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在女生有限的记忆里,“妈妈”这个词就像是盲人眼里的世界,是黑色的。

“滚开啦。”

“记住,狗和……你不准上我的床!”

“小雨,别怕别怕,姐姐在这里!”

“但凡有姐一口饭吃就有你一口饭吃。”

“罗天宇,这是我妹妹上大学的钱,你一分都不能动!”

在女生有限的记忆里,“妈妈”这个词就像是盲人眼里的世界,是黑色的。妈妈姓肖,懂事后她再没叫过她一声“妈”,而是以一个陌生人的口吻称之为“肖女士”。

“你也会被那个贱女人抛弃的,我等着那一天。”一张脸狰狞着,双手狠狠地掐在了她娇嫩的手臂上,用尽了全部力气诅咒她。这是曾经在夜里哄她睡觉,用蒲扇为她扇风,轻而温暖抱着她的奶奶。

而自爸爸死去后,每天晚上都听到号啕大哭像一首催眠曲,翻来覆去也不过是那几句:“我的儿呀,你死得好惨啊,你为什么要听那女人的话去西藏收购什么破虫呀草呀,一斤涨个三万两万的就买了你的命了呀。”

“你那死鬼老爹脚一瞪,我养了你二十几年,那贱女人!呸!狐狸精!二十多天也守不了。”

“要是她敢走出这家门我就杀了她!”

但是,就在一个星期后的一天,被发现躺在了**的老人身体僵硬,她爬上床去靠在奶奶的胸前,几个闻讯来的亲戚一见吓了一跳,连忙把她抱下来。

“干吗呢?”肖女士掐她的手,指甲又长又利。“奶奶冷,盖被子。”她一边笑一边说。旁边的几个亲戚一脸悲戚地看着她。二十七岁的肖女士虚荣、物质,婆婆的丧事办完了,她很快就卖了原来住的小公寓,得了一笔不小的钱。恢复单身就可以去夜店,就可以没日没夜地去赌。不久后,认识了一个英俊的小白脸,比肖女士还小几岁,时常把衣领竖起装酷,却又油嘴滑舌。那似乎是肖女士最快乐的日子,她更频繁地去美容院,做了双眼皮,离子嫩肤也花了好几万。

有一天晚上肖女士抱着她,一边说着“是酒店小开呢,我真没想到好日子还在后头”一边闭上她不再年轻的浮肿眼皮。迫切做着“嫁入豪门做少奶奶”的肖女士几个月后梦碎成一地小玻璃,闪着冷光。

那“酒店小开”哄着她投资,卷了她的钱跑了。不服输的女人哪里跌倒哪里爬起。她不再让男人花她一分钱,只想把男人的每一分钱都抓在手上,过了一两年住在地下室的日子,她遇到了一个比她大二十岁的丧偶男人。那男人很老实,笑起来都散发着来“来骗我吧”的憨厚气息。

那年她六岁了,被带到一个新家。其实也不算是新的,虽然男人还是花了一番心思的,但是“那墙纸土掉渣了”、“什么开着超市其实也不过是一个杂货店老板”之类的话当着她的面肖女士说了好几次。不过即使是一直修着她的长指甲鄙夷不已,肖女士却不再化浓妆衣着性感地到外面“偶遇”男人。她操劳家事,对男人温柔、体贴,俨然一位好太太。新爸爸姓岑,她喜欢他宽厚的手掌和大熊一般的笑容,连带着,她也喜欢那个比她大十岁的姐姐岑悦子。十六岁并不算大,但这是相对于“六岁”而言,“可以轻易地将糖纸撒开”、“坐在柜台帮爸爸收线的样子好成熟”、“严肃的时候有一点怕人(坏蛋一定怕姐姐)”诸如此类,小小女生的世界里有了一个厉害的姐姐,夜里睡不着,“风太大吹开窗户”、“树的影子好像妖怪”、“太黑了”,总有一大堆的借口和理由让她从小房间偷偷地跑到姐姐住的另一边。

“姐,吃糖啦。”小小的爪子举起了一颗糖。姐姐居高临下看着,细细的眉皱了:“滚开啦。”一次又一次。多少次,爬上了那张并不大却柔软得像云朵的床,闻着姐姐柔软黑发上的洗发水香味,被严厉地告诫着:“记住,狗和……你不准上我的床!”

“家里没有狗,只有我。”她傻傻地回答。姐姐气得背过身去,可是第二天醒来,一条小毛毯熨帖地盖在她的小肚子上。在肖女士去买菜要花上半天的周日下午,姐姐不情不愿地带上她去游泳,一路没给她一个好脸色看。她太高兴了,这是她第一次去游泳池游泳哎。即使是阴沉沉的,大暴雨将至,她也趴着池边扶栏不愿走。热闹的泳池渐渐地只剩下她和姐姐,她笨拙地搭在游泳圈里,像一只小鸭子,岑悦子赌气一个人游到深水区。公共泳池的水散发着难以形容的腥味,岑悦子潜入水里,睁大眼睛看,居然让她看到了本该清澈的水里有奇怪的黏糊状**。恶心!她想也不想游开,就在这时候,右腿突然传来一阵“痛到让腰不由得弓起”的**。“糟!抽筋了”——冒出来的念头有些残酷,岑悦子试图按照求生教材里讲的放松肌肉,但呼吸已经开始困难起来了。水渐渐地没过了她的头顶几十厘米。

就这样要死了吗?“泳池里也会有人被溺死”会成为新闻里的笑话吧?为什么是我这样倒霉?

