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8.毕业

碍,他也给自己开解得差不多了,于情于理都该回来复工了,不过他想起自己对钟云从的承诺,便想着再偷出一两天的空闲,于是临时改了口,“那个,还是不太舒服,可能要再养两天。”

当着局长的面说谎,纵然是他,也不免有些心虚,眼神飘忽了两下,不着痕迹地与对方的目光错开。

宗正则吃过的盐不会比苏闲吃过的米少, 一眼扫过去, 就看透了七七八八,不过也没拆穿他,只是皱着眉打量他:“既然没好利索,你不好好待在医院,瞎溜达什么呢?”

“在医院待得太无聊了,过来找熟人叙个旧。”

“哦,顺便抓个通缉犯?”

宗正则唇边浮起的冷笑让苏闲知道自己扯的谎真的挺拙劣,于是他讨好地笑了笑,不再说话。

宗正则摇摇头,嫌弃地挥挥手:“行吧行吧,还有什么私事赶紧处理,这阵子局里事挺多,尽快回来帮忙。”

苏闲赶紧行了个礼:“是!”

他正要离开,忽然又被叫住了:“对了,你那检讨呢?”

苏闲身子一僵:“才一晚上,哪写得出来,再宽限几天吧?”

宗正则微微一笑:“好。那就等你回来的时候交吧。”

苏闲悄悄地松了口气,心里忍不住嘀咕:年纪大了,记性怎么还这么好呢?

从治管局离开之后,他径直往城西的方向去,打算到朱慈的住处看看。

老实说,他现在手上也没什么线索,既然盈盈说钟父跟朱慈有关系,那就干脆还是从朱慈这边入手吧。

只是朱慈人已经死了,记忆也被抹得干干净净,只能从她的身外之物查起。

朱慈生前住的是一幢独栋别墅,位置很偏,远离闹市,孤零零地伫立在围墙之内。

别墅两层半高,红瓦白墙,远远地看着还是挺气派的,只是走近了细瞧,那点残留的华美就伪装不了了,墙面斑驳,爬藤疯长,草皮枯黄,整个建筑透出了一股子枯败的气息,如同一袭爬满了虱子的锦袍。

不久前,苏闲来过一回,那次是很多人一起来的,他们从屋子里搬出了朱慈的尸体,并且将整个别墅都搜查了一遍,在确认没有遗漏什么重要线索之后才走。

所以他其实并不怎么抱希望,跑这一趟,实属无奈之举。

室内比室外还要凌乱得多,毕竟经过了一次地毯式搜索,他们少不了翻箱倒柜,屋子里的摆设东倒西歪,加之有一段时间没住人了,积了一层灰,不流通的空气沉闷浑浊。

苏闲掩着口鼻,避开满地的杂乱,漫无目的地巡睃过一个个房间。

经过一条走廊的时候,他的脚步慢了下来,目光为挂在两侧墙面上的油画所吸引。

几幅画是如出一辙的抽象风,线条纷乱,色块斑驳,意味不明,叫人看得一头雾水。

它们被刷成蜂蜜色的橡木框子装裱起来,大概已经挂了相当长的时间,画框的颜色变得暗沉,而画布上则出现了许多微小的不规则的龟裂,它们筑成了一道道沟壑般的纹路,只有走近了才看得到。

苏闲一幅幅看过去,发现这些油画出自同一人之手,右下角的署名为“肖隐”。

他思索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肖隐是谁——朱慈的丈夫、曾经的梦川市第一富豪,其实他才是这幢别墅真正的主人。

只是这个人已经去世很多年了,他的死亡时间甚至早于病毒爆发。

苏闲对这个人的认知,也仅限于“朱慈的亡夫”这个身份,至于其他信息,他一无所知,也是现在看到他的作品才知道,原来这位富豪还擅长作画。

至于画得好不好,以苏闲那不怎么样的艺术修养实在是看不出门道。

不过还挺像那么回事。

苏闲没怎么把这些油画放在心上,反倒对它们为什么会被展示出来感兴趣——以常理度之,这个举动的背后多多少少透露出朱慈对亡夫的怀念之情。

可朱慈这个人,算是个正常人吗?

