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月

在万众翘首期盼中,苍尧步入了三月。

初春的苍尧是一个昂扬的少年,手持长鞭,笑吟吟地叫醒天地万物。一夜间抽绿了大地,撩动着花枝,甩开了长河,追赶着牛羊,一笔丹青也难描绘这春风中的丽景。

青山绿水中,长胜宫粉墙碧瓦如珠似玉,百姓们在宫门外数里地遥遥观赏,流连忘返,数着日子等待北帝登基盛典。

诸师因元阙与照浪结仇,对庆典意兴阑珊,或在天渊庭悠游聚饮,或是趁了四方商队齐集,游走市肆搜罗趣致玩意。元阙退出玉阑宇后,写了信函交代恩怨始末,恳求师父派遣他人主持皇陵营造事宜,或允他以独立之身参与。丹眉劝了几回,说璧月不会顾忌,但元阙执意要等璧月回复,丹眉知他是个执拗性子,只得罢了。

连日来,各方来贺的使臣越来越多,王城里终日喧嚣,千姿便择日于长胜宫芳华园设宴迎宾,广邀北荒、中原、东海、西域、南岭乃至极西之地八方来客。

这一日宴桌自下午摆起,每桌放鲜果点心各五盘,冷荤冷素菜肴各十碗,金匙牙箸并折盂渣斗安置一旁。申时陆续入席,待大半宾客齐至,已是夕阳西落,轻霞

映天。园子里彩灯高挂,清光如昼,锦林绣地之间,又有十几处鎏金狮子香炉,吞云吐雾,散出袅袅熏风暖香,良辰美景,留人沉醉。

紫颜等人进园时已是人声喧哗,使臣们趁此良机彼此寒暄结交,闻说诸师到场,很是殷勤打量。紫颜与????曾在北荒游历,使臣多听说过两人大名,但他容颜千变,????也稍作梳洗,连傅传红也要端详半晌,岂能轻易被寻到?于是众人的目光多在元阙与皎镜身上,一个掌管长胜宫营造,一个在北荒防疫中出力最大,两人一路走来被团团围住,险些无法入席。

丹心笑嘻嘻看了元阙受困,自与璇玑抢了好座。璇玑身份特殊,应与照浪同席,她无视礼数混在诸师席上,令于夏使臣头疼不已。丹眉微微发愁,丹心笑道:“王上不介意,老爹你何必多操心。”丹眉瞪他一眼,打了主人家的脸还敢如此嚣张,亏得玉翎王志在天下。话虽如此,如今的年轻人真是越来越没分寸,丹眉很是发愁,却无人可诉说。

不远处,照浪在于夏使臣中如鹤立鸡群,遥遥望了过来,向璇玑点头示意,仿佛雄鹰巡视猎物,带了不可一世的骄矜。璇玑熟视无睹,秀眸一挑,鄙夷地瞟了一眼,转头与丹心喁喁细语。好在北地风俗不禁女儿家抛头露面,又有蒹葭、????、侧侧并娥眉、玉叶、珠兰唐娜在场,璇玑虽是于夏郡主,倒也不很显眼。

其他香院的制香师在邻座,瞧在玉翎王与诸师面上,对????格外有礼,不时有人过来寒暄招呼,见到蒹葭更是恭敬有加。

玉叶之父明布衣竟率门下子弟到场,娥眉师门青囊庐受墟葬之邀,派人赶赴苍尧,当下布衣堂与青囊庐众人各自结交。玉叶硬了头皮,拉上炎柳去见父亲,明布衣碍了人多眼杂,墟葬又曲意夸赞自家兄弟,这一关轻松便过了。明布衣一出手就是上等玉髓做见面礼,把炎柳喜得眉开眼笑,对布衣堂诸位称兄道弟,笑脸相迎,众弟子见他爽快,各有馈赠,美得炎柳对众人恭维不断,席上很是热闹了一番。

待到吉时,一声钟鸣幽然而起后,雁骨笛、梵贝、陶哨、胡笳呜呜吹响,如春夜????的细雨,淋漓洒过心头。众人初初一静,心头似有闪电掠过,传来拍板、羯鼓、云锣清脆的击打声,再看那缠绵的乐雨,似蝶舞莺飞,追逐嬉戏,灵巧地在青翠草色间跳动。

伴随三弦、月琴、箜篌婉转清扬的丽音浮动,冥冥中有一双手撕开了乌云,吹走了花雨,拂去了尘泥,似一道彩虹跨越天际,拉开碧水清莹的天幕。旖旎的春风随即轻抚万物,红花绿树,翠喙黄羽的鸟儿倏地在林间穿梭疾飞,叶上簌簌落下淅沥的雨露。

雨丝烟柳之中,一声筚篥穿云裂石,仿佛是震耳欲聋的雷鸣。这渺渺天地间,隐约有无边战意如天剑耸立,惊得心若急鼓。众人慌忙于暮色中寻找,东北、东南两处铺设锦毯的舞筵上,乐工们身著金线绣鸾凤纹罗衣,艳如彩凤翩翩,奏起宴乐大曲,交互和鸣。

华灯掩映下,舞筵中间以花堆砌的廊道尽头,缓缓走来一个人,耀亮茫茫清夜。

雪玉容颜,神龙气象。宫乐奏出的十里春光,装点了他明俊仙姿,步步行来宛若脚生金风,踏烟涤尘。众人想起他的名字,确是这千般姿态,万人莫及。苍尧出美人,举国的菁华更像是聚拢在这一人身上,熠熠辉彩,不可逼视。

照浪远远看了片刻,移目转向隐在席间的紫颜。一为君王,一为布衣,一样的逸气如虹,不分轩轾。紫颜似察觉他的注视,懒懒地伸手,在脖间一抹,似在示威。

照浪无声大笑,笑完只觉有几分凄凉。那边高朋满座,彼此知心,他却永是一人独行,哪怕被千百人簇拥,只是下属,从无朋友。

照浪依旧噙着笑容,他的敌人始终不断,无论他是不是一个人,总是不寂寞的。浮光暗昧的暮色中,紫颜的容貌如一团漫漶不清的墨,幻化成与他作对的无数身影。

一声玉磬收尾,宫乐暂歇,光影中的玉翎王,在万众瞩目中施施然坐到宴席的上首。百官起立脱帽叩首,众使臣与诸师皆低头行礼,一齐欢呼“聿察尔灵”。千姿的三位兄弟膺福、玉尾、长秋分别为进茶、进酒、进馔大臣,捧了杯、爵、盘依次向千姿行礼进献。

礼毕,玉翎王举杯相邀,园子里静如止水,听他用苍尧语说道:“诸位远来是客,无需拘礼,今夜只管畅饮,本王先饮为敬。”便有官员用北荒通话土话、四大国的官话各说了一遍。众人将酒饮尽,千姿又道:“适才一曲《春雨惊雷》,乃是阳阿子大师高徒霁月所献,乐部演练月余,但博一笑。”