为什么是我?强烈的不甘像一只贪婪的老鼠无止休地啃咬着。耳畔似乎听到了小女孩的哭声,绵延细长。

那个匆匆跑过来的泳池救生员被一阵小女孩的尖叫和哭声拉来,“是哪个大人这么粗心丢下小孩子”,但是一看到深水区扑腾着水花,他的脸色苍白起来,他还不想丢掉这份工作。

被救上来的岑悦子没有遇到恰好出现的王子,是四十岁的泳池救生员大叔给她做的人工呼吸。后来也果然上了新闻,女生的脸打了马赛克不情愿将自己的丑剧夸大在世人面前,但称职的救生员兴高采烈地接受了采访:“大雨快来了,所有人都去浴室更衣,我正在做工作记录,突然听到小女孩凄厉的哭声。嗯……没错,关系非常好的两姐妹,还年幼的妹妹哭得上气接下气,一脸‘姐姐要死了我也不活了’(众:这是哪儿寻来的想象力丰富的配角大叔)……”

好不容易做了一次伪英雄的泳池救生员在电视上如何吹嘘并不影响到女生在泳池员工作室休息了十几分钟后,被一轮轰炸式的关怀后,迫不及待地掩了脸坐上了回程的公共汽车。

最后排的座位上,岑悦子除了脸色有些苍白,别的没什么大碍,但是——“差一点就绝望了”的遭遇并不是轻易就能忘记的。从来有一次那么接近过死亡,那些害怕、恐惧、不甘就像是被一个巨大的容器勉强地收起来,在情绪快要崩溃时,争后恐后地倾泻下来,和无边的水一起密密麻麻地将自己包围住——单单想想就让人又一次不可控制地战栗起来。

低下头,六岁的小女孩已经在怀里沉沉地睡熟了。用力地哭了那么一场,又受了惊吓,从坐上公共汽车便勉力拉开的眼皮渐渐地沉下去。

这是她第一次抱着这个妹妹——软软的绵绵的一团,将自己放心地托付给了她的一个小生命。

等到女生反应过来,她的唇已经轻轻地落在了小女孩还带着消毒水味道的头发上。

渐渐地习惯了像小狗一样哼哼着赖在**不愿意回她自己房间的小女孩,也渐渐地习惯了一个还算温馨的四口之家的样子。

“这样过下去也不错呀”——脑子里有时会冒出这样的想法,“不知不觉背叛了亲生母亲”的羞耻感已经很少出现了,况且“因病去世的亲生母亲不知道入轮回多久了,或许魂魄早喝了孟婆汤不记得前世的事情了”。

而且,岑悦子谈恋爱了。和一个叫做罗天宇的男生。

瘦、高,眼睛有些灵活得过头了变成“贼眉鼠眼”——总之是一双不安分的眼睛,同一个学校同一个班。男生先追的女生,追了许久,女生也没点头。那时女生衡量男生的标准单纯而天真:第一要长得帅,长得不帅就得成绩好。罗天宇这两样都没有,但偏偏罗天宇有一颗为泡妞而不惜自我牺牲自我摧残的心,他或许不见得有多喜欢女生,又或许只是女生的拒绝让他觉得在兄弟里丢了脸,他屡败屡战,到最后整个学校的女生熟的不熟的都会劝岑悦子:“有个那么爱你的男朋友多幸福!”女生没挡住政势是一颗来自于××品牌的糖衣炮弹。那个牌子囊括了一切爱美女生的梦——包包鞋子香水手表珠宝。对并非官二代富二代的高中生来说,是一个极遥远的牌子。但女生生日的那一天,男生给女生一瓶天蓝色的香水,“献了一次血”、“早餐没吃一个月”、“卖了还有八九成新的手机”……一系列的不安分因素在某一个时间发酵成了谁也预测不到的子弹,威力巨大,射中了女生的心。

有一个愿意倾尽所有、付出一切对你好,那个人一定很爱很爱你,你会得到幸福的。所有人都这样想,但谁都无法估计到,如果这个人本质上是一个人渣怎么办?

之后的十年,女生辍了学,做过了许多工作,在社会下层苦苦挣扎,她受过许多苦,但所有的艰辛心酸都不及男生对她的伤害。

一个沉溺在网络游戏里的大龄男青年,年轻的时候为了买装备等级而荒废人生。按照“砖家”们说是“一时失足”,但等到了该成家立业的时候,还不务正业挖空心思使着法子将女朋友赚的辛苦钱拿到虚拟的网络上去挥霍就不可原谅了。

欺骗,谎言,劈腿,暴力,堕胎,流产,女生守着最初记忆里的少年,慢慢地忍受了下来。

“姐,别傻了,他还拖着你不肯分手,是因为他找不到比你更好的!”小女孩已经长大,“趁现在还年轻,还可以重新开始。”

最终让女生痛下决心的却是,她藏在床垫下的存折不见了。愤怒得无法自已,一间间网吧寻了过去,找到了那个叼着烟、脸庞笼罩在烟雾里模糊而冷冰的男人,她看着那男人充满着血丝的眼睛无神而呆滞地盯着电脑屏幕,突然悟了,那个记忆里的小小少年已经魂飞魄散不复存在,眼前的这个男人只是一个别的灵魂占据了的躯壳。

“罗天宇,这是我为妹妹上大学而存的钱,你一分都不能动!”

在众目瞪瞪下被甩了几巴掌,女生却不管不顾地扑上去,缠咬啃绝不放手,网吧里众人都围了上来,脸色冷漠的网管上来解围,她如愿收回了那张还没被取走钱的存折。

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地回家,已经是夜里十二点了。出租屋后面是臭气熏天的垃圾堆,她怕吵醒妹妹,蜷缩在小厨房的煤气炉旁,委屈地咬着嘴角,嘴唇上乌青的血痕越来越深。

十年感情覆水难收,早是该断了,惯性无法阻止一次又一次潮汐般的伤痛。“重新开始”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梦,最好已然荒废,她没有一份体面稳定工作,堕了几次胎,身体早就被摧残得不成样子,更何况下一个男人就会是“好人”吗?

