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6.夜探

度假得了,横竖这几天你都在享受工伤待遇。

“哇,我觉得有情况!”八卦侦查员冯小山同志又开始跟他报告,“霍教官一直在盯着苏长官,眼神怎么看怎么不善啊。啊,他站起来了!他走过去了!他朝……”

亢奋的汇报声戛然而止,冯小山蓦地闭上嘴,钟云从牙疼似的咧了咧嘴,接了一句:“他朝我们走过来了。”

霍璟一如之前的苏闲一般,目不斜视地从对方眼前经过。

苏闲见状,挑了挑眉,笑意更甚:“幼稚。”

看着这一幕的钟云从表示,他们两个都很幼稚,就差直接扒眼皮、吐舌头、摇屁股:“略略略略略!”

霍璟径直向钟云从的方向走去,苏闲注意到了,目光也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霍璟,人却没动。

他方才没怎么往钟云从那边看,不过也不是一点注意力都没分给他——他知道那小子现在落后得很厉害,连装填子弹都不利索。

那个叫冯小山的小孩,自己水平也就一般般,让他去教钟云从,那就印证了一句老话——近墨者黑啊。

霍璟大概是看不过去了,决定亲自开个小灶。

说起来,他还没见过霍璟当教官的样子,也没见过钟云从做学员的情形,这两个人凑到一起,倒是勾起了他双倍的兴致。

钟云从一见到霍教官向他走来,就猜到是自己表现不佳,他有些紧张地停了手上的动作,等到霍璟在半个身位之外停下的时候,他与冯小山一起敬了个礼:“教官好!”

霍璟连句寒暄都吝啬,干脆利落地从他手里取过枪支,面无表情地开口:“我只演示一遍,仔细看。”

钟云从屏气凝神,眼睛都不敢眨,双手贴着裤缝,一动不动地盯着霍璟双手的动作。

手枪在霍璟的手里灵活地掉了个头,枪口斜指上方,和地面形成45度角,右手拇指按压弹匣卡笋,左手取出空弹夹,托弹钣向上,右手将子弹装入弹夹口,两手协同将子弹压入弹夹内。最后推弹上膛,关上保险,遥遥指着某个方向。

至少2/3的时间里,钟云从都在全神贯注地学习,一丝不苟地记录着霍璟的每一个动作,直到霍璟将枪口对准了……苏闲。

“啊!”钟云从与冯小山异口同声地惊呼起来,后者是惊异中夹杂着激动,“我以为至少要走个过场,没想到直接开干啊!”

钟云从可没他那看热闹的心情,尤其是在苏闲回了霍璟一个挑衅的手势之后,他更是全身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生怕向来雷厉风行的霍教官二话不说,直接就扣下扳机……

连思考的空当都没有,他抢步上前,捂住了乌洞洞的枪眼,满脸赔笑:“霍教官,凡事好商量,不要冲动嘛!”

霍璟冷冷地盯着他,紧绷的唇线如同锋利的刀刃,让钟云从的笑容逐渐僵硬。

压力重重冷汗涔涔的钟云从还不忘偷瞄某人一眼,结果发现那家伙也是一脸不爽地抱着手臂,显然并不领情。

哼!进退维谷的钟云从自觉像个操碎心的老妈子,两边不讨好,左右不是人。

“还没学会装子弹,就敢来堵我的枪口了。”霍璟冷哼一声,移开了枪口,随后把手枪丢回给他,“日落之前,装退动作再不到位的话,绕着操场跑20圈。”

钟云从悻悻地捧着沉甸甸的枪支,顺带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看着霍璟的背影,心里怪委屈的:成成成,就算待会儿你们打起来我也不管了,行吧?

就我多管闲事!

他万万没想到,没过多久,他竟然一语成谶了。

据说,世界上80%的斗争与冲突,都来源于冲动。但这句话显然不适用于苏闲与霍璟。

虽然空气里的火药味早就已经很重了,但也还只是处于擦枪走火的边缘,一定要追究的话,那首先点燃导火索的大概是苏闲吧。

根据某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八卦观察员的报告,事情发生的经过是这样的——

霍教官再一次从苏长官身边擦肩而过的时候,冷不丁地问了一句:“你来干什么?”

目击者表示,霍教官的语气稍微有点冲,不过他平时也这样,大家逆来顺受,啊,不,是习以为常了,绝对没想到事态会失控到那个地步。

苏长官似笑非笑地瞅了对方一眼:“请问你是哪位啊?我有义务向你报告吗?”

“这里是训练营,”霍璟横眉冷对,“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哦。”苏闲点点头,然后指着自己的肩章,又点一下霍璟的,“大家都是一个部门的,我要是闲杂人等,你不也一样?”

“我是这里的教官。”

“哼,区区一个教官,很了不起吗?”

霍璟轻轻勾起唇角:“别的不敢说,让你从这里滚出去的权力还是有的。”

“哇,我好怕啊。”苏闲亦是冷笑,“我倒是想看看,你有什么本事能让我滚出去?”