一名白??春衫的优雅公子飘然走出,皎若明月的清丽面容,看得众人微微一怔。座前粉黛如云,这人却傲然云端之上,仿佛背生羽翼,随时可以飞去。

“霁月见过各位。”语声婉转,清脆如啼。

诸师细细看去,面色皆是一变,以他们的眼力,自然看出这是一位女扮男装的丽人。????惊呼一声,依稀想起多年前求沉香子易容的那个坚毅女子,讶然看了半晌,不敢相认。

“这是……蓝玉?”????与侧侧对视一眼。长生叫了起来:“是锦瑟!”越过她看去,身后肃然而立的琴童,俨然是另一个熟人。

“萤……萤火?”长生差点结巴,身不由己地站了起来,而萤火抱着琴盒,那样遥远。

侧侧一脸狐疑地望向紫颜,她与阳阿子时有往来,不晓得大师竟收了这样一位徒弟。紫颜清冷地笑着,欣慰却孤寂,像是早知前因后果。

侧侧被他的神情惹得心疼,暗暗伸手过去,十指相握,紫颜朝她一笑,“萤火果然做到了。”侧侧隐约知道萤火与蓝玉的纠葛,望着萤火茕茕独立的身影,不免嗟叹。

霁月白衣飘展,清风弄袖,长琴待抚。

纤指起,拨响第一音。

众人知她要独奏,竖耳静听。熟悉蓝玉或说是锦瑟的人都知道,她与阳阿子最出名的徒弟明月一样,最擅长抚瑟,如今手上乐器却改作了琴。

这是要与死去的明月琴瑟和鸣?长生哀伤地想。

人去音绝,宛若花逝,唯有余香。霁月此时的装束像极了当年的明月,儒雅俊秀,意气风发。

移指换音,指尖流水倾淌。

初时,小儿女青梅竹马,恋恋情深,如涓涓溪流清澈晶莹,灵动飞跃石上。

暗地里却有潜藏的漩涡,是她,不由自主想证明自己,于是脱身而去。溪水便有了分支,九曲八弯,她独向前方远行,借那春日桃花雨,潋滟成了波光粼粼的河水。

岸边柳烟有情,水中河鱼有义,他们装点她的盛名,流连风月花光中的幻景,将流水推至高处。她在烟花风雨中飘摇,随波逐流,竟与他波涛重聚,汇流成一道大江。江水滔滔,一时激流险浪,碧波翻江,催促他奔赴巨石山崖,随风在群山中浪**。

霁月右手猛滚慢拂,配之左手不断用绰、注的滑音指法,让人直为那悠悠流水悬起一颗心,稍不留神,两岸危崖就会撞得他粉身碎骨。一波三折,流水惊险地避让,却有浪头宛若蛟龙出海,怒吼而上,最终交空一冲,流水无奈地化作千万浪,消失在水云之间。

朱丝一转,依旧是滚、拂指法,泛音潺潺连绵,余波轻漾,却是她大悲之后止水般的哀歌。这悲伤如丝不断,如水长流,渐渐被岁月洗刷去泥沙,她从容投海,开始了新生。

若君为高山,妾则为流水。

山是水骨架,水是山血脉,朝朝暮暮,生生死死,不离不弃。她惯用的大瑟五十弦,而琴只有七弦,仿佛收敛了所有繁复的情感,容纳在这七根弦线上。

这一曲《流水》倾尽衷肠。

霁月一曲弹毕,冷然收琴,座上众人皆神魂不属,犹在梦中,她已飘然避下舞筵。

这琴音,各人听出不同意境,多是以为前一曲宣告玉翎王横空出世,这一曲便是北荒志同道合的国家,于是使臣赞叹玉翎王成事如洪流,势不可挡,百官则得意苍尧之主君临天下,有江河湖海大气象。余者自怀心事,有思及昔日抱负壮志未酬的,也有感叹人生逆旅逝者如斯的,一时皆怔怔出神。

长生想起锦瑟名动十二州的光景,淹然百媚的红姑,变作孤高冷淡的乐师,连故人亦不屑一顾,不免黯然。侧侧望了紫颜,道:“她竟恢复了旧颜,是你替她易的容?”

紫颜微一迟疑,????奇道:“怎未听你提过?”紫颜尴尬一笑,他看出锦瑟晦暗的命运,只有一线生机,不愿两人添上心事,故从未提起。

终于她有了不错的收梢,再来细说从前,心平气和。

“蓝玉与明月实是青梅竹马的恋人,她一心于乐道有成,寻我师父求取倾国容颜,易容为锦瑟后成就盛名。可是再见明月时,明月并不知她身份,心心念念只有蓝玉,锦瑟又亲眼见到明月身死,再无进取之心。几年前她求我恢复旧颜,欲与明月冥婚后到地下相陪。我既看出端倪,暗示过后,见她一意求死,便允萤火暗中跟随,出手相救。没想到她终拜在阳阿子大师门下……”

当年明月遗言,想师父阳阿子收她为徒,至今方才实现。除侧侧与????外,诸师未曾得知这段往事纠葛,闻言惋惜不已,唯有叹息。

侧侧想到阳阿子终有传人,思及父亲早逝,心中一酸,“待北荒事了,你陪我去见见伯伯。”紫颜岂不知她心思,见她悲伤,温言道:“是,你与我在一起,须有个长辈见证。”一腔辛酸被他一打岔,侧侧悲喜交加,竟茫然一怔。

????望了霁月孤零的身影,叹道:“若明月还在,该有多好。”此生不长久,手边点滴,俱是珍藏。侧侧无心计较紫颜隐瞒,????亦柔情看了傅传红一眼,比起明月不识真爱即在眼前,她们已是知足。

霁月去后,舞筵上清歌一发,舞云流旋。五名身著白??舞服的苍尧少女,飘然如轻云出岫,雪袖如飞,跳起《白??舞》。

白雪般的手腕在光影下扭转,纤腰随之翻折,美目流盼,长袖席卷,带出沁人的龙麝香气。玉笛声中,翠佩响、金簪摇,云飞香飘,一名歌者皓齿清音,响遏云霄,唱的却是苍尧歌辞。这种混合中原与北荒风情的歌舞,令所有观者眼界大开,兴致盎然。

“想来这也是她的手笔了。”侧侧不知该如何称呼,蓝玉、锦瑟、霁月,她总是毫不犹豫地投身下个身份,焕然重生。可是命运层层叠加重压在她单薄的身上,能这样始终一个人扛下去么?

“霁月,是雨后明月的意思么……”紫颜若有所思,不觉望向千姿,明知萤火是他的人,明知霁月此刻身为十师,连两人到苍尧的讯息也不通禀,难道霁月真的想与过去一刀两断?

三首曲子过后,各席上有丽人如花似蝶穿梭传上热菜汤水,头道蒸品是一盘宴乐歌舞面果子,栩栩如生的乐部小人儿吹拉弹唱,正如此刻舞筵上的模样。丹心大为称奇,细看半晌,长生好奇地寻找霁月,一个个面人儿看去皆不是,便放了心,到底她与寻常乐工不同。

此时宴席大开,席间轻松许多,元阙居于苍尧多时,专挑中原难见的美食介绍与诸师,因此特意用玉汤匙从冰雪银盘里舀出一勺宛如细小珍珠的黑色鱼子酱,“吃吃这‘麒麟血’。中原有叫鲔鱼的,远不如本地这种碧鱼,须超过一甲子鱼龄才能选来调制这道名菜。”

众人各尝了一口,轻轻咬碎,鲜美的汁液涌入舌上,四体百骸似被欢呼唤醒。

丹心张大双眼,仿佛想记住这刻骨铭心的美味,缓缓咀嚼每一粒的滋味。诸师纷纷叫好,卓伊勒不知想起什么,抹了眼睛,被珠兰唐娜发现,小声询问安抚。

独紫颜捡了几个果子吃着,望了园中景致,小口抿茶怡然自得。丹心忙把他面前那份挖到嘴里,美滋滋地支吾道:“不吃荤腥,是个好习惯。”长生眼馋半晌,犹豫不决,侧侧笑道:“你想吃就吃,没让你做和尚。”

长生红了脸,他以前跟随紫颜吃素,大鱼大肉确也都戒了,偶尔尝鲜而已。他惯学少爷,又不舍这等奇珍,一时拿捏不定,再看紫颜自顾自品茗,便放了心,小心翼翼将玉匙递入口中。一时神情变幻,恍如极乐,不觉看向紫颜,暗叹少爷错过至美之味。

“甜鱼汤和琥珀汤也不错。”璇玑指了案上汤品说道。

诸师逐一品尝美食,宴乐声声如鲜香的调料,见缝插针地缠绕过来,舌尖与耳朵一起倾倒。元阙点了几味菜肴后,见紫颜心思全在他处,好奇问道:“先生在看什么?”

