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7 两个少女靠在一起的样子是青春里一帧永不褪色的照片。

明净的下午时光。

在梅雨天已经结束,而还没真正热起来的天气,空气都带着暖洋洋得像令人泡在热水澡里一样的舒适。

“你和森北认识很久了吗?”岑小雨倚在有些发黄的栏杆上,身后一大片像大海一样颜色的天空。

柳潇潇咬了一大口冰激凌,点了点头。

“为什么高一第一学期从没听到你讲起,在学校里也几乎没遇见过呢。”回想起来,和男生有了交集是这个学期才有的事情。

“呀,那家伙让我在学校假装不认识他,要是有我在的地方一定会夹着尾巴溜走的。”

“为什么啊?”

“我也不知道。”嘴里塞满了冰激凌吐话语听起来含混不清,“好像说什么太熟了的青梅竹马让他压力山大之类的吧。那家伙的脑袋不知道怎么长的,总之和正常人是不一样的回路构造吧。”

“嗯。”岑小雨转身,单手托着下巴,出神地望着天空。从一开始就觉得不对劲的柳潇潇也靠过去,吹了一个口哨:

“岑小雨,你该不会是……”

“不不不。没有的事。”岑小雨矢口否认。但是,所谓闺密+死党的存在就是——让你的秘密也变成她的秘密。柳潇潇眨了眨眼睛,凑了过去。

最终结果是岑小雨将两天一夜的省城考试过程发生的事都说了出来。

“这么说,倒真是很奇怪哎。”柳潇潇眼神闪烁,把还没吃完的冰激凌扔到了不远处的垃圾箱里,“森小魔虽然从没有一点正经样子,但除了冰山姥姥那个前女友,他真的没有和任何一个女生走得近哎。”

——我这个人呀,是只对女朋友好的人。这句话是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有杀伤力的糖衣炸弹呢。安静了片刻,反常沉默的柳潇潇忽然伸长手将岑小雨揽紧了:

“那家伙搞不好是真心的哎,不过——”下一秒钟,中性女生一脸凶悍地“呸”了一声,“想跟爷抢媳妇儿,没门!”

岑小雨推了她一下,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别没个正经样了,你又不是真的男生。”

“啊,反了你。”柳潇潇单手掐住了岑小雨的下巴,一样是女生,但柳潇潇的力气还是大了许多,她轻轻地抬高了岑小雨的下巴,“来,给爷笑一下”。

悠闲的下午时光过得特别快。两个少女靠在一起的样子是青春里一帧永不褪色的照片。如果。时间一直停留在此刻。收拢了翅膀,停在散发着青草芬香的这时,不再飞走。该多好。

同一天,不过时间不是“下午五点”,而是晚上十一点。房间里一片漆黑,卧室在小洋房的二楼南侧,冬暖夏凉,窗外有一株高大的木樨树,躯干笔直,伞盖长年郁绿。淡淡的月光落在了地板上,女生用赤脚去踩月光,一下一下的,明知徒劳无功,也还是孩子气似的不放弃。嘭嘭嘭,赤脚踩在地板上发出的声音,好像心跳的频率。不知道过了多久,踩月光的女生停下脚步,黑暗中只听到喘息声,她慢慢地走到墙边,纤细的手指摸索到了开关,啪地按了一下,天花板上的鲸鱼形状的水晶灯亮了。

墙壁是浅浅的粉色,蕾丝床单是黄昏时晚霞的深粉色,休憩区的小沙发是花瓣形状,拉开一半的衣柜里是清一色的长裙短裙。这是一间女生用来做梦的卧室,是许多女生想要的公主房。

从这个角度看见的是女生站在衣柜前的背影,头发柔软而长,一条白色吊带鱼尾裙摇弋生姿。

一个少女的背影。她一直站在衣柜前,像是在挑着什么,但突然间又以和柔美身姿不相符的力气粗鲁地将衣柜门用力地一拉。她在生气是吗?

缓缓地转过身,一个眉眼清澈、嘴唇如花瓣的女生出现了——并不算是有多美,没有关熙童般的精致五官,也不像岑小雨一样巴掌脸大眼睛,她是她自己,不是锥子脸没有大眼睛,充其量只能用“清秀”来形容,但不知道怎么,她的眼睛就像有魔力一样深深地吸引了你。

你想了一会儿,突然一个词涌了上来——没错,这个词是对这个女生最好的概括——她是一个有“灵气”的女生。

她走到梳妆台前坐下,看着镜子里的少女,单手托腮,又出看一会儿神,然后出乎意料的事情出现了。

女生双手抓住了长而坠的黑发,轻轻地一拉,头发被拿了下来——她戴着的是一顶几可乱真的假发!

