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自以为是的善良,是否都已经收场002

“你们男人的心思我可猜不好。那天你怎么招呼都不打,就突然来找她?”

“不是没打,我们见面是有规律的。她估计那天是忘了。”

“可不嘛。”

我咧嘴笑了笑,和吴双讲了那个过去的故事,以及问他为什么得很久很久才出现在我面前。

吴双露出一种怜悯的神色,且是因为后面一件事。我大概明白了几分,想必又是我母上的功劳。

“等你回去就知道了。现在家里跟个人间地狱一样。”

“真的假的?这么夸张啊?”

“哎,你那个男朋友现在怎么样了啊?还在上海吗?”

我一直没有称高中那个男朋友是前男友,因为他没有和我说分手,我也没法找到他跟他说分手,他就这样消失了。在我看来分手是郑重的,一定要当面讲。所以我们现在顶多算是分居。

据说他在一次打打杀杀中打死了一个人,逃命去了。

由于我没有钥匙,所以我再也没有机会回到那套大房子里面去;由于大房子里面没有我的痕迹,警察叔叔也没有带我经历过一次录口供的生命体验;由于我是他的隐形女友,这件事就像抽血一样来得快去得也快,只在你的皮肤上留下一个纳米级的小孔。肉眼看不见,心里会知道。

“真的假的?这么夸张啊?”

我和吴双都不约而同地被彼此逗笑了。

三角形,是最稳定的结构。总有一个点高高在上,另两个匍匐于脚下。

如同我们这三个人。

此刻一定是我高高在上,满脑子都在想该相信谁的话。

8.

许老板出院了,我们都——很有默契地没去接他。

起初吴双跟黑格尔很不理解,因为当晚他们烂醉如泥,只知道许老板心脏病突发被送进了抢救室,非常想去探望他。我编了个理由,说许老板这段时间需要静养,医院不准探望。但谎言很快不攻自破,因为黑格尔去买泳衣的时候,在更衣室里拍了几张泳衣照发给袁思思,让其帮忙提点建议。不巧的是许老板的手机放在离床很远的地方充电,于是拿袁思思的手机玩,我们后来才知道他们两人的密码是互通的。

于是许老板病情加重。袁思思打来电话告诉我们这一消息,并捎带嘴把那晚的实情也说了出来。吴双跟黑格尔大为震惊,更震惊的自然是黑格尔,因为她在这之前没少发照片给袁思思。

袁思思赌咒发誓许老板绝不是留图不留种的人,他只是手滑不小心看到了,之前绝对没有前科。

为此许老板多住了一个星期医院。他出院时发现除了袁思思外无人问津,就让袁思思招呼我们到家里来吃饭,以感谢我们的帮忙。我们寻思良久还是决定赴约,大家都想看看两人的爱巢有多温馨。为此我不得不带上我妈,因为她知道我有男朋友以后,就要我向袁思思跟许老板这一对学习,学习他们的如胶似漆。

我不禁怀念起那晚袁思思一身的黑色胶衣。

我们迫不及待地想离开尚熙大厦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因为我们身处在人间地狱。我妈在淘宝上至少买了三打整整三十六个透明的墙壁挂钩,不仅贴满我的房间,还把卫生间、客厅、厨房等所有的公共区域都贴了个遍。

为了形象展示身处人间地狱的这种感觉,我大可以举几个例子。比如我房间床头的两侧各贴了一个钩子,但没有挂任何东西。

我不解其意,我妈回答暂时还没有派上用场,但早晚会有奇效。同时她在一篇微信文章里看到说,床头两边各贴一个钩子能辟邪;再看厨房间,我们所使用的铲子、漏勺、实心勺、剪刀、水果刀等,都像浸泡在福尔马林里面的样本一样被挂在墙壁上。我在尚熙大厦的任何一个地方,都能看到像电幕一样的透明墙壁挂钩。它们面无表情地望着我,仿佛是勾着我的皮肉,我稍一挣脱都会疼痛无比。

最让我忍不了的,是我妈用人格魅力征用了所有人的阳台,在阳光充裕的地方大肆养殖桃蛋。我一度听错,心脏狂跳不止。

很多事情需要回头来看才能发现其中的意义。但老猿挂印回首望,很多人都会弄错这一招一式的关隘。我就不剧透了,只想说当我们齐聚在餐桌旁,袁思思不停从厨房端菜上来的间隙时,许老板用回味的口气对黑格尔说道:

“黑格尔,你现在身材是越来越好了。”

黄凉面露不悦,咳嗽了一下说:“其实每个人还是要有一点隐私比较好。”

“你说得对,每个人都有秘密。就像我这次要不是出了这个事,你们都应该想象不到我喜欢——高跟鞋吧?”

许老板作为生意人,还是具备一定察言观色的能力。我没想到他如此坦诚,甚至想在饭桌上直接讲出他的特殊嗜好。看来我们得重新审视许老板了,或许他就是一个这样的人。但无论怎样他还是看懂了我的表情,知道我妈是一个喜欢在家里墙壁上贴钩子、不太能接受新潮事物的中年妇女。所以他急中生智换了一个词语替代,但听上去似乎也有点问题。

“小许,思思就像我的干女儿一样,你可得好好待她。你刚才说——是不是你给思思买了很多高跟鞋啊?”

“啊——对,对!”

“看看人家。你找个男朋友人嘛人嘛带不回来,还不给看照片,不肯说人家的信息。这算什么谈恋爱啊?他喜欢高跟鞋吗?”

“他个子矮,不喜欢看我穿高跟鞋。”

“你瞧你,硬件上就已经差了人一大截。你们啊也帮我劝劝她,我的话她就是不听。哎,你上次那双红色高跟鞋不是挺好看吗?怎么见你穿了一次就不穿了?”

“我——我不喜欢穿高跟鞋。”

还好方恬心不在场,否则我会更尴尬。

“你不喜欢穿高跟鞋就别买,买了穿一次就不穿了。这种事情我说你多少次了啊?”

