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9.血案

眉顺眼地不敢多说。

不过任杰就没这么好欺负了,他不卑不亢地开口:“多谢项长官,不过比起为我们操心,您不如先关心一下自己——比如,今天刷过牙了吗?”

钟云从一听这话就知道要糟,果不其然,被刺到的项羽差点跳起来,指着任杰的鼻子破口大骂:“你小子是不是还以为自己是大少爷啊!谁不知道你爹……”

任杰面色骤变。

“项羽,”苏闲手里的茶杯重重一顿,冷冷地转向脸红脖子粗的下属,“你是不是吃撑了?”

项羽还指着任杰呢,怪委屈的:“我……我也没说什么啊,就开个玩笑,这浑蛋就这么冲……”

“玩笑也要有度,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苏闲疾言厉色,“你这么大的人了,还分不清吗?”

项羽见他脸色不好,又觉得刚才自己是嘴快了一点,于是干咳一声,悻悻地摆摆手:“知道了,我不说就是了。”

钟云从悄悄地瞥了任杰一眼,他的脸色依旧阴沉得可怕,不由得暗暗叹气,旋即轻轻地拉了一下他的袖口。

他这个带着安抚意味的小动作并没能让任杰的面色缓和多少,苏闲自然不会看不出来,他也觉得头疼,想了想,他起身,来到项羽面前:“知道错了,就跟人道歉吧。”

“什么?”项羽的反应是意料之中的激烈,不只是他,连任杰都略感意外。

他没想到苏闲会这样处理。

苏闲的声音淡淡的:“不愿意?”

项羽梗着脖子,眼神和语气一样咄咄逼人:“不愿意!我凭什么给这小兔崽子道歉?”

他这气性一上来,又把先前理顺的利害关系全忘了。

“凭什么?”苏闲面色一寒,“我来告诉你为什么。”

“第一,宗局那边下过什么命令,你是不是全当耳边风了?”

项羽神情一滞,任琰的事的确是局里的禁忌话题,再说了,任杰他爹是不在了,他妈还在局里待着呢,那也不是自己能惹得起的。

他后知后觉,总算又把利害关系理清了,被怒火冲昏的头脑终于冷静了下来。

“第二,一码归一码,他是他,他老子是他老子,你给我长点心。”苏闲没好气地睨着他,“于公于私,你都不占理,你说这个歉该不该道?”

项羽被他说得哑口无言,苏闲见他仍站着不动,又凑到他耳边,压低了嗓音:“大家以后是要共事的,别还没开始就给我整幺蛾子。你看着办吧。”

项羽的喉结滑动了两下,而后咬咬牙,灰头土脸地走到任杰面前,难堪得不行,眼睛也不敢看人,眼神乱飘:“对、对、对……”

一句“对不起”卡在喉咙里,怎么都说不出口。就在此时,钟云从又偷偷地撞了一下任杰的肩,后者斜了他一眼,然后耸耸肩:“不用了,就这样吧,我也有不对的地方。”

项羽一怔,讪讪地张嘴:“也不是……我比较过分一点……”

任杰没再吭声。

他们两人之间的气氛多少有些尴尬,苏闲同钟云从却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总算没打起来。

苏闲踱到到任杰面前,迟疑了一下,还是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老项这个人,嘴是欠了点,但为人还是没话说的,你别放心上。”

任杰的余光在苏闲放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上停留了片刻,随后直视着对方:“你现在觉得我有资格成为治安官了吗?”

苏闲笑了一下:“你已经站在我面前了。”

任杰很固执:“你知道我不是指这个。”

“任何通过训练营考核的人,都有资格成为治安官,更何况你的成绩不错。”苏闲的神情严肃了起来,“既然进来了,我就不会怀疑我的同伴的忠诚,至于他的背景出身,对我来说并不重要。”他说完,目光缓缓巡过三名新人,“关于这一点,我对你们一视同仁——我会放心地将后背交给你们。”

冯小山激动得很,直挺挺地敬了个礼:“是!我一定会保护好您的后背!”

苏闲没忍住,在他的娃娃脸上拍了两下:“你先加油长高吧。”

任杰深吸一口气:“我会回报给你同等的信赖。”

苏闲莞尔:“我们每个人,都是你的同伴,每个人都需要你的信赖。”

任杰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方才闹得不怎么愉快的项羽,不承想,后者也恰好偷偷望过来,二人的视线撞了个正着,项羽面红耳赤地别开了脸。

任杰吁了口气,眼底浮起一点淡淡的笑意:“知道了。”

苏闲这下才算是真正地放了心。

他一转头,却瞥见钟云从在背后悄悄地对他竖起了拇指,嘴唇微动。

苏闲看到了他的口型:“帅!”