比起早逝的肖隐,苏闲对朱慈熟悉得多,虽然这个印象也截止于多年前——朱慈与他母亲俞琬曾是闺中密友,两个人是大学同学,算是志同道合,病毒爆发后,两人共同创立慈幼院。

因着这份交情,苏闲小时候对这位朱阿姨也是极为熟稔的,在他更早的记忆里,她是个温婉秀丽、气质极佳的女子,同他雷厉风行的母亲形成了鲜明对比。

那个时候,比起大大咧咧还不怎么慈爱的母亲,苏闲更喜欢温柔的朱阿姨。

朱慈对他也是极好的。在那个物质极度缺乏的时期,他三天两头就能从朱阿姨那里得到新玩具和糖果,简直羡煞了别的小孩。

“真羡慕你,有个这么好的孩子。”他曾经听到朱慈一脸落寞地对着母亲喟叹,而他母亲则是手忙脚乱地安慰她。

“你知道吗?我多想有个他的孩子,可惜……”

不知道为什么,朱慈的这句话,他一直记到今天,小时候听不懂,现在却明白了。

她提到的“他”,应该就是亡夫肖隐。

苏闲的心情相当复杂,回忆里似乎都是朱慈对他的好,可事实上,这个看似柔弱无害的女人,很可能是害死自己母亲的凶手。

而他在得知此事之时,朱慈已经死了,想报仇都不能。

他加快脚步,穿过了这条走廊,推开了尽头的房门。

这个房间不算宽敞,陈设简单,仅有桌椅床柜,唯一的优点是有一整面的落地窗,光线明亮,而且正对着小花园。

可惜现在已经没有什么风景可赏了,反倒是一片凋敝萧瑟,让人触景伤情。

好在“伤春悲秋”这个词跟苏闲八竿子打不着,他一走进去,立马就进入了正题,在之前的那次调查中,他算是把别墅摸了个透,这间应该是朱慈的卧室。

他拉开衣柜门,里头挂了好些女性衣物,他扫视了一圈,没什么发现,正要拉上柜门的时候,却意外地发现角落里还有一些男士的衣物。

款式和质地都很讲究,虽然看起来仍然挺括,但还是透出一股子陈旧的气息,至于衣服主人的身份,自然也呼之欲出了。

看起来,她对亡夫真是非同一般地怀念。

不过苏闲怎么都不认为这些衣服能跟钟云从他老爹有啥联系,所以他很快又转移了目标,去翻别的地方。

他在另一个抽屉的角落里找到了一大摞信件,拆开之后,一目十行地扫过去,发现原来是当年肖隐写给朱慈的情书。

据说朱慈的出身相当平凡,当初与肖隐结缘,也算是现实版的童话故事。

苏闲草草地将信件全部翻了一遍,没看出什么异样,想了想,还是把这些信拿了出来,准备带回去好好研究。

半个小时之后,他已经将这个卧室又彻底搜了一遍,半点跟钟致远有关的线索都没找到。

虽然是意料之中的事,但他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到沮丧,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怕让钟云从失望。

他心头涌上一股烦躁,又尽力按捺了下去,耐着性子,又环视了一圈。

他的视线缓缓地巡过屋子里的陈设,依旧是单调又刻板的模样,没有任何的特别之处……

等等!

他的视线蓦地停留在床头正对着的墙面上,那里有一个四四方方的矩形印记,看着像是个相框的痕迹。

相框?看那个尺寸,很可能是镶着结婚照之类的照片。

苏闲还记得,原本自己家里,父母卧室的床头,也挂着他们的结婚照。

所以……相框为什么被取了下来?里面的照片呢?