镜子里的少女的表情似乎随之假发摘下而渐渐变得不一样了。

本来柔软的眉眼也变得冷冽了起来,说不清楚是哪里不一样了,但此刻的女生和刚刚的女生就是有着让人一眼就可分辨出来的差别。

她慢慢地站了起来,脱下了白色吊带鱼尾裙,换上一条灰色短裤和白T恤,一头短短的头发,单脚架在了梳妆台上,头靠在椅背,雌雄莫辨的发型装扮,狂野的不拘小节的姿势,乍一眼看过去就像一个俊美的青涩少年。

不远处的书桌上一个深灰色的书包,没有如别的女生一样挂着各种叮叮当当的、颜色缤纷的小饰品,和桌上充满了少女气息的大大小小的各种玩偶小玩意格格不入。在书包的旁边有一本翻开了一半的课本,页上写着主人的名字。

横、竖、撇、捺,撇,竖钩,撇,横折钩,竖,一共九笔的“柳”。

点,点,提,横,竖,竖,横折,横,横,竖,点,点,撇,捺,一共十四笔的“潇”。

点,点,提,横,竖,竖,横折,横,横,竖,点,点,撇,捺,一共十四笔的“潇”。

——柳潇潇。窗外似乎有呼啸的风,又似乎万籁俱寂。

女生关熄了灯,像海浪一样顽皮的月光又跑了进来,风吹过树影,一漾一漾的。盯着似会走动的树影久了,思绪开始出现一种错觉。

像是回到了某一个夏天的晌午。在一条长满了蔷薇的小区道上,男生和女生正在打羽毛球。一个是高一些的,面容柔软得让人忍不住要摸一摸的漂亮小男生。另外一个,是个一双眼睛扑闪扑闪的小个子女生。

羽毛球像一只小鸟,男生的球快得跟燕子似的,小个子女生好几次没接住。

这一次男生打出的球,呼啸着飞进了右手边小洋房的花园里。“你看!”男生瞪了小个子女生一眼,“球又接丢了。”小个子女生吐了吐舌头,带着一点讨好的笑意:“幸好是飞进了你家,我们去捡吧。”沿着花园的铁栅栏,找到了后门一侧,男生时常从那个偷偷溜出来的小小豁口钻了进来。这是一个明净的夏天正午,花园很大,种着好几株枝叶垂到地面的大树,像是一个寂静无声的森林。“记得羽毛球是在掉在了那边。”男生领着女生往那边走,“小声点哦。”假装午睡其实却打着暗号偷跑出来的两个人蹑手蹑脚地、像猫一样地走在树叶间。一片白色的东西飘落下来,却不是羽毛球,是凋落的花瓣。“在那里哎。”小个子女生眼尖,先看到了卡在树枝间的白色羽毛球。她拉了拉男生的衣袖,但男生却一动不动,视线并没有往树枝的方向望去,而是死死地看着右手的一侧方向。

“森……”还没叫出名字的女生的嘴被捂住了,被男生拉着躲在了一棵三人合抱的大树后面。

看见了,看见了。前面那个虽然略有些啤酒肚,但丝毫无损中年魅力的男子不是森北的爸爸吗?他揽着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是森北爸爸公司里的一个下属。

女人伏在男子胸口,双手紧紧围在男子腰间的亲密姿势,比男子至少年轻一轮,明显超出了“男老板女下属”的关系范畴。

十三岁男生。比男生小三个月的女生。面对铺天盖地的各种尺度无下限的网络家宣传,或许并不完全明白,但绝对不会是“懵懂天真无知”。男生手上的青筋冒了出来。听到了,听到了。

森北爸爸:我也喜欢你,可是你也知道,我是一个有家室的男人。年轻女孩(泪眼涟涟):我不在乎什么名分,只要有你就行了。

地上有花瓣和树叶,漂浮在积水上组成美丽的图案。空气突然炙热到让人无法再忍下去。风带着烟的火焰倒灌进喉咙。十三岁的男生冷冷地看着这一幕,整个人像是被黑暗包裹住了。这真不算得上是一段美好的回忆。

那些画面渐渐地模糊起来,十三岁的男生,小个子女生,白色羽毛球,高大的树木变成一个个小小的光点,终于消失在月光里。

女生在黑暗里坐了很久很久。“我这个人呀,是只对女朋友好的人。”这句话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我这个人呀,是只对恋人忠贞的人”?