他不禁哂然。

汽车循着隔离墙缓缓向前。

“一般来说,如果没有特殊情况的话,我们的常规任务就是巡视分界线。”副驾驶座的苏闲回过头看了一眼后座上的三个新人,“可能会有点枯燥无聊,而且基本都是夜班,希望你们能早日习惯。”

钟云从踊跃地举起手:“没问题的!我以前在家的时候也天天熬夜打游戏!”

苏闲瞥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地提起嘴角:“那你过得还真是逍遥啊。”

钟云从讪笑着挠了挠头:“咳咳,都是从前的事了。”

苏闲的脸色不太好看:“除了保持玩游戏的精力之外,还要集中更多的注意力,提起更强的警惕心,毕竟,我们要面对的对手可不是虚拟角色。”

钟云从乖乖点头,冯小山和任杰同样颔首称是。

“不过,”任杰迟疑了一下,还是提出了一个疑问,“异种平日里最常出没的地方是分界线吗?难道它们一直在试图翻越过去?”

开车的项羽啧了一声:“菜鸟就是菜鸟,啥都不懂。”

任杰撇过脸去,权当没听见。苏闲瞪了驾驶座上的人一眼,旋即无奈地笑起来:“你这莫名其妙的优越感哪儿来的?说得好像你当年刚进来的时候啥都懂一样。”

项羽面子上挂不住了:“您能不能别老拆我台?”

他的组长耸耸肩:“行吧,那就麻烦你这只老鸟跟这群小菜鸟解释一下呗。”

项羽怎么听都觉得他在骂人,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浑身上下都不得劲,又不敢不从:“我们夜巡最主要的目标并非异种——它们只是顺带的目标,譬如有不长眼的晃**到了附近,挡了咱们的路,那就顺手解决掉。”

钟云从与冯小山面面相觑,钟云从小心翼翼地开口:“那,咱们主要提防的对象是……人?”

这种说法其实很奇怪,毕竟异种也只是一群病入膏肓的人,可因为他们的生理和精神都被破坏得太厉害,以至于面目全非,使得尚未发病的人在潜意识里便对他们失去了作为同类的认同感。

钟云从说出口之后才发现自己话里的不妥之处,于是很快改口:“防的是东城的人?”

东城的人,就是尚未发病的群体的代称,而钟云从记得,他第一回跟苏闲到西城来的时候,就听对方说过,被隔离墙严格划分的东西城之间,还是有一些冒着风险东来西往的家伙。

大致可以划分为两大类——逃避惩罚的罪犯,以及富贵险中求的走私贩子。

“嗯。”开车的项羽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咱们再怎么严防死守,那些不要命的浑球还是会想方设法地穿越分界线,简直是防不胜防。”

钟云从下意识地侧过脸,透过车窗遥遥望去,百米开外,筑有连绵高耸的金属栅栏和围墙,有带刺的铁丝网、警铃、壕沟、瞭望塔以及雷区,它们在黑夜之中只显露出影影绰绰的线条和阴影,几乎彻底阻绝了人及车辆的通行。

钟云从眨了眨眼:“这样的人,很多吗?”

“也不算很多,但总有那么些人。”苏闲叹气,“就像春天的野草一样,怎么除都除不干净。”

冯小山怯怯地瞅了一眼外边看起来风平浪静的雷场:“难道不会没命吗?”

“会。”苏闲的声音淡淡的,“至少90%的偷越者会遭遇危险,其中大半直接殒命在途中,还有相当一部分不死也要落个重伤,残疾是常事。当然,也有一小撮幸运的家伙能成功穿越,只受轻伤甚至是毫发无伤。”

“唉,运气好的哪有这么多?”项羽摇摇头,手里的方向盘打了个弯,“真有本事能不缺胳膊少腿轻松翻过隔离墙的,绝大部分还是异能者。”

三名新人交换了一个眼色,心里都有了底——说到底,他们最大的敌人还是异能者。

“话也不能说得那么绝对。”短暂的沉默之后,苏闲再次出声,“千奇百怪的异能者的确很难缠,可有时候,那些看起来没什么本事的普通人,为了达到目的,反而会采用更极端的方式。”

任杰有些不以为然:“再怎么诡计多端,也不过是普通人,还能翻出天吗?”

