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月002

这回排演歌舞百戏,礼数较简,待玉翎王和桫椤升座受礼后,八音领乐工奏响燕乐大曲《伐虏乐》。

殿前空地上,八音一袭黑衣,飘然独奏,大曲的散序悠悠展开。

霁月蓦然色变,萤火怒目而视,诸师面露疑惑。随着曲调声声流转,众人讶然望了霁月。这分明就是她在天渊庭所谱的《钧天曲》,被八音稍加改动拿来弹奏,手法上更是稍逊一分,登时高下立判。

他的琴音如玉磬敲击,清实细润,空灵回响,比起霁月苍劲雄壮的雷霆之声略逊,却特别契合这雍贵雅致的宫中舞宴,韶景清乐,相得益彰。

乐曲进入中序部分,在竖箜篌、卧箜篌、凤首箜篌、大小琵琶、筝、箫、笛、笙、筚篥、吹叶的伴奏下,一名少年歌者劲装箭袖,身背弓箭,欢歌跃然而出。皓齿编贝,眉黛远山,一声声嘶风咽雪,唱起玉翎王平生功绩。

使臣皆做钦慕状,或摇头晃脑,或闭目沉醉,诸师却都蹙眉敛容,神色不豫。

千姿冷眼看见,示意桫椤。王后盈盈望去,明媚的目光流转片刻,低声细语道:“这曲子怕是不妥。”千姿留意霁月的神情,冷眼看透因果,自忖八音虽有统帅之才,却无容人之智,他想逼走别人就罢了,十师是他的贵客,居然敢动心思,不免动怒。

他因紫颜与元阙之故,对诸师极为优容,霁月更是为他训练乐工多时,此刻只觉对她不住。

然而这歌者引歌高亢,金石之声响彻宫殿,渐渐抚平了霁月与诸师乍闻乐曲时的不平之气。偌大流霞殿内外,仿佛空无一人,只余歌声广绝。

八音狷傲的眼神徐徐扫过席上,是了,他每日遣人悄然在天渊庭中打谱,抄来霁月的心血,揉和在这大曲中。他不敢说能赛过她的琴曲,可是,他自信这清歌健舞定能惊艳四座。最为紧要的是,他既已用了此曲,霁月精心准备的琴曲就成了一个笑话。

若她仓促临阵换曲,他不信能超越于此。到时,她再也争不了这第一乐师之名。

他绝对的权威不容有失。八音按住琴弦,冷笑着想,这不是他最擅长的乐器,可如今,他用它轻轻把她击败。纵然王上追究起来,他也有辩驳之词,何况他有把握,待到舞队上场,玉翎王会为之倾倒,再不会有任何微词。

曲调一转,歌者声如裂帛,忽然而断,一阵急鼓簌簌落落传来,但见他翻身如旋风,蓦然隐在了乐工群中。随鼓声走出百名黑衣铠甲的舞队,刀戟相交,气势恢宏。腰鼓、羯鼓、铜鼓、答腊鼓、鸡娄鼓敲出层次分明的乐音,仿佛看到漠漠草原之上,铁骑如飞,旌旗飘扬,大军浩**开拔。

千姿双眼一亮,又见一支舞队着五色衣陆续走出,分列数阵,竟有四百人之多,整齐而立,剑戟森然。众人心眼通明,皆知这是暗指西域五国联军,紫颜遥看八音一眼,“此人真会做官。”霁月两眼无神地凝望,似乎在看虚空处,魂不守舍的模样。

侧侧忧心地道:“这可如何是好?”????拿了香囊,在她鼻下轻晃,萤火忙道:“无妨,这是在构思曲调,每日里打坐静心,常是这样的。”诸师放了心,再看过去,场上两支舞队踏乐而行,刀剑杂陈交替,厮杀呼喝,声响动天。

众人目不转睛,霁月看似不在场似的,这一声声乐鼓却击打在她心头,仿佛千锤百炼,要逼出她潜藏的激昂血性。一种曲调有不同的演绎,八音这番卑劣的竞技使她思如泉涌,她的钧天曲不曾成形,此刻,又有了更多灵性的篇章。

《伐虏乐》之后,就是她的曲目,八音想把她逼到绝境,她偏偏要逆流而上。

这一场辉夜盛舞,如星移月转,明艳的灯火下,暖香飘扬数里,劲捷的舞姿如狂放的草书,龙蛇起舞挥洒热情。利如刃,疾如风,巍如峰,铁衣横戈,杀气凌云,千姿不由拍案而叹。诸师虽鄙薄八音窃曲之举,对这些舞者决然肃杀的舞姿也唯有赞叹。

王师以少胜多,彩衣惨败而归,众人口干舌燥,拿起桌上玉杯欲饮,才发觉茶已凉透。

舞乐终了,八音伏地领乐工与歌者舞伎拜谢王恩,神情自若地退下。千姿玉颜如雪,不辨喜怒,当了诸国使臣的面,只点了点头。这一曲顺利过关。

霁月卸下披风,露出一身夜光绫衣,如月华莹莹闪亮,清丽绝尘。流霞殿中一片寂静,不著胭脂自风流,便是此刻玉人琴曲,喝破春夜。

霁月愤然扬指,弦音陡然而起,如雷霆震宇,一声声高遏行云。她心底淤积的情怀,汇聚成浩瀚之声,质问苍天。

天地亘古无情,吉凶不分皂白,无常人生中,偏又是欲壑难填,贪心不足。琴音飒然,声声天问,令听者悚然而惊,人生如白马过隙,匆匆而去,究竟留下了什么?盛名在外,生时尽享荣华,死后人灭灯熄,难道不会无憾吗?碌碌无为一生,倘若问心无愧,又怎能苛责曾经的平淡?