节奏带得差不多了,某种程度上,双方也算是相当有默契,苏闲这句话说完之后,两边都没有再浪费时间,直接开战。

霍璟右摆直拳,率先发起攻击,拳头裹挟着凌厉的拳风重重地砸向苏闲的面门;后者不退反进,抬起手肘,向左格挡,左手迅速挑开对方右手,抓扣对方右肩,别臂,抬肘,下压。

霍璟右肩遭受重击,却面不改色,反应也相当敏捷——左拳勾击苏闲腹部,趁对方受击弯腰之际,右手夹住对方的颈部,随即迅速顶膝弯腰,左脚同时撤步,利用顶膝和扭腰下拽的合力将苏闲由右向左摔倒,接着右手弯折,虎口朝前,拧住对方的右腕。

当然苏闲的应对也并不慢,倒地时,他以右肘右膝着地,并迅速反客为主,左脚伸直,以脚跟滑向左侧反压上霍璟的身体,左手推压着对方头部,右腕被对方拧住的那一刻,他也同步锁住了对手的咽喉。

这场你来我往、势均力敌的格斗让在场的学员们看得目瞪口呆。

冯小山捞了一把自己快掉下来的下巴,手肘撞了一下同样瞠目结舌的钟云从:“这、这咋就打完了呢?我还没看够呢!”

钟云从回过神来,没好气地瞪了一眼这看热闹不嫌事大、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而后又叹气,心想之前怎么没发现自己还有乌鸦嘴的体质?

那两位还在地上呢,能动的关节都被对方牢牢锁住,双方都动弹不得,只得大眼对小眼,不屈服、不退缩地瞪着彼此。

“他们的关系……”钟云从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的模样,“好像还不错的样子?”

冯小山嘿嘿直乐:“我也觉得,苏长官我不了解,不好说;至于霍教官,要是对待他真正讨厌的人,怕是一个眼神都不会赏,更别说这样大动干戈了。”

钟云从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这种感觉怎么形容呢……仿佛两条撒欢的狗子,又好似幼儿园大班班长争夺战。”

冯小山被这两个绝妙的比喻震惊了,小鸡啄米般点头:“没错!就是这样!”

旋即,两人不约而同地叹道:“真幼稚!”

这一回,苏闲与霍璟仍是默契十足,冷飕飕的眼刀齐刷刷地朝这边飞了过来。

霍璟道:“你才是狗子!”

苏闲道:“你才是幼儿园班长!”

出人意料的是,苏闲与霍璟打完那一架之后,竟然还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聊起天来。

钟云从隔得老远,却还是忍不住提心吊胆,生怕方才那一架只是个排练,指不定啥时候就来一场正式的“演出”。

不过他的忧虑似乎是多余的,那两位大爷还真是纯聊天,尽管谈话的过程中他们坚持谁也不看谁,但这天愣是硬生生地聊了下来。

其间,钟云从还因为频频走神转头观察情况,被霍璟斥责了。

“你要不要走过来看?”

钟云从登时就灰头土脸地回过头去,之后也没敢继续杞人忧天,老老实实地训练起来。

总之,他俩别再打起来就好。

当然,真打起来……他也拉不住。

“本来就比别人落后,还这么三心二意。”霍璟冷哼一声,意有所指,“有空的话,好好管教一下。”

苏闲遥遥瞥了一眼不断重复装退子弹步骤的人,唇角微微扬起:“你不是教官吗?一个人管不过来?这是承认自己能力不足了?”

霍璟直视着前方,浮起一个冷冷的笑:“你是想再跟我比试一场吗?”

好在苏闲没让钟云从的担忧成真,他耸耸肩:“你是不是忘了我还受着伤呢?”

“那点伤算什么。”霍璟嗤之以鼻,“你越来越退步了。”

“年纪大了,当然比不上十七八岁的时候了。”苏闲难得地没有跟对方抬杠,他的视线掠过射击场上年轻的学员们,触目兴叹,“所以才需要他们,不是吗?”

霍璟一怔,总觉得他话里有话,不只如此,他这个假,本身也休得很古怪。

治管局向来人手紧缺,每个人都跟陀螺似的一天到晚转个不停,虽然苏闲自嘲上了年纪,但霍璟自认为还是了解他几分的,腰伤而已,要是往常,这家伙是不会把这点伤当回事的。再说了,这货嘴上说着休养,结果还不是不肯乖乖待在医院,厚着脸皮往训练营挤,怎么看怎么居心叵测。

最反常的是,这放假的命令据说是局长亲口下的。

苏闲受个腰伤罢了,至于这么兴师动众吗?

霍璟再迟钝都能猜到这其中另有隐情。

他向来不喜欢拐弯抹角,于是也就很直接地将自己的疑惑问出了口:“发生什么事了?”

苏闲不知道是真没听懂还是明知故问:“啊?什么发生什么了?”

霍璟不耐烦地一挑眉:“你和局长。”

他直接把窗户纸捅开了,装傻失败的苏闲叹了口气:“跟你没关系,别问那么多了。”

关于两起碎尸案引出的那桩20多年前的旧事,知晓内情的人不多,即使是治管局内部,知情者也寥寥无几,除了一部分高层领导,剩下的就是这次的案件参与者了。

而这些人,也被下了封口令。

苏闲同样对这位相识多年的同窗兼同僚知之甚深,他本质上是个很纯粹的人,要是让他知道了那些乌七八糟的旧事,怕是他比自己更不能接受。

有时候,被蒙在鼓里也不是坏事。

因此,霍璟对此事的认知也就停留在碎尸案上,至于慈幼院地下的研究所,治管局对外也只是含糊地宣称是个犯罪窝点,反正那边已经被炸成了一堆废墟,什么都没剩下。

相应地,朱慈与“生命之树”计划本身都被刻意地隐藏了起来:后者缘由相对简单,就是治管局想给自己留点颜面,这也算是人之常情了。至于前者,则要盘根错杂得多——朱慈人已经死了,而且她死之前把自己的住处收拾得很干净,几乎什么关键证据都没给他们留下;另外,她在“孤岛”的地位非比寻常,一直以来,她都是被当作灯塔式的精神偶像大肆宣扬的,他们需要顾及市民的反应。况且,治管局还希望她的济世医院能够继续运转,创始人的真面目被揭露之后,医院能否存续也是未知的。

