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自以为是的善良,是否都已经收场

1.

2015 年的春节来得非常晚,过完二月份我才回到尚熙大厦。

一进门,吴双就告诉我,方恬心搬出去住了。

这个消息我早就知道,但我依然假装惊讶了下。

挤一个笑容,说几句安慰他的话,便回屋收拾东西。

那件事足足过去两个月,我们才习惯于开口说话。有点像突如其来的巨大灾难后,人们需要花很长时间才能走出伤痛。不仅是我、周染、方恬心,包括吴双、袁思思、黄凉跟黑格尔,都被那一晚所带来的光芒震慑。如同用天文望远镜看到了方恬心被外星人抓走的父母,接着像晚年伽利略一样双眼暂时失明。

那段时间我切断了和大部分人的联系,仅跟袁思思有一点交流。是她告诉我方恬心搬走的消息,我回了句“哦”。她大概明白我不想继续往下听的意思,就开始讲她跟许老板做出永远不要孩子的决定,毕竟那样很省钱。

他们两个人的初衷肯定不是省钱,我这是跟黑格尔待多了,导致思路跑偏。唉,我无比怀念他们却又不敢相见。

因为我没脸见,只敢躲在屋子里很少出来。这件事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像是我气跑了方恬心,还动用的是无物之阵的手段,杀人于无形。

就这样又过去了两个月。进入五月份,上海的天一点点暖和起来,让人随时有想出去走走的冲动。学校那边还是老样子,我被告知等待领导研究后处理,相当于被放逐的状态。那段时间是我人生的低谷,晦暗无光,消瘦了快十斤。

我把当年痛苦的情感经历写下来,并不是想告诉你只有这样才能减肥。我是想说,跌入谷底也有跌入谷底的好处,至少你只有一条路可以走,那就是向上。在一个很平淡的时刻,我接到了来自周染的电话。

我单刀赴会,和他相约在天鹅剧场见面。坐在他的办公室里,和他的男朋友一起对话。这个男二我之前没太注意,现在仔细看他,仔细回想过去的细节,反倒觉得他们俩在一起是水到渠成,挺合适的。

周染拿出一个手提箱放在我面前,打开搭扣,表示让我点一下里面的数目,这是我作为出品人该分到的钱。

虽然周染的老派作风让我觉得自己像在演《大西洋帝国》,但我还是不争气地问他为什么不支付宝转账。《停水男女》这个戏获得了极大的演出成就和商业收入,后来又去别的剧院演了好几版,当然换了一个女主角。更重要的是,这个戏还卖掉了影视版权跟图书版权。在IP 大行其道的今天,简直就是倒行逆施,堪称奇迹。

所以,我们每个出品人都会分到不少钱,这应该是方恬心离开我们之前,留下的最宝贵的一笔遗产。

但今天的办公室里绝不是分两个钱那么祥和的气氛。周染开始旁敲侧击,问我的情况、方恬心的情况、大家的情况。看来大家都无一例外地从方恬心那里吃了闭门羹,没人知道她现在过得好不好。我如实回答,表示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好了。

“我,我后来才知道,你跟恬心,都,都,我知道自己那天说出那样的话会引起轩然大波,但我必须站出来。我不想骗你们,我也不想伤害他。”

周染说完话便把手放在男二的大腿上,摩挲并扭头与他对望。

猝不及防地我被周染撒了一把猫粮,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任由空气继续凝固,两人继续卿卿我我。周染在那晚勇敢站出来后,不仅引发了蘑菇云般的震动,还引得社交媒体竞相报道。两人接吻的照片被刊登在各式各样的网站上,如同上海的香樟树般随处可见。这自然是最好的宣传,还一度上过微博话题热门榜。

每一条微博上的评论我都有看。有佩服周染勇敢的,有骂他做作的,有看热闹不怕事大的,甚至还有前排热门留言是“你们有注意到周染旁边两个女生的表情吗?跟吃了屎一样。”没错,我和方恬心也被迫跟这一事件绑定并同框,或者说我们就是一群被命运锁链锁住的人。

所幸烈火没有烧到我们身上。人们忘性大,微博很快又有了新的热门话题。我和方恬心也不再被提及,人们偶尔会津津乐道于一个公开出柜的基佬导演。在这之后,周染出现在公众场合的一举一动,都会成为话题的中心。这几个月里我一直在想,会不会这正是他所要的,符合他骄傲自大的性格。

“我理解,你不用解释,我尊重你的选择。”

“我希望你们两个都能够快乐。”

“我们挺快乐的。”我用食指敲了敲手提箱,皮质的感觉很好。

“如果,如果可以的话,我会选择你。”

“为什么,因为我是处女吗?”

“不是,伊汋你——我觉得你更适合我。”

“逗你的,反正也没什么如果对不对?”

“你能明白就好,你是一个有趣的人。”

我还记得上次周染夸我有趣是在我们第二次见面的时候。那时我百无聊赖,对如何在剧本里描摹年轻人的生活毫无头绪,便约他出来聊聊。鬼使神差,那时我可能还意识不到自己在潜意识里有一点喜欢他。但他夸我了,让我很高兴。如今听到他再这么夸我,我却想流泪或是有呕吐感。

我不知道在昨天,在前天或者不知道之前的哪一天里,方恬心会不会也坐在和我同样的位置上,接受一个手提箱跟周染的道歉。

当然周染会把讨好我的话也对方恬心说一遍,在我们不联系彼此的情况下获得一点情感上的慰藉。这很像警察分开审讯犯人,用甲的话去套乙的话,坐收渔翁之利。

我拎着手提箱离开周染的办公室,走之前和他说了最后一句话:

“谢谢,我们以后不用再见面,也不用再联系了。”

“也包括你。”

对男二的补充发言让我长舒一口恶气,感觉心里很爽。我不想去揣测周染是否策划了这场表演,也不想知道方恬心有没有来过这里。我必须若无其事地从剧场里走出去,绝不回头看一眼,内心倒数计时,期待它早晚会被炸上天。生命里总会遇到各种各样难堪的事情,这件不算什么,往后会有更难堪的。

我在晚高峰的时候居然选择打车。其实从尚熙大厦到天鹅剧场特别方便,地铁几站就到,还无需转站。但拎着那样一个皮质的手提箱,我实在克制不了花钱的冲动。出租车开开停停,一个猛地急刹车简直让我想吐。

司机师傅从后视镜里看到我捂着嘴巴的样子,忙问需不需要塑料袋。我告诉他没关系,只是怀孕妊娠反应而已。他听到这话后立马换了个状态,对我客客气气,车也开得更加稳当。

就这样我们攀谈起来,因为司机师傅的老婆最近也怀孕了。他很自豪,决定从这以后每天多开两个小时车。我看不到他眼里的光芒,但应该和射过来的夕阳同样温暖。司机师傅还劝我上班别用那么大的手提箱,看上去很重,怎么能让一个孕妇拎呢。

“哦,里面都是钱。”

“啊?”