千姿动容地听着,他要的是生前身后名,可是怎样才算够?这一生功过,一辈子喜乐哀伤,是凭心而论,还是要万人景仰?

爱之难言,缠绵悱恻,情之深长,暮暮朝朝。情爱两字,恍惚使人愁,要如何界定得失?岁月催老,思君亦老,一场春来春去,便谢尽韶华,要怎样留得君心,知我心?

桫椤心神摇簇,偷瞥千姿一眼,与上一曲时的神采飞扬不同,他竟似在出神回想。她默默伸手,千姿没有抗拒,任由她握住了。

成王败寇,世人的眼光永聚在胜者身上,从来胜者才是强者。争强好胜有错?

不择手段就可耻?天赋不如人,要如何取胜?运气不如人,又要怨谁不公?一旦失败再无转身余地,要怎样东山再起?

锦乐廊下候着的八音目瞪口呆,他没想到,霁月尚能青出于蓝,在原曲上推陈出新,如点石成金,又如狂涛骇浪不断挑战极限的高处。她是大师,而他仅是乐师,即使搜肠刮肚东拼西凑,他的才华也敌不上她妙手偶得的一曲。

情义无价,恩怨难了,是背负过往毅然前进,还是忘却从前焕然新生?若天命定下惩罚,是不理会因果循环我行我路,还是偿还旧债轻身前行?

萤火依旧疑惑,可听到琴音如圣洁的光芒,涤尽往日尘埃,他不由为她欢喜。

能目睹华丽绽放时的霁月,自身的些许情怀,又算得了什么?

听者默默,各怀心思。这琴曲超越了技巧,即使其中尚有不纯熟之处,却因其击中人心,反而有了返朴归真的诚意。大音希声,大爱无言,众人融入曲中,每一音节弹的不是曲调,是人生。

霁月玉指疾飞,桐琴如神秘宝藏,引她神魂飞动。因心而起的弦音,骤生骤灭,春水似断还连,仿佛匣中有一位知己,会心而歌。以丝为声,以指为心,脉脉相诉,一时身如妙音,缭绕不绝。

天地悠悠,多少春秋。

千古兴亡,日月洪荒。

时光在她指尖流转,年年岁岁,长情短恨,唯有琴心可传。她恣意倾弹着,任由琴弦牵引,乘仙槎游天河,揽九天之星月,洗岁月之尘沙。

良久,霁月从空灵的梦境中清醒,指法转为吟猱,曲声渐渐清微飘逸,让人复归平静。

待此曲袅袅而止,久久无人动弹,席间诸人想起太多过往,多在偷偷抹泪。霁月亦凝神独坐在殿前,忘却了天上人间,仿佛一生匆匆过去,寄身在乐曲中,竟不知今夕何夕。

桫椤松开了手,千姿蓦然惊醒,徐徐吐出一口浊气。

“此曲足可传世!钧天,好一曲钧天!”

八音颓然跌坐,他心底再不服输,终是明白自己比不过霁月,不禁显出灰败的神色。身边的乐工噤若寒蝉,见他神色难堪,暗自退避三舍,无人敢靠近八音。

紫颜不知何时出现在锦乐廊中,望见他颓丧的样子,轻轻开口道:“胜过你自己便好。”八音矜持一笑,辛苦地压下心中恼怒,“我是北荒最负盛名的大乐师,我不能输。这不仅是我的颜面,也是王上的脸面。”

“纵然你比得过她,也未必是天下第一。”紫颜斜睨了眼看他,“人外有人。”

“你难道就输得起?”

紫颜微微一怔,如一株迎风笑的夏花,眸中皆是朝气。

“从前不想输,如今,输赢不在我心中。胜又如何?败又如何?若能游于艺中,恍悟真趣,则胜负如浮云。”

“你不做官,自然说得轻巧。”八音想到玉翎王,变了颜色。

紫颜肃穆的脸上,有哀悯之色,“你也知道你是王上的臣子,而她,是王上的贵客。”

八音瞳孔一缩,知自己懵昧中犯下大错,冷汗淋漓。想到紫颜特意过来招呼,强整笑容道:“多谢先生指点。”紫颜拱手相辞,八音恭敬送他半程,容面恢复了光彩。

殿前有伎人吐火为戏,宝焰冲霄,吸引各席上视线。诸师看得喜乐,只侧侧留意到紫颜走回,悄然相询道:“你去骂那乐师了?”紫颜微笑,吐字生香,“我是那样的人吗?”侧侧斜睨他一眼,“是,你是厚道人。”

紫颜轻笑道:“盛典未至,我不想霁月与人结怨。”侧侧偷眼瞥了王座上一眼,“你是不想千姿难堪吧?”紫颜笑而不答,侧侧想起旧日,他从不怕沾惹恩怨,凡事凭心而为,如今却像是桃源里走了一遭回来似的,一味要和解为上。

八音那个人就算恶惩也不过分,如今这劝诫,是否能让他回头?

