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8不要找到我和我的爱。只剩下自己日日俯瞰审视自己荒芜内心的暗恋。

夜风遁走,天色昏沉得如同一块历经沧桑的旧布。

出租车停在十字交叉路口。

二十分钟前,女生挡下一辆出租车,对司机说出了电影里的台词:“跟上那辆车。”

在司机犹疑的瞬间,女生拿出了自己钱包最大张数额的纸币。

出租车司机一路跟着,但天色渐暗,在交叉路口时还是跟丢了。

“怎么办,小姑娘?”

“就到这里行了。”女生素白着一张脸下了车,毫不犹豫地选了右手侧的路。这个地方她是那样熟悉。从繁华的城市大道转入阴暗的巷道,不过三个拐弯,就是著名的罪恶区了。

是典型的城中村。本地居民自建了大量的小产权楼房和一些老旧平房。你家的后窗搭着另一家的前窗的“握手楼”因为租金低廉而成为下层阶级的首选租房。外来人口杂多,管理不到位,渐渐地这里成为了流窜犯、吸毒者、色情行业工作者的天堂。

曾经在这里住过的女生对这一带并不陌生,她在巷子口看到了那辆破破烂烂、油漆脱落了一半的老爷车。绕到了后面的垃圾堆,没有路灯,闻到扑鼻恶臭,她只有靠着感觉摸到了一口缺了角的大水缸。

幸好还在,女生踮起脚,轻轻地跳上了水缸沿,双手攀着墙沿,警觉地观察着小院子里的一切。一个小小的院子,墙壁里暗灰的颜色,角落里长满了青了又枯枯了又青的苔藓。两间并排的房间,一间大一间小,大的住人,小的当厨房。因为围墙后是一个垃圾堆而租金便宜——那时候罗天宇刚刚染上毒瘾。有一次姐姐披头散发地跑到她在小厨房搭的折叠床边簌簌发抖,头一次在她面前不再掩饰:“那浑蛋……那浑蛋让我和他一起吸……”如此惨痛的往事令此刻的女生并不忍回忆。

她刚想翻进围墙,房门被推开,浅浅的光后是橙发男,他一边掩门一边说:“宇哥,我去买点熟食,那小子绑在厨房,我们这次可以宰票大的。”步伐轻浮地走出了小院,又听到橙发男嘟囔着,“又吸上了……早不犯瘾晚不犯瘾偏偏在这时候……”转眼间走出院子去。

女生的掌心密密的都是汗,她使了几次劲都翻不过围墙,紧张得差点哭出来时终于脚蹬上了围墙沿上,轻轻地顺着一垒房东堆放着的沙包堆下了地,轻手轻脚地走到小厨房前。

没料到的是,细长脱漆的木门因年代久远而即使再小心推开,也发出了一声不容忽略的哐当声。

被蒙了眼睛嘴贴了黑胶布,双手双腿绑得死死的男生像个破布袋被丢在了旁边,听到了开门声,惶恐真真切切地映在少年的脸上。

眼泪又一次涌了上来,女生也顾不得什么了,她一个箭步冲过去,低低地说了一声:“是我,岑小雨。”为男生解开眼睛上的黑布,撒了嘴上的黑胶布,察觉到男生紧绷的身体瞬间松解了下来,一阵莫名的心酸像一片白羽毛落在了女生的心尖。

墙壁特别薄,听得到大房里传来了罗天宇下床铺的声音,女生伏在男生耳边,声音急切而低:“跟着我说。你是谁?为什么要抓我?”

男生意会得比想象中快,并且演得更逼真:“你是谁?为什么要抓我?嗯嗯,别打我,别贴我的嘴……”

大房子的动静果然停了,罗天宇误认为是橙发男还没出去,闷声闷气地说:“别玩得太过火了。”

声息停下了的那一秒,似时间都静止了一般。女生终于露出了第一个笑容。小厨房冷灶冷火,罗天宇从不曾在这做饭,女生在角落里找出一把刀,手颤抖得厉害,好一会儿才把男生手腕上的一布条割掉。相比轻而言,眼睛能视物的男生在女生面前多了些镇定。他活动着手腕,绑了近半个小时手腕只是被勒出了红痕,略微地肿了起来,但气血还能运行,男生自己拿了刀很快地挑开了脚上绑着的布条。

