恐怕未必需要着急地前去修理。就像袁思思说的,夏天还早呢。

晚上我回到尚熙大厦,听黑格尔说方恬心在高架上下车,导致吴双又是被扣分又是被罚款。两人在车里发生了一点争吵,方恬心一气之下开门下车,钻到一辆出租车里消失得无影无踪。所幸没发生什么大事,项目会在两周后按时开机。

黄凉跟吴双的短视频计划暂时搁置,他们被邀请加入胡导的狼人杀综艺节目里。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去说清楚的画面感:当这三人与秦老板进行第三次正式场合见面时,吴双怎么也没有想到,对面坐着早上才和他拥抱过的方恬心。

方恬心并没有跟吴双讲她和胡导的那通电话,什么也没有提,而是在吴双出门前说了很多鼓励的话。方恬心在家得知下午见面的消息后,也并不知道即将会面对什么。

四个人在咖啡馆里互相凝视,夹杂着秦老板跟胡导以及他带去的一个瘦小男助理。这七人将组成一部罗生门,倒是跟狼人杀的游戏主题很是相像。

“所以下周你们都要动身了?”

“嗯,当时我们所有人都懵逼了。她就是这样子,不爱把话讲清楚。”

“这样下去,早晚会出大事。”黑格尔自顾自地又补了一句。

我总觉得这句话非常耳熟,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6.

“东西都带齐了吧?”

“嗯。”

“一路平安,大家都注意安全。”

“嗯。”

“尽量别吵架。”

“嗯。”

吴双笑了一下,三个已经戴上靠枕的人与我们挥手告别。吴双、黄凉、黑格尔,还有方恬心,他们将前往泰国进行为期一个月的拍摄。那里有大海、沙滩,每天照常升起的夏夜。胡导认为,狼人杀不能仅仅局限在一个房间一张桌子一堆人,需要时刻变换场景。比如酒吧狼人杀,输的一方惩罚就是喝酒;比如沙滩狼人杀,女玩家身着比基尼男玩家露出健壮的胸肌;比如马杀鸡狼人杀——当然这个提议被否了,不然太看着像公费旅游。

当他们三人彻底消失在我们的视野里时,张经纬让我跟袁思思上车。

觉得事情很诡异?确实在这做准备的两周内,发生了许多意料不到的事情。就像一部非线性叙事的电影,我将从我和张经纬偷偷摸摸约会的事情开始讲起。

我们每天都会见面,做各种各样不同的事情。除了吃饭之外,看电影、游乐场、逛展、飙车、泡吧,我把大学四年加研究生三年这七年来没做的事情全部速成了一遍,得出的结论是有钱真好。当然这很庸俗也不值一提,而且在过程中我们也并未发生什么值得一说的事情。

唯一印象深刻的场面是某天夜里,张经纬喝醉酒在我耳边呢喃,佩服我与众不同,在这个时代甘于寂寞愿意守住贞操,像个虔诚的天主教徒。

所以他决定保持冷静,等我们结婚后再行男女之事。这话讲得有点大声,前排司机师傅通过反光镜瞟了我们一眼。

我还能说什么好呢。男人最容易感动的就是男人自己。所以我只能表面附和他的话但在心里翻了一百个白眼。我不想考虑结婚,我只想及时行乐。所以我跟司机师傅说了下一个目的地,以前我们常去的纽斯。

尚熙大厦有一阵子没停水了,冬天容易冻住水管,才是停水的高发期。现在天气越来越热,这件事发生的概率也就越来越小,同时纽斯的生意想必也不如冬天好。如今在外面洗完澡,走两步又是一身汗,就跟没洗一样。但我临时起意是带有种看望老友的性质,并想把新朋友介绍给老友。

事实如我所愿,我在纽斯遇见了尚熙大厦的一帮子老友。

吴双三人这几天特别忙碌。频繁地跟胡导开会,制定拍摄计划。胡导希望现场有音乐伴奏,这方面交给了黄凉与黑格尔。同时他见吴双一身腱子肉又形象不错,希望他在游戏中成为轮值法官的一员。

关于法官这一角色,节目组宣称从报名人中间海选出来数位,但谁都知道其实是内定的。为增加视觉效果,胡导采纳黄凉的建议,同时参考了《王者荣耀》里面关公战秦琼的想象力设定,规定每一名上帝得cos 一个著名人物,比如吕布。

吴双一听是cos 英雄人物,显得很兴奋。然而胡导固定的创作团队也非俗物,否则怎么会编出《七仙女也疯狂》这样脑洞清奇的网剧。通过抽签,吴双得知他要cos 的著名人物叫变态假面。

吴双一头雾水,直到他打开网页搜索了即将cos 的——著名人物。

还好脸是遮住的。吴双本着工作认真负责的态度询问胡导,尺度那么大万一不能播怎么办。

“不是有真人秀节目公开征集**吗?那个都能播我们这个算什么?”