“芳华园有暗道吧?”他随意答道,似在评价一道菜肴。

元阙左右看了看,见无人留意,悄声道:“先生何出此言?”

“和我府中的积石园太像。”

长生竖起耳朵偷听,元阙怔了一怔,苦笑道:“看来我的构想,未脱家师藩篱。”

“你何须太谦,长胜宫密道相连,机关不可胜数,可谓固若金汤。”紫颜笑眯眯说道。元阙微微色变,做了个嘘声的手势,皇宫布局乃是机密,所有机关皆是玉阑宇工匠和三千卫队秘密完成,他知墟葬能看破,不想紫颜也是火眼金睛。

诸师或品美味,或赏春夜,私语笑谈,正自融洽时,霁月与萤火如蚌里两颗灼亮的明珠,闪耀而来。紫颜不待两人客套,随意地指了空座,“坐!”萤火规规矩矩行了礼,霁月秀目一转,扫过诸师,洒脱地拱手致敬。

“你师父可好?”丹眉问道。

“家师一切安好,只是年事已高,苍尧路远,故遣在下赴会。”霁月恭谨答了,长生只觉她与锦瑟是两个人,淡泊疏冷,不似以往艳光绝世,我见犹怜。回想起她昔日极尽声色,不由怅然若失地看着紫颜,时光与命运,才是最残忍的易容术。

霁月朝诸师欠了欠身,“应玉翎王之请,近来在城外行宫排演乐曲歌舞,不知诸位大师前来。”交代了前事,神情漠漠,宛如一片净白的月光。

众人释然,侧侧与????拉她坐下,问霁月用膳与否,听说她尚未进食,两女忙着招呼。长生看了萤火半晌,捶他一拳,埋怨道:“你呀,还是老样子,我和少爷不知道多担心。”萤火露出笑容,在紫颜指定的位子坐定,细细端详两人,放心地垂下眼。

岁月不会在先生身上留下痕迹,萤火略有些走神地想,是否这就能遗忘时光里疾驰而过的伤痕?可是霁月,终究肩负了一身悲苦,犹如斜阳里看到的千万重山,竟走不到头似的。

他飞快瞥了霁月一眼,见她默默用饭,侧侧与????但有话说,她只客气地笑,仿佛无法融入水的冰。他出神地扒着饭,那画舫上清歌曼舞的女子,碧水中天籁缭绕的佳人,永远就这样追随明月去了。

如今的她,是只求寄身音乐中的魂灵,再不食人间情爱的烟火。他是明白的,他如她一样,苦苦相伴一个过去的影子,不求她有丝毫垂怜,只愿能看见她就好,无论是不是空有躯壳的一具皮囊。

更何况,明月因他而死,即便是赎罪,他也要替明月守候在此。如山望水,如月照人,他不在乎她如何看他、待他,琴童也好小厮也罢,鞍前马后,方能安心。

元阙炽热的一双眼,始终盯了萤火不放,紫颜用象牙筷子敲着他的手背,“慢些来。”他就远远地,隔了数人这样望着,想爹爹在这个人手下,曾经肝胆相照,舍生忘死。可是如今,照浪逍遥地坐在他处,这个昔日一社之主却落得去做女人的跟班,毫无斗志。

元阙很想拽了他的衣襟质问,他还记不记得那帮慷慨赴死的兄弟?

此时,百官坐席上**来一个身影,来人两鬓微白,姿貌庄伟,仿佛踏乐而来,悠然有起舞之意。霁月的秀眉极快地轻蹙一下,继而若无其事地放下碗筷,捧了茶在手里细细地喝。侧侧与????留心到她的举动,把目光转向那个男子。

“苍尧乐师八音见过诸位大师。”来人温言浅笑,说的竟是中原官话,矜持中有一丝不羁的傲气。紫颜“哦”了一声,他听过此人大名,是北荒有名的大乐师,玉翎王即位后为苍尧乐官之首,举凡需要礼乐及宴乐之处,皆有他一份功劳。

八音言笑晏晏望了诸师,“霁月大师妙曲先声夺人,接下来皆是北荒土乐歌舞,但博诸君一乐。”墟葬连忙起身取杯敬酒,皎镜斜睨了一眼,懒洋洋坐了不动,紫颜却拈了一只酒杯,朝八音敬道:“闻说八音大师的九天鼓舞精采绝伦,不知今夜可否一睹?”

八音温润一笑,没有特别喜悦的样子,澹然说道:“再过一巡酒,就该演了。

敢问阁下可是紫颜大师?”

紫颜点头,八音略现亲切之意,与紫颜说了两句,却是探讨如何驻颜云云,紫颜又请教如何保养声音,两人避到一边闲谈。侧侧因而悄问霁月:“此人不好么?”

霁月知其心思婉转,不好相瞒,只淡淡地道:“我占了鹊巢,总是要还的,他也不必急急赶来。”并不说前因后果。侧侧与????听出意思来,北帝盛典是何等出风头的事,连今夜的迎宾筵宴,个中景况都会传回诸国,不想前三首乐曲歌舞被霁月一手包办,八音统领乐工却无此风光,真是颜面大失。

侧侧想多一层,道:“这些天来,他可曾难为你?”霁月没做声,萤火忍不住放下碗筷,替她答道:“这老狐狸在行宫一直使绊,背后刁难,可惜下的是软刀子,当面拿他无法。”

霁月正色道:“无凭无据,不要多说。”萤火只是不平,听到数落,也不言语。长生道:“萤火说话,绝不会没有根据。”不住地看向紫颜,就怕少爷吃亏。

????轻笑道:“老狐狸碰上小狐狸,未必能讨得了好呢,你们看着便是。”侧侧听了,扑哧一笑。

宴席喜乐的溪流下暗流涌动。

八音聊了半晌,一阵鼓声雷动,正是《九天鼓舞》开演。高低错落的双面鼓或安置在舞毯上,或持在鼓者手中,如星河遍布,浩浩****。一个身著销金云霞羽衣的舞女跃然鼓上,轻盈踏响鼓音,四下芳尘震动。

风软,影斜,弦紧,烟漠,云飘,声动。她彩袖交横,折腰俯仰,如流星惊鸿,艳光灼灼。众宾客目眩神迷,轰然叫好。

八音眼中神采更盛一分,顾盼间俨然如日月,散发不熄光芒。他不经意地望了霁月一眼,对紫颜道:“王上为了盛典,自各国延请了不少乐工舞伎,鱼龙混杂。

霁月大师千金之躯,与这些人住在一处恐有不便。”

紫颜道:“既知她到了苍尧,我等自会请她去天渊庭,互相有个照应。”八音欣然赞道:“十师齐聚,北荒之幸,我等必竭力尽地主之谊。”

“客气,客气,躬逢盛会罢了。”紫颜目不转睛凝视舞乐,像是沉醉其中。

“不扰大师,他日再请大师一聚,务必赏脸。”两人约了日子,八音含笑告辞,紫颜玩味地目送他远去,走回席上。

侧侧望了他笑,若论舞者之艳丽,天下莫出文绣坊。每回逢年过节,绣女穿了自家织绣的彩衣争奇斗艳,再寻常的舞曲也能跳出绝艳之采。紫颜不至于为此看得动容,她好奇地问:“你看什么呢?”

“灯火下看不清,那件羽衣臂上的橙羽,用的是黄头鹭,还是黄莺的羽毛?”