从厨房出来,男生要往院门方向去,女生拉住了他,指了指围墙边的一垒沙石包,把他拉到那边去。

这一次翻围墙因为有高大的男生而显得容易多了。女生被男生用肩膀托着先翻了过去,男生稍后,右腿蹬上了墙沿,右脚刚提过去的时候,忽听到小院铁门外有了声音。“有人来了”的念头驱使着他不管不顾地整个人翻了出去,或者应该说是掉了下去,女生已经站在水缸上,看到男生姿势不对,左手抓着墙沿,右手去托男生。远动神经一向了得的男生这时候发挥了最大作用,危中求稳,他借着身体撞上了女生的力量,右手堪堪拉住了墙沿,单脚站在水缸上,险险立稳了。

耳边似乎听到了女生的一声低呼。

——被撞疼了吗?但这时候已经没时间考虑那么多,院门开了,橙发男哼着小曲,提了熟食走了进来。两个人一对视,不约而同地说:“快走。”疾疾的风声吹擂着耳膜,呼吸渐渐激烈。女生的手被男生拖着,一条小巷一条小巷地跑出去。路灯渐渐地密集了起来,蹲在城市主干道的两个人,胸口的空气像被一个泵抽光了而大口大口地呼吸起来。先喘过气来的男生凝视着犹捂住胸口的女生,短短的发像一片片黑色羽毛遮住了眼睛,他伸出手将那些头发一一别在了女生的身后。这样亲密的动作此时做来却流畅自然。

有一整只校服裤裂开了,直开衩到大腿处的男生。下午本就有的脚伤奔跑时不觉得,停下来却似火烧般烙痛的男生。但他此时却不管自己,轻轻地捧起了女生的手。

一双被墙沿粗粝的凸起割得满是红色小伤口的手。被抓住的时候只有愤怒,和恐慌,但却不曾畏惧到不能自已。

从小就受到了“眼泪是男人在这世上该有的东西”教训的男生,此刻却无法控制眼睛处的一片沁凉。

他想做一件事很久了,这一刻他终于做到了——男生缓缓而又坚定地把女生拥入怀里。他的手臂充满了力量,他不会给女生有机会挣脱的。但他想象中的挣扎并没有发生,女生像一片花瓣轻轻地依附在他的怀中。

像潮汐一样的庞大喜悦涌上来。比幸福更多。“刚才……很害怕吧。”他的手一下一下、像抚摸孩子一样轻柔地拍着女生的后背。胸前传来了女生闪闪的声音:“嗯。”

——你怕吗?

——怕。不过,我更怕你有危险。

在不久的之前,曾经有这样的一番对答。“傻瓜。”

寂寂的光中,男生深黑的眼睛里闪耀着连自己都不知道的温柔。

“害你涉险的人是我。那瘦高的男人就是我姐姐的前男友。”

“不。跟你没关系。我听到他们说要找我爸要钱。”男生温柔地说。

“要不是常常跟我在一起,你不会被他们盯上。”男生轻轻地牵过女生的手:“真的不关你的事。”又爱屋及乌,“你姐姐现在在哪里?没被那浑蛋找到吧?”女生笑了一笑:“姐姐现在很好。”往前走了一段路,看见一家便民诊所,两个人决定进去简单包扎一下。

诊所医生先用消毒药水替女生擦洗手掌划伤处,男生站在一旁看着,突然想起自己的手机被那两个绑匪给搜去了,看了看天色,便拿了女生手机,拨了电话给妈妈。

“和朋友在一起……”他断断续续地说着,“手机丢了,在外面吃了再回家。”

在顾森北家的餐厅,难得回家吃饭的顾延海听了,想要接过妻子的手机说两句,但他放在餐桌上的手机却响了起来。

屏幕上显示了联系人是“儿子”。接通了,是一个尖细的、像是捏着嗓子说话的假声。

“顾老板,你儿子现在我手上。给你三个小时时间准备一千万。报警的话……哼哼,等着收你儿子的尸吧。”

顾延海很镇定,“啪”的一声挂了电话。

现在的诈骗手段真多,路上随便捡一手机,居然敢伪装绑架。被挂了电话的橙发男一脸目瞪口呆,然后气得跳脚,一边从大房走到小厨房一边发狠:“敢挂老子电话让你听听你儿子的哀号求饶。”推开虚掩着的小厨房木门,拉亮了灯泡。

橙发男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地上零乱地散落着碎布条和黑胶。“人呢?人呢?”他怔了一会儿,转身差点被绊倒,声音尖厉地大叫起来,“宇哥宇哥,那小子不见了——那小子跑了!”

第二天,两只手包扎成厚而大的伪熊掌的岑小雨走进教室后受到柳潇潇暴风雨般的目光洗礼。

下课后,柳潇潇在走廊的栏栅上严刑逼供,岑小雨倒是不隐瞒一五一十地把昨天发生的事挑重点讲了一遍。

柳潇潇惊得似石化了一般,良久才复活,恨铁不成钢地指着岑小雨的额头:“你脑袋短路当机坏掉了,森小北居然也短路了当机了坏掉了!”