“求求你放过我。”之前提过了的“分手”因罗天宇的无赖纠缠恐吓而未能了断,这次女生电话打过去,却是机械女声“该用户是空号,请查询后再拨”。不久之后便辗转听说罗天宇为了钱来得容易而去抢劫,被逮住了去吃牢饭的消息。

那一刻,一点也没有难过,相反,却是“终于放下了一个很重很重的包袱”的轻盈感。

冬夜越来越冷,她只着单衣缩在角落,寒气快要她的脚冻僵了。一只蟑螂从角落里爬出来,大摇大摆地爬过角落里那一团阴影。她看着那只蟑螂在她的赤脚上停留,却懒得动一动。

“姐,你怎么在这里?”模糊中,一个小小的身影闯过了进来,拧开了灯,看着了脸色灰沉嘴唇冻得乌黑的姐姐,一下子飞扑过去,探了探额头温度,半拽半拉低将人拉到**,一床大大的棉被盖了上去。朦胧间,她只记得自己冻得麻木的双腿被放入了一个温度恰恰好的地方。

“脚怎么这么冰啊,要暖一暖才好。”棉睡衣的扣子解开,一缕缕寒气争先恐后地涌入,小女生却眉都不皱一下,将姐姐脚放入了胸前,温暖的皮肤传来了热量,绵长如丝。

看似无知觉的岑悦子眼角渗出了泪,她忍了很久才明白。被伤害或许只让人咬紧牙根挨下去,但被呵护被爱却会让人忍不住心尖一酸,流出泪来。

校园一处安静的楼梯拐角处,一蓬开着白色小花球的藤蔓从四楼到垂下来。

单手叉着腰,头发短短的女生不禁问道:“这就是你和你姐姐……故事,我第一次听你说哎,没想到悦子姐她这样……”想说“命运坎坷”又觉得太过不忍,干脆沉默。

而讲故事的女生的头埋得低低的,不知道是不是哭了。“所以啊,我很担心。”

“担心什么?”柳潇潇挥一挥手,大大咧咧地坐在楼道中央,“有新的男人出现在你姐姐的世界里不是好事吗?”

“你不懂的。”岑小雨扬起头,眼角处果然有揉过后发红的痕迹,“潇潇,你命好,一生下来就是白富美,你不知道这个世界都多肮脏。”她慢慢地转动着手上新得发亮的手机,“伤了脚就能住单人病房,随手赠予的礼物如此贵重,我每次去都遇不到的神秘男人,这一切都让人担心。这世界才没有那么多灰姑娘的故事,我姐她更没有水晶鞋。”

想着安慰岑小雨却被当成“幼稚无知”象牙塔的白富美小姐不由得在心底发出了一声“靠”,但她深深明白现在不是反驳岑小雨的好时机,于是只得无奈地搔了搔头:“既然你觉得不对,还不赶快去告诉你姐姐!”

良久,岑小雨摇了摇头:“我不敢。”

“呃?”

“我怕那个突然出现的男人不是姐姐的良人,却又盼着那男人就是姐姐的良人!”

静静的楼梯拐角只听到了某处传来了蝉撕心裂肺的鸣叫,一声比一声高。

“所以,你想赌一下是吧?”

“嗯。”

“……”

“事实上,我和姐姐的故事还远远不止刚才方讲的那些。”

人生就像是一艘在大海上航行的船,你不知道你是否能顺利地达到目的,还是会去撞冰山?就好像岑悦子终于愿意接纳**多了一个黏她的小尾巴,那时她永不知自己的未来和小小女童牵绊有多深。

肖女士在某一天突然消失了。这个某一天确切时间是在一年一个月零十天后,也即是憨厚老实的男人终于把家庭财政大权,存折储蓄房产证身份证逐渐移交给肖女士后的一个星期。

男人还跑去派出所报了案:“老婆失踪之前一直都好好的呀,前一天晚上还熬了浓浓的鱼汤亲手端上来的。”

男版祥林嫂的悲剧让邻居们唏嘘不已。“早就瞧出那女人一脸**相,学什么不好学抛媚眼!”

“一出门见了男人就像闻着了腥味,往我家那位身旁凑了好几回,幸好我家那位是个正经人!”说话者后怕地拍着心口。

“忒忍心,将女儿留了下来自己跑了,也不怕遭天谴。”肖女士大概真不怕报应,她被“酒店小开”卷走了钱后,装“良家妇女”报应了另一个无辜的男人,连肉带骨头都吞下了。存款,只剩下一毛六角。

房子?被卖了。

“你老婆在一个月前买给了我,收款收据房产过户都在这里!”

更绝的啊,那房管局管理人员拿出了一张男人的死亡证明,不晓得肖女士花了多少钱使了什么功夫,竟然伪造出这样一张的证明。

男人将房管办证人员和肖女士告上了法庭,最终判决是下来了,买卖合同无效,但男人须得赔偿被骗购房者。更让人崩溃的事情又出现了,男人经营的小超市在银行抵押货款了,到期还不上款项,银行将小超市同仓库货物一并收了。

肖女士是一个魔头,而她的女儿自然是……小魔头。男人将浴缸放满了水,头靠在浴缸沿呵呵地笑,小小女童脸朝下被摁入水中,等到差不多时候就让小女童上来吸几口空气,然后又摁下去。

那么小的一个孩子也有求生的欲望,她拼命挣扎,却换来了更为残忍的手段,拿绳子绑住脖子拴在浴室铁窗上,一想逃脱男人就拉紧了绳子。

呼吸不了空气是什么情形呢?被摁在水里也好,脖子被绳子勤紧也好,都指向了一个词“窒息”。

脖子上的青紫勒痕不论多么触目惊心,四个月后,六个月后,一年后便会淡得看不见。连头皮带血扯落下来的头发也会渐渐长得浓密,幼年时开水不小心到在身上的火烫疤如今也只剩下浅浅的白印子……身体上的恢复远远比你想象中的要强大,而封存在精神里的伤害也比你想象中的要顽固得多。