“男朋友给我的分手费,让我去把孩子拿掉。”

我一直觉得这是我编的最成功的故事,也符合我“有趣”的设定。

回到家以后,我直奔天台。不出意外,吴双在上面健身。

“方恬心在哪里?我想见她。”

“我不知道啊。”

吴双正在自重卧推。我看了眼重量,算上杆子重已经推倒150斤了,那是他的极限。我知道人只有在濒临极限的时候才肯说真话,因为到达极限意味着面临恐惧。所以我做了一个现在看来非常不光彩的举动,我伸出一只手,用很轻很轻的力气压了一下杆子,但这对吴双而言就是最后一根稻草。

“你肯定知道。”

这一动作持续了二十秒,我清晰地听到吴双沉重地呼吸声。我一把手拿开,吴双就飞快把杆子推起架好,像弹簧一样跳了起来。

他比我高二十厘米壮很多,但此刻我却在他的眼神里看到了害怕。

我简直像个丢失孩子的母亲一样,任何行为都无法用逻辑去预测。

“你为什么还想见到她?你们不是都讨厌彼此吗?”

“不是这样的,我很在乎她。”

“真的吗?”

“嗯。”

“那你得先帮我做一件事才行。”

2.

A 女讨厌B 女,但A 女不会删掉B 女的微信,不会选择不看她的朋友圈,也不会屏蔽她。B 女同样如此,两人都在等待真正脾气上来发作的那一天,但谁也不知道那一天会不会到来,这就是女人之间微妙的关系。

吴双领我去方恬心的房间,那应该是我第一次进去。

很早之前我就说过,我们的房型相同,不同的是我们对房间的布置。袁思思的乱,我的简单,方恬心的——她把所有东西都搬走了。大部分人租房子都不会选择自己买家具,但方恬心坚持不要吴双给她配好的,自己买了床、大衣橱、桌子椅子之类的。

我们每个房间都连有一个小阳台,她把盆栽也带走了,我看到了泥土的痕迹。

“你带我来她房间干什么?”

“我们得帮她重新布置起来。”

“那我们应该现在就去宜家。”

“我说的是布置记忆,弄一个记忆博物馆,那样她就愿意住回来了。”

吴双这话挺浪漫的,我若是他口中的女主角,估计会捂着嘴眯眯笑的感动。但我了解方恬心,她不一定会。没准坐定在梳妆台前,继续涂口红,像吃过一个孩子似的,抽空问吴双家里总是停水,为什么不去政府反映问题一劳永逸地解决呢?这会令吴双难堪,因为他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不会感觉到自己还缺少什么。

我问吴双记忆博物馆该怎么布置,这同样是个令他难堪的问题。他没有想好过程,只是觉得最终会呈现出一个大场面,就像新郎从礼盒里冒出来站在新娘面前一样,让方恬心回心转意。这么跟你说吧,方恬心再没有回来住过,但这段故事我还是有必要讲给你听。

我提议把和方恬心有关的东西放到房间里,人们常说睹物思人,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东西的背后是一段故事,不管好的坏的,都能勾起人们回忆。吴双立马想到了,他表示方恬心没有把自己送的任何东西带走,比如那双christianlouboutin 的红色高跟鞋。

“等到那天你还可以再送她一个很珍贵的东西,她就会很感动。”

“你是说戒指吗?”

“这个会不会太快了点?万一她不接受呢?”

我回答得还是比较委婉。如果方恬心真的站在房间门口,看到满屋子和她息息相关的记忆,接着吴双单腿下跪送上戒指,方恬心是断然会拒绝的。直觉告诉我她离开尚熙大厦不只是因为情感上受挫,而是想逃离我们,觉得我们就是水星令她诸事不顺。但反过来我也是这么想的。

“好吧,我再想想。”

“你还挺上心的。”

“总之这个事情就交给你了,你要是帮我做得好,我就告诉你她在哪里。”

“好。”

要完成这件事我还需要另外三个人的帮忙。回屋后我开始罗列记忆清单,发现每个人跟方恬心还是有不少交集的。比如黑格尔,她可以贡献出一条**。这件事现在看来就没那么恶劣了,反倒可以促进友谊;黄凉的话可以贡献出自己的吉他,那是两人的共有财产,在他一无所有的时候方恬心为他出了一半的钱。当然他现在也一无所有;袁思思作为方恬心的御用造型师,每次帮她做完造型后两人都会自拍。把那些照片打印出来,贴在墙上,就像“虹桥一姐”那样;至于我就不说了,有太多太多和方恬心相关的物品,我需要考虑的是该挑选哪件最重要的东西放入记忆博物馆里。

我开始收集这些东西,但没想到在我离开的这五个月里,他们都发生了不少特别的故事。

黄凉丢了工作以后就开始四处找机会。那次酒吧斗殴,音乐也暂时放下了。他凭借当记者时积累下来的人脉,跟人合伙创业,做了一个上门烧菜的平台服务。黄凉如是畅想:在未来,人们会越来越多地选择在家里跟朋友聚会,那么就需要上门厨师以及后续的配套服务。这一块的市场还没有太多人涉及,前景巨大。

黄凉给这个平台取名为“点大厨”,口号是“厨师变大”。这非常中二,我们都提出反对意见,认为黄凉《恐龙战队》看多了。

但黄凉力排众议,认为他就是互联网创业的一股清流。点大厨上线以后,多日来只有一个订餐。

黄凉欣喜若狂,认为这就是希望。他不断鼓励正在收拾行李准备回老家考公务员的合伙人,认为只要这第一个做得好,就能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千传万。

大家应该很清楚,不少互联网创业公司初期便是以价格低廉来获取用户群。点大厨更是推出了新用户1 元套餐系列,中餐西餐日料泰国菜等一应俱全。然而整个点大厨只有黄凉跟合伙人两个,加上黑格尔算两个半。他们可能因为是清流的缘故暂时还没有拿到风投,加上前期投入巨大,让他们实在是无钱雇佣厨师。

为此,两个半又当CEO 又当客服又当厨师还得管理网页架构,不可谓是不辛苦。

订餐要求的日料。两个半不仅在数日内突击了日料的制作方法,还在穿着上像日本传统服饰靠拢,力求食客在食用之余顺带感受食物的文化魅力。就在他们满怀信心地敲开订餐者的大门时——黄凉发现这个订单来自于他的前同事。

就此,点大厨宣告结束。黄凉不甘心,又拉着正在收拾行李准备回老家考公务员的合伙人进行另一番创业,创业内容叫“让二维照进三维”。黄凉计划在全国各大城市定点投放电影人物的服装道具以及背景板,让人们花一点钱就可以体验穿越到电影里面的感觉,之后还可以把游戏里面的人物拿进来。

这个项目胎死腹中的原因是服装返还率太低,很多人爱不释手就直接把服装穿回去了。所以黄凉经常看到各种侠满大街乱跑,痛心疾首之余他又赔得一塌糊涂。自此黄凉挥挥手,告别回老家备战公务员考试的合伙人。

穷途末路的时候,他把最后一点希望都放进了黑格尔的股市培训班里。

这便是事情的导火索。当年轻人都把目光寄希望于股市时,意味着庄家可以收网了。大盘像跳楼?像瀑布?不对换一个比喻吧,像被人操纵了一样从五千点掉到了三千点。熊再也披不回来牛的衣服,满屏幕都是充满绝望的原谅色。