苏闲眼角的余光扫过这个桀骜不驯的下属,无奈地摇头:“异能者同普通人的差距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大,不要小看任何一个人。”

“那怎么也得到霍璟那个程度……”任杰仍是无法完全认可苏闲的劝告,异能者与普通人之间的不可逾越之壁在他心中根深蒂固。身无异能还能让他服气的,唯有霍璟一人。

苏闲也不知道为什么圆滑精明的任琰能养出任杰这么个固执刻板的儿子,他小幅度地耸了耸肩,放弃了与他辩论。

反正以后总有机会让他明白这个道理。

大半个晚上过去了,他们的车子已经沿着隔离墙开了上百公里,其间唯一的异常是有两三只异种组队溜达到了距离他们几米远的地方。

苏闲和项羽没有动作,而是把这次机会让给了几只菜鸟。

“不用下车。”苏闲的手肘抵在车窗上,撑着太阳穴,懒洋洋地开口,“让我考验一下你们的枪法——毕竟成绩都是良好之上的,又是霍璟带出来的,应该不会让我失望吧?”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钟云从身上,“尤其是那位优秀学员,展示一下你的实力。”

老实说,钟云从本来不紧张,却被他那公事公办的语气搞得有点忐忑了。

他肯定是故意的。

钟云从拔枪的同时偷偷瞟了他一眼。

“好可怕!”冯小山还是头一回这样近距离地面对面目狰狞的异种,被吓得够呛,握着枪的手都有些不稳,第一枪直接落空了。

项羽见状不停地摇头,苏闲的眼底依旧残留着慵懒的笑意:“又要我揭你老底了,是不是?”

他的下属悻悻地瞅了他一眼:“我发现你这个人真是见异思迁,喜新厌旧!”

苏闲笑笑,没搭理委屈巴巴的“旧人”,注意力全放在了新人身上。

除了冯小山略有些紧张之外,任杰和钟云从的表现都还是挺不错的。尤其是任杰,直接一枪爆头,干脆利落地解决了一只异种,苏闲毫不吝啬地拍手叫好。

倒是某优秀学员发挥失常,第一枪虽然也打中了,但只是打到了肩膀,对于失去痛觉的异种来说,也就相当于挠下痒。

他自觉丢脸,慌慌张张地补了第二枪,好在这一回终于命中了头部,不过终究失了底气,他心虚地觑了苏闲一眼,没想到对方也正好在看他,只是那眼神里多少有些戏谑的意味。

“我有点好奇,你是怎么在霍大教官的手下讨到优秀学员的名头的?”

钟云从不服气,顶了一句:“那你就不知道了,霍教官他可喜欢我来着。”

苏闲似笑非笑地瞧了他一眼:“我会转告霍璟的,就是不知道他会作何感想。”

钟云从略有些尴尬,为了缓和气氛,他生硬地转移着话题,“现在都凌晨了吧?分界线是不是也快走完了?咱们还要往前去吗?”

“前边倒是还有一小段。”驾驶员项羽开了一晚上的车,脸上的疲态很明显,他看了一眼坐在邻座的上司,征询他的意见,“还要走吗?前边的路不平,都是石头,很费轮胎。”

苏闲沉吟了一下:“都到这儿了,走完这程吧。”

项羽挑了挑眉,还是应了下来:“是。”

“快到尽头了?”钟云从问。

苏闲点头:“差不多吧,这是隔离墙的最后一段了,再过去就是连绵的群山,地势本来就陡峭,难以翻越,算是天然的屏障,何况……”

他欲言又止,钟云从好奇地追问:“何况什么?”

“山下埋了很多雷,比起普通的围墙和铁丝网,还要危险得多,很少人会选择往那边走。”

项羽接了一句:“反正我巡了那么多次,也没发现过有哪个弱智翻山,怕是还没被炸死,就先摔死了。对了,头儿,我想停一下,下去放个水。”

苏闲点点头:“去吧。”

钟云从也急忙推开车门:“那我也去!老项等等我!”

“也好,项羽你带着他,这一片到处都是雷场,别误踩了。”苏闲嘱咐道。

项羽拍了下胸口:“放心吧!”

钟云从跟着项羽走了几步,项羽就停了下来:“就在这儿吧。”

“啊?”钟云从扭扭捏捏地回头看了眼不远处的汽车,总觉得车里的三双眼睛都停在自己身上,不自在得很,“再走远点吧?”