多少年以后,女生还记得那一夜近在咫尺的继父一双疯狂的毫无理智可言的眼睛,也记得那一夜兜面而来的酒气。

因了这个,“酒香”这个词对她来说是认知中的永不想探索的盲区。

岑悦子那天学校因为高三联考而下午放假,她用钥匙开门似听到了微弱哭声——再一凝神细听,却又没有。

在“要在钥匙孔滴一些香油了”的想法中,门锁终于“哒”的一声开了。一进门,女生愣了片刻。客厅像一个杯子、桌椅、衣服横尸的战场,几乎没一块地儿是可以落脚的。浴室里有声响,稚嫩的哀叫只响了一声,就像是被突然掐断的录音带戛然而止。

“不会是遭贼了吧”——女生在一地狼藉中选了一个空啤酒瓶,紧了紧身上的书包带,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湿漉漉的浴室砖面上有斑斑的鲜红色血痕,混在水里渐渐地消融,但却还能让人一看就辨出是血。似小狗一般脖子拴着绳子的小女童在溢满水的浴缸里不知死活,披散着头发的男人是力竭了还是酒疯发完了,像一团揉了又揉的面巾纸软趴趴地瘫在墙边。

“爸!”

“啪”的一声,女生吓得手里的啤酒瓶摔在地上,冲过去从浴缸里捞出了小女童。冰凉的身体,幸好还是软的。

“姐……”勉力地撑开了眼皮,连嘴唇也苍白着的小女童发出微弱的声音,“冷……痛……”

“小雨,别怕别怕,姐姐在这里!”她将浑身找不到一处干的小女童紧紧拥在怀里,眼角扫到脸颊上、膝盖上、手臂上正慢慢沁出血珠的伤口,心尖上像是被谁在那里剜了一样。

一个月后,酗酒父亲的尸体被人发现浮在了河面上。岑悦子穿着丧衣跪坐在灵堂,白色的招魂旗被风吹得哗哗响,小女童一双手紧紧地抓住了她的衣袖,她转身去安抚地拍了拍小女童的后背。

旁边是平时并不常见到的三大姨四叔七老姑,一众大人悲天悯人,一脸庄严地八卦着,把她和小女童当成透明。

“那个女人是存了心要骗他的钱。他傻傻地自己去撞枪口,反正一个巴掌拍不响,但凡他能眼睛擦亮些,心思清明些就不会落到这般地步。”自视高人一等的聪明人。

“现下那女人的小孩不是还在这儿吗,要让那小孩母债女偿,哪有那么白白便宜的事!”义愤填膺者。

“留下这一个孤女以后日子要怎么过呀?”有一个人提了话头,但见众亲戚都漠然地避了过去,她犹讪讪地自己搭自己的话,“真不知道那狐狸精怎么下得了手,害这么一家子家破人亡。”

提到狐狸精,楼顷刻便歪了,三大姨四大姑七大婶以研究学术的精神探讨了“狐狸精大概都长什么样子”、“迷惑男人的手段不外乎一二三……”、“男人为什么那么贱就爱喝那口迷汤”……场面热烈到让人忽略了此时身处男人追悼会上。三大姨忽望向躲在岑悦子身后的小女童,语音尖厉:“瞧瞧,那锥子似的下巴,那双乱勾的眼睛,一看也是个不安分的。”众人目光一齐逼视,附和的声音渐渐多了。小女童胆怯地又往姐姐身边挪了挪,跪坐着的女生垂落在腰间的手握成拳头,忽地站了起来,看着三大姨四大姑七大婶:“那女人那女人,小雨是小雨。”

灵堂里一下噤了声,但不过片刻又炸了锅一样。“忒没良心的,真以为那是她妹妹!那是杀父丧家的仇人女儿!”

“一双眼睛瞎了,辨不了黑白,我们白白操心却让狗给吠了。”

岑悦子默默地听着,腰却挺得更直了。叫人想不到的事情却突然发生了。一直乖驯到甚至有些懦弱的小女童忽然龇牙咧嘴地扑到了其中最壮嗓门最亮说话最尖酸的胖女人脚边,亮出一排贝壳般牙齿,狠狠地对准胖女人的小腿肚咬下去。那胖女人哀号了一声,槌子似的手却不迟钝地一下下地砸下去,许多人围着,纷纷搭手帮忙,但那小女童的狠劲让旁边的人看得心头都一寒——这要咬在自己身上没准早痛晕了。

那跪坐着的女生站起来慢慢地走近的时候,拉扯的、捶打着的都下意识地静了,只听到女生一字一顿地说:“小雨,松口。”

小女童脸上尤有不甘,却听话地站了起来。做姐姐的伸出手捋顺了小女童凌乱的头发,慢吞吞地说:“做人啊,不能因为别人没有道德心自己就失了道德心。”小女童呆呆地表示听不懂。女生又柔声说:“假设有一只狗吠了你,你会不会也学狗蹲在地上去吠它?”