如果黄凉就此赔得一无所有,那不过是千万个中产阶级梦破碎的普通故事,称不上是特别。特别在于黄凉跟黑格尔持有的股票逆势而上,连续五个涨停板,涨到他们买入价三倍的时候才把股票抛出,就此赚成了肥猪。

黑格尔的身上虽然有一种狡黠的聪明气质,但黄凉清楚她绝无可能就因为上了什么股市培训班,而成为一代女巴菲特。事实也是如此,黑格尔承认她得到了内幕消息,知道那是一支必涨的股。

这件事于我来说也是有好处的。因为我在前期被迫投资了黑格尔,她连本带利把钱还给了我。当然受益最大的还是黄凉,黑格尔背着他给他买了一辆车,以此作为惊喜。

但买车这件事,男人跟女人的想法是存在巨大时差的。黑格尔给黄凉买了一辆,一辆,一辆——一辆smart。

如果站在黑格尔“你的就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这种人生哲学角度上,买smart 不可谓不是明智之举。首先上海的路况越来越糟糕,地面堵高架也堵,除非你买飞机,不然出门什么豪车都得堵着。而smart 灵活小巧,是变道停车的一把好手,在拥堵道路中也能彰显驾驶乐趣。当然它的缺点是容量小只能塞两个人,但这不是有吴双的gl8 嘛。

就这样,黄凉驾驶着smart 带黑格尔四处遨游,准确说是负责接送。黑格尔一战成名后,便被股市培训班列为典范榜样,四处演讲炒股心得,给被绿了的股友加油打气。这有点跟我当时论文拿奖的情形类似。

大凡这种时候,黄凉都是坐在车里闭目养神——躺不下来睡觉,因为车内空间太小。刚开始的时候他会跟黑格尔一起进入演讲地点,一起接受表彰。但两次之后他便失去兴趣,推脱说都是千篇一律的有什么意思。黑格尔表示理解,自此便是她独自站在舞台上大开大合,黄凉则闭上眼睛休息。

唯独有一次黑格尔理解不了。那是股市培训班的新一轮培训,偌大的阶梯教室只来了稀稀拉拉的十几个人。估计是股友被绿得没了信心,实在是无法原谅这一切的发生。所以培训结束得很早,原定三个小时的课程只花了一个小时。

如此的突发状况对原先闭目养神的黄凉来说反倒是喜讯,因为可以早点回去。但今天不同,他心心念念的“初音未来”在上海举办粉丝见面会,附带售卖之前从未在市面上发行过的纪念礼盒。黄凉算好时间,决定用时间差跑去浦东排队买纪念礼盒,再返回浦西接黑格尔下课。在这过程中,需要他拿出一点赛车手的能力和超点速的勇气。只要配合得当,三个小时足够他往后两地并购买礼盒。

但人算不如天算,才过去一个多小时,黄凉的手机响了。

“什么?你们已经下课了?”

“我,我在外面。好,我这就回来接你。”

黄凉放下手机,面前的队伍就像乌**一样短小,他距离主办方的展台几乎只有一步之遥了。也许只要再排半个小时,哦不,顶多二十分钟,他就可以买到自己梦寐以求的“初音未来”的纪念礼盒。

但黄凉还是离开了队伍,在众人诧异的眼神中离开了,犹如一只离群的不言不语的大雁。

然而他还是没能及时接到黑格尔。因为已经到了高架限行的时间,地面堵到瘫痪。smart 前面挂的不是沪牌,而是皖H。

“你为什么不坐地铁啊,又没几站。”

“地铁里面人那么多,挤都挤死了。”

“挤死了挤死了,没见新闻里报挤死了人啊。”

“新闻——新闻还不是你们想给人看什么就看什么?以为我不懂?”

“你懂,你懂,你什么都懂!”

“你来晚你还有理了?”

“我是觉得这样很浪费时间,堵在路上。我有很多事情要做。”

“你有什么事要做?”

“我——”

“以后你可以不提早来,但别迟到。就这点小事。”

黄凉告诉我们,一路上黑格尔不停地数落他。说他不务正业,说他沉迷二次元,说他眼高手低,说他根本不考虑将来。那种悲伤的心情,再好的雨刷器都刮不干净。他比过去有钱多了,却还是感到一无所有。

下一次接黑格尔的时候,黄凉看到黑格尔跟股票经理抱在了一起。

不是我恶俗,那一刻黄凉一定多么希望自己就是阿杜,被车轱辘碾碎殆尽。

但这就是生活,阿杜也只是唱唱而已;我也不想恶俗,还得搜集东西弄记忆博物馆,重新获取吴双的信任;家里又停了水,我们都赚了很多钱却分崩离析;我要独自出去洗澡了,毕竟那才是我们这群人走到一起的主题。

在那家我们常去的纽斯门口,我遇见了方恬心。

谁也不知道那一天会不会到来,这就是女人之间微妙的关系。

3.

很早我就发微信问过黑格尔,能不能把他们的故事真实客观地讲出来。

她说OK,只要起个化名,别用真名就行。

我好想告诉她黑格尔本来就不是真名。但还是在对话框里把这几个字删掉,回了个动画表情过去。

动画表情被称作不失礼貌的聊天休止符。它是情绪的乳娘,只等把它抚养长大的那一天。黄凉在车里看到黑格尔跟股票经理抱在一起的画面时,他的情绪就像是因为没奶喝而哭了一天的婴儿,已经哭得没有眼泪快断气了,提前意识到这个残酷的世界只能依靠自己。

黄凉换挡倒车,疾驰离开。

黑格尔一定也是看到了,因为粉色的smart 真的很少见,一个大男人开粉色的smart 就更少见了。

我在事后问过黑格尔,你不是走女巫神秘路线的么,干吗要弄成粉色?未免也太不考虑黄凉的感受了。黑格尔的理由是,人总是会变的,换一种口味,换一种风格,未尝不可。

“那你跟股票经理上床也是因为你想换换口味?”

“那是交易。”

“你跟他上过几次?”

“问这个有意思吗?”

“上过几次”这个问题不是我问的,是我们都坐在二楼客厅的长桌旁,像陪审团一样等待黑格尔进家门后,黄凉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对于女性,哪怕是对于一个有罪的人来说,都太过于粗暴了。而我在男女之事上毫无发言权,不懂该如何调解这对怨侣。袁思思建议既往不咎,但往后不要再发生。

“就为了点钱,你就愿意跟别人睡觉,你他妈怎么这么贱?”

“我已经跟他没联系了。”

“没联系了?那我今天看到的是什么?你说啊,你说啊!”

“他问我晚上有没有空一起吃饭,我说我没时间。”

“然后你们就抱上了?还好我今天来得早。”

“我没有。他,他非要,我把他推开了。”

“我看你倒是很享受。睡一觉换一个消息,不赖嘛。跟大家分享一下好了!”

“没有!没有!就一次!就一次!你满意了吗?”

