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5.负重

他死了?

因为自己吗?

这让钟云从的心绪产生了一些波动,但他很快就把这些多余的情绪从脑子里驱赶出去,现在不是愧疚和自责的时候。

既然已经不小心害死一个了,那对剩下的那个就该悠着点,别再出意外了。

要是任琰也死了,他和苏闲也得跟着完蛋。

他抽丝剥茧一般地调配着自己的力量,某种意义上,他已经提前开始了对自己精神力细化运用的训练,而这本来是从训练营毕业,进入治管局的预备队之后才会进行的课程。从这个角度出发,他已经领先了其他学员一大步。

可就算他已经这般殚精竭虑、小心翼翼,还是出了差错——他忽略了一件事,他的伤势并不在他的控制范围内。

他消耗了一整晚的精神力,本来就在山穷水尽的边缘徘徊了,偏偏就在这个最关键的时候,他猛地咳出了一大口血,接着便是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差点站不住。

他施加在任琰身上的力量在眨眼间分崩离析。

得以喘息的任琰立刻就找到了反扑的机会,在维持爆炸时间停滞的现状的同时,他竟然还有余力干涉钟云从的时间。

心跳骤然变缓,像是遇上转弯路口后的急刹车,差点人仰马翻——钟云从的视野开始变暗,各种嘈杂琐碎的声音在他耳畔晃了一圈之后又风卷残云般离他远去。

钟云从吐血的时候,苏闲就一阵心惊肉跳,他一把捞住了钟云从直直往后栽的身躯,见对方一脸痛苦地捂着心口,他瞬间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任琰!”苏闲以从未有过的震怒语气向他曾经尊敬的这位上司喊话,“你想怎么样?”

任琰已经得到了自由,甚至还能反向牵制住钟云从,可他并没有放弃对场面的掌控,这只能说明一件事——他也不想死。

不过钟云从本来也没打算让他死在这儿啊。

“你放心,我不会让他死的。”任琰弯下腰探着路远的鼻息,须臾,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可他的声音干涩沙哑,还听得出隐隐约约的颤抖,分明也是强弩之末,否则,苏闲估计也要任他摆布。

任琰面色难看,却还算镇定:“等到我安全离开之后,自然会放了他。”

苏闲倒吸一口冷气,立刻就领会了对方的意图:他说的“离开”不只是指逃出这个地下空间,而是彻底逃离。

他也知道自己的老底怕是要被揭个底朝天,落到他昔日的这个下属手里绝不会有好下场,这才狗急跳墙,来了个出其不意的绝地反击,想为自己挣出一条生路。

这在苏闲看来就是垂死挣扎,他现在想要弄死任琰并不比踩死一只蚂蚁困难,可偏偏他这一时半会儿还真不能拿任琰怎么样——要是任琰死了,爆炸立时继续,他们所有人都要完蛋。

他明白这个道理,任琰自然更是心知肚明——要么放他一条生路,要么大家同归于尽,再不济,还能捞个钟云从陪葬。

他的如意算盘打得很妙,眼瞧着苏闲阴霾的脸色,他露出了标志性的亲切笑容:“你最好放弃带着他离开我的掌控范围的想法,一旦你挪动一步,我会立刻让他死在你面前。”

任琰胸有成竹,踌躇满志,认为苏闲一定会按他说的做——因为他对这个下属知之甚深,他太过于重情义,这是他的优点,也是弱点。

任琰有自信拿捏住对方,可万万没料到,苏闲并没有如他所愿——他猛地投出了手中的枪械,而后拦腰抱起陷入半昏迷状态的钟云从,施展了不知从何处复刻而来的技能,然后他们就被一阵轻柔的风托起,顷刻间便消失在了任琰的视野里。

任琰在苏闲扔出枪的那一刻就打了个寒噤,他蓦然反应过来,自己跟钟云从犯了同样的错误。

他们都忽略了潜藏着的不稳定因素。

于钟云从而言,是他自己重伤的身体;对于任琰来说,则是一个人。

路远。

那个他以为已经身亡的年轻人,此时已经“死而复生”,无声无息地站了起来。

他接住了苏闲的枪,冰冷的枪口此刻就抵在任琰的太阳穴上。

“我真是疏忽了,忘了你也可以锁住自己的时间,陷入假死状态。”已经到了穷途末路的任琰叹了口气,“其实,看资质,你要比任杰出色些,可惜……”