“啊?”岑小雨一副“真没同情心”的表情瞪着。柳潇潇毫不屈服,只是叹气:“你们俩都是法盲啊!遇到这种情况要报警!报警,110知道不?要是昨天有任何一个环节出错,你和森小北两条命都交待了怎么办?”

岑小雨怔了怔,突然两手用力地一拍,纵横交错的小伤口被击得发痛,但女生顾不上,用力一拥柳潇潇,兴奋得语无伦次:“对哦……潇潇,你真聪明!那浑蛋要去坐牢的!”

“你倒告诉我,你的兴奋点在哪里?”被莫名其妙的岑小雨搞蒙了某人问道。

岑小雨却早已摸出了手机,厚肥的手指按不了键,只得递给好友,催促她:“快上网查一查!绑架勒索能判几年!”

很快,柳潇潇念了出来:“依照刑法第二百三十九条第一款规定,犯绑架罪的,处十年以上的有期徒刑,并处罚金或没收财产;情节较轻的,处五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并处罚金。”

微微的光照在女生充满光彩的脸庞上,她听得很认真。“你想……”岑小雨认真而坚定地点头:“如果罗天宇在被抓进去判个十年八载,就不能跑去骚扰姐姐了。”

“这样想是没错……”

“只要有一线希望,我都不会放弃的。”想握拳但五指合不拢的岑小雨皱着一张苦瓜脸说出这样的话。

找森北,让他这个受害人去报案!四楼教室最高的位置,男生单手撑着课桌,望着窗外金色光线密布的天空,背影被勾勒出了光晕一般不真实的轮廓。高曦把耳机的另一端递给他。默默地将耳塞放进耳朵里,听着耳机里悠慢的音乐,男生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这是早上发生的事了。他从二楼的旋转楼梯走下,伤痕大多是在脚部,穿着校服长裤看不出来!不想让母亲担心的儿子竭力装得自然。坐下餐桌时,苏红珊一边喝牛奶一边讲电话:“下午我自己去,具体要求我会和钟师傅说的。”男生垂下眼眸,连唇边最后一点笑意都冷得如同篝火灰烬。他知道母亲说的钟师傅是谁,一年中拜托到钟师傅的时间又到了——钟师傅蛋糕店是东寺楼一带非常出名的一家蛋糕定制店。和某些昂贵的衣服定制一样,钟师傅只接顾客预订单,比如,顾延海的生日蛋糕。

满心高兴地准备着顾延海生日蛋糕的母亲,令男生低下头去一刻也不敢抬起头来。

沉睡了一夜的愤怒似被什么漫不经心地戳破了。而更多的,是烟花燃尽的荒凉。

怎么会这么想哭呢?沉沉的重量缚在脚裸,拉着他欲往没有光的深海坠落。

“喂,你今天怎么了?”毕竟是十几岁的少年,还没学会喜怒不形于色,让高曦一下子就看出来了。

森北的反应更沉默,他唇边似笑非笑的上翘弧度却像被乌云遮住的月亮,连一点清辉也漏不出来。

“森北。”

“森小魔!”有人在叫他,一个声音清脆,一个声音大大咧咧。转过身看,从门边徐徐走来的是柳潇潇,身后则是岑小雨。和充满中性美的柳潇潇在一起,岑小雨更像一朵娇弱的、需要呵护的小白花。

男生的目光不由得温柔起来,看着盈盈走来的女生,眼睛里微微多了一些温度——是这个女生,纤细柔弱得像一片嫩叶的女生身上却有着一种坚定而勇敢的光芒,让他每一次看到她躁动的心渐渐地安静下来。

并肩站在窗边的男生女生。故意拉开了距离的柳潇潇和高曦。是第三节下课的时间,教室里熙熙攘攘。“那个不是岑小雨吗?怎么和顾森北在一起?”

“连顾森北也这样。”说话者语气里****的都是失望,“岑小雨不是出了名的招男人嘛!”

这时有一个男生从教室外走进来,一个女生拉住了他,朝窗户方向努了努嘴,取笑着:“瞧,你的岑小雨……”

那个男生一看,脸整个垮了下来。“这两个人的眼神,啧啧,火花啊火花四射啊!”还是刚才那个女生。

“四班的岑小雨和一班的顾森北在一起了。”

“四班那个尽魅惑男生的狐狸精和一班的那个富二代在一起了。听说秘密交往快一学期了。”

“天下男生一团贱。顾森北也不能免俗。”高一下学期的期中考试前,比“魔鬼李这次的考试范围”更受关注的确是“顾岑恋”。岑小雨没什么女生缘的坏处此时表露无遗。有仗义者说一句“岑小雨从没有过任何前男友啊”也一下子让“倒岑派”的唾沫口水淹没了。

中午回到家闻到了厨房传来的香味。扎着围裙,把头发绾起来的苏红珊从厨房出来,端着一尾蒸鱼上了饭桌:“阿森,快来吃饭了。”姜蒜的辣香配上桂花鱼的清甜,是顾延海最爱的菜肴之一。“中午……爸有回来吃饭吗?”