女人的直觉告诉我不止一次。但同样我不会再去问类似的问题,而是选择闭上眼睛,相信黑格尔。黄凉后来被吴双架出去喝酒了,因为他的话越说越离谱。什么要举报给证监会,举报给司法部,一定是美剧看多了。黑格尔用身体换来的消息不会影响任何人不会改变任何事,因为能传到我们这里的都不叫消息,叫运气。我这才意识到黑格尔只是走了大运凑巧瞎猫碰到死耗子而已,这个世界上的东升西落都是由神秘单位操纵着。

回到我的房间之后,黑格尔哭了。袁思思赶忙拿纸给她擦眼泪,抱住她,跟她说“会过去的,黄凉不会离开她的”之类的话。

但我隐约觉得黑格尔并不是在委屈或者难过,而是像葬礼上的那种专业哭丧者一样,在替别人难过。她语无伦次地说,自己真的是一时糊涂所以才答应了那个股票经理。跟黄凉在一起太久了缺乏的不是新鲜感,而是一直没有落地。无脚鸟在空中歌唱,在空中睡眠,在空中死去。这种话听上去太虚幻了,是不是?

“你们不应该把乐队解散的。”

经我一提醒,黑格尔慢慢哼唱起了《Rhiannon》,这首歌同样来自于经典专辑《Rumours》。描述了一个北威尔士的女巫,黑格尔来演唱再合适不过。唱到**部分,我跟袁思思也轻轻哼唱起来,就像回到从前一样。

Taken by, taken by the sky

Taken by, taken by the sky

Taken by, taken by the sky

(她属于天空,她属于天空,她属于天空。)“他太理想主义了,结果往往就是黄粱一梦,没准我们应该分开。”

说完这句话黑格尔就离开了我的房间,犹如说完最后一句悼词的牧师,给泥土里的人盖棺定论。袁思思想去追,我拉住她摇摇头。他们两人经历了那么多风风雨雨,最终应该让他们自己做出一个落地或者不落地的选择。

或许你已经意识到,黄凉也是个化名,因为我答应过黑格尔要用化名来真实客观地去讲述他们的故事。黄粱一梦,谁的父母会取一个这么蠢的名字来咒自己小孩。嗯——还是有的,因为黄凉的原名更蠢,叫薄凉。

薄凉的字面意思是人际关系冷淡,天性薄凉更是自私无情的意思。这个问题我曾私下请教过薄凉,问他有没有考虑改个名字,毕竟稍有文化的人都知道这不是好词儿。

薄凉告诉我,他们那儿有说法,名字越贱越好养。

你那不是贱,你那是刻薄啊。

“还是叫黄凉吧,我喜欢你给他取的这个名字。”

我跟方恬心靠在浴池旁,三言两语地交流着。我把近期发生的事情和她说了一遍,她间或夹杂几句评论。但我恐怕不得不和方恬心提及那件事了,因为我已经讲得口干舌燥一度想喝洗澡水。同时我们泡在43 度的高温池里,士别三日,我没想到方恬心变得那么耐烫。

“我去洗个头。”

“我也去。”

虽然我没有勇气跟方恬心说最想说的话,但还是找到了借口离开高温池。估计她也是在等我开口,八成也烫得快受不了了。我们照样挨着洗头,打洗发露、沐浴露。瞬间我就想起了过去在家里时,我们会拿方恬心的东西用,因为她买的牌子比较好。但在这里就得凑合凑合了,提供的沐浴用品一定是你听都没听说过的牌子。

“用我的吧,你跟黑格尔一直都很喜欢用这款。”

“我,我都用袁思思的。”

“行了,把手伸出来。”

方恬心往我手上挤了很多橘黄色的香波。如果在我们心情很好的时候,我一定会把这比喻成憋尿很久后的**。但现在我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只觉得这浓稠得像蜜糖一样甜。

“你,你今天为什么会来这里洗澡啊?”

“不知道,想来就来了呗。”

“那你为什么要搬出去住啊?”

“我买了套房子。你们以前不是一直说我没有买房意识吗?”

“哦哦,这样啊,挺好的挺好的,在哪里啊?”

“挺远的,在上海尽头。”

“我们能去吗?”

“我会常回来看你们的。”

我必须插入一个小知识:上海尽头尽管在郊区,但并非真的是地理区间上的尽头。它不属于上海的任何一个区,类似于无主之地,是近年来上海市政府重点培养的一块试验田。人员构成也非常有意思,是通过摇号决定你能否在这里购置产业。不少小道消息说这里日后会成为上海的副中心,类似于北京的雄安。所以被摇到号的人自然欢欣鼓舞,在这片土地上享受优惠的条件与政策。而方恬心显然是被摇到号了,买房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我和方恬心继续洗澡,我从未觉得纽斯的水声有那么好听。

到家以后,吴双问我记忆博物馆布置得怎么样了。

“行,你什么时候弄好了跟我说,我就约方恬心,让她回来给她个惊喜。”

“好,等一下,我那天不就能见到她吗?”

“你不是——对啊。”

吴双说漏嘴了。

是他偷偷告诉方恬心,我今天会去纽斯洗澡。今天不是偶然,更不是巧合。

A 女讨厌B 女,但A 女不会删掉B 女的微信,不会选择不看她的朋友圈,也不会屏蔽她。甚至是每天都留意她的朋友圈里有没有发什么,每天都会在B 女的对框里打几个字又删除。B 女同样如此。

方恬心一定也很想见到我,我们是一群被命运锁链锁住的人。

那不是讨厌,那是我们太过于在乎对方而无法容忍的伤害。

我走进洗手间,心想停水弄不好也是吴双整出来的。

“对了,来水了吗?”

“早来了,你前脚走水就来了。后悔出去洗澡了吧?”

4.

眼看日子就要好起来,长官猴却给我打了一个电话。

接电话的时候,我无数次回忆起五年前的夏天。那天是我生日,我在KTV 唱歌。妈妈打来电话,告诉我高考分数出来了。

“你得读研,你这个分数复旦交大是别想了。”

我长松一口气,庆幸自己发挥得还不错。

如今这种感觉再次袭来,只不过两人的预期进行了倒错。我预感这通电话会撕开我没愈合的伤口,血淋淋地暴露在空气里;长官猴却态度友好语气和缓,希望我择日来学校一趟,王校长想要见见我。

这一定是王校长的意思,长官猴那天的表情分明是想将我千刀万剐。俗话说官大一级压死人,官大很多级——没准就不是人了。

我如沐春风,满口答应。猜测长官猴在电话另一头早就气得五官移位,但仍然要保持微笑。

王校长应该是芥川龙之介笔下的河童吧。

事实证明他确实是。王校长在办公室告诉我,当着我跟长官猴的面说,希望我能参加学校拍摄制作的真人秀节目《烟酒僧》。

“为,为什么选我?”

“我听说了你在阶梯教室演讲的事情,还看了你的视频,很有感染力!”

“可是我,我没被开除吗?”

“谁敢开除你?”