“我不会。”

“呃,这就对了。”岑悦子是已经十七岁的女生,并不像一个小孩子,她牵了小女童的手,跪回了原来的位置,似乎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

“姐姐——”小女童在身后低低声地说,“要是她们还吠,我一定还想做只狗。”

女生没说什么,只是握紧了小女童的力多了一倍力气,她垂下头,本已哭干了的眼眶里一片酸涩。

这么几天,她在灵堂上哭昏了好几次,哪一次不是肉乎乎的小手帮她揉着心口,一睁眼看到的便是小女童依赖的眼睛。灵堂进进出出的那么些人,真真正正伤心的或许只有她和小女童了。

去殡仪馆的路上,一辆有一些年头的车,后车厢里只有一具棺木,她和小女童。

“怕不怕?”她的手颤抖反握着小女童,低声问。“不怕。”小女童的嗓音软软的,“姐姐也别怕。”到头来,只有一个女孩子看出了她的惶然无依。小女童的手臂从她身前伸了过去,环抱住了她的腰,头贴在她的胸前。

她整个人软软地靠在车体上,全身的力气都流尽了。过了不知多久,胸前粗糙的麻制丧衣被泪水湿了一大片。她扳过小女童的脸一看——这个才七岁的孩子脸上竟有成年人才会有的苍老,仿佛岁月在她身上特别地沉重特别凄怆。

“小雨,不是不怕吗?怎么啦?”话还没说完,腰被一双细细的手臂抱得更紧了。小女童的声音带着哭腔:“姐姐……会不会像她们说的一样……不要我……”一段话断成了好几截才说出来,原来“哽咽”是真有其境,一个人带着哭腔说话,声带就像是被扯紧了一样,极艰难地控制着,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这一刻,女生的心底有什么东西像是被电触了一下,滋滋地冒出了烟火,她身上的力气慢慢地回来了,身子也坐直了,一直垂着的手轻轻地揉了揉小女童的黑发,声音低低的:“小雨,以后但凡有姐一口饭吃就有你一口饭吃。”宣誓一样的语气。

——这样的记忆,并不算得上美好,但偏偏又有着一种无法言述的“温情”。只不过这温情里带着一种谁都想避开谁也不愿重温的伤痛。

不愿意记起。但也不想忘记。

有一阵细细的风吹过白色花球,碰撞间发出了轻轻的声响。柳潇潇单手抚额,眼睛垂下来望着地面,眼眶微微发热。她并不是一个善感的人,但此刻却觉得自己胸口被来自于遥远宇宙的潮汐淹没,仿佛下一刻满满的潮汐就要从体内涌出体表。

两个人从暑假补课到现在已经认识了半年多一点了,双方都不是太喜欢讲家庭隐私的人,这是她第一次听到小雨的故事。和姐姐一起生活,几乎从没说到妈妈,而爸爸,印象中倒有一次岑小雨请了三天假后来说是爸爸的大祭日这样的记忆。手头并没有什么零花钱,用了好几年的古董手机在同龄人中显得有些不一样,但除此之外,和任何高中女生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夜里也会猫在宿舍被子下打着手电筒看各式《××欧和××叶》之类的才子佳人的戏本子。男生缘特别好,但收到情书和被告白时也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其实就是一个很普通很正常的高中女生。那些曾在她生命中出现的阴影,却似乎并没有令这个女生变得懦弱、避世、不相信别人。相反,她的眼睛干干净净,活得快快乐乐。

——反倒是自己,一丁点的事也要闷在心底发霉。柳潇潇站了起来,她本来就比岑小雨高了许多,轻轻一拉,岑小雨便被拉至胸前,单手揉着岑小雨的头发。两个人默默地站着。

一个是还呆呆地沉浸在故事里,为了姐姐的未来而惘然的女生,另一个是平常并不善感,但一愁起来就很难拔出来的中性女生。

旁边走廊这时恰好有一男一女经过。女的揉了揉眼睛,惊讶了:光天化日之下,就有人这样搂搂抱抱,让魔鬼陈逮住了不是要在政教处喝一天的茶?男的见怪不怪:这有什么,又不是(消音)……女的仔细一看,却又更惊:咦,居然是蕾丝边?男生:什么蕾丝边?哪里有蕾丝边?女生一脸鄙夷,和没文化的人一起显得她也没什么档次,她稍稍拉开和男生的距离:那……那男的,不,那女的不是高一的柳潇潇吗?这一对就是学校里传说的那一对!

男生一脸茫然。女生赶紧扯了扯他衣袖,示意他快走,好心地给这传说中的一对留下私人空间。

一个小时后,学校BB论坛上一个热帖诞生了。禁忌之恋:翻滚吧,蕾丝边!下面跟帖大致是以下几类。

一支持类:追求真爱无罪。凭什么男男就是潮流就是时尚,女女就得下地狱?

二吐糟兼愤世嫉俗兼老子天下第一兼不说点惊人的话不能显得自己与众不同类:柳某某那人妖,岑某某那贱人,谁来收了她们,这个世界就净化了。

三中立类:孔子也提倡中庸之道,我们一小人物有必要和圣人站对立面吗?

两个当事人对这些热议并不知晓。岑小雨很少上网,而柳潇潇是不屑于逛校园论坛的。错过了食堂的饭点,柳潇潇念叨着“非海鲜大餐不足以治愈爷一颗忧郁的心”,拉着岑小雨在下班拥挤的人流中走到了海鲜城。女生的眼睛还有被揉红的痕迹,她看着马路对面得上十层台阶才看到金碧辉煌的大门气,意识清醒了。“太贵了这家。”

“这我还吃得起。”柳潇潇无所谓地耸了耸肩,红灯开始闪烁,正打算拉岑小雨过斑马线。

岑小雨却忽然睁大了眼睛,看着对面正走过来的人流,双脚像生了根一样。

“怎么啦?”柳潇潇奇怪地问。女生脸色陡然苍白,看得出正拼命地忍着,但眼睛里的愤怒却是柳潇潇第一次见到。熙攘的街道,正是人流高峰期,这个十字路口不算顶繁华,但人流也不算少。路对面正走过来的行人中有推着单车,车篮子放着食物的中年女人。有脸色灰扑扑提着公文包穿着西装的小职员。有一对爷孙,孙子的手上抓着一只气球。有几个是放学归家的学生。还有两个男子,右侧的男子年龄不大,大概是二十岁上下,头发染成干枯的稻草色,穿着黑色小背心身裤,一流流氓小混混的样子。左侧的男子年龄大些,脸色苍白,像是那种常年不见太阳的,头发短短的刚留出一点,叼着烟,神色阴沉,瘦得有些可怕。