想到这里,苏闲冷不丁地倒吸一口冷气,他总算意识到哪里不对了——这座别墅里里外外,处处都流露出朱慈对亡夫的缅怀,既然衣服、情书都保留着,那为什么整个卧室里,连一张肖隐的照片都没有?

其实不只是肖隐,连朱慈自己的都没有,严格地说,是这整座别墅里连一张照片都没剩下。

因为没看见,所以他一开始根本就没注意到这个问题,现在想想,的确很反常。

如果朱慈是个不爱照相的人也就罢了,可那墙上的痕迹明明白白地显示出,那里曾经悬挂着相框,而且挂了很久,否则不会留下那么深的印子。

难不成是她临死之前,把她和肖隐的照片全烧了陪葬?

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还有一个更大的可能性——有人刻意把肖氏夫妇所有的照片都取走了。

至于为什么,大概是不想让人看到。

这样的手段,很容易让苏闲想起一个人。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将所有照片席卷一空的契机估计就是上次的地毯式搜索,那一回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被朱慈的尸体吸引,没有参与到搜索中。

一定是那个人的意思。

可那个人为什么不希望他看到照片?

假设是为了朱慈,那没有必要,他对朱慈熟悉得很;这样一来,就只剩下第二种可能性,也是唯一的可能——因为肖隐。

有人不希望他接触到肖隐的照片。

为什么?

照片是干什么用的?是用来记录的。

一个人看到一张照片,最直观的印象便是上面的人或物。

答案很明显了——那人不希望他知道肖隐的长相。

可推测出了一个答案,苏闲却陷入了更大的疑惑之中。

看起来,那个死了快30年的肖隐身上也藏着什么玄机。

否则那个人——也就是宗正则,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苏闲的第一反应是回局里问个清楚,可很快他就顿住了脚步——既然宗局一开始就不打算让他知道这件事,那估计他问了也不会有结果。

想到这一层,苏闲不免有些焦躁,不过他没有让这种糟糕的负面情绪控制自己太久,他走到窗边,把窗户推开了一个缝隙,清新的空气灌了进来,他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拉过一张椅子坐下,开始思考宗正则这么做的理由。

毫无疑问,他不着痕迹地让人把别墅里的全部照片都收走,是不想让自己看到,可为什么呢?

他左思右想,也没想出自己跟肖隐能有什么联系,因此,他把自己从中排除了。

如果这件事本身其实与他无关,却又不得不回避他,他只能得出一个结论——那根源大概在一个跟他关系密切的人身上。

一旦他知道了,那个人也很可能就知道了。

在这个“孤岛”里,称得上与他关系密切的人,屈指可数。

再加上宗正则那般谨小慎微、瞻前顾后,他要隐瞒的对象很明显了。

苏闲的心缓缓下沉——难不成,肖隐跟钟云从有什么关系吗?

一瞬间,他脑子里闪过好几种猜想,他又将它们一一毙掉了——不会的,太离谱了,肖隐都死了快三十年了,钟云从不过二十出头,又是在外边长大的,能有什么关系?

他吐出一口气,蓦地起身,带上该带的东西,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坐在这里凭空猜测没有任何意义,他打算先试着弄来一张肖隐的照片什么的,再做决定。

宗正则不想让他看到肖隐长什么样,他还偏偏就要看。

要是寻不着,他再去找领导问个清楚好了。

他再一次穿过那条颇具艺术感的长廊,只不过这一回他满腹心事,再没有闲情逸致驻足欣赏墙上的装饰画了。

苏闲正琢磨着上哪儿打听肖隐的长相,冷不丁背后一凉,有种被窥视的感觉。

他猛然转身,厉声喝问:“什么人?”