别说上头的领导了,就算是苏闲自己一想到这么一大串破事纠结在一起,处处都要左思右想,瞻前顾后,竟然也稍微能理解一点局长的心情了。

一旦掀了遮羞布,随之而来的后果,没有人敢拍着胸脯说自己能扛住。

瞒着就瞒着吧,苏闲自问没有那个本事,索性破罐破摔地这样想道。

霍璟被反呛了回来,眉头皱起,正要追问个子丑寅卯出来,却意外地发现苏闲一脸郁郁,这样的表情很少出现在他脸上,这让霍璟有些心惊。

他不愿宣之于口的,一定是个事关重大的秘密。

意识到这个事实之后,霍璟蓦地哑了火,放弃了刨根问底,仿佛是被苏闲传染了,他薄唇紧抿,眸光转冷。

气氛骤然变冷,苏闲暗暗地叹了口气,想起个和缓一点的话头,却发现根本找不出来。

最近的糟心事一桩接着一桩,再说了,这是霍璟,又不是钟云从。

苏闲张开的嘴,很快又无可奈何地闭上了。

“对了,”霍璟竟然主动开口了,让他忍不住注目,对方却微微侧脸,掩去了自己的神情,“听说姜岂言死在爆炸里了?”

听到这个名字,苏闲也缓缓地垂眼:“嗯。”

霍璟那边好一阵子都没出声,苏闲这边同样是缄默。

大概他们一时半会儿地,都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吧。

苏闲、霍璟,还有姜岂言,他们三个人当年都是从训练营走出去的,还是同一届的学员。

现在想起来,也差不多是10年前的事了。

苏闲恍惚了一下,当年的那三个少年,从眼前一闪而过。

18岁的苏闲,还没有从青春期的叛逆中走出来,桀骜不驯,怀着一腔莫名其妙的愤怒,觉得全世界都在跟自己作对;18岁的霍璟,是个夙兴夜寐、废寝忘食、一心扑在训练上的沉默少年,像只警惕的刺猬,只要旁人靠近,就会亮出一身的刺;而18岁的姜岂言,是个令人如沐春风、长袖善舞的机灵少年,人缘比起苏、霍二人,可以说是天差地别,那个时候,他妹妹还没有生病,他的眼底或许藏着一点无伤大雅的野心,但远没有后来那么偏执。

18岁的姜岂言,其实是很讨人喜欢的。

他长得好,又会说话,成绩也不差,几乎赢得了训练营里所有女孩的芳心;不仅如此,他在同性里也很受欢迎,甚至,连霍璟那身扎手的刺也能被他抚平。

苏闲嘴上不承认,心里也是把他看作为数不多的朋友的。

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活该。”良久之后,霍璟冷冷地甩出两个字,算是他对姜岂言的评价,那里头有愤怒、唾弃、不解,也包含着一点点惋惜。

不得不说,苏闲也有过如出一辙的心路历程。

这大概是他们对昔日同窗之谊唯一的祭奠和怀念吧。

金乌西沉,落日余晖将这个湖心岛笼罩在一座庞大的光牢里,苏闲迎着柔和的斜阳,终于将思绪从沉甸甸的回忆里拉了出来。他扫了一眼远处刻苦训练的钟云从——他逆着光,变成了一片融着暮色的剪影,周边却被一层淡金色的暖光包裹着,既温暖,又耀眼。

他想起霍璟与钟云从之间的那个约定,不禁挑起半侧眉尾:“已经是落日时分了,不去验收一下你的学生的训练成果吗?”

闻言,霍璟站了起来,脚步却停留在原地,他望了一眼钟云从,又低头看了一眼迤迤然的苏闲,低沉地出声:“钟云从,究竟是什么人?”

对于霍璟的这个问题,苏闲并不显惊讶,甚至早就有了心理准备——钟云从被异种咬伤的事没能瞒过霍璟,后者为他保守了秘密,这个人情,他很感激,而且是必须要还的。

当然,回答问题在苏闲看来,不算在还人情的范畴,因此,对于霍璟的发问,他表现得也很爽快:“我也不瞒你了——他是从外边来的,至于他为什么会有异能,又为什么会对‘失乐园’免疫,我也不清楚。”

苏闲实话实说,可对霍璟来说,这个答案还是过于笼统,尽管如此,苏闲的前半句话就足够镇住霍璟了。

“你是说,”霍璟难以置信地反问,“他是‘孤岛’之外的人?”

苏闲很能理解他的心情,很有耐心地解释道:“是这样。他大约是三个月前来的,在那之前,他一直生活在外面的世界。”

霍璟深吸一口气,迅速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压下了无数个翻涌而起的疑问,拣了最关键的那个问出口:“他是怎么进来的?”

苏闲沉吟了一下,还是告诉了他:“被人送进来的。”见霍璟面色微变,他又补充了一句,“应该是‘孤岛’里的异能者干的,但具体是谁你别问我,我现在也不知道。”

霍璟再一次安静下来,他花了一点时间去消化这些险些颠覆他的认知的信息,他猜到钟云从的来历可能不寻常,可绝没想到,他根本不是“孤岛”上的人。

可钟云从真的完全跟“孤岛”没关系吗?