路远淡淡一笑:“你儿子要是听见你的遗言,估计会难过的。”

苏闲背着钟云从竭尽全力地往外跑的时候,竟然与姜岂言打了个照面。

先前撤离时,姜岂言是第一批被带出去的,那时候他非要带上姜楚楚的尸体。在那个当口,这显然是不切实际的要求,事实上,治安官们能带上他就已经是苏闲网开一面了。姜岂言不识好歹的后果就是被敲晕,然后被强行带走。

结果他居然又回来了。

苏闲知道他有执念,可没想到他决绝至此。

就在此时,枪声突兀地响起,尖利地刺进耳膜里。

“姜岂言!”他只来得及叫他一声,姜岂言充耳不闻,飞快地与他擦肩而过,义无反顾地跳进了地下通道入口。

苏闲闭了闭眼,事已至此,何以为正?

只得顺其自然。

几乎是同时,他们堪堪奔出地下通道,地面便是一阵剧震,一声巨响过后,两人即被山呼海啸般炽热的气浪掀倒在地。

混沌的意识在迷雾中穿行,像是被缕缕白烟死死缠绕住,勒得人透不过气来。

眼皮仿佛有千斤重,钟云从抗争了老半天,好不容易才睁开了眼,结果却被头顶上那盏白炽灯晃得眼泪差点流出来。

他赶紧又闭上了眼,眼球正上下左右来回转动的时候,旁边忽然传来了一嗓子:“他醒了!”

那惊喜到破音的嗓音伴随着忙不迭的脚步声飞快地远去,钟云从心里咯噔一下:莫非他躺了很长时间吗?

还没等他琢磨完毕,脚步声蓦地又回来了——这次是杂乱无章的一群。

紧接着,好几个人声就凑到了一起,嘈杂得像是有七八个音箱对着他的耳朵一通猛轰,还个个都调到了最大音量。

“钟云从你终于醒了!”

“没事了吧?”

“你躺了一个星期,真是担心死我了!”

“现在感觉如何?”

钟云从被震得耳膜嗡嗡直响,再让他们这样荼毒下去,他觉得自己可能会聋。

于是他赶紧睁开眼睛,太久没接触光亮,视野一时间还有些模糊,他只觑见好几张脸围成一圈,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不约而同地透出了关切的意味。

他又眨了眨眼,这才看清了那几个人——冯小山、项羽、“贵宾犬”、张既白,还有个一言不发的小桃。

除了张既白之外,其他人都是一脸紧张。钟云从的心底流淌着暖意,他试图牵起嘴角笑一下,结果却发现面部肌肉似乎不听他使唤了,僵硬得好似打了100针肉毒杆菌,除此之外,其他的后遗症也一并爆发了——全身的骨头几乎是散架了,每根都在泛着疼。

我这是被人暴打了100遍吗?想笑却笑不出来的钟云从茫然地想着。

他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颈椎一顿咔嚓乱响,像是很久没护理过的机械零件,卡顿延迟得不像话。

不过这会儿他好歹能点个头了:“……没事儿没事儿,你们都别担心,啊。”

可他这副虚弱憔悴的模样配上破铜烂铁似的干哑嗓音,让他的话一点都没有说服力。

其他人也就算了,冯小山同小桃这两个年纪小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商量好似的往他身上扑,钟云从那还没缓过来的骨架子被压得生疼,一张脸登时就皱巴起来。

张既白皱了皱眉:“你们俩注意一点,他还没恢复过来呢。”

这话倒是一点都没错,钟云从在病**躺了好几天,身上的确很不舒服,不过他却冲张既白摇摇头:“没关系。”

然后,他艰难地抬起胳膊,一手搂住一个,动了之后才发现手臂上还连着好些输液管,好在动作幅度不大,没把针晃出来。

“我把任杰送出去之后,再回来就发现你不见了,还以为你被坏人带走了呢!”

冯小山趴在他肩头,抽泣着,钟云从一面摇头一面数落他:“是我把坏人带走了才对。你是不是男人啊?多大了还哭得跟个小姑娘似的?你果然只有3岁吧?”