“我不试怎么知道我不喜欢高跟鞋呢?”

“菜齐啦!”

袁思思像一串鞭炮似的伏在我肩头,问我们在聊什么事情。得知是高跟鞋,她立马拆我台:

“谁说伊汋不喜欢高跟鞋的,一开鞋柜她全是!咱们俩码一样,她还跟我换着穿。哎,这样骗你妈就不对了啊。女人喜欢高跟鞋,天经地义嘛!”

“还是我干女儿贴心啊。”

黑格尔早就笑趴了。如果把“穿”省略,把“高跟鞋”三字换成“**”的话,场面实在是不堪入目。为此黑格尔也开始调侃我,说脚码跟我也一样,有机会也可以换着穿高跟鞋。

“以前我们几个姐妹就是这样。那时候物质条件多不发达,没那么多好衣服穿。谁要是出去跟男孩子见面,大家就凑衣服裤子鞋子首饰给她。我记得我第一次穿高跟鞋,还没走两步呢就摔了一大跤!”

“这事你都说了有一百遍。”

“我又没跟你讲,我在跟他们说,他们又没听过。”

“我吃饱了。”

我把碗筷放下,从沙发上拎起自己的包走向玄关,穿上那双红色的高仿,离开了许老板家。众人一定非常诧异,为什么好端端地聊个高跟鞋我们都能吵起来,还是那种冷暴力地吵。殊不知我跟我妈就是这样,每次吵到一半我就离开家,融进人流里。所以我外表看上去很是沉默。

但今天的情况有所不同。我因为太生气,犹如一个暴走的圆规步履不停。但那段路的人行道修得不是很好,鞋跟不小心卡到了路缝里,断了;我脚跟着也扭了,如同一根有弹性的黄瓜被扳到了极限,瞬间我就瘫坐在地上,眼泪像接力棒似的流了下来。黄昏中不少人从我身旁路过,却没有一个人打算扶我起来。我只能那样安慰自己,或许这就是一天中人类视力最差的时候。

到底是赝品。

袁思思后来告诉我,幸亏我早走,不然会听到更不堪入耳的话,更脏的一面。

但她跟我说这件事本身就是个悖论。如果事情真有她说得如此不堪,她就不会真正告诉我了。袁思思想从我这里获得答案,想知道黄凉是出于什么目的才说了那样一番话。所以在描述之后的场景时我动用了想象的能力,去竭力揣测黄凉那么做的原因。

他一定是很讨厌黑格尔来来回回地玩“高跟鞋”这个梗。许老板从昏迷中脱离危险之后,我们拉着袁思思,开诚布公地谈了这件事情。鉴于许老板身体不是很好,我们建议袁思思跟许老板进行生活情趣方面的互动时,第一不能频繁,第二要克制。并且不能总让许老板当抖M。

唯独黄凉力挺许老板。他表示理解,认为这是许老板宣泄压力的方式,只有这样才能让他更有活力地投入到工作当中。许老板白天工作得管几十号人,做的又是淘宝直播这种风口行业,稍不留神就会被吹到九霄云外,多少还是有一些压力的。黄凉还听说,不少中年男人跑到会所里,叫来几个姑娘,也不做违法乱纪的事情,就让女人打他,狠狠打,把他脑袋当球踢。犹如苦行僧一般,皮肉的痛苦让这类人第二天继续神色如常地穿白衬衫打领带,收藏起脆弱跟无助。

当我们沉浸在前记者黄凉带给我们的新闻震撼时,黑格尔却说:“你懂得可真多啊,就爱在家指点江山。”

“阿姨,我去把她追回来,你别着急。”

“思思别去啦,没准她去找男朋友呢。说不定她男朋友也喜欢——高跟鞋啊。”黑格尔拦住起身的袁思思,说道。

这么点题的话我想知情者应该都能听出来,所以许老板跟袁思思都害羞地笑了。许老板赶紧打圆场,让我们不要再提高跟鞋的事情,赶紧吃饭。可就在大家都拿起筷子的时候,一直沉默不语的黄凉突然放下筷子说道:

“我也有个关于高跟鞋的故事。你们想不想听?”

“黄老板又要给我们讲故事啦?”黑格尔睥睨着眼睛,咬着吸管喝饮料。

“我大三的时候就跑去之前的公司实习,当时我们的主编是个女的,年轻貌美,穿得特别时髦。一年四季就没看见她穿过裤子,永远穿着裙子,然后踩一双高跟鞋。她特别喜欢穿高跟鞋,所以我们背地里都叫她高跟鞋。

她办公室有一双平底鞋,上班的时候会换掉。高跟鞋脱下来,擦干净后放进带橱窗的柜子里,就像展品一样,等到了下班再换回来。

后来高跟鞋买了车,到车里又得再换一次鞋,等下车时再换回来。

再臭美的人也禁不住这换来换去的。我们渐渐摸索出规律,如果高跟鞋坚持换鞋,说明她晚上八成有约会,不是的话就会直接回家;如果高跟鞋穿着平底鞋就下班了,说明晚上是独守空闺,什么活动也没有。高跟鞋那时候就快三十了,长得也很漂亮,加上又会打扮,身边的男人跟她的高跟鞋一样多。

有一天我加班弄第二天的新闻稿,全办公室就我们两个。那时候都快晚上九点了,高跟鞋实在是累得不行,走出办公室伸懒腰,催我赶紧弄完,然后她审完就可以发了。我还挺享受跟她独处的时光,但说实话那晚的事情是真多,不是我故意拖延。

这时候高跟鞋的电话响了,她接完电话以后出来态度就变了。

说自己得急着走,让我赶紧弄完以后发给她,她在家里审。我盯着她的平底鞋说好,但心里知道她肯定不是回家,那是一通召唤她约会的电话。但她一定是太累的缘故,竟然忘了换鞋。说完,她连办公室的门没关就离开了。