苏闲也在想同样的问题,并且生出了一点没来由的怀疑,让他心惊的是,这怀疑像一滴坠入清水中的墨汁,迅速在他心底扩散开来,晕染出一片阴影。

当初把钟云从弄进来的人,究竟有什么目的?

这个被他刻意忽略了许久的问题,终于再一次从海底浮起。

而他有预感,这个问题的答案还仅仅只是真相的冰山一角。

霍璟说话算话,太阳落山之后,果真来检验钟云从的训练成果了。

钟云从战战兢兢地给他演示了一遍,虽然还是有些紧张,但所谓熟能生巧,重复了一个下午的动作,他的肌肉都已经对此产生了记忆,装弹退弹,流畅连贯,一气呵成。

霍璟的面色一如既往地淡漠,让人看不出半点情绪,钟云从不由自主地咽着口水,像受审的犯人一般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审判的来临。

“马马虎虎。”霍大教官终于出声了,甩下这四个字之后,他转向众人,大声宣布,“今天就到此为止,解散!”

总算避免了被罚跑20圈的命运,钟云从大大地松了口气,他侧过脸,眼角余光正好扫到苏闲,他正在和霍璟说话,然后他们便一起离开了。

看方向,应该是朝着食堂去了。

钟云从笑了一下,本来还想请他吃顿饭以表谢意,现在看来可以省笔钱了。

他耸耸肩,继续留在靶场内练习。

“真没想到有一天能吃到你请的饭。”苏闲也不完全是打趣,他与霍璟少年时就不太对盘,从在训练营起就一路暗中较劲,进入治管局之后又互相看不惯对方的行事作风,见了面,往往是冷脸相对。

如今日这般促膝长谈,甚至霍璟还要尽地主之谊请客吃饭,搁到以前,的确是难以想象。

到底是长了年岁,桀骜不驯的少年心性终究被时间磨平了。

苏闲正惆怅着呢,霍璟冷不丁地就来了句大煞风景的:“吃完这顿就滚蛋!”

苏闲失笑,心想自己还真是高看了这家伙。

说话间,苏闲突然看到了一张有些熟悉的面孔。

苏闲认识这个娃娃脸,知道他和钟云从关系好,此刻他却是只身一人,不见他同伴的踪影。

钟云从人呢?苏闲寻思着,有意识地放慢了脚步,与他并肩而行的霍璟察觉到了,有些不解地瞅了他一眼,苏闲只当没看见,等到落后几步的冯小山赶上来之后,如他预料的那般,娃娃脸中气十足地跟两位治安官打了招呼。

霍璟没说什么,只是还了一个礼。苏闲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又状似不经意地问起:“怎么就你一个人?”

冯小山心思单纯,没听出他在拐弯抹角地打听钟云从,不过他在这个训练营里也没有其他好朋友了,就很实诚地交代了:“钟云从觉得他跟别人的差距太大了,在给自己加强训练,说不去食堂了,让我随便给他带点吃的。”

霍璟听了这话,显然挺认同钟云从的做法,微微颔首:“还是有点上进心的。”

苏闲倒是反应平平,只是冲冯小山微微一笑:“那你赶紧去吃吧。”

“哎!”冯小山兴冲冲地应了一声,拔腿要跑,却又被叫住了:“不过饭就不用给他带了。”

娃娃脸迷茫地啊了一声,怔怔地看着苏闲,后者似笑非笑地挑了下眉:“让他饿着好了。”

少年离开之后,霍璟皱着眉问道:“你是在开玩笑?”

“谁说的?”苏闲断然否认,耸耸肩,“我可是认真的。”

霍璟轻哼一声,别过脸去:“无聊。”

蹭完霍璟的一顿饭之后,苏闲想了想,又去找了钟云从,毕竟他本来就是为了保护钟云从而来的,如果为了叙旧反而把正事抛到了脑后,就说不过去了。

正是晚饭的点儿,饥肠辘辘的学员们纷纷化身为饿狼,一股脑儿地觅食去了,偌大的射击场分外安静,外围几盏照明灯有气无力地亮着,为整座靶场笼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苏闲到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是被拉得斜长的影子,他的视线逐渐延展,最后落在了摆着架势练习双手据枪的人身上。

他好像还是第一次见到钟云从刻苦努力的模样。

他身姿挺拔,目光坚定地看向前方,双手握着枪械,不停地调整细微的动作。

那个初到“孤岛”时茫然无措的影子,已经彻底从他身上剥落了。

苏闲缓步接近那个训练到浑然忘我的人,他并未刻意隐藏自己的脚步声,可钟云从实在太过投入,竟然不曾发觉。

“姿势不太标准。”背后猝然响起的声音令钟云从浑身一颤,倒不是惊吓,而是这声音他实在太熟悉,他有些意外,声音的主人为何去而复返?

他放下枪,笑着转过身去:“那苏长官能指导我一下吗?”

苏闲没说话,直接走到他身边,开始细细讲解:“悬臂据枪的关键在于稳固,这跟臂力大小没有太大的关系,更多地取决于用力是否均衡。要做到这一点,总共要把握住五个环节。”

“第一是站。左脚在前,右脚在后,前后左右协调平稳。”他的手按在了钟云从的肩膀上,微微用力,“两脚距离纵向稍比肩宽,横向距离为一个脚掌……注意调整。”

钟云从深吸一口气,站得笔直,双肩下沉,重心落在两脚之间。

“第二是握。右手虎口正对握把,拇指自然伸直,食指的第一节靠在扳机上,内侧与枪之间要留下空隙。”他解说得很详细,相当出乎钟云从的意料,他稍一分神,动作有些走样。

苏闲见状,皱起眉:“你还行不行了?”