侧侧皱眉想了想,????也目露疑惑,璇玑看了一眼,道:“黄头鹭是什么?

黄莺儿倒是听过。”侧侧道:“想来是黄莺了,原是嫩黄的羽毛,光影下显得鲜亮些,像是黄头鹭了。”紫颜点头道:“果然,集了七种鸟羽,这件羽衣倒是难得,花费甚多。”三女遂谈论起服饰式样,紫颜亦不时插上一言,有意无意把舞衣一件件拿来算账。

霁月眉头渐展,听他算计得有趣,终于说道:“玉翎王为盛典不惜重金,再说骁马帮家底厚实,这点衣饰花费哪里值得一提?”

紫颜于衣饰上最为用心,不但识得锦绣罗绮,也通晓丝绸织物的价格。踏入北荒之后,因千姿通商合税,对各地物价亦略知一二,因此看到这些价值不菲的乐工和舞者服饰,忍不住要清算一番。

“唔,八音是不至于贪墨这些制衣银子,但太过奢靡也不好,不若侧侧你再想想办法?”他轻笑说。侧侧摇头叹气,“我就带了那百来件样衣,被你拿去献宝了,以后办绣院如何是好?”????看了霁月一眼,“这也不是帮外人,八音手下的人不必多管,你就给霁月姐姐多置几套衣裳,若有献舞,再留一些给舞者就是了,花不了你多少。”

霁月方知紫颜有心助她与八音争短长,心下感激,“今次盛典我并无重任,仅是调制一首新曲恭贺。一路北上写了大半,总是差了一点。”

诸师心知妙曲天成,一时急不得,拣些趣事说与她开怀。他们皆博闻广见,霁月听得入神,仿佛看到一片片新天地。丹心与元阙俱向她讨教琴材与弦音的奥妙,取了她那张琴来看,问是何年月的古琴。

霁月道:“古琴以断纹辨别年代。”元阙听了大觉好奇,端详半晌,沉吟道:“既是如此,想来与琴材木质、漆料质地与厚薄有关。”他敲着琴面,轻嗅了嗅,“这是向阳、尾枝、石生的老梧桐木,被雷劈死后约莫百年,被斫成琴。又用了凤势式的款型,演绎霹雳春雷正是再合适不过。”他是木匠出身,最熟木性,细说来竟是丝毫不错。

霁月讶然凝看他一眼,不曾想元阙是识琴之人,点头道:“你说得不错。制琴单是髹漆就有灰胎、糙漆、合光、退光数道工序,漆胎历数百年而断,有蛇腹断、细纹断、梅花断、牛毛断、流水断、龟背断、冰裂断……这琴为宫中御赐,是前朝旧物,你猜猜究竟有多少年?”

丹心甄别纹理,插嘴道:“髹漆用的是大漆和鹿角灰,断纹状若梅花,确是古物。”元阙想了想道:“薄胎底有葛布,容易起断纹。此琴有千年了吧?”霁月初阳破空般地一笑,算是肯定了。

丹心捧琴把玩,翻到底面一看,上面写了“冲宵”二字。制器与制琴亦有共通处,他静坐体悟,如老僧入定,看得丹眉欣慰不已。

筵宴过后,玉翎王于贵胄百官及使臣各有赏赐。因诸师赶赴苍尧,对其助力良多,千姿赐下貂狐皮毛并黄金珠玉等物,此外凡诸师名下商号,在北荒一律商税减半,在苍尧更可视同官产,受官府保护。

????遂盘算蘼香铺与侧侧的绣院相邻结伴,皎镜想着若此地有医馆,防治疫疠等疾病更为便利,与蒹葭略作合计,要把霁天阁与无垢坊开在一处。卓伊勒听了甚是心动,他本是北荒人氏,能留在这里打理医馆生意自是情愿。

吴霜阁与玉阑宇向有往来,如今元阙号称退出玉阑宇,丹心自觉尴尬,不想惹他伤心,便约他在盛典后前往织金峰通天城,有璇玑这位于夏郡主在,想来还是能踏入这片禁地。又拉了长生来,聊起当日黄金宫的盛景。

诸师谈谈说说,携了霁月往天渊庭而去,萤火欣然取来行李。霁月于争权夺利看得极淡,名分上本就是襄助八音协理盛典的曲乐歌舞,既受排挤,便安心退让,与侧侧、????临近住下了。

当夜,芳华园的红烛霞光,依然在众人心头敞亮,归去后,没有一个早歇息的人。萤火在霁月的小院外安置好家什,于琴音中,独自来拜紫颜。

踏入暗香浮泛的庭院,溶溶春月洒下细绢般的白光,点在玉蕊琼葩上。萤火不期然想到京城紫府,清夜灯影,他也是如此在廊道下悠然穿行。明明是一年前的往昔,却不再是今生今世,成了无法融入的过去。

他是局外人了,萤火有些忧闷地想着,走入敞开的堂屋。

一张熟悉的容颜闪过眼前,萤火愕然止步,那椅上阳光磊落的少年,分明就是盈戈!

萤火张口结舌,记得紫颜易容过的那张脸,心存侥幸,慌忙去寻紫颜的身影。

看到暖阁里沉凝端坐的紫颜,他迫不及待地道:“先生——”蓦地停了,想,怎会昏了头,这就是盈戈。

他转向少年,“盈——”笑容生生凝滞在半空,是了,他的确昏了头,盈戈若还在,岂会如斯年轻?既然年华老去,物是人非,这少年,是盈戈的什么人?

萤火虎目晶莹,凝视少年波澜不惊的脸,迟疑地道:“你是盈戈的儿子?”

不动如山的容颜忽然冷笑,像是砰然碎裂的白瓷,有着锋利的伤口。

少年愤懑地道:“你还记得盈戈?”他伸手一抹,眉眼间容貌稍改,圆月般的脸庞笼着灰暗。萤火陡然发觉,竟是先前见过的匠作师元阙,不免一阵心惊。

玉狸社是机密的间者组织。间者,不会把隐秘的身份透与家人,除了生养在社中的孤儿,萤火虽是社主,也不清楚众人的家世。只是,一旦有谁身亡,按例是要抚恤家属抚养老幼,可是玉狸社烟消云散了,他联络了一些旧部,安于隐匿在市井中,并没有大张旗鼓去寻那些牺牲者的后人。

盈戈是不同的,照浪城初露不善的端倪后,他豁出一切去刺杀照浪,那时,想来就安置好了家人。萤火知道他错就错在当时没有问多一句,没有照顾盈戈的后人。直到盈戈身死,线索皆断,他也失去了告慰盈戈的机会。

萤火愧疚地低头,不必多问,这少年元阙定是盈戈的儿子。

元阙心中怒火难歇,照浪就在座上,而他无可奈何,唯有再苦熬一个月。可萤火不是不知道照浪同席,却像是遗忘前尘,再不记得兄弟们的血仇!

“我爹,是为你死的!”元阙激愤说道。

“是,若不是我,他们都不会死。”萤火无力垂首,玉炉中熏着的暖香,无法驱散心头浓重的血腥。

“你还想复仇吗?”元阙静下来,到底怀了期望。

萤火满怀矛盾,挣扎着瞥了一眼紫颜。他本是溺水沉底的人,被紫颜救出后漂浮逍遥了多年,此刻,大水悄然没顶,如何逃脱这无望血海?难道只有杀出一条活路?

暗间烛火下,紫颜容色模糊,似是悲悯,似是戚然。这是难解的局,纵是国手也枉然。

见他犹疑,元阙步步紧逼,“莫非你忘了玉狸社死难的兄弟,根本不想杀照浪?”

负重前行的人,承压太久之后,一旦卸下,就再也不想提起。萤火因了紫颜,饶过照浪,终于获得自由之身。他对死去的兄弟充满愧疚,可是屠刀,真能抹去一切仇恨?