项羽不耐烦了:“再远就要踩雷了,你是不是男人?怎么这么多事儿?”

说完,他也不等钟云从回答,直接就解开裤带,掏出家伙开始解决人生大事。钟云从无法直视,还是固执地往旁边挪了几步,项羽一见就急了:“就那儿了!别再往里了!”

“知道了……”多少拉开了一点距离,钟云从也就不再执拗了,他刚准备放水的时候,脚踝蓦地被什么攥住了。

那一刻,他的呼吸险些停止,借着破晓前黯淡的天光,他低头一看,发现是一团血肉模糊、微微抽搐的不明生物。

这下他算是彻底魂飞魄散了。

苏闲听到那边传来的惊呼声之后,立刻跳下车赶过来。

“怎么回事?”他急急地问道。

项羽跟钟云从两个人都蹲着,围着一样东西。

走近了之后他才发现,那并不是什么东西,而是一个活物。

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这是一个失去了一条胳膊半条腿的人。

他浑身血糊糊的,格外骇人。

苏闲的心底跟明镜似的,一看就知道,又是个试图翻过隔离墙的家伙,结果栽在雷场里了。

“他快不行了。”项羽耸耸肩,站了起来,看着上司,“您看怎么办?”

苏闲没有回答他,而是把他打发回车上:“你去看着另外两个小的。”

项羽走开之后,他才蹲了下来,盯着那个奄奄一息的伤者:“还能说话吗?”

那个人一张嘴,血就往外冒,齿缝里都是血丝,喉咙里发出怪音,却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苏闲拿出手电在他脸上照了一下,发现他的眼神已经十分涣散了,看样子是真不行了,苏闲不由得皱起了眉。

“没救了吗?”钟云从不忍继续看他那副凄惨的样子,转过头,低声询问苏闲。

苏闲无奈地摇摇头:“血流得太厉害了。”

钟云从大概也猜到了是怎么回事,眼前这人要么是个逃犯,要么是个走私贩子,没想到苏闲之前说的“缺胳膊断腿”的情形真实地在他面前上演了。

“那也不能让人这么曝尸荒野吧?”虽然知道这人本质上不值得同情,但钟云从还是想帮这个素不相识的人收个尸,于是跟苏闲商量起来,“毕竟这里到处都是异种……”

“我知道你的意思。”苏闲点了点头,“放心吧。”

钟云从长长地吁了口气,侧过脸瞥了一眼气若游丝的伤者:“怎么这么傻……”

苏闲的反应十分冷淡:“自作孽,不可活。”

没想到,他这六个字说出口之后,那濒死的人蓦地挣扎了起来,仅存的那只手抓住了苏闲的靴子,鲜血糊得到处都是。

钟云从一惊:“他……”

被弄脏了鞋面的苏闲倒是没生气,大概是不想跟快死的人计较,他没动,就任由对方那么抓着。

也许是回光返照,那个人手的力道不小,喉咙里含糊的声音也更大了,钟云从觉得不对劲:“他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听了他的话,那人居然点了下头。

苏闲与钟云从对视一眼,而后沉声问道:“你想说什么?”

但那个人显然已经失去了语言能力,只是看了他们一眼,那眼神既悲哀又愤怒,接着艰难地扭过头,望着某个方向。

他的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咳出了一大口鲜血之后就气绝身亡了。

手电筒的光束落在他的面部,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呆滞地望着铁灰色的天幕。

苏闲摇了摇头:“死了。”

钟云从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把死者的双眼合上,而后才出声:“他刚才的举动,是什么意思?”

“不清楚。”苏闲低声道,“看样子是在暗示什么,我过去瞧瞧。”他说着站了起来,“你在原地别动,或者回车上去,总之别乱跑。”

钟云从也跟着起身,拉住他的手臂:“刚才我听项羽说,那边都是雷区。”

“他都知道,我能不清楚吗?”苏闲轻轻拿开他的手,“不必担心我。”

他说完便乘风而起,瞬间消失在钟云从眼前。钟云从抱着手臂笑了一下,却没急着回到车里,而是又缓缓蹲了下去,观察起这个死无全尸的倒霉蛋。

现在天色更亮了一点,东方的天际已经浮出了一抹鱼肚白,视野也比先前清晰一些,他大致能看出这个人的样子了。

看不清具体长相如何,因为他脸上糊了太多血,不过拂去发楂上沾着的泥土、灰尘之后,从露出的星星点点的灰白色上可以看出这人年纪不小了,钟云从估摸着怎么也得有40岁了;体形偏瘦,他拿起死者那只逐渐僵硬的手,发现上头结满了老茧,看起来是个长期从事体力工作的人,指甲缝里有很多黑黑的污垢,手背上还有伤……

钟云从睁大了眼睛,蓦然惊觉那不是普通的伤口,而是溃烂出的斑点!