此时,霁月翩然落座,诸师纷纷称赞琴曲玄妙。霁月强不过众人打趣,饮了两杯,萤火便来替她挡酒。席上热闹之极,殿前也铺排开浩大场面,西域塔穆措的使团上场。

一个衣饰宽大古怪的胖艺人,站在一张白色大幕前,鞠躬为礼。一声鼓响,他右手点在白绢上,一道红色的细流自指尖涌出,妖娆地在大幕上流动穿行。

桫椤讶然掩口,“这是幻术?”千姿爱她颦眉思索的样子,难得她也有不知悉的事情,故意卖关子道:“不是,你且看下去。”

诸师饶有兴致地观望,长生眯起眼看了半晌,小声道:“那是什么虫子?”

紫颜笑道:“这是蚁戏。”长生恍悟,见红色的蚂蚁如行军布阵,列成几个方阵,整齐书写出一个“王”字,忍俊不禁地道:“这蚂蚁也听懂人言么?”卓伊勒在旁不以为然,“必是用了蜜糖什么的,算不得出奇。”长生张眼看白绢,似乎并无花头,目不转睛盯牢那位艺人。

胖艺人微微一笑,幕布后吊起七只料丝灯,莹莹光芒射目,把白绢照得雪亮。

“萤灯?苍尧这种地方,会有萤火虫?”????不觉奇道。

“季节也早了些。”紫颜注目胖艺人,举止从容不见生涩,非是寻常人。

此时胖艺人左袖一挥,又一群黑色的蚂蚁列队而上,气势汹汹朝红蚂蚁逼近。

两队蚂蚁迎面厮杀队形,不断变幻,那个“王”字便由漫漶难识,渐渐组成一个红黑相间的“帝”字,观者无不拍掌。

胖艺人双袖一扬,袖中各掠出一只巴掌大的彩蝶,蝶背上坐了两个熠熠发光的小人,朝白绢幕布飞去。光影把那两个小人投射在幕布上放大了,竟是一男一女,头上分饰皇冠与凤冠,宛如仙灵。众人看得目眩神迷,诸师不觉叫好,????歪了头对紫颜道:“喂,我怎么想起夙夜那个妖怪了,这不会是灵法师吧?”

“不是,那小人是夜明珠雕镂而成,不是人偶。”

????松了口气,“总觉得怪怪的。”墟葬轩眉不展,怔怔地道:“我也有点心神不宁。”????一惊,知他不会无的放矢,凝神静静一想,“不错,有很奇异的气味……这里的虫子,像是成千上万。”

此言一出,蒹葭云容惨淡,霍然起身道:“虫如潮水……不对!”翻腕撒下艾草香粉,直至诸师锦衣上落满粉末,依旧忧色不减。她与????嗅觉灵敏,数丈外的气味都可分辨,虫子虽小,成群结队的气息却能察觉。

席上的混乱引起玉翎王的注意,几乎与此同时,白绢忽然起火而燃,胖艺人闪到幕布后,消失不见。紫颜瞥向对座,梵罗王子眼中有不可捉摸的笑意,身边的照浪面现阴霾,冷冷盯着阿尔斯兰。

“我脖子上有东西!”玉叶花容失色地叫道,娥眉凝目寻了一阵,丝毫不见,纤指微摇,简单摆了一个小阵,帮她隔开其他袭击。

众人的肌肤上仿佛有发丝掠过,令人骤生战栗,却看不到任何物事。

“是蛛丝。”紫颜静静地道。透明晶亮的蛛丝盘根错节地缠在众人身上,天空中仿佛遮起一张大网,当头罩下,恐惧漫无边际,涌上心头。

阴阳急促地在宝座下叫道:“他是使虫师!”呆了一呆,见众人不解,千姿亦目露垂询,忙道,“驯兽、使虫、驱禽、控鱼,为畜技师四大分支,各有擅长,使虫师非常难缠,大家有什么法子只管使出来!”

阴阳身为驯兽师,深知他那些啸傲山林的猛兽,碰到看似弱小却无孔不入的虫群,唯有奔逃躲避而已。虽然如此,他仍唤出衣袍里的一只雪貂,撮嘴咕噜几声,那雪貂机灵地往外去了。

阴阳蓄养的兽群在昆灵苑,离此尚隔了几座宫殿,远水不解近火,还是调遣侍卫亲军来得快些。轻歌知道千姿心意,一言不发往殿外跑去,不远处的晓剑台、玉龙台尚有几队亲军,可以调来控制局势。

蜘蛛迅捷地爬动,不时有人被咬,叫了一声就扑通倒下,全身抽搐。使臣席上慌乱起来,殿中侍卫鱼贯而出,聚集在门口,布成几道人墙隔绝内外。众使臣离席避让至殿内一隅,阿尔斯兰冷冷看着,随众人退去。

照浪忽在他耳边说道:“你终于还是想对付玉翎王。”阿尔斯兰见他近在咫尺,勉强笑道:“定西伯是说笑吧。”

“塔穆措根本没有派使团。”照浪讥诮地笑道,并不看他一眼,“这是你手下的人,对不对?”阿尔斯兰的小胡子一抖,“欲加之罪。”

“你们每次见面,我都离得不远。”照浪如猫戏鼠,悠然贴近他往前走。

阿尔斯兰双眸大张,惊恐地看他一眼,继而恢复平静,苦笑道:“原来你想套我的话。”可惜他一时不察,仍露了马脚。照浪轻蔑地笑道:“你昨夜三更出去,真以为神不知鬼不觉?”阿尔斯兰步下一顿,身子瞬间僵硬,复又重重踏下一步,坦然说道:“那又如何?”