“当年照浪城派出精锐,灭了玉狸社,罪魁祸首不仅是照浪,而是他身后的人。”萤火艰难说道。照浪并没有杀玉狸社帮众,他唯一杀的人,是刺杀了他两次的盈戈,“如果要报仇,我该杀了那个人,再屠尽照浪城当年出手的人……我……无能为力……”

元阙现出怒容,萤火又道:“你爹是我挚友,又因我而死,你若复仇,我定襄助。只是我自己,已经放下了。”

放、下、了。

这三字重逾千钧,无数兄弟张开眼在地狱凝望。萤火的心颤颤地抖,是的,他承受不住,在他有偌大组织时就无法对抗的势力,他越来越不想以卵击石。陪伴霁月度过余生,这是他仅存的心愿,卑微也好,屈辱也罢,他已经不再是意气风发的玉狸社望帝。

“懦夫!”元阙恨恨地骂了一声,他想做的,不仅是杀了照浪,更想把照浪城隐藏的势力连根拔起。他以为爹爹忠心以对的玉狸社主是枭雄是豪杰,可看到的却是末路后的凡俗男子,不配他爹出生入死。

“若霁月大师知道,明月是救你时被照浪城的人所杀,你说,她会如何?”元阙露出嘲讽的笑容,他不想如此残忍,不想让无辜人卷入,可是萤火让他太失望。

他到底打听出这段往事,此时如利刃刺向萤火,快意的后面是鲜血淋漓。

萤火面如死灰,他顶了这张面皮随侍在霁月身边,自欺欺人地活着,不敢让她知道他就是沧海,是过去爱恋她多年的人。

“你说什么……”玉音宛如惊啼,门外,霁月错愕呆立。

她静极思动,想到紫颜终待她有恩,特意来访。远远看见萤火在堂屋里与人说话,知萤火与紫颜情分极厚,便想上前谢过他们。她一直以为,萤火在紫府初见她后,心生爱慕,这才有了之后的相救,更护送她拜在阳阿子门下。如今他守在她身边,无欲无求一心护卫,她不是不感激的。

“你究竟是谁?”春夜清寒,霁月不住地颤抖,如繁弦急管相催,柔亮的眼咄咄逼人。

萤火哑然无言,元阙闭口不语。紫颜飘忽的身影慢慢**出来,这一轮因果,他是旁观的看客,为了与明月一场相识,为了萤火七年相随之义,为了霁月前后三段人生,也为了元阙与盈戈父子永隔的痛楚,只有他能讲述这命运的来龙去脉。

“来,你们都坐下,我说个故事给你们听。这故事你们已知悉大半,可是要如何收梢,唯有你们自己能决定。”

这不是庄生晓梦,不是长醉不醒,而是故事里的人不断在追追寻寻。

三人心乱如麻地坐定,听紫颜曼曼仙音不辨悲喜地说来。

“从前有个叫蓝玉的女孩儿,自幼于音律上极有天分,邻家少年明月,亦是此道奇才。明月被阳阿子大师收为徒弟,早早离开乡间四处漂泊去了,蓝玉是小户人家的女儿,父母的媒妁之言只会让她嫁给平庸的男子,因此她求到我师父沉香子大师门下,变幻绝世的容颜,此后,成了仙音阁最有名的歌伎锦瑟。那时,明月大师奉诏入宫,成为御前最得宠的乐师,两人身份宛若云泥。”

霁月黛眉微垂,心事如回文织锦,反反复复,欲断还连。

“明月慕锦瑟之名,与她探讨音律,可心中挂念的仍是蓝玉。锦瑟后悔至极,度日如年,难以吐露真情。那一年,正是嘉禧二年,江湖上风起云涌,照浪城连灭数个帮派,有人便请动玉狸社调查他们的底细。玉狸社的盈戈派人把独生子元阙丢到玉阑宇的门外,再无后顾之忧,贸然出手刺杀照浪,不想杀的只是照浪的替身。”

元阙的双眼盈盈闪动,萤火面容黯然,恍若前尘一梦。

“随后,因玉狸社一名间者成了熙王爷的宠妃晴夫人,泄露玉狸社所为,熙王爷本有谋反之意,唯恐有秘密为玉狸社所知,就命照浪城斩草除根。玉狸社各地分社被人毁于一旦,社主望帝遭受追杀。”

听到晴夫人的名字,萤火震惊地望了紫颜,依稀想起有个叫小晴的女子,是最隐秘的间者之一。紫颜从没有向他透露她的背叛,又是为了什么?

“这望帝是个长情的人,化名沧海,时常到仙音阁锦瑟姑娘的画舫中听曲,也识得明月大师。被照浪城追杀后,他想告别锦瑟,再去听她弹奏一曲。不想途遇到杀手,正巧明月离开锦瑟的画舫,见他与人群斗,明月以乐音仗义相助,制住了杀手。明月心慈,替他们求情,不想杀手伺机出手,望帝来不及阻拦,看到明月身死,当下砍了杀手,却再也救不回明月。”

“明月的遗言有二,一是让望帝把他心爱的乐器留给锦瑟,叫她拜阳阿子为师;二是把他的骸骨带回家乡,与蓝玉合葬。不想锦瑟看到望帝抱了明月的尸身,以为是他杀死明月,告到官府,她认得的沧海便成了通缉要犯。”

霁月并不知这背后的曲折,事隔多年,才听到明月的遗言,不由得肝肠寸断。

如果当时不是那样冲动绝望,如果她知道一切的真相,她会早早去寻阳阿子继承明月的遗志,还是会全了明月的心愿与他共埋黄土?

霁月无法回答。若是沧海那天不曾来看她,若是她多留明月片刻,两人就不会命运交错,明月就不会牺牲。害死明月的何尝不是她呢?剜去了他的心,抹去了那个叫蓝玉的纯真女子,她沾染了太多红尘,终究把他推向了危险的境地。

她应该告诉他,她就是蓝玉,无论他会如何看待自己。可是她自惭形秽,被自卑蒙蔽了本心,生生错过了与他的重逢之喜。

“那年我和????自北荒游历归来,救下望帝,我为他改名萤火,定下七年之约,助他铲除照浪城。而玉狸社残余的力量,包括盈戈在内,由明化暗隐匿于坊市中。盈戈的儿子元阙有了自己的造化,成为玉阑宇的学徒。”紫颜缭绕的话语如一炷香,云烟渺渺中,景物变幻。

元阙定定看了萤火一眼,为什么,曾经的壮志,已然消磨成灰?