——应该是这样没错吧。

和柳潇潇的房间窗台遥遥对望的男生的房间像一片深海。“睡着了吗?阿森。”门被轻轻地敲了几下。苏红珊端着牛奶和夜宵,听到里面没有反应,笑了笑:“我进来了哦。”拧开门没走几步,头发犹湿漉漉的男生拿着白色浴巾擦头发,恰好从浴室出来。“啊,妈,吓到我了。”男生手忙脚乱地拿大浴巾围住了下体。苏红珊呸他一口:“什么嘛,老妈我又不是第一次看到,你小时候……”

“好好好。是我错了。”男生连忙举白旗,用稍微撒娇的语气说,“今晚夜宵是什么?”一副垂涎三尺的样子。

“去穿好衣服才来。”做母亲的皱了皱眉,“空调开得这么低,又总是不爱穿衣服,冻着了不是拖累我吗?”

男生进了更衣室,不一会儿就换了全套休闲睡衣出来,看见妈妈正在帮他把床铺上乱七八糟的衣服收拾好挂进衣柜,便牛皮糖一般黏上去。

关系非常好,在某一程度上像朋友一样的母子关系。让人羡慕。他打开炖盅,是浓香扑鼻的鸽子蛋蒸松茸。

“我最的爱!”男生欢呼起来,大口大口地吃了一大半,轻声问,“妈,你也吃?”

“呵,不要了,你爸说他待会儿晚些回来,会带林记的猪蹄回来。我再这么吃下去,一定会变成难看的胖大婶。”女人露出来一丝幸福的笑意。她从少女时就爱吃林记的水晶猪蹄,到现在口味也没变过。

“哦,妈是大婶没错,但妈即便是大婶,也是大婶里面最漂亮的,别担心了。”男生这样笑容满满地回应着。

灯光下,长发、身材依然窈窕、保养得非常好的苏红珊,看上去是年轻,但岁月从不会给上了年纪的女人以幻想。即使是用着一套几千的化妆品,在美容店一办就是好几万的卵巢保养电子嫩肤贵宾卡,也依然掩盖不了岁月的痕迹。

“妈这几年真觉得老了。”女人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脸,“以前熬一整夜第二天依然精神饱满,现在稍微一熬夜黑眼圈呀,皮肤没水分,眼角下垂就统统冒出来,真可怕。”

若是平常这时候,男生势必会插科打诨,开点“哇,真的哎,眼角突然冒出好几条皱纹”之类的玩笑话,不过这次苏红珊的注意力被一层到楼上的旋转楼梯上的脚步声吸引了,她站起身:“一定的是你爸回来了。说实话你爸最近太辛苦了,公司接了大项目总有忙不完的事。”

看着母亲走出去的身影,男生挖了一口松茸,阴沉下来——这段时间顾总晚上回家的时间是一天比一天晚了。

这一盅松软可口的鸽子蛋蒸松茸有点咽不下口了。不一会儿,门口响起了急缓轻重不一的脚步声。深蓝色条纹上衣的男人走了进来,苏红珊跟在一侧。有百分之九十酷似男人,眉眼几乎如同一辙的男生看了一眼男人,又看了一眼苏红珊,轻轻地叫了一声:“爸,回来了。”

“嗯嗯。”男人对于儿子突然喊了一声爸有些受宠若惊,他把林记的外卖木盒递了过去,语气有微不可察的讨好,“要吃吗?还是冒着热气的水晶猪蹄。”

“嗯,好啊。”男生笑容灿烂地接过了。顾延海望着儿子,眼睛里的笑意都化作实质可触摸的物质。“儿子,待会儿一起去打一场篮球怎么样?”顾延海小心翼翼地趁着现在提议。苏红珊先笑了:“好啊,你们父子好久没打过两人赛了,我去准备冷饮和果汁。”万分期待的妈妈的目光落在了男生身上。男生点了点头:“好啊。”

曾是中学体育老师,后来弃文从商的顾连海年轻的时候也打过好几场漂亮的球赛,而三岁就摸着篮球,唱着“拍啊拍啊跳起来,冲呀冲呀球入篮”歌谣的男生,也不是没有受到父亲无形的熏陶。

“我去换衣服。”顾延海兴奋滴搓了搓手掌,携着妻子的手走向了另一方向的主卧室。

男生穿是的休闲短裤睡衣,不过还是去换了一套球衣。别墅花园里就有一个小型篮球场,从男生住的房间露台望下去,可以看到白底黑网的篮筐。准备出去的男生看见了水晶猪蹄,伸手拿了起来,往着主卧室的方向走去。

乳白色的欧式门虚掩着,把手放在门上的男生却停下了敲门的动作,他屏住了呼吸,透过的窄窄的门缝看见了层层叠叠的光。

“穿这件吸汗……”妻子话题一转,“今年的结婚纪念日,儿子早早就推荐了几个欧洲小岛……我瞧着其中一个还不错。”