照浪始终离得极近,像一把贴身的剑,“看紧你。”阿尔斯兰正想疾退,身后劲风习习,四个侍卫各搭上一只手,无比友善地搀扶起他。

照浪笑得凉薄,他助王子反叛梵罗,可对方终究选择了另外一条路。

“你以为梵罗还有胜算吗?索性真的投奔玉翎王有多好?就算你真想动手,在盛典上给他难堪,不是更有用?”照浪鄙夷地把手按在他肩上,宛如面对一个奴仆。

“阿焉尼……”阿尔斯兰眼中不甘心地冒着火,“如果我真的归顺了,阿焉尼王宫会到我手中吗?”

照浪一怔,“不会。”

阿尔斯兰冷笑,“我连祖先的遗产也无法领回,怎敢相信北荒人会给我荣华富贵?你要我出卖西域联军,我不过假意应允,玉翎王就派兵去了。呵呵,有我大哥在,你们会输得很惨。”

“你难道不希望打败你大哥,让你回去做梵罗之王?”照浪好整以暇,毫无担忧之色。

阿尔斯兰心想,此人只怕巴不得西域与北荒两相残杀,一脸阴鸷地看着他,“就算我成为梵罗王,也不过是玉翎王的傀儡。可若我大哥打下北荒,我要什么都可以!”

照浪叹气,面容突然一冷,“扶不起的烂泥!既然如此,留你也没用!”他手中刀光一闪,阿尔斯兰大骇,千姿一声厉喝从不远处的宝座上传来:“住手!”

此时诸师与使团的人尽数撤到宝座的屏风之后,王后桫椤在侍卫护送下避走,唯有千姿留在座上,凭栏目送,杀气如簇。

照浪嘿嘿一笑,见阿尔斯兰惊魂不定,慨然收刀,扬长而去。侍卫扣了梵罗王子,押到一旁。千姿懒得看他一眼,金袖遥指,“先应付这些虫蚁,我倒要看看,它们有多大能耐!”

仿佛在嘲笑他的骄傲,殿中噼啪落下无数毛茸茸的蜘蛛,引发阵阵尖叫。侍卫们用腰刀劈砍,宫女们抱头跺脚,眼看四周没了立锥之地,心中恐惧皆是难以形容。

宝座上熏燃大量香料,蜘蛛密密围在座下,仿佛要伺机而动。

诸师因有霁月撒下药粉,近身的蜘蛛略少,再有皎镜稍一出手,在立身处画了一个圈,倒了些驱虫的粉末,便几乎无忧。霁月犹豫了片刻,道:“师父曾说,乐者之音,可与虫鸟嬉戏,可与禽兽厮杀。”

紫颜温言道:“当年崎岷山十师会,明月曾以乐音驱敌。”

“霁月愿意一试。”她垂下眼帘,摊开古琴,肃然凝神欲奏。

“琴音幽深,只怕无用!”阴阳护了桫椤与诸师会合,见状急切说道。

霁月指速疾若飞马,音色刚烈清脆,贯穿霄汉的凌云天籁,发出催命的音符。

众人双耳听见这激越的琴声,只觉心潮澎湃,一颗心险些要跳出来。从未想到琴音也可这般铮铮如铁骨,猎猎如刀风,仿佛自幽谷夺路而出的猛龙,决绝地冲向前方。萤火的目光穿透时空,像是看到了明月,以曼妙的音乐勾动心灵,让无邪者沉醉,怀恶者挫败。

乐声是一把双刃剑,无形地拉开了一张网。

蜘蛛似乎惧怕这无孔不入的琴音,犹豫地停在原地。振聋发聩的声响透过丝弦的震**,在大殿中跌宕起伏,直如十数人共奏一般。

丹心没想到殿中音色如此惊人,对元阙道:“可惜《钧天曲》未在殿中演奏。”

少年大声道:“不错。流霞殿的构造最宜乐声传递,在殿中弹琴,任何一处都能听出声音的细微差别,辨出音色的高低冷暖,明暗润涩。殿内墙壁的距离和石料有助回音,地下埋了陶瓮,殿内还特意安置了九只水缸,便于乐音传送。”

皎镜皱眉道:“蜘蛛无耳,却可察觉声音震动,琴音无非恐吓,令其不敢擅动,根本杀不了它们。”丹心道:“用火攻如何?”皎镜白他一眼,“有火就有烟,我们还在殿内呢。”

丹心低头思忖,因要入宫赴宴,随身携带不了太多物事,好在侍卫查得不严,他袖中藏了一管袖箭,还带了不少霹雳子防身。他原想着用霹雳子爆烈的火光烧死这些蜘蛛,只是如此一来,流霞殿毁了不说,殿中的人只怕要呛个半死。

璇玑惊恐地躲在丹心身后。丹心摸着袖箭,想想不对,问卓伊勒道:“有杀虫的毒药么?”卓伊勒面无表情瞪他一眼,“这么多人,解药可不够。”丹心一想也是,空有兵器毒药,全不能用。

长生哭丧着脸,“少夫人,你带了多少针?借我一把。”侧侧正自发愁,闻言笑道:“用针钉蜘蛛?一针一个,太不划算,穿上线就不同。”紫颜笑吟吟地望了两人,一脸置身事外的超然,“蜘蛛也分大小,个头太小的,针法可就讲究了,长生你修炼得不够。”长生默默懊悔,这技艺真是多多益善,说不定哪天就能救命。