“本来说要回来的,后来公司有事。”一顿饭男生吃得心不在焉,盛饭的勺子放进了煲汤里,咽喉里像有什么东西哽着,连松软的米饭也咽不下去。但是又怕母亲发现了异样,男生勉强地吃着。三十分钟后,苏红珊拿着手袋去东寺楼找钟师傅。

大大的房子一下子空落落的。没有母亲的家是一座失了心脏的房子。

再也坐不下去。男生匆匆地背上了书包,打车往着水岸花城去了,茫茫然,如一只失了翅膀的鸟儿在大门前下车。日光辛辣,大地蒸出了浓烈的二氧化碳,一片白茫茫。

小区东侧有一家大型超市,男生转头进了超市,无聊地逛了又逛,在一排锃亮的各式刀具的货架停下,鬼使神差地挑了一把细长的折叠式军刀——“要是又遇到那个罗天宇总不至于手足无措”——男生抱着这个念头。

从超市走出来,还有一个弧形的缓冲出口。“森北?”有人在他身后拍了拍他。他转过身,短发女生一脸惊喜地看着他:“你怎么在这里?”

“买东西。”他不想多说,即使对面是岑小雨,但他并不想让她和自己一样去承受这些阴暗的肮脏,“你呢?”女生露出了“来超市除了买东西还能干什么”的俏皮表情,轻轻地靠近了他一些:“我和姐姐一起来的。你不是想见我姐姐很久了吗?”

女生身上有一种好闻的香味,呼出的热气似羽毛散落在他的耳边,痒痒的。

“你姐姐啊,我还没准备好呢。”一种“要见家长”一般的错觉让男生紧张了起来。

女生娇嗔地看他一眼,拉住了他衣袖,轻轻地摇了一摇。这是撒娇吗?男生天上的阴霾似被劈开了一道,射进一线光来——让男生暂时忘记了痛苦的阴霾。“姐姐呢?”

“她落了遮阳伞在超市,应该很快就出来了。”女生吐了吐舌头,朝着超市出口处望。岑悦子的身影自一个身形臃肿的男人后出现,“姐姐,这里。”女生挥了挥手,同时侧着头对男生眨了眨眼。然而男生的反应出乎她的意料——眼睛死死地瞪着超市出口的方向,脸上一下子没有了表情,眼睛里闪着某种硬壳动物脊背一样冷冷的光。

米白色的裙子上绘着几枝夏荷,清爽的长发女子吸引着许多人的目光。她一手拿着遮阳伞,一手提着各种冷饮。她注意到了妹妹身旁站着的男生,面容轮廓锋明而硬朗,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就那样瞪着她。那种眼神锐利得让人觉得可怕。

岑小雨转向男生:“这是我姐姐。”处于“第一次介绍男朋友给姐姐认识”的羞涩中的女生并没有在意男生生硬的表情——她天真地以为那只是紧张而已。

“你好。”岑悦子露出一个清浅的微笑,然而无论如何她表达了最大的善意,男生只是站在那里,眼睛一眨不动地盯着她。

岑小雨急了,她藏在身后的手偷偷地、偷偷地拉了一下男生,本想拉男生的衣袖,但位置偏颇,触碰到的是男生的手指——天空流下剧烈的光线,而男生的手指冰凉得似寒潭。

男生终于开口,声音晦涩而低沉:“我姓顾,顾森北。”一句没头没尾的话。然后,别掉头离开了。他离开的姿势决裂而急速,像一阵呜咽的疾走的风,女生甚至都来不及挽留。一路走回小区。岑悦子沉默不语,脑海里不断浮现出男生那一双凛冽的深黑眼睛,那个少年有一张英俊的脸,看上去有一种眼熟的错觉。她一开始认为那些故事某个港台明星的脸,但是——闪电轰然而至。

“我姓顾,顾森北。”一个姓“顾”的少年!