“就是,谁敢开除你?”长官猴立刻帮腔。

“伊同学,上次的事我们之间存在一些误会,今天正好可以说清楚。在我看来,你就像——就像伊豆的舞女一样纯洁空灵,是我们美好精神的寄托跟向往。从比较学的角度看来——”

“谢谢长老师夸奖,我参加还不行么。”

我赶紧打断长官猴的话,生怕他继续说下去,王校长会一怒之下撤销比较学这门学科。到时候长官猴又铁定怪我,认为我是一颗老鼠屎。他的赞人方法实在过于拙劣:首先是故意卖弄文采,丝毫没有考虑到王校长觥筹交错的文化水平;其次是驴头不对马嘴,像小丑一样巩固自己的地位。不能因为我姓伊就像伊豆的舞女,我要姓江怎么办?

从王校长办公室出来后,我和长官猴无言地走在校园里,一直走到校门口才停下来。因为长官猴不用手机,所以当面聊天显得弥足珍贵。他说他就送我到这里了,并交代了很多句有关真人秀的事情。长官猴说话的复杂程度相信各位也领略到了,高度概括就是七字真言:真听真看真感受。

“哦对,你妈也需要配合一下摄制组的拍摄。”

“啊?”

“我看那个脚本,还有涉及你家的一些场景,介绍研究生的方方面面嘛。王校长觉得,能培养出你这样的人才,你妈肯定功不可没。”

“那费用方面——”

“这个你不用担心,拍这个是有酬劳的。”

“真的吗?”

“同时拍摄中产生的一切费用都由我们来承担。王校长说了,只要你这个完成得好,奖学金、优秀毕业生、留校什么的——都不成问题。”

我幸福得快要死去,尽管长官猴说得很不情愿。

分别后我立马挂了个电话给妈妈,在接听的等候音乐里,我把台词默念了无数遍。就像五年前查询高考分数那样,接线员用悦耳的声音报出几个非常大的数值。

“已经有人跟我讲过了。我这就来上海。”

“啊?那你准备住哪儿啊?”

“住你家啊。”

“不是,这次拍真人秀学校有赞助的,你可以住好点的酒店。”

“那样别人怎么会记住你?再说,住你那里我还可以帮你烧烧饭。”

下午的时候我请大家去KTV 唱歌,分享一个好消息跟一个坏消息。除了方恬心没来,别的人都到场了。黄凉把房间让给了黑格尔,目前跟吴双睡一屋。两人见面也会打招呼,但止乎于礼。

所以我给他们点了一首《最熟悉的陌生人》。

当然今天的主角还是我。在我背对着KTV 屏幕还不知道他们帮我点的歌是什么时,我告诉大家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们想先听哪个。不出所料他们更感兴趣我的坏消息,我说我妈可能明天就要住过来了。吴双已经喝了不少酒,满脸红晕地摆摆手,认为这应该是好消息,毕竟我妈还可以帮大家烧烧饭。

大部分人就是这样,对于事物只选择看到好的一面。他们还不知道我妈的恐怖之处。

“那么好消息呢?”

“好消息是我们学校要拍一个真人秀节目叫《烟酒僧》,希望我能够参加。如果弄得好的话,奖学金、优秀毕业生、留校什么的都没问题。”

“哇,真人秀哎!现在很赚钱的,像《跑男》就很多人看!”

“人家都是明星。”

“你也是啊,说话这么有感染力,我都被你shock 到了。来来,请转身!”

黑格尔做了一个很rock 的手势。我回头看,原来他们早就买通了KTV,把我那两分钟不到的视频植入到屏幕里。他们想必早就知道了真人秀的事情,八成是我妈奔走相告的。难怪他们觉得那应该是个好消息。

我多么希望时间会定格在那一刻。倒不是因为分享的感觉有多美好,或是他们给了我很震撼的惊喜。方恬心还不在,我们依然是残缺的。希望时间定格是因为下一秒就不美好了。黑格尔告诉我**感就像放烟花一样,我们不断点火,然后等着内环的交警来抓。

唱到晚上七点的时候袁思思先走了,告诉我们她和许老板约了晚饭。等到十点的时候,她打电话过来让我们赶紧去医院。

黄凉没喝,我喝了一点,吴双跟黑格尔喝了很多,像两个刚失恋的人。

我们一人扶一个,把两人拖上了gl8。黄凉开车,我坐在副驾驶上,根据导航上了延安高架。虽然我们还不清楚去医院是因为什么,但绝不会是好消息。上一次是黄凉被打了,他或许还记忆犹新拳头揍在脸上的感觉。是屈辱吗?

我看他一直沉默地开车,担心他睡过去车毁人亡,就问他知不知道有关延安高架龙柱的事情。他点点头,声色并茂地又给了我讲了一遍故事,这才有点黄凉的气色浮现在脸上。他曾经可是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年轻人,不该被那一拳直接KO。

“你说,你说我该原谅她吗?”

“啊,我不知道啊。”

我看了眼后面,两人正在呼呼大睡。黄凉一定是通过后视镜看到了他们已经闭上眼睛,才决定发问的。与其是问我,更像是在问自己。我给不了答案,我也怕掺和别人的感情,我只是对那晚在城市森林里出现的鹿感兴趣。我提议等一切尘埃落定后,我们回到奇幻酒吧,把这一切都结束掉。说不定还能再次看到鹿呢,就像是还愿那样。

然而一切恐怕很难尘埃落定,许老板因为心脏病突发被送进抢救室了。

“他这么年轻,怎么就心脏不好啊?先天的?”

“他没跟我说过。”

“没事的,我看他平时还蛮注意锻炼身体,不会有什么大事的。”

黄凉伸手按住袁思思的肩膀,犹如太极拳传送内力一样。袁思思望着我们,以及两个东倒西歪在抢救室门口长椅上的人,表情非常不自然地说道:

“其实有个事我一直没跟你们讲。”

黄凉放下手,表情严肃起来,也可能是发觉太极拳没什么内力好传送。

“说吧,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们都一起面对。”

“许老板喜欢**。”

我这才发觉,在炎热的七月夏日里,袁思思外面披着米色薄纱的长外套。里面,里面好像是黑色的、性感的、皮质的——她今天足足比我高了十厘米。

“你怎么不换掉啊?穿到这里来。”

“我都吓死了,哪还顾得上换衣服啊。”

“那他突发心脏病就是因为——”

“嗯。伊汋,我该怎么办啊?”

“要不,找夏雪聊聊?”

5.

这次去见夏雪的配置比较奇怪,我们俩还拉上了黄凉。

夏雪答应得很干脆,但我们却拒绝了她的提议。黄凉说来而不往非礼也,上次她请你们,这次得换我们请她,地点不如就定在奇幻酒吧。说完看了我一眼。

我们表示打车去就可以了,犯不着租车。

夏雪比约定时间来晚了一点。她到后很有礼貌地和我们说抱歉,表示工作上突然有点事要做掉。我们很惊讶在冬天过去后她居然找了工作,一问是去她爸旗下的子公司做投行生意了。她摆摆手谦虚道,哪里高大上,每天都加班,连找男朋友的时间都没有。

她还不清楚我们到底要跟她谈什么。袁思思总不能发微信说,你前夫跟我玩** 心脏病突发了,我们出来谈谈心好不好?这太无礼了,所以袁思思只是含蓄地说想找夏雪聊聊。夏雪也清楚我们想聊哪方面,总不可能是谈工作。因为在这之前我问了一个蠢问题,问她会不会考虑投资创业者。

夏雪骨子里的傲慢还是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用蓝色鸡尾酒的声音告诉我,她投资的都是大生意,投资于未来。

“他叫黄凉,也是我的室友。晚上他没事就陪我过来了,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你们,一共几个人合租啊?”