岑小雨忽然单手拽住了柳潇潇,飞快地朝着相反的方向跑去。沙沙沙。这是疾速的风吹过耳膜时留下的声音。突突突。这是心脏像鼓点一般密集地跳动的声音。就像是进行了一场长跑,身体早已超过了负荷,血液以超常的流量流经心脏,越来越快,心脏也似欲挣脱胸腔的束缚狂奔出来一样难受。

不。不是因为奔跑的原因,而是因为——愤怒,或许还有恐惧。

“怎么啦?”柳潇潇手扶着街边树的树干,一阵咳嗽。岑小雨抬起头,用力地吸气,呼气,再用力地吸气,吸气,手指甲深深地掐入了手臂处,低声说:“那个人……那个人……”然后她的声音戛然而止,那个她躲着的男子居然从柳潇潇的身后走来——“应该是在红灯的时候就被发现了”,她只剩下这种麻木的想法了。她想再跑,但双脚却像是失去了支撑一样一动不能动了。

那个男子的速度并不慢,很快就来到女生的面前。近看这男子的脸是一种青灰白,隐隐看得见皮肤下的青筋,非常瘦,一只鸡爪似的手拿掉了嘴中叼着的烟,扯动了嘴角,似乎是笑了一笑:“你们搬到哪里去了,我怎么总找不着呢。”

极度让人不舒服的语气,阴冷偏偏让人觉得猥琐的表情。柳潇潇在之后坐在餐厅里犹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回忆:第一次见到活的嗑药仔哎。

“小雨,是认识的人吗?”此时的柳潇潇偏过头,疑惑地在岑小雨耳边低语。

而那时,被巨大的恐惧控制了的女生并没有听到好友的问句,只是死死地她瞪着那个男子一眼,拉着身边的柳潇潇,“跑到哪里算哪里”——脚步刚刚踏出了一点点,手腕就被抓住了。

冰凉得像蛇皮一样的男子的手扣在了女生的手腕上。“你想怎么样?”她下意识地吼出了这句话。“哟,长脾气了。”大概是因为挣扎的关系,女生的校服衣兜里的手机露出了一角,男子充满血丝的眼睛露出了一种奇异的光芒,他突然放开了女生,手却诡异地伸长,将女生衣兜里的白色手机拿了出来。

“不会是山寨的吧?”男子将手机拿到了眼前反复地看着,另一个一直跟着男子的稻草色头发的年轻男生一下子凑过来,贪婪地看着手机。

“宇哥,是××哎,我一直想要的!拿在手上倍儿有面子。”年轻男生兴奋地嚷嚷起来。

岑小雨的脸色变得通红,她冲过去,想去抢回手机,但比她高许多的男子举起来的手明显她所不能企及的高度。

一直沉默着柳潇潇忽然往前一冲,踮起脚一跳,伸手一捞,动作一气呵成,居然让她从两个贼兮兮地研究着“是不是山寨机”的男子手中抢回了手机。这一次换中性美的女生用力拉住了看呆了的岑小雨,往着街边的一个小巷子钻了进去。

“别跑。”身后传来了气急败怒的吼声。“抢手机啦。”那稻草色头发的年轻男生居然发出了这样颠倒黑白的哀号。

一直往前跑,全身的力气像是冲到了一个不可能到达的爆发点。看到一个人烟繁杂的菜市场,两个女生极有点默契地冲进去。

人多好混鱼真是颠扑不破的真理。躲在一家生禽的档口后,假装认真挑选禽类的两个女生被一群叫喊着“给我这只”、“抓错了”、“要母的,不要公的”、“不能便宜吗,明明别的档口一斤只买十块零五”的阿姨淹没,躲在里面看着那两个男子从店门前跑过去。又等了好一会儿,那两个男子又原路返回后,才灰头灰脸地挤出来。

当然没有心情再吃什么海鲜大餐了,就近找了一家小餐厅坐下来,柳潇潇一会儿拍着头发一会儿拍着衣服,确定没有什么“鸡毛鸭毛鹅毛兔子毛”黏在身上。

“我有羽毛讨厌症哎。”柳潇潇打了一个喷嚏,“以前关熙童最爱的就是头上戴个羽毛发箍,弄个波西来亚风格的羽毛腰带,连书包也要挂个羽毛饰品,弄得爷我有心理阴影。”

一边说一边偷偷地看着岑小雨,对方的情绪明显是低落至了谷底,无论自己怎样插科打诨制造话题,岑小雨却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

“那男子……”柳潇潇犹豫了一下,还是违背了“不探别人隐私”的原则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原以为岑小雨并没有听到,但是一直眼睛垂下看着鞋子的女生突然抬起头,低低声地说:“是我姐姐的前男友——罗天宇。”

“就是那个该死的浑蛋呀。”难怪岑小雨的反应那样不正常。“每一次姐姐提分手,罗天宇都一直纠缠着不肯,有一次他把姐姐的门牙都打掉了。”最痛恨的是恶狠狠地威胁着“要分手就一起死”的人其实并不见得还爱着姐姐,只是不舍得放开赚钱养他的金钱提供者罢了。如果不是他突然被抓进监狱,那么匆匆搬离原本的出租屋也不见得能成功。

遇上一段腐烂的爱情一个烂男人,也不是想割掉就割掉那么容易。

“那以后怎么办?”