岑悦子脸色苍白,看了一眼默默地摆着购物袋的妹妹,身上冒出了冷汗。

下午二点钟开始,天气突然变了。陆续有人的手机收到了短信:“韦森特于二十四日凌晨五时十五分在××市××镇登陆,登陆后向偏西北方向移动,并逐渐接近我市。受其环流印象,我市将出现5~7级阵风8~9级的大风,同时各地将出现明显降雨,请市民做好防御措施。”

气温聚降,早上一动就满头大汗。但到下午的时候,很多女生都嚷嚷着要把教室里的电风扇关掉。

被风一卷,雨丝飘浮不定地把教室外墙面淋成斑驳的地图,岑小雨沿着教室墙沿走,很快到达了一班教室。看见娃娃脸男生背着书包正准备走人,连忙喊住他:“要去打球了啊!”又看了看高曦的背后,“森北呢?”

“他下午没来上课。”娃娃脸男生挠了挠头,“你不知道吗?”

岑小雨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昨天她和森北约好了今天去公安局报案的,她在网上查过了,隐约得出,“绑架未遂”和“绑架”一样必须获罪。“你知道他在哪里吗?他下午没请假,班主任还问了我。我打了好几次电话给他,都没接。”高曦微微露出了困惑的表情,“阿森从来都不会这样。”

“不会又被罗天宇他们抓了吧?”岑小雨一惊,但被转而又想到了重点,“要是被罗天宇抓了手机肯定是被收起来关机了。”

中午男生在超市前不告而别的模样让岑小雨有了一些起疑,但此时她完全没有联想到姐姐身上去,她一边拨打森北的手机一边问高曦:“森北最近有没有……什么不一样?比如说心情不好之类的?”

“嗯。我看他最近是有点反常。”高曦看了岑小雨一眼,“他变得不太爱开口说话,不过也似乎是我的错觉吧。”

“也没有接听哎。”岑小雨无奈地听着手机里的忙音。“快走啦,下雨了大家都跑体育馆去,太慢了抢不到。”一个男生朝高曦喊着。“我来了——”娃娃脸男生歉意地笑一笑。“快去吧。”

望着高曦和几个男生肩搭肩走下楼梯,岑小雨怔怔地站在原地,她犹豫了一下,写了一条短信。

“森北,你在哪里,还记得我们昨天约好了一起去报案吗?”点了发送键,屏幕闪了一闪,岑小雨立即将手机放在衣兜里,不一会儿又拿出来看,最后干脆握在手上。当掌心传来了轻轻地振动时,她立即按了解锁键,却是高曦来的电话。

“我刚才遇见了班主任,班主任说他打电话给森北妈妈,阿森妈妈说森北在家里。”手机另一端传来了娃娃脸男生爽朗的声音,“你不用担心,大概是手机设了静音。他知道了会给你电话的。”

缓缓地说了谢谢,岑小雨挂了电话,但心底的不安却没有因这通电话而消失。

——那个听说可以将罗天宇绳之以法高兴得眼睛亮闪闪的少年。

那个对她说“我呀,是只对女朋友好的人”的少年。那个听到她讲起姐姐的好也露出一脸“我也想有这样的姐姐”

的笑容的少年。那个拽着醉汉姿势难看地扭在一起却大声地吼她“快走啊快走啊”的少年。

“森北,发生了什么事,告诉我好吗?”岑小雨在寂静里又慢慢地写下了一条新的短信。

雨渐渐地大了起来,天地间一片白茫茫,像一场倏而至的大雾,将城市变成一座迷城。

所有的窗帘都拉着,整个卧室严密不留一丝缝隙。男生躺在**,双手枕在脑后。枕头旁边是正在振动的手机,男生像是睡着了一般恍若没听到。一直到手机停止了振动,男生却突然睁开眼,将手机拿起来,十几个个未接电话,班主任的、高曦的、母亲的,还有……岑小雨的、柳潇潇的,他回拨了苏红珊的电话,少年长时间没开口声音晦涩,让苏红珊相信了他因为着凉感冒而没去学校。

“晚上妈妈有同学聚会哎。”

“没关系,妈,我拜托沈阿姨煮了粥。你不是有一个十几年没见的闺密也会来参加聚会吗?”男生轻易地让苏红珊放弃了回家照顾他的念头,“我下午睡了一觉现在好多了。”

而事实上,每天都来做清扫的沈阿姨被他打发走了。有两条未看短信。他想也来想就按了删除键,但在手指点的一瞬间还是舍不得,点了打开,就着屏幕淡淡白灯看了。第一条短信是:“森北,你在哪里,还记得我们昨天约好了一起去报案吗?”第二条短信是“森北,发生了什么事,告诉我好吗”。看到了这里,男生的脸上慢慢地浮起了一抹古怪的笑意。胃部传来炙热的痛楚感,冰箱里有面包和牛奶,但男生却翻了一下身,脸埋进了枕头里,动也不动。窗外风声更大了,呜咽着,像是谁在哭泣一样的让人不安的声音。