“过了几年,我在京城开府后,锦瑟央我恢复蓝玉的容颜,想常伴明月于地下。萤火不忍她自伤,暗中跟随她多日,最终在她跳崖时救了她,送至阳阿子大师处拜师。萤火返回京城后,照浪城送来一具遭毁容的尸体,我修复那人的容颜,萤火认出正是盈戈。他处心积虑,又一次刺杀照浪,却不敌落败,为避免照浪追查到玉狸社,不惜自毁容颜。”

正在抹泪的霁月不免动容,朝元阙看去,方知他和她一样,有着痛入骨髓的遗憾。

“这些年,照浪城仍尊照浪为主,因熙王爷谋反,照浪少了一个大后台,也失却太后恩宠,只是名义上的首领罢了。那年千姿即位为王,照浪不甘失势,在北荒一番布置,因此如今能轻易搅动此间局势。他为了迎回避走北荒的熙王爷,让我请玉翎王寻出王爷,送回中原,答应欠我一条命。”

元阙冷静下来,“这么说,毁灭玉狸社的罪魁祸首,是熙王爷……不,是那个晴夫人。”萤火矛盾地凝视紫颜,不敢要求先生更多,可始终不解,为何他从不曾说出晴夫人的事。

紫颜漠然说道:“熙王爷回京之后,府上的妻妾隔月就都暴毙了。”三人寒意顿生,元阙颤声道:“那熙王爷呢?还在京城吗?”紫颜摇头道:“一个触怒了太后的亲王,岂敢大摇大摆活在京中?或许只有照浪知道他的下落。”

紫颜目光柔和地注视他,“你爹是位有始有终的好汉,他倾尽热血,为的只是杀照浪?”元阙心下明白,摇头不语,他还记得爹爹的笑,离开的那天一如平常。他爹为的不是自身,而是那些兄弟的平安。可是他身为人子,不能眼看爹爹枉死。

“无论是胜是败,我若活着,会好好做一个匠作师,让爹爹在天之灵安息。”

他哽咽说道,两行寒泪满襟。

紫颜移目看向霁月,她翠黛轻颦,眉间笼着的哀愁如春烟,慢慢消散开来。

玉堂上灯烛通明,照见她清颜皓齿,如雨后新绿渐有生机,紫颜微微一笑,放下心来。

劫后重生的她已非从前。

看了萤火灰暗的脸,霁月温言对紫颜道:“先生应该听过,‘琴虽用桐,然须多年木性都尽,声始发越’——昔日我一心争胜,只求技艺之巅,不识乐中真意。

我以为锦瑟是明月的知音,不知他爱恋当初的蓝玉,爱的是那个纯粹沉醉在乐律中的女子。”

霁月声若流水,有淡淡的悲戚之意,也有事过境迁的安然,“在寻死的那刻,我突然很遗憾,想知道明月孜孜以求的境界,究竟是什么?”她顿了一顿,星眸一瞥,瞧见暖阁中置放的一尾朱漆杉木古琴,不觉说道,“琴有四美,良质、善斫、妙指、正心,我选琴为器求正心性,但愿能悠游其中,忘却烦忧。”

她为蓝玉时,乐艺初成,求胜心切,可以抛下情爱。

她为锦瑟时,乐艺大成,可是咫尺天涯,愧对旧侣。

她为霁月时,回归初生婴儿,只为爱慕天籁之音,悉心沉醉。将心事尽付弦琴,于宫商角徵羽中寻觅人生至味,回归自然之道。

紫颜洞明地一笑,“如今木性都尽,但闻妙音。”萤火痴痴望了她,韶光洗尽了她的迷惑,此刻的霁月如碧云长虹,英气直透霄汉。

“先生也弹琴?”

紫颜颔首道:“略懂一二。”将那尾杉木古琴放在案上。霁月玉指轻拨,音色静润清透,幽然如寂。

指上弦动,堆花簇雪,她弹起《望汉月》,正是一首柳词:“明月明月明月,争奈乍圆还缺。如年少洞房人,暂欢会、依前难别。

小楼凭栏处,正是去年时节。千里清光又依旧,奈夜永、厌厌人绝。”

她心中哀伤渐去,只有淡淡远思。每每回忆旧情,追取残存的吉光片羽,仿佛黑暗里明月仍在注视。

紫颜终是安心。他偶尔也会介意,那些经由他改变命运的人,沿了怎样的旅途走下去。他真的偷天换日,翻覆乾坤?或是弄巧成拙,颠倒人生?

他到底在窃取什么?

紫颜凝视霁月,她沉醉于乐道之美,以此忘忧。那么他呢?与交缠挣扎的命数相斗,有多少乐趣?他抗争至今,那如影随形的过往,并不曾逃过。掌上断纹,如今似断还连,或许,这是一场没有输赢的战争,聊胜于无。

琴音中,他看见霁月的灵性飞舞。

曲停,音声不绝,心头郁结似也随了琴音消散。

霁月起身告辞。

夜风骤起,春夜的孤寒如檐上清凉的露水,顺了青瓦丝丝滑入。紫颜取了一袭百蝶纹大红织锦披风递与霁月,她展眉望了衣上锦绣,“文绣坊的手艺是越来越好了。”

清冷的霜月被艳日般的红光裹着,她的两颊亦微微有了淡淡晕红,气色暖融。

元阙微微有些羡慕,她多年心结渐解,而他心中的死结,不知如何解脱。

萤火紧张的面容终是松弛下来,默然朝紫颜行了一礼,跟随霁月离去。

他何尝不是身化为三人呢?

他为望帝时,穿梭于阴谋诡计中,身心皆疲。

他为沧海时,放下江湖恩仇,只求她乐音解忧。

他为萤火时,忘却从前,或喜或乐,或哀或愁,默默体味流水般的日子,有多少寻常人的喜乐哀愁。最终,他想守住这个身份,自在地伴在她身边。

这就是一生了。

元阙凝望两人的身影,若能洗去过往种种,看去真是一对璧人。可是,谁又能无牵无挂地活着?旧日伤疤,能痊愈已是万幸。

他想了想,告别而去,走时若有所思,神情清朗了几分。

及众事皆定,朝野传来边境僵持的消息,亚狮国一万边军并苍尧一万伐虏军,与西域联军隔了春阳河遥相对望。正是春生草长的时节,伐虏军依据元阙提供的营寨建造图纸,打造了坚固的营地,战马就近放牧,馈饷在亚狮国就地筹办。

北荒军取守势,西域军也没不耐,只是派斥候窥测,并不曾开战。苍尧百姓闻讯大安,夸耀北荒大军可横扫西域,吓得小蛮儿们没胆。

诸师言及此事,不敢如此看好。墟葬心下不安,略提了一句,近日只怕有事。

皎镜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嘻哈两句作罢,丹心与元阙都是少年人,有股子胆气,并不惧风雨欲来。至于紫颜和侧侧、傅传红与????,谪仙人一般超脱世外的,无论天边的战火或眼前的危机,总是随其自然。

霁月与这些离得更远,如净瓶里的杨柳枝,不染尘埃的洁净。即便住在天渊庭,亦是足不出户,调琴弄音,仿佛山水乾坤都在她心里,一心浸润在音韵中。曾经心死的她,在弹奏中全情投入,渐渐找回了初心。

??、紫颜这些与明月相识的旧人,仿佛看见昔日那个梨花白雪般的男子,玉指若舞,在宫阙下翻飞新声。

她宛若明月附身,抽弦度曲,颠倒众生。她又不是明月,是惊破茫茫银河的一道流星,是清风吹过修篁的一曲天籁,是水泻玉盘拨动的一缕清音。

萤火依旧伴在霁月身边,他对明月的敬意和愧疚,仿佛一根线牵动遥遥远方,令霁月有所怀想。她奏琴时,他焚香静坐,如青山相对,云雕绝尘,远观桐琴上烟岚明灭。

声无哀乐,人有七情。

喜怒忧思悲恐惊,以乐律调情志,以五音传心性,俯仰天地,凡心有所感,即有音声相伴。霁月弹得入神,不觉心手俱忘,但见大江东去,鹰击长空,自在无碍。琴音超越了一切技巧,晨钟暮鼓,空山雁鸣,闻者无不心有所感,仿佛神游天外不思归。

霁月欲在盛典上演奏的《钧天曲》终至大成。此时诸师正于琴室赏曲,心旷神怡,良久不能出声。霁月不安地道:“如何?”她新创此曲,琴中自有气韵风骨,恍然有如活物,便心生揣测,唯恐拘于丝弦,不能得自然妙趣。

“音可观,香可视,色可闻,味可听。”紫颜赞叹不绝,抚掌称妙,“这一曲足以流传后世。”????亦笑道:“我说不出什么道理,只觉这曲子不但洗了耳朵,也洗了这颗尘心,竟比我那香还要神妙。”

墟葬拍手大乐,“你们听得太入神,没见小傅已经画了一幅丹青?”诸师凑过去看,傅传红笔下不停,在画卷上簌簌落笔,霁月凝神弹奏的身影后,众人或卧或坐或立,三两成群,悠然自得。最后一个画的正是傅传红自己,画中人亦在奋笔落墨,众人不觉莞尔。

墨色光华中,诸师飘然若仙,霁月凝看半晌,“傅大师,这画赏了我可好?”