“我不想告诉姐姐,让她白白担忧,能躲着就躲着。”是无奈的口吻。

“目前来说也只能这样啰。”柳潇潇自责,“都怪我,要不是拖你出来吃饭也不会遇见。”

“不怪你,这地方那么小,早一天晚一天的事而已。”岑小雨腾出手拍了拍柳潇潇的手臂。

已近黄昏,天边犹有一道白线般的光。

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白背心T,隐隐可以看见腹肌的男生偏偏长着一张娃娃脸,他单手转着篮球,身上汗珠在浅浅的阳光下闪着金属般的光泽。

在他的右侧,则是单手插在裤兜里慢吞吞地走着少年森北。经过嘈杂的菜市场,拿着篮球的男生熟稔地跟这个打招呼“李婶,豆腐买不掉可别睡不着哦”,跟那个打招呼“沈叔,要不要帮忙呀”。

“我妈没来拿?”娃娃脸男生轻松地接过了十几斤的鱼丸袋子。

老板娘笑了一笑,眼角的鱼尾纹争先恐后地跑出来:“小子,你爸和你妈又吵架了,你妈拿着菜刀追了你爸绕着菜市场跑了一圈,大概这会没什么心情吧。”

“唉——”男生尴尬地搔了搔头发,跟鱼档口老板娘告别后脚步又加快了几分,一回头,一张脸都皱起来,“你怎么一脸幸灾乐祸?”

森北似笑非笑:“又不是遇见第一次。话说你爸跟你妈都这么一大把岁数了,一吵架你妈拿菜刀你爸就跑,但没几个小时后两个人又像是分不出你我的连体婴一样,这不正是把肉麻当有趣的真实写照吗?”

“你小子的,净说风凉话,我还想着回去怎么好好劝架呢。”高曦叹了一口气,“喂,你擅不擅长这个?”

“什么?劝架吗?”男生领悟了,他骄傲地扬起头,“我爸妈一直恩爱得没让我有这个机会练手。”

“嗤。”高曦忍不住把手里的篮球扔了过去。

森北笑嘻嘻地接住了,走快两步,空着的手提住了高曦手里鱼丸袋子的另一边,没想到那么重,手被拉得往下坠,连忙稳住。

从菜市场东大门走一百米左右,三间店面的龙凤茶餐厅遥遥在望。

茶餐厅主要是做的菜市场街坊邻居的生意,虽然这时是正常吃饭的时间,但菜市场犹未散档,所以茶餐厅里十张圆桌有一桌让人坐了的奇景让高曦不由得看了几眼。

“咦——是……柳潇潇和岑小雨哎。”高曦话刚说完,只见森北竟条件反射般地挡了脸,嘟囔着:

“男人婆?男人婆在哪里?”循着手指的方向望向角落里两个脸色阴沉的女生,男人婆是熟得闭上眼睛也能想起的那副装酷的样子,而岑小雨……嗯,脸色有些苍白的岑小雨蜷曲着身子坐着,是心情不太好吗——那双细细的,像笼着烟雾云雾的眼睛。

发生什么事了吗?那双眼睛难过得让人的心像被一只小虫子啃了一口,微微刺痛了一下。“不想看到那双眼睛被阴霾所笼罩”的单纯念头从灵魂的最本质处升起,男生朝前走了几步陡然停了下来,他突然用手捂住胸口愣住了。难道那些棒子剧里写着的“我想要守护你”就是这样的一种冲动吗?

怎么可能?是想太多了吧。男生突然自嘲地以手抚了抚额头,再看着岑小雨,刚刚那种又酸又麻的感觉似乎没有了。他决定不理岑小雨。

“男人婆。”森北以超过平时热情度80%的夸张口吻打了招呼,在柳潇潇“你今天吃错药了吧”的眼神下坐在了离岑小雨最远的柳潇潇右侧。

因为知道是儿子的同学,高妈妈特意从厨房出来打招呼,骨架高大,又黑又壮的高妈妈刘海吹得很高,嗓门很大,说话像机关枪:“小姑娘爱吃什么尽管说,我们家曦曦平常多赖你们照顾,今天阿姨请客管你们吃到饱,哈哈,别跟阿姨客气,不吃到撑不准回去……”

高爸爸这时候也从厨房出来,和又高又壮的高妈妈相反,高爸爸身形瘦弱,白净斯文,看到高妈妈像老鼠见到猫一样,下意识缩了缩头的样子令几个人都笑了起来。

一边被儿子推着往厨房走的高妈妈的洪亮嗓门仍隐隐传来:“你说你爸这人总掂不清轻重,到了饭点生意好的时候,他那几个棋友叫他下棋,他居然就屁颠屁颠地去了……没拿菜刀,是我恰好在厨房切黄瓜听到后赶了过去!呸,什么拿菜刀赶了你爸一路的,你李婶她们乱嚼舌头而已……给你爸留面子,我有啊。要不是还想着老高是我家男人,我早就一槌子砸下去了,还用得着好言好语地伺候他!”

听得柳潇潇扑嗤一声笑出来,森北也觉得有趣,但他来得频繁,高曦父母吵吵闹闹的事他见了好几回也就见怪了怪了。只是,眼角微微一瞥,离得远远的女生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周遭发生的事情,只是无意识地将手机翻来覆去地颠倒着,那一副被谁欺负狠了的小白花表情真让人觉得不舒服。

难得一起吃个饭,就得应该开开心心的,总不能让她一个人影响了其他人的心情吧。“自私的岑小雨”——男生下了结论。

等到上了四菜一汤,四个人围着吃的时候,高曦竭力推荐他妈妈的拿手绝活金针菇红焖小鲤鱼,见到了岑小雨不怎么动筷子,便好心地挑了一条想要夹到岑小雨碗里时,半路让一直冷眼看着的森北给劫了。

“好吃,好吃。”他一边说一边故意地嚼得更加使劲。天色暗沉了下来,但茶餐厅的生意这时才火爆起来,菜市场里收了档口的李婶沈叔郑伯伯携家带口地来吃晚餐了,高曦扎着一条围裙,像模像样地上菜端菜。

向店小二高曦告了别,三个人走出了茶餐厅。幽深曲折的小巷,路灯洒下了橘黄色的光,遥遥的天边有几颗明亮的星子稀疏地装点着夜幕。柳潇潇犹在岑小雨耳边说话:“继承了高爸爸的小白脸和高妈妈的大骨架,难怪高曦能集‘萌’与‘Man’于一身呢!”见到岑小雨没什么反应,心底叹了一口气,拉着岑小雨的手不禁用了用力,声音也放缓了,“小雨,别想那么多了,不会运气那么差又遇到那衰人吧,以后小心点,也不见得他就找得到你们。要是那衰人敢来欺负你,爷的拳头……可不是吃素的。”中性女生眼睛挥了挥拳头,说不出的帅气。过了许久,才听见岑小雨低低声地“嗯”了一声,但是感觉到岑小雨的手更用力地反握了过来。

特意走了一条和刚才完全不同的路。并不是住宿生的柳潇潇在桐灯路口上了公共汽车,不放心地叮嘱:“森小魔,你可得好好地把小雨送回学校!”