“目前是六个,过两天她妈还会来。”

我用脚碰了下袁思思,示意她闭嘴。熟料她反而滔滔不绝起来,把尚熙大厦常住人口的基本情况都讲了一遍。事后她坦白,自己是不想这么快地进入主题,只得先顾左右而言他。

“噢,你怎么不住他家?”

“婚前同居不太好吧,我们都还没准备好。”

“你们都准备结婚了还叫没准备好?”

“不是,我就这么一说。他,他以前有没有什么怪毛病啊?”

“怪毛病?发生什么了?”

“没什么,我就随便问问。”

“我想想,累了就不刷牙不洗澡想上床,我就不许。有时候我们会因为这个吵起来——”

“不是这种啦,是——比如说,类似于外表正经,内心闷骚什么的?”

“噢,他,他以前跟我说,喜欢我——他丝袜控。”

我有些按捺不住。两个女人越说越兴奋,犹如初中的少女聚在走廊上看男生打篮球,小声讨论自己的桃子熟了没以及需不需要戴bra。某个暗恋的男生转头看了一眼都以为是在看自己,多么希望风能把自己到脚踝的长裙子吹成玛丽莲·梦露。作为一个处女,虽然很多事情上我没什么发言权,但我实在见不得这种绕弯子还把人带到沟里的交谈模式。遥想起上次方恬心和前男友聊HPV 的事情,要不是我这事儿恐怕到现在都没个着落。我就像传统故事里的恶婆婆一样,用“买不起房就不要来见我女儿”这种话拆散一对对情侣。虽招人讨厌但也无从反驳。

黄凉先出手了。一瞬间两个女人都呆住了,仿佛袁思思也是刚知道这件事。我注意到她下意识地裹紧衣服,很难不让我回忆起她穿过的皮质套装。之前有首歌大火,某句歌词用在这里可谓是恰如其分:“你存在,我深深的脑海里。”

“他,他跟你玩的?”

“不是跟我,是跟她们。不是,是她。”

一瞬间我也呆住了。

我们沉默了一小会儿,彼此都大口喝酒。东升日落,舞台上的乐队从来没有缺席过。如今为我们表演的是一支爵士乐队,曲调悠悠扬扬,比黄凉他们的好听多了。

“所以,你今天是来跟我炫耀的?”

“不是,我是想问他心脏是不是不好啊?”

“心长在他身上,好不好你跑来问我?他心没毛病,健康得很!”

“那怎么会——你就不担心他吗?”

“他跟我有关系吗?我每天都很忙的。”

“我以为这事该让你知道。不好意思。”

“以后再也不要跟我讲他的事,不要跟我讲你们的事。”

同为女人,我非常理解夏雪此刻的口是心非。不讲许老板的事,我们的见面也就没有意义了。但若是讲得像现在这样触及灵魂,难免惹的人爆发。许老板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啊,他可以在公园里遛狗的时候督促其他没有捡狗屎的遛狗者,也可以在**要求袁思思像奴隶一样对待他。我不认为这件事被曝光出来是羞耻的,相反还可以增进许老板和袁思思的感情,以及我们和夏雪的感情。她虽然很气,但并不是针对我们,而是把没喝完的蓝色鸡尾酒泼在黄凉脸上,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们女人之间的事,你少管。”

说完她就走了。

我们忙不迭地给黄凉拿纸巾,实则内心暗爽,毕竟他刚才也吓了我一跳。他倒是没往心里去,一边擦脸一边说,自己一来这个酒吧就触霉头,总得被泼点什么,以后再也不来了。我们打算喝完这杯就走,对黄凉的赌咒发誓并不想劝阻。这是一家距离我们住地远且价格不菲的酒吧,确实从客观条件来看都没有再来的必要。要不是因为音乐,我们一次都不会有这样的旅程。

就像这间酒吧的名字一样,奇幻酒吧,取自于电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我听说施先生正是在电影上映后才开了这间酒吧,我相信他一定是因为喜欢人与老虎这个真真假假的故事,才花重金将酒吧打造成了船上的情形。对于这样有信仰的人我向来是佩服的,因为他会给我们选择。

就像买单时他亲自过来,问黄凉想不想在舞台上再唱一首歌。

“不了。我不唱歌了。”

“我工作丢了,目前在找工作呢。”

“唱一首吧,在我这儿唱过的人出去都火了。很灵的。”

“我不行。”

“哎,男人怎么能说不行?我最喜欢听你唱歌了,就当为我唱一首吧。”

黄凉与施先生四目相对,如同伯牙与子期。但我知道真正促使他愿意上台唱歌的动力,是因为施先生说唱歌可以免单。

黄凉仍旧选择了Fleetwood Mac 的歌,且歌名非常应景:《Oh Daddy》。

If there’s been a fool around It’s got to be me

It’s got to be me

It’s got to be me

(如果有个傻子一直守在你身边,那一定是我,那一定是我,那一定是我。)

我想黄凉不是唱给酒吧里任何一个人听的,他的心里已然有了选择。施先生坐在我旁边,脸上微微带着笑容,跟随旋律缓慢摆动身体。我注意到他的鬓角和齐整如收割机般掠过的板寸头,给人一种麦浪呼吸的平静。他是我佩服的人,我还没有正儿八经地跟他说过话,于是赶紧抓住这次机会。

“施先生,你的酒吧很有意思。”

“谢谢,你们要常来玩。”

“酒吧名字是因为很喜欢电影《少年派》吧?”

“没错。”

“那你愿意相信哪个故事?有老虎的还是没老虎的?”

“不是,我喜欢那个作家。”

“啊?”

“就是开头听故事的作家,说不定这事儿是他编的。有没有老虎重要吗?”

“你考虑问题的角度很特别啊。”

“平时我也喜欢写点东西,但都不成气候。不像你,比较学高材生。”

我笑了笑,继续听歌。

施先生说得没错,在这儿唱过的人出去都火了。至少黄凉叫过爸爸之后,他的人生有了巨大的转机。大家都为他高兴,黑格尔甚至戒股从良,表示要一生一世跟随他。

唯独我芒刺在背,后脊骨发凉。

施先生从未和我讲过话,却好像对我非常了解。

6.