傅传红忙道:“你一曲惊世,我谢你还来不及,哪敢说个赏字?”霁月浅笑,捧了画细细又看一遍,把诸师形态都收在心里,再想曲调起伏变幻,不觉笑道:“看了这画,我竟猜得出落笔先后。”

傅传红眼睛一亮,“你果真看得出乐音?”霁月秀目流转,道:“知乐音画理的可不止我一人,紫先生,你来解释如何?”她听闻紫颜于丹青亦有涉猎,动了戏谑的心思。

紫颜也不推辞,径自走到画前,指了人物说道:“起首处曲音闲雅,一炉好香正袅袅而起,????凝神端坐,可见首个画的是她。乐曲二段陡然激越,有如大军奔袭在外,皎镜两眼发亮,单掌击案,蒹葭大师望了他笑,想是听出了妙处。三段大军遇敌相持,两边势均力敌,斗得难分难解,娥眉紧抓墟葬的袖子,面色动容。待到四段将军出击,琴音急促激越,笔下亦顿挫挺劲,便可见元阙握拳欲立,须发张扬。”

“第五段大胜凯旋,丹眉大师惬意含笑,丹心跃然欢颜,寥寥几笔就勾出神态。至六、七两段帝王祭天拜祖,祥鸟来临,曲调转为肃穆庄严,小傅想是在画霁月奏琴,因她神情端凝,左手大指按弦,这是神凤衔书势,所谓‘衔书来仪,表时嘉瑞’。第八段天下太平,百姓安乐,我与侧侧怡然交谈,则用了淡毫轻墨,笔态纵逸。最后一段曲调轻柔淡雅,隐者归去,闲适山林,笔意疏狂简练,正合这旷达洒脱的画师,用笔挥毫。”

丹心道:“咦,我听见的与你不同,是一只鹰横掠长空,高飞翔云,俯冲掠食。”元阙道:“唔,我听的是天上宫阙,神仙宴乐,斗起各种法宝,琉璃彩光,不可直视。”

傅传红递上一杯香茗,对紫颜道:“各人有各人的体悟,你说得不错,哎呀,早叫你做我徒儿,可惜,可惜了!”紫颜喝了一口,“幸好长生他们几个做徒弟的不在,不然,这一曲终了,你尚画不完。”????皱眉道:“八音领了人在长胜宫芳华园,他们几个看排舞去了,听说明夜王后会看预演。说起来,盛典也就是十天后的事了。”

霁月心中一动,萤火与长生同去了芳华园,说是想听八音新编的曲子。她对八音并无争胜斗勇之心,更想见识盛典上各国来贺使团争奇斗艳的献艺,想到八音莫名的纠缠,不免暗自摇头。

墟葬点着众人的名字,数着手指道:“你们的贺礼已交了,丹心的礼器也制好了,如今霁月的曲子成了,大事已定,就差夙夜这家伙,神出鬼没,竟还没出现。”

侧侧想起师父青鸾,多年不见,只是遥寄玉笺问候而已,心下热切起来,说道:“夙夜既把紫颜送了来,以他的手段,必不会迟到。”皎镜翻了个白眼,“他不来还好,一来,只怕想闹事的灵法师也都跟了来,这里要鸡飞狗跳了。”

????呵呵笑道:“嘘!你这样编派他,小心叫他知道,可少不了你的苦头。”

皎镜刚想逞嘴上威风,蒹葭拉了拉他的袖子,蹙眉摇头,他只得嘟囔道:“我晓得,这家伙不是个好招惹的,不说他就是。”

霁月听了好奇,“灵法师有何奇妙处?你们会这般看重?”

紫颜道:“偷天换日。”

侧侧道:“起死回生。”

????道:“装神弄鬼。”

傅传红道:“以假乱真。”

四人同时开口,不觉相对而笑,霁月歪头想了想,真个要起死回生,可惜明月早逝,魂魄不知何处去,天下哪里有还魂的术法呢?她知侧侧感激夙夜救醒紫颜,倘若明月弥留之际,身边亦有高人相助,或许,此时就是两人携手相伴,如他们这一对对,花好月圆地让人嫉妒。

皎镜道:“人皆为利来来往往,他们灵法师岂能置之度外?偏要假清高,求什么永生天道……说得好听罢了。说实话,北荒能安分到如今,我已经很意外。说不定药师馆散播疫疠也与灵法师有关,否则怎会流传如此之广。”

当年崎岷山最后一次十师会,药师馆的人曾与灵法师联手对付十师。近来北荒有二十六国先后染疫,幸好有玉翎王示警在前,又有药方流传,并不曾蔓延恶化。

饶是如此,千姿每日里的处理大量诸国情报,仍有不少与疫情有关。不致命,却恼人,像好不了的伤口,不断提示创伤的存在。

蒹葭柔声道:“若他们真有灵法师相助,夙夜会查出来的。”皎镜两手一摊,“他在哪儿呢?”蒹葭道:“咦,在兜香面前,你可老实得很。”皎镜一窒,他斗不过夙夜的师父兜香,夙夜青出于蓝更是难缠,不由没了脾气,哼哼两声作罢。

此时萤火从外面回来,身边跟随一个锦衣微须的男子,右手上一颗硕大的紫色宝石耀人眼目。紫颜见是艾冰来了,诸师多半见过他,便道:“此间没有外人,你有事寻我,直说就好。”

艾冰看了众人一眼,慢吞吞地道:“西域的信使传回了消息。”诸师惊讶地望着紫颜,不想他竟未雨绸缪,早早遣人去了西域。紫颜笑了解释道:“都是为了生意往来,我送了艾冰一份家业,他闲得慌要做生意。骁马帮占住了北荒大大小小的门路,只好往西域去了。”

诸师撇了撇嘴,皆是不信,艾冰道:“兴隆祥也在打西域诸国的主意,在迦夷、巴颜雪、达康马和那隆的墟市上都有丝绢茶叶交易,颇有名气。”

墟葬笑道:“那你们呢?卖些什么?”艾冰一愣,半晌答不出话,墟葬道:“我就知紫颜不是做生意的人,你们不比兴隆祥,没那么多人手和分铺,岂有撇下北荒去做西域生意的。”他可亲地一笑,顿了顿,望见艾冰尴尬的神色,“你家先生请你派去西域的,不会是间者吧?”

萤火眼中精芒一现,很有些热切地盯了艾冰。

紫颜在霁月的冲宵琴上随意拨动两声,众人声息一静,听他说道:“是账房先生。”侧侧一愣,扑哧笑出声来,“你这法子真是狡诈。”丹心想着其中奥妙,皎镜和????眼中皆是一亮,丹眉道:“没人起疑?”