听到电梯门关闭的声音后,我冲进她的办公室,打开灯,看到橱窗里她的高跟鞋。跟商场橱窗里摆出来的效果一模一样。很梦幻,冒着热气,但你摸上去又是冰凉的。我在想,我当时就在想,高跟鞋会不会回来带上她的高跟鞋去参加约会?我想应该是不会,因为从我们这层电梯到地库,走到她的停车位意识到鞋子没换,再走回电梯口上来。然后再下去,半个小时就没了。

谁说约会就一定得穿高跟鞋是不是?平底鞋穿起来也可以很好看啊,高跟鞋虽然很美,但又不是生活的必需品。所以我觉得高跟鞋只有1% 的可能性会回来。虽然我下面要做的事情很有风险,但我就想赌一把。而且我那时候不过是个实习生。

我把高跟鞋从橱窗里拿出来,对着它打了一次飞机。

我并没有被开除,说明这件事像秘密一样没人知道。后来高跟鞋被调走了,去了别的部门。前几天我们还一起吃过饭,她还是那副打扮,不穿裤子,穿着裙子踩着高跟。但明显老了很多,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没有结婚。吃饭的时候她问了我一个问题,你们猜猜她问了什么?”

“你他妈真是个变态,活该被开除!”

“对,对,我变态,我就爱在家指点江山,我就他妈爱吹牛逼,怎么了!”

黑格尔和我做了同样的事,摔门而去。

“她问我觉不觉得她小腿很难看,因为最近有个男人的分手理由是嫌她小腿难看。

我仔仔细细地看了看她的小腿,这是我以前从来没有做过也不敢做的事情。我觉得那样好猥琐,只敢看一眼就迅速低头。但这次我仔仔细细地看完后跟她讲,劝她以后再也不要穿高跟鞋了。

她问我为什么。我告诉她,由于她穿高跟鞋的姿势不对,导致她的小腿特!别!壮!肌肉特别发达!哈哈哈!”

还未离开的人都沉默了,唯独黄凉笑出了眼泪。

“真没想到黄凉是这样的人,好变态啊,好恶心。你觉得呢?”

袁思思问我的想法。我不知怎么地走了神,想起了《可可西里》里面的一句话。形容那些磕长头的人,说他们的脸和手都很脏,但心灵却很干净。

我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黄凉的内心该有多么孤独跟压抑。

但我还是会说:

“是啊,真的好恶心好变态。所以我们更得帮助他。”

9.

女人是怎么看待男人打飞机这件事的?

那天的事情发生后,我们三人聚在一起交谈。袁思思和我的态度之前就已经说过,袁思思还补充了一些细节,说她现在跟许老板在一起,很多事情都需要经过她的允许之后,许老板才可以去做。

我和黑格尔都对这种亲密的病态的情侣关系感到诧异。当然我们最想听听黑格尔的想法,她才是整件事的主角。事情发生后她也退出了那间屋子,选择和我住在一起。而我妈住了进去,在两个男人的帮助下培专心育桃蛋。

黑格尔发现自己都快忘了是什么时候跟黄凉在一起的。准确不到哪一天哪一个场景哪一个时刻哪一句话,犹如一个历史名词只记得大概。好像也就是大三这个时间点,因为组乐队而相识。因为黄凉没讲得很清楚,无法判断他是大三上还是大三下,是春夏秋冬哪个季节对高跟鞋进行了天性解放。就算是两人恋爱后黄凉做了此事,这不比出轨,顶多是违反办公室规章制度以及具有恋物癖。或者说黄凉是对冒着热气、放在橱窗里的美好生活充满向往。

“其实他敢讲出来胆子也挺大的,那个女主编我也认识。”

“啊?你不会想说出去吧?黑格尔,算啦。”

“我还说不出口呢。他是想激怒我,让我讨厌他。”

“为什么?”

“我之前有说过什么很过分的话吗?没有吧。”

“你有。”

我接过话,很平静地看着黑格尔。黄凉丢了工作以后,我和他多出来不少独处的时间,他经常和我吐槽两人相处的不愉快。这些不愉快从黄凉的角度来看定是黑格尔的错,但说不定是各打五十大板的事情,黄凉没准错还多一些;或者这些不愉快自他们开始交往时便一直存在,只不过起初被他们的歌声压制着。

“我说得有错吗?他就喜欢站在阳台上,叼根烟,然后噼里啪啦说一通,指点江山。这样子是不行的。”

“他把烟戒了。”

“什么?”

“我说他把烟戒了,你没注意到吗?”

“戒了是对的,抽烟对身体又不好,还浪费钱。”

“你等下,那个他让我把车钥匙交给你。”

“哼。”

我们不欢而散,黑格尔接过车钥匙便离开了房间,说是要去钻研股票。我想她执意要在我们面前保持固执,应该跟她所掌握的资源相关。财富,美貌,歌喉,有趣。而黄凉看上去就像个一无所有的人,连烟都戒了。

所以我只好麻烦吴双送我一程。

今天是真人秀节目拍摄的第六日,我收到的拍摄脚本内容是见家长。我问编导为什么不拍我们研究生认真学习、创作毕业论文这些场景,而要拍什么见家长。编导回答我,谁他妈要看你写论文?

世上分三种人,男人,女人,女博士。像你这种念完研究生打算再念博士、出来快三十的大龄处女非常有卖点。足够调动观众的猎奇心理,来看看你的择偶标准有多奇葩。

我频频点头,认为编导说的话非常在理,字字珠玑。当然粗口是我即兴添加的,因为我不想完全按照节目组的意志过活。他们设置的场景是我们在一家西餐厅里,我和我的男朋友以及我妈一道吃饭。男朋友他们都已经帮我找好了,是一个大一的小鲜肉。他们认为老牛吃嫩草是非常具有话题性的,也显得很浪漫。

然而我拒绝了,我选择带我真正的男朋友张经纬来。

我跟方恬心说了这件事以后,她沉吟再三同意帮我这个忙,打电话给张经纬。张经纬听闻消息后,特意把出差的时间延后了几日。他见到我后像** 男优一样自来熟,询问该怎样配合我的表演。我在两人面前赌咒发誓,表示这绝对是逢场作戏,就跟租赁男友回家过年一样。但张经纬立马指出:“这怎么一样,你们这个会播出来吧?”