吴双不止十次地来问我,记忆博物馆的事情弄得怎么样了。

这段时间里方恬心的房间像是凶案现场一样,被我封锁起来,不准任何人进出。每个人都饱含窥视欲,幻想门背后的地板上画有白色的虚线人形,第七块地板敲两下会机关弹开,里面藏着满袋子的钱。

由于我早就识破了吴双想在众目睽睽下向方恬心表白的意图,所以我已经把这件事告诉了她。作为一个成熟女性,方恬心表示愿意配合我的表演,届时装出一副惊喜激动的样子。我问吴双要是开口表白了该怎么应对,方恬心极为自信,猛打方向盘,告诉我她有办法让吴双开不了口,说罢完成了一次漂亮的入库。

吴双一定以为是我们俩被蒙在鼓里,殊不知他早就被我们耍得团团转。

方恬心望向窗外,问我暗号还需要再对一遍么。我当场演示,先敲两下,再一下,再两下表示今晚不用管她,随她造作随她浪,我可以起身离开;如果是三二一的话,那么相当于方恬心发出了SOS 求教信号,我得赶紧装作熟人偶遇把她领走。

之所以发明这套复杂的暗号系统,是因为方恬心觉得我要是坐旁边,八成又得搅局,干脆坐在离她稍远的位置,听不清讲话但又能看清她手势的地方。同时如果我又坐旁边成为一个见证人,广大读者一定会产生质疑,是不是我江郎才尽只会这一种写作技巧。这自然不可能,好歹我也是比较学专业的研究生。

方恬心很满意我对暗号的熟练程度,她刚要夸我却出现了一个小插曲。我不小心敲到了电梯上的红色警铃键,结果电梯卡在空中,我们被困了一个小时。

方恬心骂我的场面暂且不表。我们脱离险境后,张经纬已经坐在位置上等候多时。奇迹的是号称网红下午茶的这家店位置竟然没有被坐满,依然有大把空座。足见如今的网红浪潮有当年大跃进的气概,水分很足。

张经纬这个名字不知道你是否还熟悉,他是在逃嫌疑犯,哦不是,是方恬心曾经怀疑过的把HPV 传染给她的嫌疑人之一。当然这件事已然翻篇,方恬心病好得恨不能想得下一种病,她那记录**的小本子也早就被蜘蛛网查封。我从电影《惊声尖叫》里找来一个有趣的比方,嘲笑她那里是蝙蝠洞穴。可话说到一半我就卡壳了,因为我想到了自己。

所谓性病好治,心病难医。张经纬这次来上海出差,两人顺理成章地约了见面。我看过他年轻时的照片,很帅,过了几年现在更帅。他不戴眼镜,视力达到飞行员的标准;头发三七分,笑起来像是梁朝伟;坐着不显个儿,站起来有一米八之高。加上他自己经营家纺生意,出门在外都配着司机,喝红酒聊星座无一不会。非常符合古代“潘驴邓小闲”的审美标准。

“他那方面比较一般。”

我立马意会,看来张经纬还不如驴。

以上就是我在这次见面之前所了解到的信息。如果拿吴双和他比较的话——这无疑是道送分题。我远远看着两人,他们有说有笑,所有的表情状态都是一条过,征服了所有站在监视器后面的人。我甚至脑洞大开,怀疑张经纬也安排了线人坐在这家店里。我赶紧四处巡视,如果有落单男人的话我们俩可以凑一桌,装作有说有笑。

两人一直聊到六点钟都没有要走的意思。方恬心也没有发暗号给我,我佯装看书却把书拿倒了,为此饱受服务员的冷眼。于是我发微信给方恬心,约她在洗手间补个妆。

“怎么样?你们在聊什么啊那么开心?”

“聊小时候的事,我们一起长大的嘛。”

“青梅竹马啊,那他——嗯?”

“他还是单身。”

“那他对你有没有表示表示?”

“我觉得有一点吧。”

“那我就走了?”

“别,我不想太快,晚上还是我们俩吃吧,今晚你可以住我家。”

我倒吸一口冷气,这话就像戈多一样曾让我苦苦等候。如今等是等来了,但我却没有勇气了。我张张嘴,看到镜子里的方恬心美艳动人。我们要是再被卡在电梯里,我的脖子上绝对会多一个红唇印不可。

当我们再次回到店里时,我发现我的位置已经被清理干净并坐了新人。

这就是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独享的坏处。我没法多说什么,甚至不能跟方恬心有眼神交流,如同余则成般头也不回地出了店。那一刻我心里很难过,后来进入观光电梯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没控制住流了眼泪。电梯下降得很慢,因为我把一到十六楼的按钮都按了个遍,企图让那一刻慢慢结束。

很不凑巧的是刚下降到十六楼就进来一个大叔,我谎称是小孩子的恶作剧。大叔以为我因为这个事情就哭了起来,他摆摆手,给我递了张纸巾。然后每到一层都有人进来,仿佛全世界也在恶作剧。

我给方恬心发微信,表示不得不先走了。

等我走出电梯时便改了主意。因为黑格尔打电话给我,问我什么时候回来吃饭,我妈弄了一大桌子菜。

上一次我妈来时便是这样的排场,所以他们无限期待我妈能隔三差五地来尚熙大厦看望我。我咂咂嘴,没有任何一丝顾虑地告诉黑格尔我晚上不回来吃了。黑格尔又传话问我晚上什么时候回来,我同样没有任何一丝顾虑地说:

“我晚上不回来了。”

“啊?那你住哪儿?”

“住我男朋友家里。”

“啊!什么!”

“你就这么跟我妈讲好了,我现在不太方便,回去说,拜拜。”

大概过了五分钟以后,我收到十条微信消息,都是妈妈发给我的微信文章。标题五花八门,我选择几个有代表性的跟大家分享一下。

《震惊!艾滋原来也可以这样传播!》《爱吧造作吧,那一夜我们该知道的十件事》《感情的赌局里,all in 的人都是新手》我操。

在妈妈看来,我永远都是小孩;但她并不知道,大多数时候她才是小孩。就像我上高中的时候,在她的床头发现了一根震动棒。

妈妈一把夺过去,告诉我那是搅拌棒,以为我真的会相信。我并没有说什么,因为小孩的恶作剧是可以被谅解的,所以我强忍愤怒回了一个笑脸过去。接着转身回到观光电梯,进入地库,站在方恬心白色的奔驰CLA 旁举目无亲,感觉四面八方熄火的汽车都想把我撞进墙壁。

她知道事情的原委后也没说什么,叫我上车,大概觉得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我们在车上开着灯坐了一会儿,直到七点钟才从地库离开。方恬心说回去走高架会快很多,但她是苏B,所以得等限行时间过去。我问她怎么不拍个沪牌,方恬心一脸无奈,表示吴双这个没用的家伙忘了帮她弄暂住证,导致自己没法拍。

“你为什么不想回去看到你妈?”

“我快受不了她了。而且,而且我跟她说我在男朋友家过夜。”

“啊?”

“提前跟你说一下,到时候别穿帮了。”

“不是,伊汋你这是怎么想的?万一你妈还要给你介绍呢。”

“算了,我还是编一个吧。实在不行租一个,反正我也要参加真人秀了。”

“你别自暴自弃啊。你看我之前那么倒霉,现在不也——”

“跟你比不了。怎么样,今天跟他聊得怎么样?”