霁月忽然停了弹奏,从袖中摸出一只短小的骨笛,凛然吹起。朱唇轻抿,却是无音,众人尚在疑惑,眼前密密匝匝的蜘蛛竟有不少骤然掉落,地上密密麻麻撒落一地。

这音色人耳听不见,却是虫类的天敌。有声的、无声的音,从四面八方涌动混响,如一只锯子嘈杂地划动,把流霞殿内外割成两半。不断有蜘蛛精疲力竭地挣扎,而后慢慢没了动静,唯有使团中有几个被蜘蛛咬到的人哇哇大叫,声音凄惨。侍卫们便拿刀剖瓜切菜般乱砍,蜘蛛螯爪飞溅,蛛丝如绵萦绕,四处一片狼藉。

八音从锦乐廊中远眺,流霞殿的异常令乐工们惊慌,听到霁月宛若实质的琴音时,更是情急下乱作一团。有想冲去救驾的,也有想跑去请救兵的,霁月一曲令众志成城,竟无人提出逃之夭夭的话。

八音知此刻绝不能乱,侍卫亲军要进入流霞殿,需乐工让出锦乐廊的通道。

他立即指挥乐部为首的伎人领了众人往外撤离,唯独自己孤身抱琴,往流霞殿而去。

他手下那个少年歌者一个纵跃,翻到八音面前,“大人,请带我去。”

“凌波你……好,你随我去。”八音注目他优柔若女子的脸庞,微一迟疑,点了点头。

少年冲在前面,殿门口的侍卫正想阻拦,八音肃然而来,朗声道:“我等前去救驾。”侍卫都认得他,然而有使团出错在前,少不得稍作搜身,说了声得罪便动手。八音漠然等待,凌波不免有些失落,像是小孩子做了锦绣文章,本想得到奖赏,却被质疑到底是不是亲笔,兴头劲儿消去了一大半。

侍卫见两人除琴外别无长物,犹疑下仍是放他们进去了,那胖艺人至今未见,太师又如临大敌,任谁也不敢轻慢了。

眼见殿内蜘蛛留下一地残尸,众人松了口气,门口的一个侍卫蓦地抬头,指了天上喊道:“那是什么?”濒死求救的呼喊似的,拖曳出长长的颤音。

灯火下,一团黑云妖异地汇聚在流霞殿上空,忽然俯冲下来。

空中密集的振翅声如大风刮过,霁月停下吹奏,蹙眉道:“外面有成千上万的飞虫,身形不大……”有侍卫喊了出来:“是夜蛾!”皎镜龇牙倒吸一口冷气,“夜蛾除了吸食果汁外,有的会吸人血。”众人微微色变,既是使虫师饲养的飞蛾,只怕吸血之外,还有其他手段。

骨笛尖厉的声响超越了人耳,在空中无形地横掠,直扑殿外。可是夜蛾如一张黑幕,依旧遮天蔽日地飞过来。墟葬叫道:“飞蛾趋光,要灭灯!”侍卫宫女手忙脚乱地吹熄灯火。

夜色中,殿门口充做人墙的侍卫被硕大的夜蛾迎面扑上,毛骨悚然,没等抵抗就被蛾子裹成一个毛人,周身如破开无数血口,飞蛾尽情地吸吮着鲜血,胆小的侍卫直接就吓晕过去。外面的光华洒在这些侍卫身上,布满夜蛾的脸绝望地呼救,看得殿中众人惊悚恐惧。有的侍卫见机甚快,一旦蛾子上身立即互相用刀背狂拍,谁知沾染了蛾翅上的粉末,更是奇痒难捱,恨不得脱下甲衣抓出血来才痛快。

“关殿门!”

“冲出去!”

截然相反的吼声响起,殿内的侍卫兔死狐悲,慨然向夜蛾冲去。千姿命一队侍卫关门,他站得高远,已看到殿外更有无数飞蛾,显然受使虫师驱动,杀出去或许输得更快,不如守在此处等候援兵。

夜蛾冲过侍卫人墙的防线,漫天花雨般洒进殿内,流霞殿像是被套进密封的口袋,随了袋口渐渐收紧,殿中灯火全无,殿外最后一点光亮眼看就要不见。与此同时,大门缓缓关上,关门的侍卫手脚落满飞蛾,用尽气力呼喊。

“杀!”

霁月心有不忍,骨笛吹得越发用心,夜蛾浑然不惧。皎镜饲养蛊虫多时,微一思索,叫道:“夜蛾的虫身不是鳞片就是绒毛,只怕能抵挡笛声。”墟葬回想了下殿中结构,指了偏殿一隅,“大家避到这里,我们布阵隔绝夜蛾。”说完,指挥诸师与使团众人有序躲避在一旁,他与娥眉、玉叶则快速布阵,用金砂在盘龙柱上点画。

元阙想了想,“夜蛾既是趋光怕水,引到水缸那里灭杀如何?”丹心竖起拇指夸赞道:“谁敢再叫你元傻子,我替你砍他!”元阙哭笑不得,“只有你这样叫我……你自尽吧。”

丹心嘻嘻一笑,倒出霹雳子里的硫磺粉末洒满衣上,一跃而出,向侍卫借了腰刀,把宫烛削成一段段,挖出烛芯点燃了,如花灯漂浮在水缸中。每当一处皎皎光华亮起,无数夜蛾投火而去,看得璇玑掩口疾呼。丹心矫健地跃往他处如法炮制,浓烈的硫磺气息熏得蛾子离他甚远,只须小心不要引火自焚。

蒹葭喝道:“我要迷迭香、百里香、丁香、甘菊和鸢尾草的香料,驱散夜蛾。”????和傅传红从香囊里取出香丸递上,蒹葭道:“不够,大家香囊里有这些香料的,都给我。”众人纷纷解囊,皎镜旋开一只药瓶,将里面的汁水涂抹在脸和手上,“这药剂可以驱虫,只是配的不多。”蒹葭道:“快带几个人去抬香炉,记得在哪里么?”