联想到他的年纪,钟云从一下子反应过来,这个人应该是个进入发病期的重度感染者。

他把死者的手放下,视线重新回到他脸上,借着愈发亮堂的天光,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脸上也不全是鲜血,更多的是溃烂的血斑。

既然都成这样了,为什么还要冒险来偷越隔离墙?钟云从想不通。按照他这个情况,一旦被发现,基本上就是被两大部门带走移送至西城的下场,有必要自己跑过来吗?

难道是想死得有尊严一点?

钟云从正胡思乱想着,忽然看见苏闲回来了,他惊喜地站起,正要跟苏闲打招呼,却意外地发现他的脸色很不好看。

钟云从猜到可能情况有变,将原本要说的话全都咽了回去,小心翼翼地打听着:“怎么了?”

苏闲面沉如水,薄唇紧抿,周身散发着怒意,指着百米之外的隔离带:“有人在隔离墙的尽头,用炸药轰开了一角,缺口可以容纳下一辆卡车从中通行。”

“炸、炸隔离墙?”钟云从惊得语无伦次,“可前头不是还有一大堆防御工事……”

“其他东西并不那么难对付,而且这里是隔离墙的最后一段,荒无人烟,地理条件又恶劣,最近的哨塔在20公里之外,控制好炸药的量,爆炸声传不过去。”

“可还有地雷阵啊,车子怎么开得过去?”

钟云从指着那片雷区,可手抬到一半却僵硬了起来,片刻之后,慢慢地垂下,他低下头,再次望了一眼死状凄惨的尸体,隐隐有了一个可怕的联想。

他抬眼,与苏闲对视一眼,嘴唇动了动:“难道……”

他不希望他的猜测是真的,可遗憾的是,他分明看到苏闲颔首了。

“这一片雷场上,摆满了残肢断臂,躺着数十具血肉横飞的尸体。”苏闲神情严肃,“这些人被当作排雷工具……他们是被活活炸死的。”

躺在他们脚边的那位死者,也许已经是其中最幸运的了,毕竟,他的同伴全都尸骨无存。

钟云从的后背上爬满了冷汗:“是谁干的?”

“现在还不知道。”苏闲面色铁青,“不过我在那片已经安全的雷区看到,上头很明显有两行深深的车辙,结合被炸掉的那部分墙体,我猜应该是有人从西城往东城运了一批东西。”

钟云从推测道:“走私?”

“根据我以往的经验,走私一般都是把东城的一些物资偷偷运到西城去,可这次很明显是反其道而行之。我想不出西城能产出什么东西运到东城去。”

他双眉紧锁,“何况,那些走私贩子运货从来都是分批来的,他们怕被我们逮着后人财两空,所以从来不会大批量带货。他们只是求财,并不是真的想正面和治管局对抗,顶多身上配把枪,怎么小心怎么来,从来没见过这么明目张胆地轰开隔离墙,直接开车过去的。”

苏闲都百思不得其解,钟云从自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不过他也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了苏闲:“我刚才检查了一下,发现这个人是个‘发病者’。”

苏闲吃了一惊:“这样吗?”

他立马蹲下,快速地翻看了一遍尸体,正如钟云从所说,的确是名进入晚期的感染者。

“莫非,死在雷区的其他人也是一样的情况?”

钟云从忧心忡忡地望了一眼地雷带的方向:“很有可能。现在怎么办?死了这么多人,就算是‘发病者’,咱们也不能坐视不理吧?”

“先回去吧。”苏闲拍板,“我会把这件事上报,之后再深入调查。”

钟云从自是没有异议。

只是他没有注意到苏闲眼底一闪而过的疑虑——这么多的“发病者”出现在同一个区域绝非巧合,按照现在的通行做法,治管局与综管局两大部门都有权力在监测到从潜伏期进入发病期的感染者之后,将他们隔离起来,通常都是达到一定人数后统一移送西城,毕竟一个个送过去,太过费时费力。

而看这次排雷死亡的人数,差不多是两次移送的数量。

另外,就算这帮人被送到西城后必死无疑,也许会有个别想不开的,但他绝不相信,几十个人会集体自寻死路。

一定是有人逼着他们这么做。

谁干的?