钟云从有点不好意思,轻咳一声:“没有……就是有些受宠若惊,你这两天是不是对我太好了点?”

“报答救命之恩而已。”苏闲没好气地剜了他一眼,“行了,别废话了,要学就好好学,别浪费我的时间。”

钟云从松了口气:“这才是我熟悉的苏治安官啊……”

“你说什么?”

“没什么!”

苏闲臭着一张脸,讲完了剩下的三个步骤。

“右手腕要自然挺住,让枪身轴线和你的右臂轴线在同一个垂直面,注意扣压扳机的时候保持以手握枪的力量不变。”

钟云从一面听一面点头,苏闲也摸不准他听进去多少,索性用实践检验:“来,打一发实弹,看看我的辛苦有没有效果。”

钟云从一声不吭,摸出手枪,摆好了架势,苏闲在一旁看着,发现竟然一个步骤都没错,刚想夸一句“进步很大”,就见他扣下了扳机——子弹直接从一排靶子面前飞了过去。

简直就是偏到姥姥家去了。

苏闲默默地咽回了自己的表扬,用感叹“朽木不可雕”的眼神盯着钟云从。

“朽木”吞了口唾沫,赔笑道:“苏老师你这样监考一样站在我旁边,我有点紧张……”

苏闲无语,片刻后,退了两步。

“再远一点吧?”

苏闲又退了几步。

“行了吧?”

“还不够。”

“那要多远才行?”

“在我10米之外吧!”

苏闲忍着暴打他一顿的心,转了个方向走到他视线的盲区,冷冷地开腔:“别磨蹭了,赶紧地!”

没有监考官的干扰,实弹训练的效果立竿见影——精准度节节拔高,就算一时还没到正中红心的程度,可脱靶这种事也没再发生过。

钟云从颇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得意扬扬地扭过头去寻他,却意外地发现苏闲蹲坐在墙角,抬眼望着高高悬起的照明灯,眼底没有倒映出光,而是藏着重重心事。

钟云从一怔,下意识地放缓了脚步向他走去,等到苏闲察觉到动静的时候,他已经走近了。

苏闲朝他微微一笑:“练完了?”

“看来我刚才的出色发挥你没看到。”钟云从叹了口气,停在他面前,也跟着蹲了下来,“想什么呢?”

苏闲垂下眼,一圈淡淡的阴影投在下眼睑,不易被察觉地晃动了一下:“一些没想明白的问题。”

钟云从的嘴唇动了一下,对方没有隐瞒到底,但也没有要如实相告的意思,他也就没有多言。

反正苏闲如果想说,自然会告诉他的。

苏闲看了一眼腕表,忽然问了一句:“累不累?”

“啊?”钟云从有点蒙,摇头,“还好,不是很累……”

“那,”苏闲摸了下鼻头,“能不能帮我个忙?”

人家刚才帮过自己,钟云从自是投桃报李,爽快地道:“你说。”

苏闲的请求有些出乎他的意料:“我想让你去探一探朱慈的记忆。”

“我记得你能开车?”朱慈的尸体停放在治管局总部,苏闲领着钟云从到了一行一字排开的汽车前,钟云从以为他开了车来,便点点头:“嗯,能开……尽管你们这里的车型旧了点。”

“那就好,待会儿你来开。”他一边回话一边绕着几辆车打转。

钟云从跟在他后面,好奇地问道:“哪辆是你的?”

“都不是我的。”苏闲微微一笑,锁定了目标,屈肘撞碎了副驾驶座的窗户。

钟云从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你该不会是想……”

苏闲用实际行动回答了他——他的手已经探入了洞开的车窗内,反手一拧,车门应声而开,他利落地扫掉碎玻璃,坐了上去,然后转头,笑眯眯地望着钟云从:“反正都是公家的,借用一下嘛。”

钟云从沉默,心想还好是旧车,不然报警声就够惊动整个训练营了。

接着,苏闲又从方向盘下方拽出一摞电线,找出了点火开关三根线,正负极相互摩擦,又把马达线凑过去碰了几下,不多时,车身一震,引擎声响了起来。

钟云从再次沉默,还好是20年前产的旧车,如果是在“孤岛”外头,苏闲这简单粗暴老掉牙的套路,怕是对付不了现代汽车的防盗系统。

驾驶座的车门被推开,苏闲在车里冲他招了下手:“上来。”

钟云从慢吞吞地钻进了驾驶室,踩下油门的同时小心翼翼地转向苏闲:“我就想问一句……你这么溜的偷车技术……哪来的?”

苏闲好整以暇地抱着手臂:“翻墙撬锁偷车一条龙,治管局培训所包教包会。”

钟云从握着方向盘的手一滑,车子差点拐进湖里,苏闲抓着车顶的扶手:“还能不能行了?”

回归正途之后,钟云从斜了邻座的人一眼:“那什么,我现在退出还来得及吧?”

苏闲哈哈大笑:“也没这么糟糕吧?就算拯救不了‘孤岛’,也能学几项谋生的手艺啊。”

钟云从一张脸没能绷多久,很快就破功了:“你最近‘人设’崩了啊,怎么越来越幼稚?”