他身后的过道安安静静的,半个人影也无。

走廊两边都是墙壁,没有什么藏身之处,唯一一间屋子在另一头,也就是他刚刚出来的,朱慈的卧室。

可此时房门紧锁,也不像是有人进出过的样子,而且那门是他亲手锁起来的,应该不会有问题。

当然,一旦有问题,那肯定不是小问题——潜伏着的很可能是异能者,一般人是做不到一瞬之间销声匿迹的。

也正是因为如此,苏闲才这般谨慎。

尽管没发现什么蛛丝马迹,苏闲依旧没能打消疑虑,他索性反向而行,沿着旧路又走了一遭,重新回到被锁起的卧室,又细细地检查了一遍。

仍然没什么发现。

他皱起眉,开始疑心自己是否太过草木皆兵了。

他耸了耸肩,转过身,第三次从这走廊经过。

这一回,他有意放缓了步伐,目光掠过两侧悬着的油画,心想它们估计也要嫌他这个不速之客烦了。

穿过大半条走廊,一切都还很正常,他正要松口气,脚往前一迈,那种刺骨的被窥视感又一次席卷而来。

苏闲有些恼火了,面色不善地扭过头,一切如故,完全没有人迹,他愈发愤怒,正要发作的时候,目光无意识地挪转,恍然间,却意外地对上了一双眼睛。

他怔在了原地。

的确没有人窥视他,凝视着他的,是一幅画作。

那副悬挂在他斜前方右侧墙面上的油画,不知何时,浮出了一张栩栩如生的面孔。

苏闲倒吸一口冷气,愣了片刻之后,又小心翼翼地往前迈了一步,旋即,那副面容又化为了一堆杂乱无章的色块。

后退一步,也是如此。

看样子,这幅画的作者玩了个小技巧,只有在特定的角度和光线下才能机缘巧合地见到其中暗藏的人像。

苏闲回到原来的位置,人像重新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他难以置信地盯着那张脸。

那张……他很熟悉的脸。

画里的人……究竟是谁?

一个显而易见的猜测如同气泡一般冒出水面,顷刻间又爆开,彻底地搅乱了他的思绪。

苏闲不敢再往下想,他双拳紧握,手背青筋浮起,须臾,又缓缓松开,他努力让急促的呼吸平复下来,同时慢慢地走了过去,伸手取下了那幅油画。

百密一疏啊。

在下属把那幅暗藏玄机的画像呈上之后,这是宗正则唯一的感想。

没想到肖隐那家伙还留了这一手……真是吃饱了没事干!

宗正则心头火起,面对着苏闲复杂难言的眼神,也没什么好脸色:“原来你就是去忙活这个了?”

苏闲没理会自家领导倒打一耙的质问,他直视着对方的双眼:“画里的人……是谁?”

宗局长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鼻翼两侧的纹路也跟着**了一下:“何必明知故问?”

苏闲闭了闭眼:“这就是你千方百计防着我的原因?”

宗正则手里把玩着一支钢笔,瞅了他一眼:“是。不过说到底,我也是不想让你为难。”

苏闲呼吸一滞,嘴唇动了动,最后还是艰难地问出口:“画里的人,跟他是什么关系?”

这个“他”说的是谁,不言而喻了。

宗正则自然也不会不明白,他的笑容透出些许无奈的意味:“你猜得到吧?”

那个昭然若揭的答案一直像一团阴云一样笼罩着苏闲,只是在得到明确的肯定之前,他总是存在那么一丝侥幸心理,此刻宗局长一句无可奈何的反问却将他那点侥幸击得粉碎。

“怎么会?”苏闲急切地问道,似乎想反驳些什么,“肖隐死了都快三十年了,他才二十出头,怎么可能……”

宗正则抬起一只手,打断了他的质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可以去跟你那位医生朋友咨询一下,生孩子的方式,可不止一种。”

他一句话就把话头堵得死死的,让苏闲哑口无言,好半晌,苏闲才有气无力地开口:“他母亲呢?是……朱慈吗?”