是男人把球衣拿在手上,嘴里讲着话:“今年恐怕没时间,你知道公司刚刚接下了一个大项目。”

“没关系。”虽然有些失望,但体贴的妻子仍是这样说。“稍后我会补偿你的。”稍等片刻,男人低声说。“老夫老妻了,说什么补偿不补偿的。”妻子笑着嗔道。大致就在这时候,男人的手机响了,就近放在妻子身边的欧式台几上,妻子拿起来看了看屏幕上显示的联系人名字,笑着递过去:“是李总的电话。”

大尺寸的屏幕上联系人显示的是:李总。男人接了过去,说了片刻,稍微地迟疑了起来,说了几句:

“事情很急吗?”挂了电话,苏红珊关切地问:“公司有急事?”

“嗯。”

站在门口的男生推开门,自然地说:“公司有急事啊?篮球改天再打好了。”

“这样啊——”男人露出犹疑的表情。

妻子在一旁推了瞧他:“快去吧,公事要紧。”

“没错,公事要紧。”男生一双眼睛深深地看着父亲。顾延海重新穿了出门的蓝色条纹上衣,抓了出钥匙,匆匆地出了门。从独立车库开了车,顾延海在经过家前的车道上,鬼使神差地望向了右手侧。

二楼,男生卧室的窗台上一半口的窗帘卷了起来,深深浅浅的光照着正站在窗台后的男生,勾勒出一个剪影般的轮廓。甚至,窗台的男生还向着父亲开车的方向挥了挥手。

顾延海不自禁地吐了一口唾液,像是正在偷着什么东西的贼突然发现角落里有一双眼睛注视了他很久,像是一直觉得自己藏得很隐蔽却突然被一束关灯照个通透。

有种被看透了的感觉。

周五的下午最后一节课被临时改成自习课,班长在讲台代替老师坐着,一本正经地模仿着平时很不屑的“老学究”。但下面的一帮群众显然觉悟没那么高,聊天的听耳机的,突然举手说要上厕所回来带了一袋饮料和零食的。

娃娃脸男生趴在课桌上,一脸疲倦。“你爸和你妈又吵架了?”高曦无精打采地应了一声。“让我猜猜,这次你妈没用菜刀,用的是扫帚?”

“都不对。这次我妈手上有一脸盆薄壳(一种夏季可食用小贝壳类),她哗啦啦地一脸盆甩我爸脸上。你知道的,薄壳比果仁大不了太多,满地都是,天气热又怕在藏在哪个旮旯里发臭了,中午回家捡了一地的薄壳……”

对比“捡薄壳差点没吃上饭”的惨状,森北对“被一脸盆薄壳甩在脸上的高曦父亲的反应”更感兴趣。“说说你爸怎样反击了?”

“哪有什么反击?我爸他又偷懒了呗。脸上被碎了的壳给划伤了几道小口子,我妈还陪他去诊所看了,他们可简直是把吵架当肉麻当情趣了。”说到这里,娃娃脸男生看了看森北眼角上的已经淡得看不见的淤青,“你的青紫眼圈不知不觉已经快不见了哎。”

“嗯。”男生心不在焉地回答,手搭在了高曦的肩上,把脸伏在臂弯处。

相比较高曦父母的喧闹的相处方式,自己父母可以举案齐眉来形容。

但是,哪怕是动刀动枪的喧闹,有时也比孤寂到走不进对方的心要来得好。

一节课的时间在漫天边际的闲聊中过去。高中的记忆更多是是满满的都是人头的教室,一黑板一黑板的文字公式,偶尔的某一节课空下来,便觉得时间过得特别快。放学后打了一会儿篮球,中场休息的时候,森北接过同伴递来的冰水喝了一大口。“嗨,你的发小哎。”高曦手指向操场不远处的小卖部,按照以往的习惯是观测到敌情赶紧躲起来。一株高大的木樨树下,红顶的小卖部被枝叶遮去了一半。柳潇潇单手叉着腰,和男生一样穿着校服长裤,比一般的高中男生穿得更帅气。她在和什么人说话?被枝叶遮住了只看见偶尔一闪的海蓝色裙角。

“喂,喂,你去干什么?”高曦一边大叫一边追上去,“不是说高中生活第一原则是绝不和柳潇潇五米内共处吗?你的雷达系统不是坏掉了吧?”

“少废话啦。”森北略微红了脸,仍是往前走。在距离不到两米的时候,柳潇潇看见了他,打算彻底遵循“陌生人”准则的她第一次反应是掉过头去。

“嗨。”森北轻声打招呼。“嗨。”柳潇潇下意识地回答,但下一刻,看到的是森北一双眼睛温柔地望着身侧的岑小雨,她懊恼得真想把刚刚的那句“嗨”抓回来放嘴里嚼碎吞到肚子里。

高曦露出了“原来是这样”的表情,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招呼柳潇潇:“那……我们去买点什么?”