冯小山一僵,随后迅速地直起身,扭过头,不知道是害臊还是赌气:“呸!好心当作驴肝肺!我不理你了!”

钟云从失笑,笑完之后又侧过脸顾着另一位——这位可是货真价实的小姑娘,所以哭起来也比冯小山那小子好看多了。

钟云从看着默默流泪的小桃,也不知道她这段时间经历了什么,又瘦了许多,整个人基本上只剩下一把骨头。

虽然身上还不太利索,但钟云从发现自己的皮外伤都消失了,无论是枪伤还是异种留下的伤口,一看小桃那没剩多少血色的脸,他就猜到了个中缘由。

她双颊凹陷,含在眼眶里的泪珠一滴滴滚落下来,钟云从又心疼又抱歉,他的手在姑娘单薄的肩上轻拍着:“对不起,又麻烦你了。”

小桃摇摇头,泪珠子也跟着甩了出来,顺着凹陷的双颊流了满脸,她吸了吸鼻子,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哥哥没事就好。”

他听到这个久违的称呼,心底又变得柔软了一些:“对了,你的家人呢?

他们还好吗?”

小桃苍白消瘦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嗯,还好,治管局找了个地方,把我们这些人都安置起来了。就是姐姐那天受了惊吓,早产了。”

钟云从大惊失色:“她没事吧?”

女孩抬起头,感激地看了张既白一眼:“还好有张医生在,总算是有惊无险,母子平安。”她说着抿嘴一笑,眉宇间一直以来挥之不去的忧郁也淡了几分,“我现在,也是当小姨的人了。”

钟云从真心实意地为她高兴:“太好了,小桃,恭喜你,还有你姐姐。”

小桃莞尔一笑,擦干了眼泪,又拿起水杯:“你渴不渴?我帮你倒点水吧?医生说你现在还不能吃东西……”

他看着絮絮叨叨的小姑娘,微笑着颔首:“好,谢谢你。”

她欢天喜地地捧着水杯走了,钟云从看着她的背影,眼里的笑意渐渐隐去。

从前她不愿意说,但不久前他从路远口里得知,路远、她,还有她的姐姐弟弟,都是“生命之树”计划的产物。

一群因为偏执和私欲而被迫诞生的孩子。

“生命之树”轰然倒下,这些人也如同四散的落叶,飘零无依。

听她方才说的话,现在应该是治管局负责安置他们,可治管局会一直管下去吗?

他满腹心事,眼底也带上了一点沉郁,这个时候,张既白的声音慢悠悠地传到了他耳朵里:“那姑娘,好像也就在你面前,才看着高兴点。”

钟云从摇了摇头,闭上眼,没有说话。

“对了,苏闲今天恰好有点事,所以就没过来。”张既白想起了什么,跟他提了一嘴,钟云从点点头,大概能猜到他在忙什么。

“这样……”钟云从目光一转,忽然发现张既白今天并没有穿着平时的白大褂,他略有些意外,又发现这病室的装潢似乎有些熟悉。

“这是……济世医院?”他微微地变了脸色,现在的济世医院和慈幼院一样,他提起来的时候总会有点异样的感觉。

张既白知道他在想什么,面色淡淡地解释了一句:“你肺里卡着子弹,我那个小诊所不方便搞那么大的动作,所以就把你送到大医院了。”

“济世医院……还要留着吗?”

“不然呢?”张既白反问回去,“它可是‘孤岛’上最大也是条件最好的医院了,就算创办目的不纯,创始人不清白,可这么多年来,它也确实发挥了很大作用。”

钟云从无言以对。

“你放心,济世医院现在已经由综管局全面接管了。‘暗影’的绑架事件之后,综管局也往这里增派了人手,日夜巡逻,基本上还是安全的。”

钟云从却依旧面色凝重,他想到了一个名字:“那个叫朱慈的女人呢?”

那个一手创办了济世医院和慈幼院,同时也是“生命之树”计划的推动者之一的女人,她怎么样了?