“我不知道。”出乎意料的是,宗正则干脆利落地摇头,“朱慈那个女人,从来不按常理出牌,我不知道那孩子跟她有没有关系。”

“那,云从的出生,跟她一定有关系吧?”苏闲的面色相当难看,“说不定,跟‘生命之树’也有关联……”

按照宗局的说法,那个计划里,也有一部分孩子是通过人工的方式诞生的。

这一次,宗正则没有否认:“应该是吧,但具体的内情,我也不清楚,那女人早就疯了,做事从来不能以常理度之。”

“既然你知道她是个疯子,为什么还纵容了她这么久?”苏闲冷冷地发问,语气里多少有些不恭敬,好在并没有触怒宗局。

宗正则疲惫地往椅背上一靠,按着眉心:“你问我为什么?因为‘孤岛’需要她,需要她的财力、威望,不只我们,隔壁综管局也是一样。”

所以她就可以为所欲为了?苏闲把这句冲到嘴边的质问硬生生地又咽了回去,他有预感,一旦问出口,话题会陷入一个死循环,而这样的过程,他已然经历过一次了。

算了。

他摇摇头:“我知道了。”

他拿起画框,想走,却感到手中的画像有千斤重,他的手颤抖了一下,油画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宗正则叹了口气:“你要是不想带着,可以放在我这里。”

苏闲张了张嘴,下意识地想拒绝这个提议,可舌头临时转了个弯,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宗正则看出了一点端倪,挑起半侧眉尾:“我问你,你敢不敢把这件事告诉钟云从?”

这个问题仿佛绳索一般紧紧地勒住苏闲的咽喉,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也在扪心自问:你敢吗?

答案是否定的。

他不敢去想,钟云从知道这件事时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宗正则无声地叹了口气,随即轻敲了两下桌面:“放下吧。”

这一回苏闲很顺从,俯身把画框靠在了一条桌脚上,也没打招呼,就浑浑噩噩地往外走。

宗正则也没留他。

走出那道门的时候,鬼使神差一般,他又回头望了一眼,大概是先前的角度选得好,这一眼,他又看到了肖隐的那幅自画像。

直到此时,他才惊觉其实肖隐和钟云从长得也不是一模一样,轮廓五官约莫有八分相似。比起年轻的钟云从,画里的人显然要年长一些,也显得成熟了几分。

不过最显著的区别还是两人的气质——钟云从大多数时候都是活泼外向的性子,温和中还掺着点讨人嫌的天真;至于肖隐,他并不了解这个人,但在这幅自画像中,可以明显看到他有双阴郁冷漠的眼。

这可以说是天差地别。

这样的两个人,真的会是父子吗?

苏闲冷不丁地想起钟云从的正牌老爹——钟致远,其实他也没见过,不过钟云从曾经画过钟致远的肖像,到现在,他脑海里只剩下个囫囵的印象。

一个白胖和蔼的老头儿,总之外貌上跟他儿子一点都不像。

苏闲挫败地发现,光看脸,肖隐是钟云从的生父的概率要大得多。

他到底还是没有把自己的发现告诉钟云从,只推说没有找到有价值的线索,钟云从不疑有他,那份信任反而令苏闲愈发过意不去。

可比起抱歉,他更担心钟云从承受不了真相带来的打击,纠结许久,他仍决定暂时保持沉默。

等到了合适的时机再说吧。他心想。

可什么时候才是合适的时机,他毫无头绪。

任杰终于回来了,在临近毕业的前夕。

那时候的钟云从已经顺利地通过了射击课程,正在进行格斗训练,他能够从霍璟手下走过10招。

或许听起来没什么特别的,可于他而言,已经是巨大的突破了,乐观的钟学员如是安慰自己。

“你这样是拿不到优秀的。”霍璟双手插兜,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刚被他撂倒的钟云从。

钟云从的气还没喘匀,却不忘露出一个讨好的笑:“那合格应该够了吧?

我的目标就是合格。”

霍璟脸一沉,目光不善:“你再说一遍。”

“不说了。”钟云从做了个闭嘴的手势。

霍教官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还不够,给我继续练!”