和柳潇潇的101公共汽车完全相反方向的201公共汽车在街对面候车亭,转向走一段路找斑马线绕过去。一路走过去,坐上了车,男生想说什么,但是该说什么呢?

“你今天怎么啦?”——这句话是那种探人隐私的八婆才会说的,显得问话的人无知又愚蠢。

“我不知道你为了什么不开心,但人总是要往前看的,许多年以后再回头,你会觉得当时以为天大的事其实只不过是芝麻粒大而已。笑一笑,什么就都过去了。”——劝诫哲理类的聊天更不符合此时的情景,男生为自己脑海里的这一番文艺腔十足的话酸倒了,他用力地晃了晃头,决定和岑小雨聊聊天气学习饭否……为什么一定要聊天呢?因为这是社交礼仪啊,男生一点也没觉得自己执着纠结着找话题有什么不对!他清了清嗓子:“明天去省城考试,你都准备好了吗?”稍等片刻,女生没有反应,他不耐地侧过头去看,只见女生垂着头,完全看不见脸,倒是一头黑发在浅浅的光线下如水波**漾,让人想拂手揉一揉。

完全不知道是处于什么样的神游状态,但是很明显,女生此刻根本就是把自己封闭在了一个罩里。男生看得见里边的女生,但就是触碰不到。这种认知让男生在之后的路程沉默了。

距离学校已经近了。大概快到上晚自习的时间。街道两旁的小吃店大排摊蛋糕店饰品店咯显萧条,几乎没有什么人,所以视线中的女生的身影在淡淡的路灯下显得特别寂寥。

第一次见到岑小雨时,这女生正从楼梯上走下来,蹦蹦跳跳的步伐像一首跳跃的乐曲。而现在,在一株株街道树下的阴影里,似有一双双无形的手正从地面下冒出来沉沉地抓住了女生的脚一样,女生走得又慢又重。

看到这样死气沉沉的女生,男生心底的那么一丁点的微末烦躁像是被轻轻的一阵风吹走了。他转回身,正想说话,下一秒,却见到女生眼睛睁大了看着他的身后,脸上露出了一种奇怪的表情。在男生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迎面的女生快步跑了过来,一头扑进了他的怀里。

隔着薄薄的校服外是一双湿热的小手,搭在了腰间,像是有呼吸一样,让男生的腰痒痒的,而比他矮了许多的女生头伏在了他的胸前,是嘴唇处正对着心脏吗?一呼一吸之间,潮热的气息循着皮肤的纹路爬了进去。

男生的理智让他的手搭在了女生的肩上,稍稍用力想推开。“拜托了,抱抱我。”从胸前传来的声音闷闷的,带着沉重的鼻音,抵御着男生推开的力量,而结果是,因为害怕被男生推开,女生更紧地更近地抱住了男生,连原来搭在男生腰间的手也变成了姿势更亲密的——双手交叉形成一个圆圈环住了男生的腰。

两个男子从他们身边慢慢走过。头发染成稻草色,脸上只差贴着“不良少年”标签的年轻男子肆无忌惮地盯着他们,还给了森北一个猥亵的笑容。而他的旁边走着的白得连皮肤下的血管青筋都瞧得见的三十岁左右的男子明显对这高中性的卿卿我我把戏不屑一顾,脸色阴沉地走了过去。

岑小雨的指甲在这时候几乎掐入男生的腰肌里了。“这两个是岑小雨认识的人吗?”男生若有所思地看着渐行渐远的两个男子,再低头看胸前的女生——和男生完全不同的,像是一折就会断了一样的柔软身体。他的手缓缓地抬起来揉了揉女生的头发,声音也放轻了:“别怕,他们走了。”

耐心地等待一会儿,女生才慢慢地有了动静,她扬起脸,在浅浅浅的灯光下一张巴掌脸怯生生的,就像是一只被大雨打湿了翅膀的小鸟儿一样。

“他找到学校来了?怎么办?”

男生下意识地回答:“是恰好经过也说不定。”女生的眼睛里闪过一株光彩,但很快就暗淡下去,摇了摇头:

“一定是看到了我穿的校服才找到学校来的。”

“那个人的谁啊?”果然还是没忍住。女生却一副不想多说的样子,望了望校门方向,垂下眼睛:

“刚才,刚才谢谢你了。”语气带着能分辨出来的不好意思。这时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已经拉开了正常范围之外。隔着一米远的女生弯了弯眼睛,露出一个比哭更难看的笑容:“到学校了,我先进去了。”

“啊……”他还想说些什么,还想伸出手去揉揉女生皱的眉,但是最终点了点头说,“好。”

同样不是住宿生的男生往着候车台方向走了几步,在一株茂盛的绿色大树下停住,缓缓地转过身去看。

不远处朦胧的光线中,其实早已什么也看不见,但男生的眼睛里似乎有那么一个身影——似一个小黑点长久地驻足在眼眸深处。

是想,抚平你皱巴巴的脸。是想,驱散你眼睛里暗淡的情绪。

是想,把你强笑的脸庞拉一拉,扯一扯,变成一个真正的快乐的微笑。

岑小雨,你怎么不快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