“放心,不会有什么收视率的。”

于是吴双载着我跟我妈前往指定拍摄地点。他并不知道跟我搭戏的人是谁,我妈也不知道这其实是场游戏。我看到她穿戴整齐,把她最好的行头都穿上了。本来我不想在此多费笔墨的,但立冬的上海挺热,阳光普照,我妈为了整体效果居然连貂都上身了。我们俩还未恢复友好关系,所以我也懒得告诉她貂是假的。

但她却识破了张经纬是假的。

那一集的收视率特别高,因为远远超出了节目组的预期和控制。变得混乱,无序,疯狂而怜悯。就像《我是歌手》里面的孙楠退赛,令所有人震惊。

编导和我们说,希望我们在餐桌上进行问答环节。畅所欲言,什么样的问题都可以问,什么样的话都可以说,最好能尖锐一点。

不要怕触及红线或者不能播什么的,反正后期可以剪辑。

我妈频频点头,把貂从身上脱下来,显得无比自信且冒着热气。她大概早就准备好了一肚子问题,来提问我口中的男朋友。经编导鼓励后,她没有普通人上镜时的僵硬感,连珠炮似的向张经纬发问。从年龄、籍贯、工作、收入、父母情况、我们怎么认识的挨个问了一遍,张经纬对答如流,仿佛我们真的在一起过。当然我也能理解,他大我几岁,相过的亲不会少,这些只是热身而已。

“我们俩认识还挺有缘的。有一天在咖啡馆里,我跟她各自坐了一张桌子。她后来告诉我是去上洗手间就离开了一小会儿,结果回来时桌上的东西被收掉,换成了情侣面对面坐着。她很着急,我快看她哭出来了,就邀请她坐在我对面,然后我们就认识了。”

“你当时为什么着急啊?”

“我——我东西被收掉了,整个店里位置都坐满了。”

我倒抽一口凉气,没想到张经纬是真人不露相,他想必早就识破了那天我跟方恬心的计划。可能当时是我太紧张了,就像玩狼人杀一样,拿了张狼牌,满脸写着“我是狼”三个字。

接着,张经纬又开始回忆我们经历过的浪漫而惊险的事。说有一次我们坐云霄电梯,结果卡在了99 层。我吓得惊慌失措扑到他怀里,他告诉我如果电梯急速下降的话,我们需要在电梯快要落地的时候往上跳。这样便能减少冲击力,避免粉碎性骨折的命运。同时,他顺手从衣服内袋里掏出一串项链,帮我的脖颈戴上。说他怕悲剧随时随地发生,不如及时行乐。

我们长久地接吻,阳光透过玻璃照耀在我身上,令我光彩照人。今天也是,我戴着方恬心的项链,穿着一身好看的行头,袁思思还给我化了一个妖艳贱货的妆。我不理解哪里好看了,但可以肯定张经纬见到我时嘴微微张开仿佛是吃惊。我们三个人就像新生事物一样,都在进行角色扮演。

但毫无戏剧冲突的场面让编导很不满意。他多次在摄像机后面举牌,示意我妈在后面问诸如此类的问题。比如问张经纬,能否在上海买房?能否接受跟丈母娘一起住?对于生二胎的事情怎么看?我妈显然不接受这样的人设,她问了一个我至今都耿耿于怀的问题:

“小张,你也挺优秀的,怎么会看上我女儿呢?”

我立马拎包起身,表示要去洗手间补个妆。

现在平静下来回忆,或许我妈是言不由衷。被编导给逼急了,在两台摄像机的注视下,才说出如此伤害我的话。不然我找不到理由,一个人眼见着要失去自己心爱的玩具时,是希望它完好无损地去往他人身边,还是宁愿少条腿也要自己留着?别着急回答,世事难料。

我妈跟张经纬说了什么我并不知道,我也没有回看那一集。

编导后来告诉我,关于那段戏他一刀未剪。他怎么也想不到,拍一场真人秀居然拍出了纪录片的质感。那种真实的感觉是可以触摸到的。

我在卫生间里把妆卸了,把项链、耳环等首饰统统卸了。我扎起自己的学生头,换上我自己带来的衣服,我的衣服。我不想再做方恬心了,她我学不来。项链也不是张经纬送给她的,谁送的她没告诉过我。

等我回来时,我妈劈头盖脸地质问我,为什么要随便找个男人来搪塞她。

“你在瞎说什么啊?我们在一起很久了,我只是没告诉过你。”

“你从来没有戴过这串项链。微博、朋友圈发的照片里面也没有过。”

“我,我发在Ins 上,别的软件上发的。”

“我也关注了你的那个什么,都没有。你这是问别人借的吧?

方恬心吗?”

“你他妈天天在家里干什么?监视我吗?”

“我是为你好,我也不希望看到你这样来骗我。”

“伯母,我跟伊汋是真的在一起很久了。”

“别演了,我心里清楚得很。”

张经纬还是很尽责的,他直到最后一刻都没有松口。我承认戴那串项链是一个败笔,编那样一个故事是一个累赘。百密一疏,我不知该如何是好。但现在不是我手足无措的时候,我已经忘记了还有两个楚门世界的窥视孔正对着我。我站了起来,问道:“你存心就想看我出丑是不是?”

“你不能老是骗自己,就跟高中时候那样。”

“高中时候哪样?”

“你隔三差五地跟我说住女同学家,你以为我真不知道吗?那个男生为什么喜欢你?我后来打听了,因为你愿意在家帮他写作业。”

“不是的,他喜欢我!”

“那他为什么后来突然走了呢?”

“因为,因为他犯法了!于是就逃掉了!”

“他犯什么法啊,他就是跟他爸妈回上海了,连招呼都不跟你打。”

“不是的,他杀人了!他杀人了!”