钟云从等他走远之后才爬起来,正半蹲半坐唉声叹气的时候,眼前忽然出现了一片阴影,他打了个寒噤,还以为是霍大教官去而复返,他扬起一张苦瓜脸:“您就让我歇口气吧……”

话说了一半,他却愣住了,触目所及,并非凶神恶煞的霍璟,而是许久未见的任杰。

他瘦了不少,两颊上的肉都瘦没了,显得颧骨有些突兀,脸色也有些苍白,好在眼睛很有神,看起来似乎恢复得不赖。

“好阵子没见了,”任杰微笑着开口,“你进步了很多。”

钟云从从震惊中缓过神来,惊喜交加:“任杰!你的伤终于好利索了?

太好了!”说着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对不起,这段时间都没怎么去看过你……”

“用不着,我还是喜欢清静点。”任杰摆摆手,又瞥了他一眼,挑挑眉,“你还打算继续偷懒吗?”

钟云从赧然一笑,正要起身的时候,对方却伸出了一只手,他愣了一下,然后紧紧握住,借着他的力站了起来。

站稳之后,钟云从正要把手收回来,却发现对方似乎并没有松开的意思,而且力道越来越大。

他的手被攥得隐隐作痛,他看了一眼面沉如水的任杰,苦笑起来:“看来你恢复得真是不错,力气很大。”

任杰沉默了一会儿,而后开口:“钟云从,跟我较量一番吧。”

“啊?”钟云从下意识地以为是指异能方面的较量,自然而然地想起他们上回的博弈,那次他便是险胜,此时任杰大病初愈,自然更不占优势,他不好乘人之危,只好委婉拒绝,“下次吧,今天我状态不是很好……”

“不是比异能,而是体能。”任杰意有所指地望了一眼霍璟离开的方向,“就像刚才你和霍教官那样。”

钟云从愈发头大,体能一直都不算是他的强项,但这将近三个月的锻炼也不是过家家,提升效果还是很明显的,虽然没法跟霍璟、苏闲那样的怪物比,可比起以前的自己,乃至未受训的一般人,都要强得多。

任杰肯定不算是一般人,可他刚刚出院,而且差不多有两个月没有参加集训,钟云从对自己再没自信,也不认为这样的任杰能够赢过自己。

不过这样一来,是不是很容易打击到任杰?

任杰是个骄傲的人,加上先前在训练营的地位超然,要真输给了他,他还真有点担心任杰会接受不了这样的落差。

他不是擅长掩饰的人,任杰一见他那副瞻前顾后、犹豫不决的模样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眉梢微扬,扯了扯嘴角:“你就觉得自己一定能赢我?未免也太有自信了吧?”

言毕,他便挥出了一记左直拳,钟云从一惊,好在反应不慢,偏头避开。

任杰跟着又是一记右横踢接上,钟云从暗暗地叹了口气,知道任杰并不是在开玩笑,便神色一凛,开始认真应对。

约莫三分钟之后,任杰被撂倒在地上,钟云从意外地发现,自己好像学会了霍璟先前对付他的那招。

无论如何,也算是个意外收获了。

这一回轮到任杰躺在地上喘气了,钟云从也没急着把他拉起来,而是蹲下来陪他。

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任杰的脸色,看到他微微合着眼,看起来有些疲惫。

钟云从心里咯噔了一下,不确定自己是否出手太重了。

“任杰……”他欲言又止。

任杰睁开眼,冲他笑着摇摇头:“我果然不是你的对手了。”

“别这么说,”他急切地想安慰对方,“你才刚出院……”

“没有那么多理由。”任杰双手撑地,支起了上半身,“不如就是不如。”

钟云从张了张嘴,一时之间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放心,我不会钻牛角尖的。”任杰拍拍他的肩,“现在是不如你,但再过段时间,就不好说了。”

钟云从一愣,随后欣慰地点点头:“那你可要加油!”接着又大大咧咧地拍着胸口,“不懂的可以来问我。”

任杰斜了他一眼:“夸了你两句,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啊?”