我们听到吴双的转述后都哑口无言。然后话题转到我身上,希望我别往心里去。其实我早就把那件事放下了,要不是人们一再提及和自以为是的善良,我或许都忘了自己还说过那么牛逼的话。吴双提议在他们走之前大家聚一块吃个饭,算作饯行。这话发生在我与方恬心同床共枕之后,他确定方恬心不会出现。

我不知道男澡堂的情形是怎样的。我坐进浴池,让水蔓延到我的脖子,闭上眼,打算让身体进入瘫痪。突然有一只手按住我的肩膀,像是章鱼的吸盘。我立刻弹坐起来,在水汽氤氲的世界里看到了黑格尔素颜的脸。另外一边是袁思思,她也慢慢向我靠拢。

“你一个人过来的?”

“家里停水了?”

“没有。饭后吴双突然提议的,说好久没来这里了。”

我这几天早出晚归,谎称在学校忙毕业的事情。他们自然没起疑心,只是听到我拿优秀毕业生的事情后,嘱咐我不要再演讲了,又是自以为是的善良。

我想是瞒不住了,我也不想再隐瞒了。大约过了四十分钟后,我们六个人衣冠整齐地坐在休息室里,面面相觑就像是六个哑巴在相亲。我观察到张经纬的脸上并没有伤痕,看来吴双并没有失去理智在浴池把他揍一顿——相反吴双的脸上充满了丧气,难不成张经纬把他揍了一顿?这不大可能。

事后我向张经纬求证吴双情绪低落的原因,他闪烁其词;接着我又求证黄凉,他语焉不详;最后我求证吴双本人,他拒绝回答。

张经纬忍不住打破僵局,他说:

“真巧啊,今晚就当是给你们饯行。”

“饯行得吃饭,这算什么饯行?”

“吃饭多没劲啊。这个洗澡,能**涤心灵对不对?”

“搞得你多高尚似的。那个我来请大家吃饭吧,今天这么巧。”

“我来吧,自从上次以后,我一直都想找时间跟你们聚一聚的。”

我跟张经纬一唱一和说了大概有十分钟,集中说了两件事情:到底谁来请客吃饭,今天为何这么巧。我觉得,他们就像在看乒乓球里面的对拉,看我们把球一样小的事情说上了天。最后我实在词穷不得不败下阵来,同意这顿饭让张经纬请,但今天为何这么巧还是没有得到答案。

我们达成约定保守秘密,就像三个男人串供吴双为什么那么丧的原因一样,谁都不许把这件事告诉方恬心,至少也要等到这一个月的拍摄结束后。而且这次他们也很克制,没有发表过多的评论,仿佛今天就是一个美好的巧合。

回去的时候张经纬没有搭我们的车,自行离开了。黑格尔在车上问我今后该怎么办,事情总有见光的那一天。我说不知道,走一步算一步。再说张经纬是方恬心的前男友,我们俩接触也没有什么道德上的越界,只有道德上的洁癖而已。更何况方恬心现在的男友是吴双,他们不正好着么。

我讲得很大声,开车的吴双一定听见了,但他没有讲话。

最后我想讲一讲方恬心邀请我去她家的那个晚上。从时间线的角度来看,其实这是发生最早的事情。我到了她家,依旧用在学校忙毕业的谎言欺骗她。方恬心还是像以前一样习惯带着我,习惯和我倾诉,习惯征求我的意见。我们看了会儿电视,洗完澡,躺在黑暗的卧室里,各自朝两个方向睡去,但彼此都清楚这不过是假寐。

我受不了沉默先开口,告诉她高架上下车的危险,希望她以后不要任性。方恬心已经开始后悔了,她深信不疑正是因为自己的出现,才挤掉了吴双跟黄凉的创业项目。我也不能拿出施先生的那一套说辞,或者“用运气换运气”这种话,只能告诉她这就是命中注定,但说不定最后会有更好的结果。

方恬心似乎就在等我这句话,询问我在这段时间里有没有必要和吴双见一面。我的建议是没有,但需要保持联系。毕竟这两个星期里大家都有很多的事要做,不如集中精力把当下的问题解决。谁也不要去提那曾经的不愉快,可能就会有忘记的发生。

“我觉得我伤害了吴双。”

“为什么?”

“他心里肯定觉得我没有接受他,什么都不跟他讲,只是把他当成一个还不错的床伴。”

“你真的喜欢吴双吗?”

“日久生情吧,他对我也挺好的,没有太多的原因。”

“那——”

“你是想说张经纬吗?我们已经翻篇了,我觉得他——说不好。”

“唉,现在就我一个单身的了。”

“我感觉你心里有喜欢的人了,就是没告诉我们。”

“真没有,如果有的话一定会告诉你们。”

“不管是男是女,我们都会支持你。”

“干吗?怎么会觉得我像拉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