我妈摇摇头。张经纬把我拉坐在位置上,摸着我的头发安慰我。我情绪失控浑身颤抖泪流满面,于是他帮我擦眼泪。我迷离的双眼不敢看任何东西,因为任何东西似乎都长了张嘴巴,在“哈哈哈”地放声大笑。

“你要是实在嫁不出去我们俩也可以凑合着过,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为什么要拿这种事骗自己呢?”

我决定让这笑声更大一点,让这世间更欢乐一些。小丑不就是如此么。

“是啊,我是不该拿这种事骗自己,我活该。我性格不好,我无所事事,我不会表达,我到现在都还是个处女。但我死都不要跟你凑合着过,死都不要。你不是就喜欢揭我伤疤吗?觉得你这是爱我,怕我受伤,你很了不起,是不是她妈有种把我压在身下的感觉啊!好,今天就让你一次揭个够。现在,我将通过这个节目告诉所有人,我要公开贩卖我的**!欢迎有识之士踊跃联系我!我的电话号码是1880191——”

“关掉,关掉!都他妈给我关掉!”张经纬捂住我的嘴,没让把我电话号码全部说出来。这可遗憾了,因为有一万种数字的组合方式,想凭电话联系到我几乎是不可能了。接着他站起来,指着摄像机和工作人员,用不容置喙的语气命令他们。但对他们来说,摄像机就像吃饱的貔貅一样,满载而归。

我挣脱开张经纬,冲出餐厅,像博尔特一样在街道上狂奔。

“砰”的一下,我和一个男人撞了个满怀。

“不好意思,你没事吧?”

男人蹲在我旁边,态度耐心温和。撞得有些疼,我像撞到一块钢板似的,缓了好久才起来。男人的背上有文身,在搀扶我起来的时候被我不小心看到。手上也是,说不定是跟背部连成一片的,像监狱地图一样的文身。

我抬起头,看到我正在路过一家名叫“灯火阑珊”的会所,男人正好从里面走出来。如果是两辆车相撞的话,毫无疑问我负全责。

“我,我没事。”

“没事就好,以后走路不要那么着急,看着点。”

“你,你是——”

“我是什么?”

我鼓起勇气打算问他是不是我的高中男朋友,因为有七八年没见,我不能一下子就确定。但他却接着说:“你应该认错人了。没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噢,不好意思。”

他拍拍我的肩膀,越走越远。

我晚上回到家,才发现我的口袋里多了一把钥匙。

那么熟悉的钥匙啊,我得赶紧回家一趟。

不是尚熙大厦,是回我真正的故乡。

10.

我什么东西都没有拿,去虹桥火车站买了张长途汽车票,就这样回去了。

大巴车上馊掉的空调味道催促我思考。如果回去是一场空的话,我可以住酒店,因为我没有带家里的钥匙,我也不想再回到和妈妈有关的地方,或者不希望自己那么容易被找到。我证件齐全,身上带的钱也足够活一阵子。至于洗漱、化妆品、换洗衣服之类的,我大可以去商场里购买。

在这个时代里流浪,既不诗意也不失意,而是适宜。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关闭手机,因为我担心电话被打爆。我现在冷静下来,觉得自己刚才的行为太冲动了。但如同阶梯教室最后的演讲一样,做了就做了我并不后悔。这个边拍边播的真人秀节目里,我如同影视剧的“如花”,作为女丑供这个绝对三观正确的世界消费。

在播出的前几期里,人们会议论我的胆怯害羞,我的木讷隐忍,最后都把这些归结为:

“你看这孩子读书读傻了吧?”

“高分低能,越学越嫁不出去。”

“长得也不错居然还是处女,肯定是想嫁富二代想疯了!”

我诚挚欢迎富二代联系我,把我的**放进你们立刻付款的购物车里。

但不是这几日,因为我关机了。

所以在那段日子里尚熙大厦发生的所有事情我都是道听途说的。为了写好这一段,我向当初在场的人进行求证,得到了各种各样的版本。我把每个版本都记录下来,并力求客观地复述它们,且不作评价。为了保持整个故事的连贯性,我依然会使用第一人称进行讲述。每一个小标题,意味着你将进入这个人的世界,听听他的真实想法。

吴双

当我们发现伊汋的手机关机时,我猜她一定是回去了。

但她肯定不会住在家里,因为那是所有人会第一时间想到的地方。尽管我们都劝阻伊汋妈妈放轻松一些,给伊汋一些时间,但她还是执意回去。

我猜测伊汋回去应该和她讲给我听的故事有关,高中男朋友的故事。那是伊汋为数不多的感情经历之一,她讲出来的时候虽然很平静,但透露出一股无限怀念的气息。况且我很感同身受,理解她没有家门钥匙坐在陌生的书桌上做模拟卷的恐惧感。那不亚于盖世太保下一秒就会来敲门的恐惧感。

此刻我躺在方恬心的身边,她因为翻了个身又把被子拉过去一点,让我半个身子露在外面。天气越来越冷,而我们又只有一条厚被子。所以方恬心同意我们睡一条被子,但前提是我必须把睡衣穿好。众所周知,我的腹肌跟胸肌就是一件无价的睡衣,但她却不领情。

所以在方恬心家里我总是睡不好,永远昼短夜长,感觉时间过得很慢。加上每晚我都会肿胀,得不到发泄。忍无可忍的时候我向方恬心提出过好几次,但都遭到拒绝。她的理由是需要好好观察观察,我们还算不上真正的男女朋友。如果我实在憋不住的话可以自行解决,她不会觉得我好恶心好变态。

我一听这话就他妈火冒三丈。什么叫自行解决?这简直比签订《马关条约》还要屈辱。其次她现在这么说不会嫌弃我恶心变态,等我真的这么做了再傻呵呵地告诉她,她绝对是另一副说辞。再者什么叫算不上真正的男女朋友?真正的男女朋友是什么样的?神雕侠侣吗?