钟云从耸耸肩,心底很有些难以言述的喜悦,他索性也席地而坐,同这位小别后重逢的好友东拉西扯地聊起天:“最近以柔怎么样?”

“挺好的,就是这段时间太麻烦她了,她都有点累瘦了。”

“她对你是真好,你可要好好对人家姑娘。”

“这还用你说?”

“不是,她跟你妈怎么样了?”回忆起任母,钟云从仍是心有余悸,“你妈看着就不好对付……”

果然,他一提这话题,任杰便愁容满面:“还是老样子。”

“啧啧,果断点行不行?拖得越久,越有你受的。”

“那你说怎么办?”

钟云从笑:“问我干吗呀?我又不用处理婆媳关系。”

任杰仍在发愁:“就假设一下,要是你是我,你会怎么办?”

“呃……想象不出来。”钟云从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妈没这么难搞。”

两人这样天南海北地扯着,都很默契地没有提起任琰。

那之后的日子,任杰几乎是废寝忘食地训练,拼命地想把因伤病而和大家拉大的差距缩小,钟云从看在眼里,担心他的身体状况,却也不好多说什么。

虽然知道任杰不是容易多想的人,但劝慰的话说出来,还是很像风凉话。

于是他干脆全都咽回去。

正式考核那天,天公不太作美,一大早就阴沉沉的,到了傍晚,竟下起雨来。

考核的项目与平时的训练项目大同小异,目的就是要让学员们将他们这三个月的所学毫无遗漏地展示一遍,只是标准比起受训时期要提高了不少。

好在霍璟本来就是个铁血风格的教官,平日里对他们采用的标准一直都是十分严苛的,和考核标准比起来,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学员们往常怠惰的时候,不免有些埋怨,一部分受不了的就直接退出了,至于坚持下来的那部分,可以说是轻而易举地通过了考核。

直到这时候,顺利通过的准毕业生们才懂得感谢霍教官的用心良苦。

这其中,自然也包括钟云从。

他拿到了85.5分,勉强够到了优秀学员的标准,其中大部分的功劳源自射击及精神力测评这两项,其他的都只能说还过得去。唯有在枪械与精神力这两部分,他还算有点天赋。

不过话说回来,他觉得自己纯粹是侥幸,可事实上,这一届学员大多天赋平平,达到优秀标准的寥寥无几,总共60名合格毕业生,优秀学员不过区区3人。放眼望去,钟云从的分数已然是名列前茅。

任杰的努力换来了回报,他跳过了合格的分数段,进入了良好的行列。不过他本人似乎并不是很满意,但也只能接受这个结果。

“这一届的优秀学员是不是有点少?”宗正则双手背在身后,微笑着看向那些年轻学员们。他们的表情很丰富,有的沮丧,有的惊喜,有的很淡定,但无论如何,他们都是富有活力的。

60人里,不到一半的人选择了治管局,大多数人还是觉得任职于综管局会安逸舒适一些。

宗正则不算失望,因为事实如此。

苏闲站在他身侧,很狗腿地为领导撑伞,笑眯眯地回了一句:“就是,一届不如一届了,比起我们当年可是差远了。”说完侧过脸瞟了一眼板着脸的霍璟,“是吧,老霍?”

被点名的人掀了掀眼皮,没理会他。

“嘁!”苏闲回过头去找上司告状,“宗局,您看看他这态度,是不是该管管?”

宗正则冷哼一声:“我看你才是越来越没出息,还学会打小报告了?”

一直闷不作声的霍璟冷不丁地接了一句:“他一直这样。”

苏闲立刻抓住了他的小尾巴,变本加厉地告起状来:“他不也在说我坏话?还当着我的面说!”