“买什么呀?”柳潇潇耸了耸肩,斜瞪了娃娃脸男生一眼,突然明白过来,脸色微微一变,才慢慢地走向了高曦。

大概是走出三米外,柳潇潇回过头看。碧绿的椭圆形树叶重重叠叠,白衣蓝裙的少女微仰着头,面前站着身形挺拔的少年。光线氤氲,似乎连少年身上的金色汗珠也纤毫可见。

仿佛只是一眨眼之间,她离开了刚刚站着的地方,可一转身,那个地方已变成她不可触及的世界,距离几光年之外。

“还好吗?”

“还好吗?”片刻的沉默后,说出来的竟是同一句话的两个人相视一笑。岑小雨看着男生眼角处浅浅的淤青痕迹:“已经快要不见了,现在不痛了吧?”

“你按一下试试看啊?”男生似非似笑地说。

没想到她真的踮起脚,圆圆的手指轻轻地按了按男生的眼角,还询问:“这样痛不痛?”

干干净净的,并不像别的女生留长涂了指甲油的手指,像一颗颗秋天的苹果,湿润而柔软,仿佛可以一口吃下去的甜美。

男生几乎是要用全身力气才控制住自己不要去吃那颗颗苹果,声音略有些嘶哑起来:“不痛了。”

岑小雨收回了手,侧着头笑了一笑:“没事了就好。”

“你有担心我吗?”鬼使神差,男生这样问。四周巨大的嘈杂声音突然安静。“当然会担心——你。”

是低但字字清晰的回答。

在博物馆前的红绿灯路口和高曦告别,被好友嘲讽为“掉进蜜罐了吗”也没有影响到男生的好心情。

下一个路口是著名的小吃街,因为有一家百年历史的林记而逐渐发展起来,现在被开发为旅游者必定要来X市旅游品牌之一。

四五天前母亲吃着水晶猪蹄的时候说过“林记的烤乳猎也好久没吃了”。

想到这里,男生掉转车头往着小吃街方向去了。远远看到了林记拉风招牌被悬挂在显眼至极的位置,但前面是一辆大概是故障了而停在路边的小货车。矮胖的中年司机在前方焦急地打着电话:“再过多久能来……这里是繁华路段,有交警要抄罚单的——他姥姥的,交警会管你是什么原因……赶紧来吧这见鬼的老破车……”人流太多,男生候在小货车后等空隙。

对街三巷口第一间的云吞很出名,第二间是糯米猪大肠,第三间是一想到就会流口水的各式甜汤。既然来了,待会儿要杀个够本回家——男生的嘴角浮上了一抹少年好看的笑意,直到他看见了那个女人。

长发的、身姿纤细的女人,远远看过去像一个高中生,但实际年龄应该不年轻了,她的右手捧着一束天蓝色的桔梗花,左手提着一个林记的外带木盒子——一个林记特别专有的双层密封木盒子。稍微有点年纪的高大男人从旁边的甜汤店走了出来,自然地帮女子提过了颇有重量的木盒子,而女人则是将空了的手亲昵地挽住了男人的臂弯。

即使男子戴着非常大的墨镜,即使是他们很快递拐入了旁边的一条小巷,但是——你怎么敢?

有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你怎么敢?你怎么没有道德观羞耻心?发现了想骑着单车穿过熙攘的人潮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而那一对男女的身影又即将消失在了巷口,男生想也不想地把单车往路边一扔,很快地追了上去。

步履悠闲的男人女人。满心愤怒将要炸破胸膛的男生。

很快地走进了一个新建小区。是叫做水岸花城的大型楼盘,以小户型为主推。

停在一个小小的园心亭子里,男生脊背的汗水因为疾走而泅渍了白上衣,而脚不知道在哪里被划伤了也不知道,这时候撕裂一般地扯疼了起来,然而——还是跟丢了。

他怔怔地站着,像迷了途的帆船,在大雾茫茫的海上不知道该往何方。

在园心小亭的不远处,另一个一模一样的小亭子里。因为太热而把紧身小背心脱下来,露出满身的文身的橙色头发男子猛咬了几口烟,指着森北,偏头过去跟旁边坐着的一个阴沉男子说:“那个小子——”

阴沉男人随意地瞧了一眼,眼睛突然爆出精光:“那小子什么时候来的?”