苏闲一头雾水:“啊?什么‘人设’?”

狂炫酷霸拽的“人设”,钟云从在心里默默地接了一句。

这时候,苏闲却冷不丁地出声了:“骗你的,小偷小摸的技巧不是治管局教的,是我自学成才的。”说着侧过脸朝他笑了一下。

钟云从愣住了。

他母亲过世之后的那段时间,他应该过得很辛苦吧?钟云从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嗓子眼儿却涩涩的,有些发干。

不承想,在他的安慰说出口之前,苏闲却先一步出声了:“钟云从。”

“啊?”他倏地从打草稿的环节中回过神来,却发现对方一脸嫌弃地瞪着自己:“方向反了。你怎么这么笨?”

安慰个屁啊!你这么聪明,你怎么不早点发现呢!

好不容易开到金雀街63号治管局总部附近,应苏闲的要求,钟云从把车停在了一个偏僻的小巷子内,两个人趁着夜色偷偷摸摸地向那所庄严肃穆的白色建筑靠近。

钟云从顶着凛冽寒风,脖子差点给缩没了:“瞧你这架势,看来我们是不打算走正门了?”

“朱慈的尸体被严密地看管起来了,没有那几位领导的签字是进不去的。”苏闲压低了声音。

钟云从吃惊:“你也不行?你不是这起案件的经办人吗?”

苏闲苦笑一声:“我都被‘休假’了,你说呢?”

钟云从愣了一下,他先前只是单纯地以为苏闲受了伤需要休养,上司体恤下属,所以才……

现在看来,事实并没有那么简单。

苏闲猜到了他的想法,冷哼一声:“咱们那位局长平日里都把我们这帮人当牲畜用的,什么时候主动给过假?”

钟云从一个激灵:“那他这样有意防着你,难道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苏闲没作声,某种程度上也算是默认了,因为他自己也是这样想的。

虽然不想承认,但在经历了“生命之树”事件后,他对领导层的信任确实产生了动摇。

他期待真相,却又害怕真相不是自己想要的那个。

可我想要的真相到底是什么样的?他扪心自问,心底却是一片迷雾,唯有一阵阵回音模糊不清地来回扩散。

他瞥了与他并肩而行的人一眼,或许这个人能拨开那片迷雾,让自己看清背后的隐秘——无论那是不是他想要的。

离治管局总部的大门越来越近,钟云从能看见镌刻在建筑外壁上的衔尾蛇徽纹以及在门前执勤的两名治安官,本来就不太安稳的心更虚了。

他纠结了好一阵子,还是忍不住问出口:“你还在休假中,我又不是你们的人,待会儿咱们怎么进去?”

“最好不要惊动别人。”苏闲挑了下眉。

钟云从一见他挑眉,就有不太好的预感:“不会是……翻墙吧?”

苏闲莞尔,旋即拍拍他的肩,指着三楼某扇闭合无光的窗:“我都已经踩好点了,那里就是朱慈尸体的所在地。”

钟云从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踩点……术语还挺专业。

“这里内外都有人巡守,我想低调行事,大门是走不通了。”苏闲叹了口气,“待会儿我带着你,直接跃上去,从窗户进去。”

钟云从再次在心里嘀咕:偷溜就偷溜吧,还“低调”呢。

大概是他嗤之以鼻的表情太明显了一些,被苏闲看出来了,他有点恼羞成怒的意思:“你有意见吗?”

“没有。”钟云从见风使舵地说瞎话,顺便提问,“就是想问一下,窗户还关着呢,我们要怎么……”

苏闲但笑不语,钟云从盯着他嘴角边的谜之微笑,眼前一黑,心想好家伙,今晚翻墙撬锁偷车一条龙都给我演示齐全了!

他忍不住笑出声,苏闲的表情有点绷不住了:“你不愿意就算了,回去吧。”

“不是不是!”钟云从赶紧否认,“我就是觉得三生有幸,毕竟也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见识苏治安官的独家秘技嘛!”

苏闲怎么听怎么觉得像挖苦,可对方却是一脸挑不出毛病的真诚微笑。

“……行吧,既然如此,那就上去了!”苏闲抓着他的肩膀,复刻异能,飞身一跃。

果不其然,苏长官撬锁的技术跟他偷车的技术一样炉火纯青,也就十几秒钟吧,这种旧式的反扣锁头就被攻破了。

整个过程中,钟云从有些无法直视他身上的制服,总觉得它的主人怪对不起它的。

窗子刚漏了条缝隙,钟云从就敏感地察觉到里头流出的空气要比外面的冷上几分,落地之后,一股凉意扑面而来。

“朱慈在哪儿啊?”他下意识地向苏闲身边靠近,也忘了苏闲的禁言令,“这里怎么这么冷啊?怪瘆人的……”

好在苏闲自己也忘了:“这里当然冷,因为有制冷设备。”他说着顿了一下,“你是不是忘了这里是干吗的了?”