宗正则没忍住,给了他一下:“说起来,你那5000字的检讨是不是还没交给我?”

苏闲变了脸色:“这都多久了,您怎么还记得这事儿啊?”

宗正则被他气笑了:“怎么着,你以为我老糊涂了?”

苏闲免不了一番赔笑和保证,领导的脸色依旧不见好转,无奈之下,他只好暗暗地撞了一下霍璟的胳膊肘,示意他帮忙求个情。

霍璟扫了他一眼,唇边浮起一抹冷笑:“宗局,要是他哪天交了,您千万要仔细分辨上头的字迹,可别被糊弄了。”

宗正则闻言睨着某个胆大包天的下属:“我回去之后会把他以前交的拿出来看看。”

苏闲的冷汗涔涔而下,眼刀冷飕飕地冲着霍璟飞过去:你给我记着!

可惜霍璟自带保护盾,视而不见,通通屏蔽。

考核结束之后,便是毕业典礼,由治管局最高领导人宗正则对新鲜出炉的治管局新人们进行训话。

雨势不减,宗正则也不是话多的人,他的演讲并不冗长。

“……我们生在人间地狱,或许还要再可怕一点,尽管如此,但我想你们对家乡的热爱不少于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的人。我们这代人是特别的,在最危急的时刻被赋予保卫家园的责任。我不会推卸这一责任,我欢迎这一责任,我相信你们亦是如此。你们在报名的那一刻就明白将会迎来怎样的未来,也清楚我们将要担负的任务是何等艰难,可我们还是要去做,就算难度堪比修建通天塔。它不会在一个月之内完成,也不会在一年之内或者十年之内完成,甚至不会在我们有生之年完成。但是,让我们去做吧。”

他停顿了一下,沉声道出治管局引以为傲的箴铭——用你的刀,剔去软弱。

用你的血,洗去彷徨。

用你的眼睛,铭记罪与功。

至死,方休。

全场肃穆,方阵里的学员有力而整齐地挥舞着手臂:“至死方休!”

最后一个环节是前辈为20余名后辈带上治管局徽章。

苏闲走到钟云从面前的时候,钟云从的头发已经被雨水彻底打湿,水珠顺着尖削的下巴一滴滴落下。

钟云从冲他微笑。

苏闲按捺住为他拭去雨水的冲动,庄重地将徽章扣在他的前襟上,而后郑重其事地伸出手,说出了他今日重复过无数遍的话:“我很荣幸,能与你并肩战斗。”

明明是程式化的套词,钟云从却眼角微微发热,他握住了苏闲的手:“我也一样。”

今年的20多名新成员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在第一时间正式入职的,只有考核分数达到良好以上的才被允许加入由经验丰富的治管局老人所带领的任务小组。

苏闲不幸被选中,搭档是项羽,带着三个新人组建了一个新的小组。

“头儿,你说咱们这是给人当奶爸了吗?”项羽瞥着三只规规矩矩站着的菜鸟,横看竖看都看不顺眼,“是不是还得帮忙换尿布啊?”

三个新人中,钟云从算是跟这位其貌不扬的大力士很熟了,对他的口无遮拦并没有放在心上,只是淡淡一笑。倒是项羽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好像误伤了人,毕竟他跟钟云从也算有点交情,加上这一位跟自家老大又关系匪浅……“啊,钟儿,哥说的不是你!”项羽悄悄瞄了眼波澜不惊地正在喝茶的苏闲,拿不准上司是什么反应,但这也不妨碍他给自己找台阶下,“你可千万别放在心上。”

钟云从笑眯眯地瞅了瞅身旁两个脸色不是很好看的同伴,连连点头:“不会的,我知道你说的不是我。”

既然不是说你,那就是说我们咯?他一句话拉了双份的仇恨,冯小山和任杰的眼刀都齐刷刷地冲他飞去。

冯小山是个欺软怕硬的,又初来乍到,立时就被项羽的下马威吓着了,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