“刚刚那对狗男女进来不久后,他就在这里打转。”

“是吗?”男人呵呵笑了一笑,喃喃自语,“和那男人像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小男生……该好好打听打听一番才对。”

“天宇哥,你是不是想到什么好法子?”橙发男腿直晃悠,一刻也无法安静下来。阴沉男子揉了揉变得只剩下骨头的手指,日光让他难受,但他知道想弄到钱又不沾上一身腥没那么容易。“好好再观察一段时间。”末了,他又添上一句,“要干就干票大的,够咱哥们潇洒个十几年。”

“嗯嗯,宇哥,都听你的。”橙发男吞了吞唾液,“那婊子趁哥你不在的时候偷男人,让哥戴绿帽子,活该那奸夫破财……”瞧着罗天宇脸色不那么好看,又连忙说,“要是宇哥你让我去捅这奸夫**妇几刀子我一定眼也不眨。”

罗天宇皱了皱眉:“走江湖要用脑子,别动不动就犯事,牢饭没那么好吃。”

大致两个人都想起了牢子里的铁窗岁月并不那么美好,连片刻也坐不住的橙发男也沉默了下来,心有余悸地点了点头。

吸完了一支烟,橙发男又打起了精神,拍了拍阴沉男子:“天宇哥,那小子要走了。”

阴沉男子看了一眼,冷冷地吐出了几个字:“跟上去。”

黄昏被拉得无限漫长。木偶一样机械地回到了小吃街。

拥挤的街道像一个庞大无比的囚笼,真难受啊——从心底不断地发出了这样的呐喊,但却无人听到。路灯渐次亮起,光线像匕首一般滑过视眼膜。男生的心悲凉得如同一场大火烧过后留下一片焦黑的灰烬。要怎么办?

你怎么能这样做——庞大的黑色湖水一般的愤怒,像煮开的水咕噜咕噜地往上冒,但潮汐退去,只拿下一地悲凉,要怎么办呢?该怎么办呢?巨大的无力感似黑洞吞噬了男生世界的光和亮,令人渐渐地觉得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小货车修好了,位置被一批又一批人占据。单车果然不见了。没有上锁的单车是诱人的原罪,是谁顺手把它牵走了,是谁把我的童年吹走了,只是谁把我的爸爸带走了……——不是这样的人。一开始。同为中学教员的男人女人在一所很小的学校认识,结婚,相依为命。男人曾做过一件很浪漫的事。他向文科毕业,眉眼总有些忧郁的女教员借书,雅俗皆有。《枕草子》《双城记》……总在隔日晚上六点以前还书,从不拖时间,而每一本书里总夹着一封信——一封含蓄的而又情意绵绵的信。花朵一样的文字,有智慧的高大男子。

很快建立了关系,结了婚,生了孩子,下海,办公司。男人恪守着最初的承诺——一生对她好。他做到了,无论是贫穷还是富贵,他一直对她体贴、细心、呵护备至。

一楼大会客厅的欧式长条木柜上摆着一家人的大幅照片。事业有成的男人、温柔的女人、学业好的英俊儿子。

富有,美与智慧,责任与爱,这是幸福的一家。然而,男人是一个多情的人,他的心很大,有像蜂巢一样的房间,妻子住在最中央,许多候鸟似的女孩飞来了又飞走了。是从什么时候发现的呢?在年关将近的家庭聚会上,儿子在露台旁的帘后听到了两个公司中级管理人员的聊天。“顾总真是厉害,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做男人也同样左右逢源。”

“那个,被提为顾总助理的××,进公司不到三个月吧。”

“一个美丽的花瓶。”两个男人会心一笑。“不知道现在的小女孩怎么想的,似乎她们的职业梦想就是做金丝雀。”

又或者,是在更小的时候。几个一见面便恭维着妈妈保养得很好,像电影明星的女下属,一转身便窃窃私语。“这就是夫人啊,看样子完全不知情啊。”

“和那狐狸精一起碰杯了呀,什么都不知道是幸运呢,还是幸福呢?”

“真可怜——”拖了长长的尾腔,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在小花园的树下,落叶被清扫得干干净净的石板路上,男生仰起头,露出了痛苦的表情:“你已经瞒了妈妈这么久,要是你不能一辈子瞒着她……”

如果你从不曾难受到某种程度,你不会明白“哽不能声”的含义——你的眼睛里没有眼泪,但从心底涌上来的巨大悲伤让你无法说出一句连续的话来。

夕阳渐渐地沉下去。瘸着脚的男生一拐一拐地走着,脑子里完全没有“可以搭公交车”的想法,只是麻木地、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仿佛脚掌被磨得越痛,膝盖着的伤口越扯越大,心底的悲伤就会变小变不见。

街边的哪里飘来了食物的香气,行人步履匆匆,男生茫然地站在路口,右边的回家的路,左边有一个即将拆迁的小公园。城市里建起更有趣的游乐场,更富有自然生态美感的温地公园,这个曾经愉悦了一代人的老式公园退役了,被遗忘了。

犹豫了一下,向左走。一路理智总不在状态中,似乎有一个人撞到了他,那是一个头发乱糟糟染成稻草黄的男子。男生右肋被撞得生疼,模糊中橙发男附身看着他胸前的校章,喃喃地念了念:“顾森北,哦,也姓顾啊?”