综上所述,我决定自行解决但不告诉她。

我喜欢方恬心,很大程度上或许就是因为她难搞。她并不是高山或者深海那样的自然景观让人有征服欲望,她是一口古井,珍妃井。过往的历史供人凭吊或者唏嘘,但要再说些什么,好像也无话可说。

所以很多个夜晚我们就这样躺在**显得无话可说。如果我们是真的男女朋友,那我们可以用**去消解沉默;如果我们是假的男女朋友,任意一方是被租来应付父母的,那我们可以谈谈如今租赁市场的形势以及各自要找的理想型。

至少不是如今这种不真不假的状态,有那么多无形的压力环绕在我们周围。

得亏出了伊汋那件事。方恬心犹豫很久还是告诉我,张经纬是她在老家的前男友,最近正好在上海出差。

我曾无意间打开过方恬心那本小本子,就是记录时间地点人物甚至是细节的小本子。在此我称之为“名人堂”。什么是细节呢?就是每条后面会跟一个标点符号。我猜测是方恬心想记录她当时的一个心理状态,但又羞于启齿,故想到用这样一个含蓄的方式。

比如郁宏这条,时间地点人物之后,跟的是一个波浪号。

这说明方恬心在**过程中很高兴,因为波浪号严格意义上来说不属于标点符号。

哪一天我要是进入名人堂的话,一定得是三个感叹号。

所以我听到张经纬来上海出差时心里隐隐有些不快。他假扮伊汋男朋友的事情一定是经过方恬心点头,所以他们俩一定也抽空见面了,且张经纬的名字很早就上了名人堂。不过他那条后面跟的是省略号,引发我无限的遐想。

当然我不会明说我翻阅了她的名人堂且有一鸣惊人的打算。我旁敲侧击,询问是不是张经纬的事情让她觉得余情未了,所以对我的态度才那么摇摆。方恬心非常诚恳地告诉我是的,张经纬主动抛出橄榄枝加上她的不甘心,让往昔仿佛又在她的脑海里活了一遍。

“你要不想想清楚,我们现在这样算什么?”

“睡觉吧,明天再说。”

“我辛辛苦苦地大老远过来,也不干什么,我真是觉得莫名其妙。”

“你不是说两个人在一起没必要急着上床的吗?”

“不是,那个不是主要的。”

“那什么才是主要的?”

“我感觉我就像牛郎一样。”

“得了吧,牛郎都比你努力。”

“他知道我住你家吗?他知道我睡你旁边吗?他知道了会怎么想?”

“我不管他怎么想,至少我现在没想好。”

“那等你想好了再说吧。”

我起身下床,在黑暗中脱掉睡衣,穿上裤子衬衫和厚外套。房间里虽然开了空调,但上海的阴冷从未离开过。我之所以决定潇洒离开倒不纯粹是因为赌气,这是一个信号,一个态度,一个反而会让她记住的事情,一个不愿努力但也想当牛郎的人生态度。在走的时候我还提醒方恬心:“你有我的家门钥匙,但我一直没有你的。”

“砰”的一声我关上门,这意味着我没有回头路可以走。

我今晚没有开车过来,所以我拿出手机准备叫车。此时已经是午夜十二点,整个小区只剩下路灯陪伴在我身边。我为了让自己保持热量,不停在小区里走路绕圈,同时也慢慢接受这附近根本叫不到车的窘迫。

我忘了这是郊区,我忘了这不是我的地盘,这里是上海尽头。

当然方恬心又不是住在荒郊野岭,我可以在附近随便找个小旅馆凑合一晚上,然后第二天再回去。车还是很容易叫到的,目前是天太晚的缘故。

也许是在气头上,也许是我不愿意将就,也许是我天生探险家的气质。

我看到小区里停着一辆共享单车,我决定骑回去。

是时候得让他们参观一下我的记忆博物馆了。

黑格尔

凌晨两点,我起身给吴双开门。

他脸被吹得煞白,头发像触电一样全部竖了起来,身上冒着热气跟冷汗。

吴双向我抱歉,他出门运动忘记带钥匙,黄凉电话不接,只能转而求助我。

我才睡下不久。最近心绪不宁,几乎都是浅睡眠,脾气相当暴躁。但我连拆穿他谎言的力气都没有,笑着问他是不是出门去做活塞运动才弄到这么晚。

我给自己立下规定,从今往后不要随便对男人抱有希望,也不要随便生男人的气。因为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这不仅是对黄凉或者吴双,还有那个股票经理,还有那个施先生,以及喝醉酒对着车轮胎撒尿的壮汉。

我跟黄凉是在同学群里认识的。那时候还没来上大学,是高考后的暑假,我们还在热络地使用QQ。后来这个同学群组织了线下聚会,我和黄凉都有参加,于是我们见了第一面。

再跟他有交集就是我们大三的时候。我就像喝了一杯断片酒,直接来到人生最灿烂的岁月。我是一开始就玩乐队的,黄凉是半路出家,也许就是为了我。他用经常打飞机的右手握住我的右手,表示很高兴再次见面。

很抱歉我又把那件事提了一遍。那样一个场合,黄凉说出那样的话,我觉得真正受侮辱的是我。是我被剪烂头发划破脸,衣不蔽体鲜血直流地在广场上匍匐前行。所以我再难忘记,但我已经开始说服自己,他一定是在那之后才重新见到我,并决定投入爱情的。

当然我也是在那一刻决定投入爱情的。

黄凉跟我是很像的人。我们都刻薄,对人并不热情甚至是计较,总想着能否把别人的东西据为己有。奇怪的是从小到大很少有人对我这种行为提出异议,比如吃饭不带钱,化妆靠大家。这反倒变成一种邪典的魅力,令人对你无可奈何又想迫不及待地接近你。

我们只有头两次在外面开宾馆,之后便全是在黄凉的宿舍。因为这样省钱,加上宿舍另外三个都是学霸,每天早出晚归的学习,根本碰不着面。黄凉甚至摸清了他们的规律,表示太阳落山前他们都不会回来。我说那可不行,冬天的太阳跟夏天的太阳落山时间差可多了,你得估个准确的时间。