元阙道:“我来领路。”皎镜忙替元阙、炎柳、长生、卓伊勒涂上药汁,四人冒了蛾雨,抬来殿中香炉聚在墟葬布好的阵中。蒹葭与????一同动手熏燃,朱火青烟暗暗于炉中氤氲,阵中诸人见夜蛾果然避而不来,稍稍松了一口气。

紫颜左右看了看,“王上人呢?”

不断有躲闪不及的惨叫响起,阴阳早已扑回宝座上,把千姿拉了下来,八音与凌波亦赶去护卫。此时不少夜蛾或被烛火燃尽,或没入清水,但蓦然之间,像是有无形的手在阻拦,它们忍住火光的**,重新在空中聚拢,不再朝水缸飞去。

少年歌手突然像着魔了似的,发出刺耳的尖叫,八音吓了一跳,正想训斥,叫声如惊啼婉转生波,一口气绵绵不绝。凄厉的叫声刺得人心难受欲呕,千姿沉着地望了凌波,不惊不怒。

霁月的琴声就在此刻再度响起,如玉炉吐出的香雾,瞬间笼罩少年。琴音似弓弦,将凌波尖细的歌声弹出甚远,仿佛放出了一去不回头的利箭。众人悬起一颗心,听他的气息绵长不断,歌声泠泠不绝,而利箭搜寻着敌人,不到见血不回转。

八音抱琴的手无力垂下,琴身重重坠地,咚的一记闷响,敲碎他多年自得的那颗心。他想起往日在音韵乐律上,仿佛纵横北荒没有对手,多少门人子弟,多少乐工舞伎,以得他指点为荣。可是他的心,他的手,他的耳朵,终是钝了,老了,聋了。

可怜白发生。不是成熟,而是沉沦,他沉迷于权势声望织就的金光大道,丝弦上的音节不再敏感如昔。八音一阵心凉,原来他已经没用了。

他蓦地回望凌波,少年眼中的朝气多像曾经的自己。他要用余生,好好栽培这个少年,或许,那样才能挽救末路穷途的自己。

阴阳竖耳聆听,突然殿中扑通一声,他冷笑疾奔过去,揪出一个胖子。水光掩映下的烛火,几乎被夜蛾扑灭,残余的一点微茫亮光,照在胖子脸上,正是那个狡猾的使虫师,手上虫笛碎裂。

全力用虫笛控制夜蛾的他,被凌波的歌声与霁月的琴声扰了心神,露出了身形。

千姿极为警醒,立即命侍卫打开殿门。一时光明大盛,外间长龙般的火光如丹霞射目,困在殿中的人欢喜高呼。失却控制的夜蛾,陡然发觉殿外明晃晃的火光,迅疾地往外扑去。

霁月望了夜蛾飞走,毫无欣喜之容。紫颜察觉她心情忧伤,问道:“今晚幸亏有你,为何闷闷不乐?”霁月勉强一笑,“虫蚁虽小,亦是生命。人且偷生,何况它们受人驱使,并非所愿。我的技艺若能再高明一些,叫它们摆脱那使虫师的控制,该有多好?”

紫颜微微沉吟道:“虫蚁心智不高,于乐理无感,或能凭音高操纵,难度极高,你既有心,不妨先了解使虫师如何操控。隔行如隔山,若能走到山那头,难题自然而解。”霁月谢过,若有所思地凝望殿中。

轻歌领了五百人,手持火把赶到流霞殿,看到夜蛾如云,差点疯了,发狂地命人用火烧飞蛾。蛾群如惊飙袭向众侍卫,火焰烧得落蛾如雨,偶有侍卫被夜蛾扑上,同僚毫不留情地把火把贴近,炎炎火光灼烧了蛾子,也无情地烧去受害者的眉毛头发。就在这近乎自残的混乱攻击下,夜蛾如狂躁的野人,空有力气却不知如何用劲,逐渐被灭杀了大半,余者向宫外仓皇飞去。

轻歌顾不上缠斗,领了大半人马冲进殿中,迎面看到千姿坐在红锦地衣上,神情自若,桫椤倚靠着他歇息,阴阳与八音、凌波恭敬围坐在旁。四周虫骸堆积,凌乱的战场有种荒谬的残忍。

诸师和使团的人正在救助伤者,轻歌忙向玉翎王行礼,说道:“王上受惊了,御医马上就到,外面飞蛾必灭,请王上不必忧虑。”千姿柔声问桫椤:“你和孩子可好?”桫椤眸光流转,“我没事,到底是谁主使?不要再有下一回。”

照浪押了阿尔斯兰,慢悠悠从黑暗中走出,他与几个侍卫皆是毫发未伤。

千姿冷笑遥望梵罗王子,“没耐心的王子,成不了大器!”矜持中看了桫椤一眼,笑道,“比我当年,远远不如。我不会给敌人机会。”桫椤轻抚着衣袖,见他依旧意气风发,不由浅笑。