在快要进入公园破烂的小门的时候,似乎又听到身后有人喊了一声“顾延海”,他下意识地回过头四周看了看,什么人也没有。

幼年的时候家住得并不远,小公园里有一个篮球场,被父亲带来许多次。

“阿森,要这样手指张开,用掌心拍球的中心,球才会嘭嘭地跳起来。”

“将球当成我们身体的一部分,球才能带得好。”

“要是你能把球投进篮,老爸把你骑在头上绕公园走一圈。”夏天最热的下午,七岁的他把生命中的第一颗篮球扔进了篮筐,而顾延海则高兴地兑现了诺言。他骑在父亲的肩臂上手拽着父亲的耳朵。一脸骄傲的父亲驮着儿子,汗水一大滴一大滴地从额头上滚下去,不一会儿身上的汗衫都湿透了。沿途遇到熟悉的街坊被取笑了好几句,顾延海不以为意,倒是已经上了小学一年级的儿子不好意思起来,低声说:“爸,可以了,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但是,最后还是绕了一个圈,又回到了起点。

是一段似在仙境里漫游着长大回忆。日渐懂事,渐渐长大。和已经被列入政府拆迁计划的小公园同样崩塌的,还有“父亲”这两个字。为什么要到这里?男生看着大门前已经红漆脱落残缺不全的大字,缓缓地走了进去。那个篮球场还在,但篮筐却不见了,只剩下一块白得瘆人的斑驳木板,似一个充满沧桑的老人。男生随便找了一个地方躺下,闭上眼睛,如果就这样永远地睡熟下去也不错——脑子里冒出了这个想法被立刻掐灭。怎么可以?一碰到问题就逃避绝不是他的处事原则。更何况——还有妈妈呢,这一刻突然无比地想念妈妈在庭院里修剪花草的侧影,想看一看妈妈,想听一听妈妈的声音。

男生从裤兜里拿出了手机。遥远的天边晚霞流光溢彩,似一个有着玫瑰脸颊的少女。空落落的,全身上下没有哪一个地方不是空心的,突然很想听到温暖的声音,看到美好得像栀子花一样的微笑。忽然改变主意,不想打给妈妈,也不知道这时候要跟妈妈说什么话。将手指移到了通信录里的以“C”为开头字母的一栏,有一个从来没打过的号码,怕自己反悔了一样,男生疾速地点了下去。铃声是一首从没听过的歌——“喜欢你好吗,夏天快要过去啦,只喜欢你一天好吗?”

“数到五下还没有接的话就挂掉。”在心底如同预言一般地要求着自己。但一直数到了二十下,还是没有人接。“您所拨打的电话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机械的女声似冰冷的匕首划过伤口,男生用手遮住了眼睛。四周有一种死寂般的阒静。

一只浑身乌黑,背壳坚硬的小昆虫从草丛里跳出来,缓慢地爬过了男生的额头,一动不动的男生恍若陷入了没有知觉的沉睡中。铃声在这时候响起,男生一只手仍遮在眼睛上,另一只手在白水泥地上摸索,其实想要按的是挂断键,但是因为手机是头朝下的方位问题而按了接通键。

一个清脆的声音响了起来:“你好,谁刚刚打了我的手机?”男生将手机放在耳边,静了片刻才淡淡地说:“打错了。”虽然刚才很想听到她的声音没错,但现在却又觉得一种胆怯的情绪摄住了他。

“有一个出轨的养小三的爸爸并不是一件值得宣扬的事。”

“她会笑话我吗,会因此而觉得‘有其父必有其子’吗?”

“这是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的秘密啊。”想要挂断电话的男生缓缓地把手机拉离了耳边。“你是……森北?”手机那一端女生突然说出来的话却像蛇神莎美的眼睛,让男生瞬间石化了,而女生接下来的一句话让男生终于彻底地崩溃了——“你怎么啦,森北。”

“我——”

“在哪里,我去找你。”手机的那一端的女生似有一双通透的眼睛,又似有一对蚂蚁般敏锐的触角,但又大概是男生竭力掩饰但仍然哽咽着的声音太过于明显了。得到了男生“同心路东侧的小公园”的描述,女生立即说,“我很快就到。等我。”

没有离开眼睛处的手指缝慢慢地渗出了一些些清凉的眼泪,有一些顺着眼角往下淌,开出了一朵朵透明的水花。

待会在岑小雨面前千万别这么挫这么怂地哭出来啊。你怎么啦?