雨点滴滴答答地敲在了哪里?森北,发生了什么事,告诉我好吗?——栀子花一样的女生出现在了墙上的某一处。男生突然把枕头抓了起来,用力地甩在了墙上的某一处,那个栀子花一样的女生幻影被砸碎了,化为星星点点的光芒又在另一处重新聚集。再也无法忍耐下去,男生只想逃开这个房间,下意识地去了主卧室,那里有妈妈令人安心的味道。四五岁的时候,妈妈在哪里孩子一定跟到哪里,半个小时没见到,无论玩得多高兴也会突然呺啕大哭,“我要妈妈我要妈妈”。渐渐地长大了,有了自己单独的房间和秘密的心事,耻于再当妈妈的小尾巴,怕被说是长不大的孩子,但是糅合了饭菜香糖果洗衣粉味的妈妈气息仍是最依赖的灵魂皈依。

坐在主卧室的大**,一床百鸟刺绣的被单柔软似云朵,男生像一个孩子一样钻进被窝里。肩膀处碰到什么呢?他的手摸索着拿到了——是正正方方地叠成三折的三张信纸。男生拧开床头灯,一道明亮的橙黄色光线照亮了手上泛了黄的略有些厚度的信纸,密密麻麻的都是字。

“是十几年前爸爸写给妈妈的情书”——男生并不是及时反应过来的,他呆呆地捏着手上的信纸,然后像是隆冬里突然从哪儿漏进来的一丝风,让男生的心都跟着冷了下去。

不知道丈夫何时才会归来的妈妈,时钟已经敲响了十二下而枕边依然冷清,寂静到只能在灯下看着回忆撑着自己走下去的凄凉场景——这种想象让男生眼眶里涌上了湿热的**,现在一个人也没有,可以让眼泪用力地掉出来。

为什么妈妈这样美好的人却不能拥有忠诚?只对妈妈好难道不是做丈夫该尽的责任和义务吗?为什么同为女人的岑悦子可以残忍地伤害另一个女人?渐渐地,似有黑色的物质聚集、凝固,变成了黑色的凝固物,一颗颗悬浮在身体里。我恨顾延海,恨岑悦子,也恨岑悦子的妹妹——你。男生摸出手机,发出了一条短信。“我绝不会去报案的,没有绑架案。”几乎在立刻,便收到了回应。“为什么?”像是疑问也像是质问。

这是那一年夏天发生的事情,记得刚刚上小学一年级。那时候还住在学校里的教师楼。大概只有三十多平方米的房间,光线阴暗,门口摆了煤气炉。有一天隔壁空宿舍搬来了一户新人家。

“是学校的物理老师一家。”

“五岁的儿子玩火让整个家烧了个精光。”

“更惨的是……”大人们隐晦地不再讲下去。

新搬来的夫妻俩只是偶尔才有一个人回家来睡,在学校也请了假。有一天晚上,丈夫和妻子居然同时回来了。半夜听到了碗锅砸在地上的声音,他被吵醒了,听到妈妈在和爸爸说:“真可怜……死了……烧成一截枯枝一样,孩子活得也痛苦,死了也是一种解脱……”

话虽是这样说,但失去了孩子的父母怎能理智地计算各种得益利弊呢?直到这对夫妻在几年之后再生了一个小女婴,也从来没有人在他们的面前谈到多年前的事故。唯有一次,一个同事在小女婴的满月酒席上无意中说“小模样长得像她的哥哥”。许多人假装没听到,没有接话,只是那位本笑着的母亲一瞬间垂了眉眼,失控地哭了起来。

“为什么会只有那个五岁的儿子一个人在家?”

——不是任何人都可以揭开那永不痊愈的伤疤。没有替别人卷绷带的准备,没有学会熨帖周全地包扎,就不要触碰别人的伤口。

“为什么?”

“你有什么资格问‘为什么’?”

一封短信编了又删,删了又编。二十分钟过去,又二十分钟过去。手机又有了十几个来自于“小雨”的未接电话,而锲而不舍的振动仿佛化成了耳蜗里挥之不去的尖叫声。

黑暗里完全看不见男生的表情,但他终于点下了发送键。“既然你那么想知道,今晚八点三十分在东郊公园狮子桥下见。”

每个城市都会有标志性建筑。靠山而建的东郊公园在二十年前曾是这个城市的象征。但随之城市的西移,老市区渐渐没落,而一度辉煌的东郊公园也成了偏僻、荒芜、罪恶的代名词。

近五年来,X市三宗大案让许多人重新记起了东郊公园。岑小雨,你会去吗?收到短信的岑小雨看着手机,寂静中听到了她低低的呼吸声,站起来时因低血糖而眩晕的女生静静地立了片刻,而后拿了钱包,一瓶防狼喷雾剂,穿了深黑色的一整套长裤子长衣出了宿舍。