“早知如此,你该让我见见他。”桫椤幽幽说道。她可以看透人心,这是千姿手中的利器,就算这传言已然散播出去,深信的人并不多。如对方不设防,越发能洞悉透彻。

千姿摇头,他的骄傲不允他让女人辛劳。

“你既为王后,就不再是从前的巫女。”他在她耳边低语,如温存时的呢喃,听得她一阵心动,“你要记着,很快你就是北荒之后,与我共享这浮世一切的尊荣。当年你助我一臂,我还你一个大好江山,终生凌驾所有北荒女子之上。”

桫椤痴痴望了他的眼,睥睨天下的男子呵,你不知道,我要的,只是你一颗心。

能洞察人心的我,偏偏猜不透,你真实的心意。你是为了江山的稳定,才没有废去我这个王后,还是真的对我用了心?若你能明白我,不必用繁华装点我的凤冠,我一样是北荒最幸福的女子。

桫椤低下头去,她还能再贪求什么?这男子已给了她一个天下。世人会传颂他的名字,而她也会与他牢牢绑定在一起,待到百年成灰,依然可以相随。

她应该满足。

何况如今,有了他的骨血,小小的生命继承了他的血脉,与她合而为一。无论如何,他在她生命中留下的印记,和她血脉相连,密不可分。

他终究,只是她一个人的,君王。

阿尔斯兰被侍卫押了,踢了??窝叫他跪在宝座前。梵罗人高昂着头颅,那抹小胡子嘲讽地笑着。千姿轻笑一声,西域人以为他们仍有凭借,那就把真相揭开来给他看,让他心服口服。

“你莫要得意!无需几日,你的死期就到了!”阿尔斯兰冷笑。

“哦?就凭梵罗那八千人?你以为他们假装扎营,暗地翻越伊勒山,绕过亚狮国,想直扑苍尧——我会全不知情?”

阿尔斯兰沉着的脸终于变色,“你……你怎么知道他们要偷袭?”

千姿目露怜悯,他喜欢看到敌人的脆弱,轻轻撕拉伤口,对方会露出更多破绽。

“你们的行军路线,早在我掌握中。你既知深入虎穴,难道我北荒就没有大好男儿,去策反联军的人?”

他远远地瞥了紫颜一眼,要不是景范与艾冰亲善,得对方的人在西域牵线,他们也不会如此顺利。两方联军所谓的对峙,不过是掩饰背后的角逐,没有算错的话,此刻他的人应该已埋伏在梵罗军偷袭的路线上,要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你卑鄙,你无耻!”阿尔斯兰暴喝,一连串西域话骂了出来,越说越急。先前他以为稳操胜券,远有大军偷袭,近有使虫师暗杀。

不,他还有底牌,阿尔斯兰狞笑的目光扫过千姿和照浪。

“今夜动手的,不只是我!你们以为梵罗只有一路大军?”

照浪嗤笑出声,视王子如蝼蚁,亲手捏死的感觉真不坏。他有意无意地往诸师的方向瞥了一眼,悠悠地插嘴道:“你是想说,于夏国主被你打动,要出兵偷袭我们?很遗憾,于夏的大军虽然已近苍尧,却是来相助协防的。于夏是苍尧最大的盟军,而离珠郡主也将嫁给玉翎王,通天城就是她的嫁妆。两国的敌人只有一个,就是你们梵罗。”击败玉翎王,或是擒下他这个梵罗王子,于夏选择了风险最小的一条路。

阿尔斯兰咬牙切齿,他更恨照浪的翻脸无情,当即骂道:“中原人最是狡诈,玉翎王,照浪既能出卖我,也会出卖你!”

桫椤玉容微微变色,双眸旋即蒙上一层水汽。像是被她目光中的凄凉所伤,千姿没有看她,也没有理会阿尔斯兰的叫嚣,自言自语地道:“此后,北荒会有两位皇后。”

他金口玉言一出,这绮绣华筵上残破的景象同样出现在桫椤心中。春宵寂寂,刚才那永夜的一幕,宛如她此刻心境。

千姿没有对她说“对不起”,他开不了那个口,不是因为骄傲,而是因为惭愧。他以为只手遮天,他是北荒高高在上的帝王,可是他发现依旧需要更多的力量,才能踏上最高处,于是联姻这个最简单易行的砝码,被他拿来了。

他默默伸出手,握紧了她。

凌驾所有北荒女子之上。不,这句话刚说完,就变作一个笑话。她早知有这一天,可是来得太快了呵,不等他再多宠她一会儿,他已在施舍他的怜悯。桫椤不想看,不想听,不要知道他是心安理得,还是愧疚隐忍。

今夜,恶虫的狂暴,霁月的琴音,凌波的歌声,种种魄力勇气都超越了君王的权势,让她看清他的脆弱。桫椤明白她最终会接受一切,因她也是那样的软弱,只要与他相关,就无力抵抗。

可是,哪怕一夜也好,她要脱离他的视线,静静地回想,曾有过的幸福。

千姿再次握住她的手,执意紧抓不放。

我要你知道我的心。我要的是千秋功业,要的是北荒百姓都能记得我的好,即使我身化劫灰,我留下的霸业仍然护佑苍尧和北荒。世人将传颂我的名姓,后世再没有超越我的帝王。这广袤的宏图正在徐徐书写,于夏对我而言,只是一个有力的盟友。若不是于夏国主太多疑,我本不想联姻,但要取信于他取信四大国,就不得不走这条路。