——有没有人曾经俯下身,吻你的额头,这样关切地问你。你在哪里。我很快就到。

——这应该是唯一比承诺更有分量的语言了。

在距离三条街外的同一时间,橙发男走进一家租车行,放了押金租了一辆破烂的老爷车。

而瘦高的阴沉男子罗天宇则从人某一小巷子里走出来,他的口袋里拿着的是一种能致人昏睡的迷药。在快出巷口的时候,罗天宇接了一个电话。

“顾延海,房地产公司老板,开发了××楼盘××楼盘,在网上查得到他的新闻和照片。是有一个儿子在X中,叫做顾森北。”

四周的光线渐渐地幽暗。倒了两次车的女生终于来到了小公园前。这是她并不陌生的地方,六岁的时候就住在这附近。姐姐和同学周六、周日都来小公园打羽毛球踢毽子。她做着小尾巴时常跟着来,但比她大许多的姐姐眼睛里藏着少女的心事,她常常被赶着,“去那边玩”。待她一走开便叽叽唧唧地讲起“那个头发褐色的中英混血男生”——小女童只得一个人在公园逛啊逛。有一次,走到一棵巨大的橡树下,鞋子进了土和沙子,她脱下了鞋子在那里倒腾。一个衣着妆容模仿港台明星,却又模仿得不伦不类的艳妆女人走过来,捏细了嗓子:“小妹妹,你妈妈呢?”

“谁和你一起来公园?”

“姐姐。”她指了指遥远的那一边,“在那里……”女人的笑容更深了:“阿姨带你去买糖要不要?阿姨是你妈妈的朋友,跟阿姨一起去找你妈妈,好吗?”散发着廉价香水味道,似鹰爪的手伸出来拉住了小女童,抓得紧紧的。

她身不由己地被拉着走。“妹妹,你怎么在这里?”一个清亮的男童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她没回过头去看,那声音却又说了:“爸爸等得不耐烦了,叫你去买一点东西去那么久。”她的手被艳妆女人松开,又被另一只手比她大不了多少的手拉起,怔怔地被带至橡树的另一侧,一个高大的英俊男人笑吟吟地瞧着她。

她这时才有机会看了看旁边的男生,一双单眼皮眼睛深黑,比她高大一个头,但骨骼仍带着孩童的稚气。

小男生放开了她的手,拍了拍胸口,呼出了一口气:“吓死我了。”

那男子宠溺地揉了揉小男生的头发,表扬他:“阿森,做得好。”

后来她才知道,当时她是遇到了专对落单男童女童下手的人贩子,跟踪着四处张望的她已经很久了。幸好是橡树后那一对父子听到了对话内容,父亲立刻让儿子去演一场哥哥找妹妹的戏。

以后很多次,她在橡树后不远的小操场,再遇到那有着一双深黑的眼睛的小男童在学打篮球,有时候一转头看到他,便会朝她笑一笑,招呼着她:“妹妹,过来玩。”

她却胆怯地掉头就跑。

许多年后,岑小雨再回忆起这一段,她发现自己还欠了当年那对父子一句话。

——谢谢。

她是循着记忆中的小路去的。高而大的橡树几年四季郁绿,所处的地势较高,整个小操场一览无遗。很快就走到橡树后,脸上却似乎碰到了什么东西,女生用手去拨,却原来是一个蜘蛛网。有一点绵银丝缠在眼睛处,她揉着眼睛的手骤然停顿,下一刻,怕自己禁不住失声叫起来——手紧紧地捂住了嘴。

远远地,被一块肮脏的软布捂在脸上的男生的身子软软的,头发染成黄色的橙发男和瘦高的男子左右架着男生的手臂,正准备从那边的离开。

只看了一眼,就认出了那个瘦得像皮包骨的男子背影是姐姐的前男友罗天宇。

他们要把森北带到哪里去?为什么要带走森北?难道是因为罗天宇看到她和森北在一起,找不到她就找上了森北?

女生第一反应是她害了森北。滚烫的眼泪无声地从女生的眼睛里漫出来。冷静。冷静。冷静。不能慌。不能慌。不能慌。虽然身体仍像落叶一般颤抖着。虽然心脏跳动得像密集的鼓点。虽然眼泪似一场下不停的雨。但女生的眼睛渐渐地变得倔强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