综管局?治管局?

抑或是另有其人?

虽然不想承认,但苏闲还是颓然地发现,自己对治管局确实找不回往日的信任了。

至少,他做不到第一时间将自家部门从怀疑的名单中排除。

事情上报之后,宗正则的指示只有一个字:“查。”

言简意赅,却给了苏闲一定程度上的安慰,他便也暂时放下其他心思,全心全意地投入到这次调查中。

他们兵分两路,一路沿着被破坏的隔离墙边留下的车辙顺藤摸瓜,另一路则负责追查死难者的来源。

看起来都不是什么难事,可两边都相当不顺利。

第一组的搜寻过程称得上一帆风顺。在西北方向70公里之外一处荒无人烟、鸟不拉屎的地方,他们找到了那辆闯关的卡车,但遗憾的是,调查小组赶到的时候,卡车已经被烧得只剩下一堆焦黑的残骸。

对方的善后工作做得滴水不漏,什么线索都没留下,车斗里究竟装过什么东西,仍是未知的。无奈之下,第一小组只好派一部分人留下看守现场,剩下的人无功而返。

另外一边,由苏闲带领的第二小组的调查进程几乎与第一小组如出一辙——过程很顺利,没费多大功夫就找到了那批“发病者”的来源,毕竟这些“发病者”是必须要登记在册的。

那批人是综管局送过去的,苏闲便带着下属登门拜访综管局。综管局负责这事的官员一开始支支吾吾、吞吞吐吐,中心意思就是“推诿”两个字。苏闲差点被气笑了,好在他早知道综管局这帮办公室官僚的德行,所以早有准备——在跑这一趟之前,他就打发人去了负责具体抓人的稽查队那里,软硬兼施,愣是弄来了他们三个月内的抓捕名单,花了一个通宵,将那批死难人员的名单核对了出来。

他把名单甩在那个官员脸上,冷笑道:“您要是再浪费时间,我可不奉陪了,只好带着这份名单去您上级那里打听了。”

对方见太极打不下去了,登时面色灰败,往椅子上一瘫,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才有气无力地开口:“那批人确实是我们送过去的。”

苏闲不动声色:“时间、地点,说一下。”

“昨天上午。”这个答案倒是在苏闲意料之内,他没参与过这种工作,但也了解大致的流程——依照惯例,都会选在白天,因为相对来说,异种大多在夜间活跃,白天会消停一些。选在上午,也是为了减少麻烦。

“地点就是那几个固定的老地方,运输过程也算一帆风顺,没出现什么状况,结果……”

苏闲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这么说,是在到达固定地点之后才出现的意外?有人埋伏在那儿?”

官员满腔愤慨:“没错!我的人遭遇了伏击!那些人也不知道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大概有七八号人,个个都有枪,我的三个手下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突突了十几枪,两个人当场就殉职了。好在还有个驾驶员还没来得及下车,躲过了一劫,不过这会儿还在医院里躺着呢。”

“那车上的病人呢?”

“被他们弄走了。”

苏闲看着对方那副心虚至极的模样,怒极反笑:“几十号人失踪,两名下属殉职,你还能若无其事地坐在这里喝茶?”他说着向前走了一步,无形却强势的压迫性令对方噤若寒蝉,“这么大的事儿,你不会真以为捂得住吧?”

官员被噎得无话可说,好半天才毫无底气地为自己辩解:“我也没想捂着,只是还没想好怎么跟上头说……”

苏闲抬手中断了他毫无营养的废话:“我对贵部门的内部事务没有兴趣,我只想知道劫走那批‘发病者’的是什么人。”

官员的脸上显出为难之色:“我当时也不在现场,唯一逃回来的那小子现在又昏迷着,这一时半会儿还真是无从得知。”

苏闲的眼角**了一下,唇角却微微上扬,就那么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盯得他发慌,急忙改了口:“当然了,我那个手下晕过去之前还是提了那么一些的……不过他也没来得及说很多,我只知道大概的人数……”

“七八号人,你刚才提过了。”苏闲又一次不客气地打断他,“说点有用的。比如,他们拿了什么武器,身上是什么打扮?”