“挺好的。但是有那么一小会儿,我想起了吴双,什么博物馆的。”

我们发动车辆,离开地库,驶入延安高架,融进夜色里。

真相如此可贵,需要用谎言来捍卫。所以每一个谎言,它的终极意义就是等待穿帮的那一天。只有足够多的谎言像尸骨一样把真相堆到高高的位置,接受太阳的温存和雨水的洗礼,我们才能看到成长起来的新生事物。

等我们到家的时候谎言就已经穿帮了,因为吴双就站在门口。

我们三个人都一愣。

7.

高中时候我有一个男朋友,因为他一个人住的缘故,我经常会去他家玩。

他告诉我,父母在上海做生意,便在我们这座小城给他留了套很大的房子。且地段离学校很近,所以我不时会住他家,那样便可以晚一刻钟起**学。当然我会跟妈妈说是住在女同学家里。足见我的编谎能力由来已久,妈妈辨别谎言的能力还是没有长进。

主卧空着,他说那是他爸妈的房间,尽管他们很少会回来。于是我们两人挤在朝北的房间里,挤在同一张**不过是两条被子。

那时候我虽然懂一点男女之事,但还是比较忌讳的,现在想来多么的追悔莫及;同时他跟我半开眼界半炫耀地说他在上海去过会所,为我描述里面声色犬马的服务。我同样追悔莫及,如果我仔细听是哪个会所的话,没准现在还能见到他。而不是像当年那样嫌他脏,并表示将来我们做那事的时候他得戴三层安全套。

男朋友满口答应,我确信他是爱过我的。因为他很少来上学,据说和什么校外青年厮混在一起,净做些打打杀杀的事情。他告诉我他就要去上海了,回到父母身边,我说我可以努力考上海的大学。

所以每当我一个人在他家,门口有些动静时我就很紧张。生怕有钥匙插入,转动,走进来两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而且我还没有他家钥匙,类似于软囚禁,一旦出去就再也回不来。他总说要为我配一把,唯独这件事总是忘。

花了这么长篇幅讲一个过去的故事,只是想告诉你,吴双也与我同病相怜。

当晚方恬心用极大的音量呵斥走了吴双。吴双没有停留,听完我“不要说出去”的嘱咐后便离开了。我跟随方恬心进家门,换鞋坐在沙发上。这是一套适合单身人士的户型,两个朝南的大房间四四方方,一为客厅,一为卧室;厨房与客厅连接在一起,如同俄罗斯方块拼接,给人一种严丝合缝的美感;卫生间地面一点水渍都没有,可以想见整个房子都极为干净。

虽然我没有进过方恬心住在尚熙大厦时布置的房间,但我确信干净、简洁、优雅是她会给人带来的感受。亦如现在,她从古铜色的杯架上取了两个红酒杯,斟到三分之一处便停下来,实在是太了解我的酒量了。

“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想问,索性我来跟你讲一遍。”

方恬心是今年春节前买的房。她把拍戏的片酬投入到音乐剧里面,最后大赚了一笔。一下子成为百万富翁的方恬心并没有被成功冲昏头脑,冲动消费买很多鞋子跟包包。当她得知自己摇号成功以后,就打定主意要在上海尽头买房。

最后她把目光锁定在了飞碟中心附近,这是上海尽头的又一大特色。飞碟中心是一个巨大的,像外星人飞船似的超级折扣购物商场,里面吃喝玩乐应有尽有。我在高中的时候和妈妈去过一次飞碟中心,因为她听说那里买衣服很便宜。而在我记忆里,飞碟中心四处都是黄色的农田和坑坑洼洼的道路,距离我们熟知的南京西路很遥远。

方恬心告诉我其实这里很正的,距离市区也不远。同时上海尽头不断传来利好消息,飞碟中心早在2006 年落户上海尽头时,就已然有了一个长达二十年的规划。所以——所以到方恬心打算买房的时候,房价已经涨到她为了不贷商业贷款就得向吴双借一大笔钱的地步。毕竟问吴双借钱没有利息,想什么时候还就什么时候还,不想还也不是没有可能。

“所以他知道你住在哪儿?”

“所以后来他经常来你家?”

“也没有经常。”

“我说前段时间怎么很少见到他。”

“前段时间你不也很少出房门吗?”

“额,对。所以你们俩在家里,只是聊聊天吗?”

“他也会在这里陪我过夜。”

方恬心犹豫了一下才说出口。我飞速回顾那段时间,和我主动找吴双要求见方恬心时他跟我说过的话。如果仔细推敲,就像发现周染跟男二早有一腿一样,字里行间充满了漏洞。于是我接着问道:

“那你没给他钥匙吗?”

“为什么要给他钥匙?不行。”

“那你们现在是什么关系?你下午,还去见了他?”

“就是那种关系,大家都是成年人了。”

我点点头,表示我大概也明白了。他们只是一晌贪欢,从吴双角度来说,方恬心是他喜欢的女生,睡到即赚到;从方恬心的角度来说,吴双是不差的选择,也是帮助自己很多的人。纵使抛开一切心理因素,吴双可是头种马。

“所以,你不想那么快接受张经纬,是因为吴双吧?但你这样很危险,如果不跟吴双说清楚的话,他会以为——到时候要是他们两人撞见了产生什么误会,就不好了。你看吴双今天就这样突然来了,还蛮吓人的。”

我说得语无伦次,但相信方恬心能明白我的意思。她还是摆摆手,希望我不要再提也不要再问。说罢又往我见底的红酒杯里斟入三分之一。

那晚我们俩谁也没洗澡,倒头便睡。早晨起来发现地面一片狼藉,我们俩脱得一丝不挂地躺在**。于是我内心产生邪念,就此我们都怀上了吴双的孩子。

还记得我那个故事吗?我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在快要到家的路上打了个弯,去附近的穿堂咖啡馆坐着,然后发微信问吴双有没有空出来聊一下。

吴双过了很久才回我消息,说抱歉还得等很久。于是我等了很久很久,鉴于之前的教训,连厕所都不敢去上。所以吴双过了很久很久坐在我面前时,我立马起身说要去尿尿。由于**憋到大脑不听指挥,我的音量吸引到很多人的目光,场面还是有些尴尬。

我把昨晚听来的话跟吴双说了一遍,他露出吃惊的神色。

“你确定她是这么说的吗?你确定?我们,我们从来没有那个过。”

“啊?你没在她家过过夜?”

“这个有。”

“你睡沙发?”

“睡床。”

“那你们!难道你——”

“不是不是!我还是喜欢女人的。”吴双脸都红起来了,赶紧摆手。

“这个我信,我是以为你那方面——”

“切,你来试试就知道了。”

吴双也没控制好音量,场面愈发尴尬。

“因为,因为我觉得两个人在一起没必要那么急着上床的。”

“那你们——怎么睡啊?”

“就这么睡啊。我会鼻子贴着鼻子,然后把她热醒。”

吴双没经我同意便拿我示范了下,我差点被他呼出的气给弄晕厥了。但分开时,我脸色潮红,像是害羞的土拨鼠。

“她现在是不是还不愿意承认我?”

“你们的关系可能是419,她没必要承认你啊。”

“伊汋,在这件事上你一定要相信我。退一万步讲,就算我跟方恬心真的有过,我也没有必要瞒着不讲还否认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