钟云从怔住了:“想起来了……停尸房……保存尸体……明白了。”

虽然是有那么一瞬间怕了一下,但他钟云从是有尊严的,也是爱面子的,绝对不会在这家伙面前承认,于是他硬着头皮,梗着脖子,“谁怕了?你才怕呢!我可是相信科学的无神论者……哇,有鬼啊!”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自打脸,因为他惊恐地发现,一只毫无血色的手悄无声息地搭上了苏闲的肩。

苏闲的反应很快,在钟云从喊出“有鬼”之前,他就察觉到了自己身后多了一个人。他不动声色,在那只手碰到自己肩头的那一刻骤然出手,一把拧住那只纤细的手腕,正要拉肘别臂重击对方腹部的时候,却意外地发现有一股寒意迅速地顺着指尖蔓延,他猛地反应过来。

既不是诈尸,也不是闹鬼,对方是他很熟悉的一个人。

“冰女,是我,苏闲!”手指已经僵透了,为了避免全身都被冻成冰棍的命运,他赶紧开口自报家门,对方一怔,随后寒气退去。

苏闲松了口气,艰难地松开手,顺便尴尬地寒暄了一下:“真巧啊。”

看来,在他撬窗而入之前,冰女就已经在这里了。

至于她为什么会在这里,他心里也有点数。

果不其然,冰女清冷的声音响了起来:“苏组长,你还真来了。”

这话一出,苏闲的猜测算是证实了——对方摆明了是在守株待兔,待的还是他这只特定的兔。

苏闲有些窘迫,好在屋子里黑灯瞎火的,对方也看不出来。

“噗!原来是冰女姐姐,难怪这屋子这么冷。”可惜,天不遂人意,他有个猪队友,此时此刻,猪队友憋不住笑就算了,还落井下石,“我想采访一下苏长官,你又是翻墙又是撬锁的,最后还被自己的下属当场抓包,请问你现在是什么心情?”

想弄死你的心情。苏闲碍着有旁人在场,忍了又忍,最后还是决定把这货当个屁放掉了。

钟云从甫一出声,就引来了冰女的注意,她不客气地质问道:“你是什么人?”

“呃,”钟云从认真地思索了一下,坦诚而欠揍地实话实说,“我是你们苏组长的同伙。不过偷车和撬锁我绝对没有参与,也就翻了个墙,还是他带着我翻的!”

字字句句都透出“他才是主犯我只是个从犯,还是半推半就的那种”的意味,他把责任推卸得一干二净,苏闲冷冷一笑,没有作声。

冰女听到这似曾相识的声音和语气,倒是渐渐翻出了记忆:“你是那个预备队的……38号?”

钟云从听了前半句,刚要夸一句“小姐姐记性真好”,谁知她的后半句就蹦了出来,他顿时哭笑不得,在黑暗中斜了某人一眼,心想这“吉利”的数字不会要跟随他一辈子吧?

冰女没有再理会他,听动静,她似是转了身,向前走了几步。苏闲有预感她要去开灯,连忙阻止:“灯就别开了吧?”

说是阻止,实则是恳求。

他处于半停职状态,又违规闯入禁区,就算冰女是他的下属,他也端不起什么上司的架子了。

冰女的步伐停滞了一下,近乎讽刺地一笑:“不开灯,你看得清朱慈的尸体吗?”

虽然话不太好听,但她终究还是卖了他一个面子,没让停尸房的灯亮起来。

她倒是把苏闲的来意猜了个大概,只是没料到一点——有钟云从在,他们是不需要开灯看的。

这主要是缘于冰女对钟云从的了解仅止于预备队38号的程度,至于他的异能,她没兴趣也不关注。

苏闲抓着这点空子,忙不迭地推了钟云从一把,后者一个猝不及防,踉跄了几步,接着膝盖便撞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他摸了一下,竟然是一双冰冷僵硬的脚。

天啊!钟云从哀叹一声,知道这应该就是朱慈的尸体了。

苏闲这家伙,肯定是蓄意报复!

不过本来就是来帮他的忙的,尽管毫无心理准备就和尸体打了个照面,但他还是很镇定地深吸一口气,一边骂娘,一边探索尸体去了。

他不好意思摸女士的脚,于是绕着停尸台走了几步,估摸着到了身侧的位置,才缓缓蹲下,将手从白布下探进去,寻到了死者那双僵冷的手。

钟云从并不是第一次跟尸体接触,可前几次似乎都是在十分危急的情况下,那时候乱七八糟的事情堆成一团,恐惧根本排不上号。

今天倒是难得的风平浪静,当然,这只是钟云从以为的,反正苏闲是主谋,天塌了也先砸到他。

钟云从把手放在朱慈的手背上,冰冷的触感让他禁不住打了个寒噤,皮肤上也密密麻麻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过这种感觉其实很难一言概之,恐惧、诡异,还有点汗颜。

大半夜的,跑来摸女人的手,哪怕对方已经死了,他还是觉得自己很失礼。

都是苏闲的错!

道完歉,又默念了几遍安息,他闭上双目,开始感知朱慈的记忆。

苏闲还在拖住冰女,他并不是担心冰女去告状,以他对这位性格耿直的下属的了解,这事怕是很难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要是换成项羽还有点可能。

再说了,既然有人让她驻扎在这儿,说明那人也挺了解他的,已经先下手为强了。

苏闲懒得去猜是谁下的这个手,反正这事肯定兜不住了。

所以他也没想着把自己摘得清清白白,事后挨罚就挨罚吧,别连累钟云从就行了,现在最重要的是把朱慈的记忆摸清楚,因此他才全力为钟云从争取时间。

他正琢磨的时候,忽然听到冰女冷笑一声:“你是在拖延时间吗?可惜来不及了,换防的时间就要到了,很快就会有人来接替我,你们自求多福吧。”

苏闲牙疼似的倒抽气,钟云从那边不知道完没完事,他现在不敢走,只好拎起自己那不知有没有三两重的面子恳切地求情:“能不能给我行个方便?”