“后来我让人把那两个死亡的手下的尸体搬了回来,检查了一下尸体,挖出了一些子弹,基本都是突击步枪。”官员战战兢兢地回道,“至于什么穿着打扮,我倒是没问过。”

苏闲扯了下嘴角:“是没想到要问吧?”

他言语里嘲讽的意味很明显了,综管局的官员被噎得无话可说,尴尬地拿起杯子,掩饰性地喝了口水。

见从他这边挖不出别的线索了,苏闲也不想再逗留,离开前,向对方请教了最后一个问题:“请问贵属在哪所医院哪间病房待着?”

官员一怔,随后讨好地一笑:“他还在重症监护室里躺着呢,您放心,等他醒了,我会及时通知您的……”

“不用。”苏闲微笑着婉拒,“贵属因公受伤,咱们也算是半个同僚,于情于理,我都该去探望一下,聊表心意。”

综管局的官员哪能不明白他的言外之意——说白了,不就是怕他们上下级联合起来串供,要派人盯着吗?

可对方说得冠冕堂皇,他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只好老老实实地交代了。

他说完之后面如土色,知道这事儿一旦被捅破,自己头上的这顶乌纱帽,九成九是保不住了。

走出综管局之后,第二小组的随行成员、憋了大半天的钟云从终于忍不住出声了:“你刚才特意打听了那伙袭击者的装扮,是不是有具体的怀疑对象?”

苏闲看了他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钟云从暗暗叹气:果不其然,他也是这么想的。

他俩跟打哑谜似的,也没了下文,这让其他组员不满了:“别卖关子了,到底怀疑谁啊?”

苏闲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暗影’。”

这两个字显然令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倒吸了口凉气。

任杰对这个臭名昭著的组织格外敏感,某种意义上,他父亲任杰算是栽在了“暗影”的手里。

路远,还有他和钟云从的另一位前室友、下落不明的瘦子杨绍文,都与“暗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钟云从亦是同样的心情,他与“暗影”的“缘分”在他刚到“孤岛”之时就开始了。

不过这可不是什么好事,他摇头苦笑。

苏闲的怀疑很有道理,他在听说袭击者是团伙作案的时候,就生出了这种推想。

虽然大家伙儿都觉得这件事是“暗影”所为,基本上是板上钉钉了,可毕竟那唯一的幸存者还昏迷着,所以到目前为止,他们这也只是个可能性很大的猜想罢了。

“冰夷,你带着钟云从到医院去,现在可能还接触不到,一旦他醒了,一定要从他嘴里挖出相关的线索。”他顿了一下,又侧过脸看着钟云从,“要是他不肯说的话,就看你了。”

钟云从点点头,冰夷亦颔首应下,接着又问:“那您接下来……”

“回局里。咱们手里不是还有一名‘暗影’的成员吗?我要去跟她打听打听。”

大家都知道他说的是谁。

“哇,你还真来了,”少女懒洋洋地蜷缩在靠背椅里,纤细的四肢上都锁着镣铐,她歪着头,笑吟吟地瞧着与她面对面的苏闲,“我就随便一说,结果你还真来求我了?”

他们之间隔着一面特制的玻璃,好在角落里安装了传声设备,让他们的沟通不至于变得困难。

面对少女恶劣的玩笑,苏闲没急着开口反驳,而是透过玻璃细细地打量着盈盈——一段时间不见,她溃烂的症状倒是没怎么恶化,这让他很意外。

“经过观察,我们发现她似乎服用或是注射过某种特殊的药物,那种药能让她的异能在短时间内不断提升,但随之而来的就是严重的副作用。”他向治管局的编外人员张既白医生请教,后者告诉他,“她被关押起来之后,断了那种药,病症恶化的情况大大减轻,不过相应地,她的异能也不再提升,甚至有回跌的趋势。”

苏闲咋舌:“还有这种药?挺神奇的啊,‘暗影’的独家秘方吗?”

“大概是吧,关于那种药物,那小丫头一个字也没透露,我们也不得而知。”张医生瞥了他一眼,话语中流露出警告之意,“你不会是眼馋了吧?最好不要,那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被你说中了,还真有点。”苏闲开玩笑地耸耸肩。

张医生的语气登时严厉起来:“我希望你不是认真的。”

苏闲顿感无趣:“你这个人真是没什么幽默感。”

张既白很不高兴:“我看你才没有,你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当然了,他的玩笑好不好笑,或者张既白究竟有没有幽默感,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他能否从这个女孩嘴里挖出点什么。

“看来我们治管局的伙食还不错,”他看着盈盈略微圆润起来的脸颊,笑了笑,“你长胖了。”

“啧,”盈盈面色不虞,“闲哥哥,你知不知道这样说女孩子很没有礼貌啊?”