桫椤星目闪烁晶莹,是了,她可以明白他,但是他永远听不见她的心声。她忍住难过,点了点头,千姿心下一松,无奈地目送她离去。阴阳的雪貂放出了一群凶猛的鬣狗,正杀气腾腾地围绕着太师,等待护送王后回明光宫。

夜来风雨最伤人。这一夜,心怀失落的人太多。

璇玑遥视千姿,本是她夫君的男子,要做她妹夫了。她记得与他的三天相处,神魂如醉,仿佛甘美的鸠酒。离珠自幼不沾尘世,如何应对这北荒唯一的皇帝?一时愁肠百结。

丹心目不转睛看着她,璇玑一羞,啐道:“看我做什么?”丹心道:“照浪刚才故意对了你这边说话。”璇玑恨恨地道:“那家伙良心很坏,元阙早些砍了他就好了。”丹心迟疑了一下,笑了笑道:“你说,你妹子要嫁人,我们送什么贺礼好?”璇玑吸了口气,“咦,这倒要好好想想,总不能比你给他做的礼器差。”

“嗯?他?”丹心挑眉看她。

“玉翎王。”璇玑神色如常。

丹心笑道:“好,我便做一顶凤冠,保管比皇冠气派。”

璇玑恍惚地一笑,想起离珠与她命运交错,这或许就是缘分。她依恋地凝视丹心的眼,他微笑着牵她的手,引她避开一地的虫尸。

两人这边低声细语,不远处紫颜望了桫椤的背影,想起蒙索那祝福之盒。国家的利益,君王的颜面,往往高于世间男女的情感。最好的归宿,从来不在宫阙之中。????也不禁想到徒弟尹心柔,能走出深宫,天地之大尽情逍遥,这才是真正的人生吧。

“我们回不去了,你怕不怕?”阿尔斯兰忽然笑问他。

“愿与王子同生共死。”使虫师低下头,恭谨地道,脖子上有一道道黑线掠过,细看去,竟是两三条蜈蚣。

“你有什么心愿?”阿尔斯兰似乎在交代后事。

使虫师一怔,抬头对了阴阳倨傲地道:“我想见那个弹琴的女乐师,还有那个歌手。”

霁月与凌波听见,不觉慢慢走近,想听他要说些什么。千姿凛然摆手,示意他们不要上前。空气中有种风雨欲来的危险味道,紫颜霍然朝霁月冲了过去。

阿尔斯兰冷冷地望了霁月和凌波一眼,突然张开了嘴。

一道森寒的白光疾射霁月额头,霁月愣愣站着,眼前仿佛又见,跳崖那时簌簌风过,在坠落中清晰看见过往。那白光旋即扩大,如一张光网,向了霁月、凌波、乃至他们身后不远处的千姿笼罩过去。

萤火发足狂奔过去,疾如一道清风,白光却是追不及的闪电,眼看要击中霁月时,紫颜就像一面盾牌,迎面挡上。长生远远目睹两人前仆后继,只恨自己无能,眼睁睁看了他们赴难,束手无策。

照浪瞥见紫颜的身影,讶然伸手,似乎想阻止。但见那白光击在他身上,忽如玉碎,千万片星光浮动在半空。朦胧而圣洁的光辉自紫颜的心口射出,侧侧惊魂未定,看到那光芒后镇定下来。

那是夙夜送的玉麒麟,可抗邪魔与法术。但他飞奔得那样果断决绝,竟全然不怕受伤,令她陡生玉碎的恐惧。

与此同时,阿尔斯兰回望了千姿一眼,身后幻出一对逃遁的翅膀,与他那抹嘲讽的小胡子弯出同样的形状。临去回眸时的杀气,灰云般托起两翼,布满了这对荆棘之翅。他拉住使虫师肥胖的身躯,艰难地飞上半空。

侍卫们愕然半晌,未等放箭,灰翅一展,瞬间横越数丈,直飞到殿外。轻歌慌忙点了五十人,追了出去。

“他是灵法师?”霁月惊魂略定,颤声问道。

“他若是灵法师,这里就是遍地死人。”紫颜手抚着胸口,仿佛有些神魂不属,叹气道,“应该是用了某种救命的符咒。”

萤火一脸关注地走来,见紫颜无事,目光就直直镶在霁月身上,写不尽的担忧关切。她孤清的身影白得那样耀眼,差一点被同样雪白的巫光同化收伏,让他不堪回想那一刻的心悸。

千姿面沉如水,阿尔斯兰若是逃掉,阻击梵罗突袭大军的任务就可能因泄密而失败。他恼怒之下,想到桫椤,更添烦躁。

照浪凝视紫颜,总是这样逞强好胜,连法术亦敢贸然相抗,真想知道这个人到底在想什么?你不是万能的神,为何从不允许自己有丝毫错误,犯些许过失?他摇了摇头,阿尔斯兰这一去,北荒的大好情势又生波折,幸好伤筋动骨的人,都不是他。

诸师欣然互视,霁月看见紫颜眸中跳动的火焰,不觉说道:“是夙夜到了吗?”

“是,他终于来了。”紫颜低声说道。

霁月只觉他眸如深潭不见底,看见他眼底深深的倦意,春老了,花谢了,月暗了,像是随时会撒手而去。她悚然而惊,这正是几年前跳崖时心灰意冷的自己,一颗心憔悴到不堪收拾。

“紫先生,你怎么了……”

紫颜清??的身形如纸片儿,缓缓倒下,伴随霁月的惊叫与诸师的呼喊。侧侧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双足丝毫未动,两行泪水如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