所以我们一次都没有被他的三个室友撞见,因为黄凉估了一个很准的时间。具体是几点我忘了,但还记得他第一次跟我提吴双的情形:

“你身边有没有好看的单身妹子啊?我有一个哥们求介绍。”

“谁啊?我看看照片。”

他拿给我看的照片正是吴双。那是一张吴双很清瘦的照片,等再见面时我不禁吓了一跳。吴双已经练得初具规模,胳膊快赶上我的大腿粗。那是我们第一次演出,我们问吴双借车。他开车,副驾驶上坐着那个漂亮的单身妹子,我们整支乐队挤在后面,抱着各自的家伙。

结果漂亮的单身妹子回来告诉我,整晚上吴双都没有跟她说一句话。

我安慰她健身的男孩子十有八九都喜欢健身的男孩子。

当然我现在不会这么想了。在了解了那么多他的事情之后,我怀疑这深更半夜的,他是去见了方恬心。虽然他半点口风都没有透露,但我坚信方恬心不会就这么一走了之。

如果感情可以说断就断,那么世界早就毁于战争。

这是黄凉的至理名言,起初我很不理解。他告诉我,为什么全人类最热衷的体育运动是足球?因为足球很像打仗,两军对垒,排兵布阵。人类的骨子里就是喜欢战争的,恋人之间的战争,朋友之间的战争,亲人之间的战争。这些战争的唯一武器便是感情。

若是感情不再,这些战争便不再。于是人类催生出天网,也就有了审判日。

我无法再若无其事地见到他,却心里难过;我无法再把他的朋友圈微博知乎翻烂,却在对话框里打不出一个字。他就是橱窗里熠熠闪光却不合脚的高跟鞋,我穿上后,脚后跟正在一点点出血。

我得做最后的孤注一掷。

黄凉

我听到楼下传来脚步声,赶紧装睡。

吴双一脚识破了我。力道中肯,介于挠痒痒和淤青之间。

我只得坐起来,问他为什么回来以及为什么不带钥匙。他说待不下去了,钥匙落方恬心家里了。他骑了二十多公里共享单车回来的。

黑格尔曾经问我,作为一个老烟民,看到别人吸烟你自己不吸,会不会觉得眼馋。我说不会,非我心头好,何必增实体。

黑格尔骂了句操,说我们这些文人骚客说话就是绕,然后她散了头发。

她的发绳是我大学时代印象最深刻的物品。后来搬进吴双家里我们就不这么干了,觉得既幼稚也不刺激。而且我的长发一直也留不起来,发绳便再无用武之地。

黑格尔不去工作是我们共同讨论的结果。两个人在一起,总要有一个人忙于生活,有一个人忙于理想,于是我们一拍即合。

但事实情况是,每个人的理想都不一样,无法做到分工。

我是写满签名的废纸,她是五颜六色的发绳。

沉默过后,我们四目相对,默契地决定出去洗澡。

凌晨三点的纽斯只有零星几个人进出,浴池里更是一个人没有。搓背的老师傅都下班了,当然我们也从不选择这项服务,那蓝色的濡湿的床看上去就像是砧板。

我们泡在温水池里,吴双喋喋不休地说着在方恬心家待不下去的原因,我却回想起上次我们吵架的情形。我骂吴双是废物,一个无用之人。现在的情形是颠了个儿,我一点都打不起精神来,不停用口水词应付他。最后他看不下去了,往我脸上糊了一巴掌水,说道:

“你醒醒啊,你们俩不至于为了这么点小事就分手吧?”

“我有点筋疲力尽了。”

我闭上眼睛把头埋在水里,大约过了三十秒再抬起来。那感觉很好,就像潜水艇从暗无天日的深海里冒出来,焕然一新。

后来我们便什么都没有再说,或者说的都是无关紧要的事。

我们洗到蜕皮才从澡堂里出来,接着在休息室里毫无防备地睡下,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那是近日来我睡得最踏实的一觉,却是在陌生的**。吴双已经醒来了,他正在用手机的剪辑软件剪辑他的健身视频。关于这件事他业已坚持了一年多,乐此不疲,只可惜并未引起更多人的关注。

我抹了一下脸,如同变了一个面孔,告诉吴双我们应该一起创业。

“还创?你都失败那么多次了。”

“这怎么了。”

“那我们合伙开个澡堂子如何?”

“好啊,但在这之前我们先做点别的。”

“没问题,我都行。”

袁思思

吴双嘱咐我,周五晚上无论如何都要让方恬心来家里一趟。

都是我跟许老板的合照。

我是多么希望她能够跟吴双走到一起。看他们两人就像看韩剧一样,我自动脑补后面八百集他们结婚生子的故事。但那样就是又臭又长的故事了,似乎也不适合他们。

我问吴双,要是方恬心不愿意该怎么办。

“只要她过来,我就免你一个月房租。”

我并没有完全跟许老板同居,我仍旧保持着尚熙大厦的一席之地。我看过一些情感文章里说,婚前同居是谋杀爱情的最好方式。这有点吓到我了,而且我妈也同意这种观点。但我犹豫了好久还是没有告诉她,我跟许老板不打算要孩子。

所以我就是绑也要把方恬心绑过来。

周五下午,我跟许老板登门拜访。之前我们就约好,说是来看看她的新居。一路上我不停组织措辞跟感情,声情并茂,还跟许老板进行模拟演练。但等站在门口,方恬心打开门邀请我们进去时,我却一动不动地说:“那个,你晚上有空跟我们一起去尚熙大厦吃饭吧。”

“不去。”

“你去的话我吴双会免我一个月房租。”

“不去。”

“你要不去我以后就不帮你做造型了。”

方恬心“砰”的一声关上门。

我们很尴尬,回去的路上许老板安慰我,说是方恬心架子大,不是我语言组织能力有问题。但我心里很清楚,看到方恬心的那一刻我就乱了阵脚,变得拘束跟不知道说什么好,就像见到明星一样。