小姑娘并不买账,轻哼一声:“行了,到底有什么事,直接说吧。”

苏闲也没打算绕弯子,神色一凛,把事情大致地梳理了一遍:“关于这件事,你知道多少?”

“拜托,我都被你们关了两个多月了!”少女的手撑在屈起的膝盖上,托着小巧的下巴,一脸的无可奈何,“我对外边的事情一无所知,你问我也没用啊。”

苏闲没作声,眼睛里却写满了怀疑。

“你是觉得我有未卜先知的能力,还是我能够突破你们的重重防守,联络到外界?”盈盈换了个坐姿,两条小腿从裙摆下伸出来,半悬在空中,一**一**的,她发出一声嗤笑,“要是我有那本事,早就拍屁股走人了,好吗?难道我会留恋这里的免费伙食吗?”

苏闲无言以对,她说得不无道理,但他仍不肯死心,毕竟这丫头狡猾惯了。

“你在组织里地位不低吧?之前有风声或是苗头吗?”

女孩狡黠一笑:“我要是跟你说了,能加菜吗?”

苏闲被她气到了,没好气地一扭头:“那要看你提供的情报有没有那个价值了。”

“小气鬼!”盈盈嘟囔了一句,旋即耸耸肩,“但我还是那句话,这件事情,我真的一无所知。我在‘暗影’的地位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高,毕竟在大多数人眼里,我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鬼,没多少人真正把我放在眼里。很多事情,那些大老粗也不会跟我商量,再说了……”

苏闲皱了一下眉:“什么?”

盈盈的笑容渐渐隐去,脸上只剩下十足的淡漠:“‘暗影’内部并不平静,也分为好几派,谁也不服谁,争权夺利的戏码时不时就会上演。说到底,还是一群乌合之众。”

苏闲没想到能牵出这样的话题,他很有兴趣:“你的意思是,‘暗影’内部其实并不团结,甚至是分裂的?”

“差不多吧。”小姑娘的神情与语气都恹恹的,“我觉得你们也不用太把他们放在心上,搞不好哪天他们自己内讧就先把自己弄散伙了。”

苏闲自然不可能把她这句话当真,事实上,他的注意点在别处:“你刚才说,‘暗影’内部有几股势力在暗暗角力,并分成了不同的派别?究其根源,应该是不同成员的理念有出入,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吧。既然如此,不同的派系,想必行事风格也不尽相同。依你看,办出这件事的,会是哪一派?”

他的语气颇有点循循善诱的意思,可惜盈盈不是普通的小孩,她相当敏感,挑了挑眉:“我可没打算背叛得那么彻底。话说回来,一点好处都不表示,就想让我投诚?”

这下,苏闲变得格外慷慨:“想要什么好处,可以说说看。”

女孩意味深长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嫣然一笑:“包括我的自由?”

“哈哈哈!听起来真的很诱人。”盈盈大笑的同时却摇了摇头,“可惜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苏闲气得牙根发痒。

梦川晚报社位于东城新城大道181号,是这座城市里现今仅存的面向市民的信息传播机构。

他们固执地不愿改名。除了某个条件格外恶劣的时期之外,报社的采编人员们坚持一日一期,兢兢业业地报道着关于“孤岛”大大小小的消息,从未延误。

他们尽力想让这个灾难深重的城市看起来正常一些,就像世界上其他城市那样。

今日亦是如此。

夕阳西下,余晖散尽,暮色开始笼罩着这条地处偏僻、环境清幽的林荫大道,道路尽头那幢三层高的灰白色建筑里也亮起了荧荧灯火。

鬓发斑白的报社总编正戴着老花镜对稿件做最后的审核,如果没有问题的话,不久之后,排好版的稿件就会被送去印刷。

他上了年纪,除了视力退化之外,身上还有别的毛病,捏着稿纸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个不停,加上屋子里线路老旧,电压不稳,天花板上的白炽灯一闪一闪的,光线忽明忽暗,愈加增大了他阅读的难度。

总编无可奈何地放下稿件,沉沉地喟叹一声。

他伸手拿起自己的搪瓷杯,正要抿一口浓茶提提神的时候,掩着的房门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