紫颜道:“那些人本是西域流浪者,到北荒学了两年认字记账,回到本族混口饭吃。此地商道兴盛,学点本事并不出奇。”皎镜盘算道:“你究竟派去多少人?”艾冰看了紫颜一眼,方恭敬答道:“首批仅七人,后来去了九人,分在各国毫不起眼,又是在西域备战之前去的,不会有人疑心。”

“与他无关,”紫颜闲散地抚着琴弦,神情自在地说道,“无论你建绣院,皎镜建医坊,还是????的香药铺子,丹心的炼器阁,乃至元阙今后自立门户……都需不少花费,更要有当地势力支持。我先探探步,以这些人的能耐,去几家像样的铺子打理,慢慢往高处走,也要有段时日,此事尚需从长计议。”

皎镜奇道:“你到底几时开始筹算此事?”紫颜微微一笑,卖关子不答,皎镜看向艾冰,艾冰禁不住他眼中威压,低首道:“上回先生来苍尧就已开始布置。”

元阙心中一凛,如果说照浪在那时布局北荒,紫颜差不多同时筹划西域,这两人才是棋逢敌手,而他若想以武力争斗取胜,胜算却低了许多。

诸师皆知紫颜多智近妖,闻言并不惊奇,唯????低低叹气,他就是思虑过多心思用尽,才会有缠绵难去之疾。侧侧与她对视一眼,想到此处柔肠百结,紫颜眼波就在此刻**来,朝她一笑。侧侧心中微定,紫颜懒懒说道:“那时我爱乱折腾,如今精神不济,接下来就该你们多费心了。”

墟葬沉声道:“西域来信可说得?”艾冰躬身道:“出兵五国中,以梵罗最为热切,八千人的劲旅确实极为厉害,不易对付。其余四国即是迦夷、巴颜雪、达康马和那隆,每国仅三千骑兵。对玉翎王称帝一事,西域多国反响不大,毕竟远隔千里,只是与梵罗邻近的桑珠玛、塞桑、萨恩三国,有几位王子争位,对出兵北荒颇有兴趣,碍于没有实权暂时观望而已。偏偏这几国皆有兴隆祥的生意,很是可疑。”

墟葬两眼寒光一现,皱眉道:“这不是什么好消息。”紫颜斟了一杯茶,递与艾冰,“不急,慢慢说。”艾冰谢过,不敢多饮,对众人又道:“我打点了一些两地跑的商人,让他们多说北荒一统的好话,这些日子更是散了些西域一统的传言,要不了多久,西域诸国就该深思,是不是也要商贸联盟,是不是也该出一位皇帝?

尤其梵罗一国,会不会就是天然的盟主?”

元阙微微失神,是否照浪用的亦是这种四两拨千斤的手段?紫颜有足够的财力在背后翻云覆雨,照浪有相当的隐藏势力供其挥霍,而脱离玉阑宇后的他,仅是孤家寡人一个。

“国与国之间,只有利益,无甚道义可言。”紫颜幽幽一叹,“对西域诸国来说,与其盲目攻打北荒,尽出本国精锐,把自家留给身边的豺狼,不如与未来的北帝联手,打击四邻,夺下西域之主的宝座。”

诸师对这些权谋平衡之道并不上心,见紫颜后计不断,玉翎王前途无忧,便不再追问。

????星眸闪烁,与侧侧咬耳朵说道:“他心机如此之深,你怕不怕?”侧侧吃吃笑道:“你陪他行走三年,还来问我作甚?真要动鬼心思,怕是他卖了你我,还要替他数钱。”????弯眉一想,笑道:“只有我捉弄他的份,他敢欺负我?看我不把他迷倒!”说完自觉有语病,忙道,“用蒙汗药是便宜的,心狠点就用毒药。”

侧侧忍俊不禁,“你放心,他打不过我,不会乱用心机。”

????随口说笑,与她嬉闹在一处,傅传红在一旁听了插嘴道:“紫颜的心思,就像他的易容术,你心存良善,他就忠诚以对,你若用诡计,就会自讨苦吃。”??

??眼珠一转,笑道:“是,他是照妖镜。”

这话被紫颜听见,晶指遥遥对了????,“呔,妖孽还不现出原形!”侧侧顿足大笑,????玉靥含嗔,纤手一扬,早有香粉兜头撒去。紫颜慌不迭起身相避,琴室里乱做一团。

霁月独自坐着,远观他们如孩童嬉戏,只觉久违的暖意笼罩,难怪这阵从不想弹幽怨的琴曲。萤火此时方有暇开口,说道:“说也奇怪,没见到八音的人,他几个徒弟在园子里指点江山,我便回来了。”

霁月知他用心良苦,亲手倒了一杯茶与他,“不必在意此人,他不来烦我就好。可惜你没听我奏曲,不过,有傅大师这幅画,足以知我琴意。”萤火一呆,她知晓他身份后,依旧待他如常,此刻言语里多了亲近之意,像是把他当知己看待。

茶汤霏霏如雪,香气澹然如兰,他慢慢细品其中滋味,枯肠如沐甘雨,凝看画卷时已然痴了。

一时无事,丹眉与墟葬、娥眉、皎镜与蒹葭先向霁月告辞,丹心欲拉了元阙一齐走,却见元阙与艾冰在一旁窃窃私语,只得跟了老爹去了。紫颜拖了侧侧护驾,傅传红与????紧随其后,四人笑语春风,一路说笑散了。

元阙拉了艾冰,避在屋外一角,肃然问道:“我听长生说,你大哥是照浪城的?”艾冰想了想道:“他与我早无关系。”元阙道:“你应该知道我是谁的儿子,相识一场,可愿助我?”艾冰望了他激动的眼,叹气道:“牵扯上照浪,就再无安宁的日子。你既有决心,我不敢说其他,若有好机会出手,我会立即知会你。”

他的妻子红豆曾是照浪的小妾,被照浪弃如敝屣,生不如死。对照浪,他不是不忌恨的,一直却无下手的良机,如今眼见对方送上门来,元阙又与照浪有血海深仇,掩埋多时的恨意不觉泥沙翻涌,搅得心中混乱。

萤火低首看画,“可否容我观赏两天?”

“我如今一无所有,就剩你这个朋友。”霁月静静地道,“你拿去便是。”

“紫先生和夫人他们,也是你的朋友。”萤火凝视她。

“是,师父想得周到,苍尧此行,我很满足。”霁月恬静微笑。

萤火垂眼端详画卷,展颜道:“明夜一曲,必将惊艳,我洗耳恭听。”

次日下午,无论是天渊庭的诸师、迎宾馆的使团还是芳华园的王宫乐部,各得了上好的宫宴席面,用膳后前往长胜宫流霞殿,以候御览。

流霞殿外有两排锦乐廊,供乐工舞伎行走。殿前广场尽头有太渊池,山石掩映,水波清丽,四面角上各有一处舞亭,亭下遍植瑶花琪草,看去就如云端仙宫一般。

此处近日正好完工,沿池摆设宴桌,权且充作其他观赏的宾客。正殿内另有锦绣桌椅铺排好,除了玉翎王与王后的宝座外,还有紫颜等人和特邀的使臣观赏歌舞百戏的坐席。百官并未到场,仅太师阴阳与侍卫首领轻歌两人伺立在宝座下,一静一动。

天色微暗时,太渊池及四角舞亭上挂上琉璃灯盏,香花玉树熠熠生辉,四下里轩亮如昼。亚狮、琉古、阿罗那顺、于夏四大国使臣先行入席,继而诸师到场,罗绮金翠,衣香鬓影,隔席对望。

于夏席中不仅有照浪,还有一个西域人氏打扮的小胡子,正是梵罗二王子阿尔斯兰。璇玑狠狠剜了两眼,恨不能与他同桌,把他踢出席去。丹心冷眼端详片刻,转头问墟葬:“那桌可有奇怪?”墟葬眯了眼,看了半晌,“只有那桌后面,侍卫多了一倍。”璇玑不服气地道:“梵罗王子就如此矜贵?”元阙静静开口:“或许,是保护照浪的人。”

一时无话,气氛颇为沉闷。墟葬看出点别的奥妙,朝丹心歪歪嘴,两人借口喝茶,悄然说了几句。丹心放了心,想安慰元阙,墟葬摇了摇头,叫他耐心先看歌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