但方恬心还是不请自来。因为她有钥匙,所以上来得无声无息。我,吴双,黄凉,黑格尔,许老板,我们在天台吴双弄来的简易移动房间里,吃着火锅唱着歌。

这是吴双的得意之作。天气冷下来以后,吴双发现在露天平台上赤膊健身有些困难,便寻思有没有新生事物来代替。他不懂从哪里买来一个简易移动房间,就是工地上用的那种。一开始非常其貌不扬,但吴双整日在天台上敲敲打打,还弄来油漆进行外观改造,最后整出来的样子就像一间木头小屋,在里面吃饭显得非常有情调。

我正伸筷子往辣锅里夹鹌鹑蛋,但方恬心一来我怎么都没有夹住。

方恬心坐在长桌的对面,和吴双相对而坐。她朝我笑了笑,大概是希望我将来继续给她做造型。所以我也回报笑容,因为我刚刚得以省下一个月的房租。

在场的人都停下筷子,很明显吴双有话想说。

“方恬心,我们都希望你住回来。”

“不用。对了,钥匙还你。”

方恬心把钥匙放在桌上,其中还有吴双的钥匙,这让我感到很困惑。

“你要是不住过来,我们就飞过去住你那里。”

“我那里小,住不下这么多人。而且只欢迎妹子。”

“不是,你没明白。”

吴双站起身,把门关紧。他绕着餐桌来回走动,说了一句刘谦的口头禅:

“下面就是见证奇迹的时刻。”

“行了,带我们去看你的记忆博物馆吧,看完我就走了。”

“这里就是记忆博物馆。”

吴双拿出遥控器,打开挂壁式电视机。只见电视上出现一个监控画面,那是木头小屋的顶部,正燃起一团旺盛肆意的火焰。

吴双在这个木头小屋的顶部装了一个热气球。

“吴双,你别乱来,你这样要出人命的。”

“别怕,我试验过,很安全。”

我们所有人都感到害怕,因为我们已经感受到木头小屋在慢慢腾空。但我们又不敢乱动,因为已经有一个盘子从桌上摔下来打碎了。

“我答应你,我回来住,你停下来好不好?”

方恬心话音未落,木头小屋发出一声闷响,重又回到大地母亲的怀抱,四周扬起一阵巨大的尘土。

“这个,还在测试中,目前的飞行高度大概是20 厘米。”

“神经病!”

“喂喂,你答应了啊!”

方恬心起身要走,吴双赶忙追出去,拉着方恬心不让她走。

但就在这时,我们透过木头小屋的窗户,看到天空中射出一道蓝色光线,笼罩着方恬心跟吴双两人。

我们听到方恬心在外面喊爸爸妈妈的名字,这时候她飞快跑到天文望远镜那里,将望远镜对准蓝光射来的方向。

我和许老板也跑到外面,跟吴双站在一起。吴双说,蓝色光线笼罩在身上的时候什么感觉都没有,凉凉的,就像是扫描仪一样在扫描他们。

蓝色光线只是一闪而过,很快就消失了。我们站到方恬心身边,她慢慢从天文望远镜前移开眼睛,转过身,一把扑进吴双的怀里,哭着并感谢他,答应他。

我凑到天文望远镜面前,抬头仰望这个世界,发现视野里空无一物。

方恬心告诉我们,她看到了外星人的宇宙飞船,看到了被外星人奉为座上宾的爸爸妈妈——或许那不是绑架。蓝色光线正是外星人被惊动后,前来追踪的最好证明。

尽管我什么也没有看到,但我们都愿意做这个梦。

这时我发现,黄凉跟黑格尔已经没了踪影。

伊汋

请不要疑惑,我并没有漏掉谁的版本,这个问题我以后会告诉你们答案。

但我现在想说的是黄凉跟黑格尔消失的那段时间,他们跑回自己的房间,做他们最爱做的事情。之所以放在我这段讲述,是因为黑格尔就此事曾打电话跟我炫耀,说他们又大战了三百回合。

后惊魂未定,在转角的楼梯处相遇。

“你看,房间里都是我们的记忆。”

在属于他们两人的记忆博物馆里,最映入眼帘的就是那一串发绳。

“那是为你留的地方。”

整个墙壁都被黄凉写满了“我爱你”,但在最中心的地方留了一处空白。

此刻他把记号笔递给黑格尔。

“我们弄成这样,吴双会不会骂我们啊?”

“管他呢,他又不知道。”

“对不起,我之前不该嘲笑你的,不该说你的。”

“没事。我订了一家很高档的情趣酒店,车钥匙给我。”

“就在家里好了,省点钱。而且,车我卖了。”

“啊?”

“我把钱都投股市里了。”

“那么现在——”

黑格尔踮起脚尖,深情地望着黄凉,说道:“等股市涨了,我就跟你分手。”

差不多上述就是那晚发生的情形。

至于我,在小城里兜兜转转了几天,还是忍不住回了家。

妈妈在家,她正坐在客厅里看电视。见我回来了,她站起身问道:

“吃了吗?”

“吃过了。”

“回来就好。那个,来看看我养的多肉。”

我简直想拔腿离开,但还是拗不过,来到阳台看她养的那些多肉。妈妈跟我一一介绍,这款是什么品种,这款又是什么品种,分别能卖多少钱。我一句都没有听进去,因为在这之前我去了那间距离高中很近的大房子里试了一下,不是那把钥匙。

我心里有点难过,于是慢慢打开手机,同样也没有蜂拥而至的未接来电或者成吨的微信提醒。只有妈妈,他们几个人的消息,或者中国移动之类的。也就是说如果这些人都不在了,这个世界将没人记得我。包括我的长老师、王校长、真人秀的节目组、高中的男朋友,都把我像小狗一样丢到了太空里。

所幸生活还是给了我一点小小的慰藉,在为数不多的信息里,我看到张经纬发给我的一条,上面这样写道:“钥匙是我留给你的,回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