女生戴着一只柳潇潇送给她做生日礼物的深黑色卡通腕表。手表显示的是距离晚自习还有十九分钟的七点十一分。

到了晚上九点钟,电视里的新闻主播已经面容严肃地请市民尽量不要外出,预计“韦森特”将带来本市六十一年来最强的一次降雨。

柳潇潇在房间用电脑浏览新闻。微博上有网民传了各种即时照片。路灯映着粼粼的水面,一辆水浸至车门的汽车发动机罢工了,孤零零地停在水中央。有人穿了全套的潜水服,站在屋前似小河般的马路上自拍。纵然穿着雨衣但却全身湿透的记者在风雨中断断续续地播报:

“雨太大了……水已经到了大腿处……”又刷了一会儿微博,柳潇潇站了起来,开了音乐,往右边的厕所去了。

风声,滴落在树叶屋顶的声音,音乐声,水龙头流水的声音。柳潇潇从厕所出来,连着露台的大落地窗似乎看到了一团影子。有一次她睡到半夜,看到落地窗外有诡异的黑影摇晃,她立刻按了卧室床前的警报铃声,一番劳师动众的搜寻,小区的保安终于在花园的一棵大树上找到罪魁祸首——一只不知道被谁放丢了的老鹰风筝。那夜的小洋房的花园灯和风让这只展开两米多的老鹰风筝成了一个神秘的影子。这件事让柳潇潇被森北嘲笑了许多次:“不是说你不仅有男人的外表也有一颗汉子的心吗,为什么连风筝都怕!”

现在——柳潇潇谨慎地走到落地窗前,“唰”的一声将半开的窗帘拉至极限。大大的落地窗外真有一个人影。

她犹豫了一下,看了看自己粉红色公主房,咬一咬牙,终于把窗锁打开。

浑身湿答答滴淌着水的男生走了进来,他的头发被雨水淋湿,一撮撮地垂着遮住半边脸,蜿蜒的雨水似溪流从肩上、衣服上奔腾而下。

“喂,你爬上二楼的露台不怕死吗?”很想这么说,但看着浑身都散发出“我心情不好别惹我”的黑色雾气的顾森北,柳潇潇忍了,从衣柜里拿出一条大浴巾扔了过去。

“森小魔,快告诉我一个理由,否则你就完蛋了。”森北却不理她,也没有对这间和柳潇潇走的酷男风完全不搭的公主房毒舌,也不拿浴巾擦拭,只是找了位置坐了下去。“啊!我的沙发!”柳潇潇一声哀鸣,拿了大浴巾走到森北身边,赌气地扔到他脸上,一边用力地去拽拉他。木木的森北一动不动,柳潇潇把浴巾从他脸上揭开,对上他一双空洞的眼,这才觉得不对劲。

接下来,不论柳潇潇如何发飙“你这浑蛋,我是欠你的吗一脸死人相”,还是用温柔得让自己都起鸡皮疙瘩的声音说“森北,说一下话好吗你别吓我啊”,男生都面无表情地蜷缩在沙发上。

音乐仍是低低地唱着:喜欢你好吗,只喜欢你一天好吗?她的手指终于钩起大浴巾的一角,轻轻地按在森北的脸上,一滴雨水,两滴雨水,三滴雨水——许多的雨水被一双纤细的手温柔地拂走了。柔软的白色大浴巾很快就湿了大半,柳潇潇又去拿了一条新的。散发着太阳香气的大浴巾渐渐地吸走了男生身上的水珠。她的手指轻轻地搭在了男生的头发上。和女生柔软的发质不同,男生的头发稍微粗砺,摸上去像是赤脚路过青草丛传来了一阵阵细细的痒。

柳潇潇在森北面前蹲下身去,给他脱下了注满了水的鞋子和袜子。她微微仰起头,只看到他线条硬朗弧线好看的下巴,突然——像被发现了什么一样低下头去。

喜欢你好吗?用所有的树叶覆盖着,假装着谁都不知道,甚至连自己都骗过去的满满的爱。就像一个迷藏的小孩,明明没有人来找,但却一个人在镜子后、树后、河里、草地里拼命地藏匿着。

——不要找到我和我的爱。只剩下自己日日俯瞰审视自己荒芜内心的暗恋。怕男生感冒而调高空调的暖气,自己却热得脸发烫。帮男生脱下一拧就出水的上衣,衣兜里还有手机,怕湿了水坏掉,柳潇潇把手机拿出来。那么恰巧,这时候手机振动了。显示屏上出现的名字那么熟悉,她看了一下木然的男生,按下了接听键。手机那端先是听到看轰轰的庞大雨声,然后是岑小雨的声音:

“森北,森北,你听到了吗——”

“你的电话,小雨找你。”柳潇潇垂下眼眸看。男生从一开始进来便空洞得吓人的眼睛微微地动了一下,他动作生硬地推开了柳潇潇递过来的手机。“森北是为了岑小雨而在折磨自己”——柳潇潇的心尖泛起晦暗的酸意,她的脊背微微地挺了起来。“对不起,小雨。”她在心底无声地说了一句,手指触碰了红色挂断键。所以谁也没有听到岑小雨仍在说着:

“灯全部都坏掉了,这里好黑,森北,你在哪里……水已经快浸过我的大腿了。森北,你不要来了……”还算镇定的声音,但已经带着惊惶。

稍后,男生的手机又接到了一条短信:“我打110一直占线,森北,你能帮我打110求救吗?”但男生被柳潇潇推入浴室换干的短裤,而柳潇潇出房间去拿饮料,搁在小沙发上的手机无奈地振动了三次,终归于寂灭。

时针指在了数字“9”,分针指向了数字“8”。九点四十分。

浴室的灯仍亮着,门关着。里面静悄悄的一点动静也没有,柳潇潇试过敲门,但是只传来了男生移动了一下脚步的声音。柳潇潇托着下巴发呆看一会儿,摸到了遥控器,开了挂在墙上的室内电视。习惯性地选择了平常爱看的频道,漫不经心地看着那个脸削成一条线的韩国男星在卖萌。

他走到柳潇潇身后,一双眼睛直直地瞪着屏幕,脸色甚至比刚进来时还灰白几分。

柳潇潇侧头看到时被吓了一跳。男生的视线不是在屏幕的正中央,而在于屏幕下方一行黑底白体小字——是不知道那个电视台率先发明的滚动小新闻。“本市六十年最强的一次降雨发生在今晚,大暴雨令我市多处地方出现了险情。城隍庙附近有一些老民宅年久失修而倒塌,幸好无人伤亡。东郊公园标志性建筑狮子桥因地势低洼,积水已经超过了两米。狮子桥北侧山体塌坡,暴雨造成泥石流,堵塞了通往狮子桥的道路。目前救援人员正在清理狮子桥通路,人员伤亡暂不清楚。在此提醒市民尽量不要出门,做好防御措施。”

这一行字,重复出现在屏幕下方。柳潇潇手里的遥控器突然被男生粗暴地夺走了,一瞬间轮流换了几个台,终于画面停在了一个本市的新闻台上。身穿橙色雨衣的女记者撑着伞,雨水顺着她的眉眼流下,一束橘黄色的灯光照亮了她的四周,镜头转向了前方。“东郊公园在九点左右的时候就停电了,现在我们的救援人员开着探照灯在清理路面。现在我身边有一位山体塌方前逃出来的市民,听听他怎么说。”

镜头切向了旁边一辆面包车敞开的门里,一位头发凌乱,大概是常住在狮子桥的流浪汉激动地挥舞着手臂:“水已经浸过膝盖了,那个女孩还在那里……我叫她快走,她说她要等人,那个来找她的人手机没接,怕两个人遇不到,那个人会在狮子桥等她……她说等到那个人就会走的……我就先离开了……”

“据这位市民的描述,狮子桥下应该还有一个女孩,暂时我们无法联系到这个女孩,希望看到这条新闻的热心市民提供线索,也希望那个女孩等待的人主动和我们联系。”女记者拂去脸上的雨水,镜头又一次拉远。

“怎么啦?”柳潇潇一脸困惑。“啪”的一声,是男生手上的遥控器掉了地上,他的眼睛涨得通红,脸却越发地青白,拿起沙发上的手机,疯了一样回拨电话。要接通啊要接通啊——男生握着手机的手冒出青筋,听到的只是“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请稍后再拨”的机械提示女声。

像哪里伸来一双无形的手点燃了男生心脏里的炸药——男生的耳蜗里传来导火线燃烧,爆炸的轰鸣声,无数的碎片裹着冲天火光扑了过来。

男生颤抖着打开了未看短信。“森北狮子桥很危险,不论你到了哪里收到短信立刻回去。”

From:小雨。时间:九点二十分。之后还有一条:

From:小雨。时间:九点三十五分。

“什么?小雨她在东郊公园?在狮子桥?”站在森北身后也看了这两条短信的柳潇潇抓住了森北,指甲深深地掐入了男生的肌肉里。视线里有无数的黑点。

被拉着坠下的沉重心脏,激起了漫漫的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