冰女毫不犹豫地拒绝:“不能。”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苏闲倒也不慌,只是朝她那边靠近两步,压低了声音:“我的面子不够,那霍璟的呢?”

他话音刚落,就听对方呼吸一滞,停尸房内出现了三秒诡谲的时间断层,他趁热打铁,在冰女出声之前先一步开口:“我自有脱身之法,你只要当作没看见就好了。”

冰女未置可否,只是门外的脚步声渐近,她淡淡一笑:“人来了。”

苏闲暗叹一声,一把拽过屏气凝神的钟云从。

门被推开的时候,窗面的碎玻璃正好落了一地,来人被这动静惊到了,立时开灯。房间里一切完好,那一整排的大冰柜摞得整整齐齐,蒸笼似的,中间停尸台上的尸体也没什么异样,依旧蒙着白色裹尸布,隐隐约约的人形从白布下僵硬地透出来。

冰女正趴在窗台边往下看,他匆匆走过去,也跟着望了一眼,发现底下黑漆漆的一片,什么都没有。

“真来了?”

冰女面无表情地转身:“来了,又走了。”

“呃,是苏……”她的同僚迟疑了一下,却被冰女打断:“不知道,太黑,没看清。”

“他来了就走了?”

“嗯,发现有埋伏就逃了。”

“这么说,他没来得及检查朱慈的尸体?”

“没有。”冰女面不改色,苏某人确实没有检查,接触尸体的,是另一个人。

“你居然没把人冻成冰雕?”

冰女睨了他一眼:“没来得及。”

“能从你眼皮底下全身而退的人,咱们局里也没几个吧?”治安官咧了咧嘴,“还是说,他使了什么特别的法子?”

女治安官面色一沉:“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就是……如果真是那个谁的话,你经常在一号所执勤,跟他的关系也还不错吧?”

“哪个谁?”冰女冷冷地勾起嘴角,周身已然有丝丝缕缕的寒气萦绕,“话说清楚,哪个谁啊?”

她的同僚登时就慌了:“这么说,不是姓苏的……”

冰女冷冰冰地盯着他。

“那总不会是姓霍的吧?”

冰冷的目光直接化为实质,冰锥般穿透了他的脑袋。

“行了行了,开个玩笑而已,不管是姓苏的还是姓霍的,我都不是很想得罪。你说没看见那就没看见吧。”治安官摊了摊手,“不管怎么样,咱们局长还真是神机妙算啊,佩服佩服!”

治安官慢腾腾地爬上窗台,嘴里还嘀嘀咕咕的:“人影都不见一个,还追个屁啊……”

他一句牢骚都没发完,就从三层高的窗台纵身跃下。

冰女朝某个方向瞥了一眼,匆匆往外走:“我仁至义尽了。”

她刚迈出门,那层层叠叠笼屉似的冰柜倏地发出了一点异样的声响,而后其中一个被缓缓地推了出来,苏闲的头也跟着冒了出来。

他敏捷地跳出冰柜,顾不得头上身上还挂着星星点点的冰霜,迅速地拉开了另一个冰柜,把里面的钟云从拽了出来。

钟云从的身体素质不如他,在冰柜里冻了一会儿,面色青白,看着也快成死人了。

“冻傻了?”他伸手在钟云从眼前晃了一下。

钟云从这才战战兢兢地回过神来:“请问你们治管局是有收藏尸体的癖好吗?这么多冰柜全存着尸体啊?”

他说完走过去掀起尸体上盖着的白布,又看着苏闲:“你确认一下,这到底是不是朱慈的尸体。”

苏闲只来得及看了一眼,熟悉的面孔,鲜红的尸斑,他肯定地颔首:“我确定是。”

钟云从张了张嘴,却被他一把拖走:“有什么话晚点再说!”

外边已经有杂乱的脚步声快速靠近,他没敢往外跑,只能带着人翻上窗台,一勾一跃,利落地上了天台。

落地之后,两个人才好好地喘了口气,等到钟云从那口气喘匀之后,苏闲才开腔:“怎么样?”

钟云从知道他问的是什么,他沉重而缓慢地摇头:“没有,什么都没有。”

苏闲难以置信:“你是说朱慈的记忆……”

“除了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钟云从叹了口气,“不单是记忆,意识、精神世界,甚至她一生的过往都点滴不留。那具尸体,只是空****的躯壳而已。”

苏闲面色骤变,又想起了什么,皱着眉问道:“所以你之前才问我尸体是不是朱慈的?”

钟云从点点头:“嗯。”顿了一下,又说,“不过你说是,那大概没什么问题了。”

苏闲方才的确是肯定的,可现在被钟云从这么一问,先前的笃定也不由得动摇了几分。

他不怀疑钟云从得出的结果,便只好怀疑是那具尸体本身的问题——毕竟人家都能算准他必定要来这儿跑一趟,早就摆好阵势要收网了,要不是他在冰女那儿还有几分薄面……好吧,那其实是霍璟的面子。

总之,他们既然能防他一手,为什么不能防他第二手?

既然不想让他查到,那么可以布置人手,也可以移花接木,弄一具假尸体在这儿。

苏闲越想越觉得这种可能性很大,他打定主意,走到天台边缘。钟云从见了,紧张地跟了上去:“咋了?要走了吗?”

钟云从眨眨眼,胡乱地点了下头:“哦……好。你自己也小心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