张既白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朱慈在被抓获前就畏罪自尽了。”

钟云从瞠目结舌。

“苏闲今天到治管局总部,也是去报告这件事。”张既白叹了一声,“或许,他还有些疑惑想解开吧。”

这间办公室并不算大,装潢陈设相当平常,甚至可以用简陋来形容,唯有墙面上两条衔尾蛇相缠的肃穆徽纹透露了主人的身份。

“城南别墅里发现的那具尸体,确认是朱慈无误,验尸之后,发现死者体内有氰化物残留,初步判定是服毒自杀。”苏闲在报告的同时递出了一沓文件袋,“这里头装着尸检报告,还有现场拍摄的照片,以及在她房子里找到的一些关于当年‘生命之树’计划的隐秘档案,请您过目。”

办公桌后的男人身形板正,端坐如钟,他年过不惑,面上很明显地刻着岁月的痕迹,眼窝微陷,鼻梁两侧镌刻着两道纹路,紧绷的唇角愈发显出不怒自威的气势。

他示意下属把文件袋放在桌角,而后目光一扫,立时就注意到了对方略显吃力的弯腰动作。

“伤还没好?”可能是烟草摄入过多的缘故,他的嗓音低沉沙哑,让一句透着关怀的寒暄显出了沉重的意味。

腰部仍在隐隐作痛的苏闲淡淡一笑:“好得差不多了,剩一点后遗症。”

“逞强不是好习惯。”他的上司往后一靠,后脊笔直地贴在椅背上,“这段时间辛苦你了,既然碎尸案的调查已经完成,我就特许你几天假期,好好待在医院里吧,养好了再回来。”

他说完取过桌角的资料,拆开封口,头也未抬:“还有其他事吗?”

这是委婉的逐客令,尽管从他的语气里听不出来那种交际中习以为常的客气。这也使得这句话的本意被表述得更明显,苏闲自然不会听不懂,但他并没有动。

他忍着腰部的不适,站姿愈发挺拔,不过没说话,就那么站着,这让对方一直以来保持的冷峻神情出现了一丝松动,眉宇之间流露出少许无奈:“有话想问?”

苏闲低低地嗯了一声,盯着他看,后者又投入到浏览资料的进程中,声音也淡淡的:“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可知道了答案又能怎么样?”

苏闲一怔,下意识地想反驳,却又听到他说:“行吧,你非要刨根问底的话,那我就告诉你——是,我们治管局的确曾经是‘生命之树’计划的参与者,甚至最初的一批志愿者几乎全是治管局的成员,除此之外,我们还为计划的执行提供了不少支持,人力物力都有。这个答案,你满意吗?”

苏闲本以为会大费周章甚至根本不可能探听到的秘密,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治管局的最高领导人摊在他面前,他一时五味杂陈,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知道这段历史很让人硌硬,甚至是无法接受。”治管局局长放下手中的资料,鼻翼边上的纹路不易被察觉地**了一下,“可再怎么肮脏丑陋,它就在那里,我们抹不掉,也绕不过去。”他顿了一下,继续说,“在你看来,那些参与者大概都是热血上头的傻子和不可理喻的疯子,某种程度上,的确如此;可矛盾的是,最初的那批人,他们真的是怀着一腔赤子之心,抱着拯救家园的希望投入到那项计划里的。当然,现在听起来是很可笑,但他们当初的确是那样想的,因为我就是见证者。”

“只是见证,没有参与吗?”

他这个问题可以说是相当不敬了,但被冒犯的上司并没有发怒,只是严正地否认:“我并没有参与过。”

“为什么?”

这个追问愈发胆大妄为,好在治管局局长也没有要跟他计较的意思,只是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片刻,旋即给了他答案:“我那时候已经有爱人了,无法接受那样的任务,而当时的治管局领导也并没有勉强我。”

苏闲不依不饶:“可您也没有阻止。”

他的上司依然没有生气,只是好笑地看着他:“我该怎么阻止?换作是你,你能阻止吗?”

苏闲愣住了。

“20多年前,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摸索着让大家脱离苦海的道路,有些人用错了方法,甚至错得很离谱,但你不能否定他们的本心。何况,这本来就是一件难如登天的事,就算到了现在,我们一代代前仆后继,也并没有达到目标,不是吗?在这样一个漫长的过程中,你必须得允许有错误发生。”局长的手肘撑在桌面上,手指按着眉心,淡漠的眉眼终是流露出一抹疲惫,“再说了,当年那件事的参与者,绝大多数都已经不在人世了,他们和你一样,日夜为这座城市拼杀,直至生命的尽头。而那也是你我结局的写照。”他抬起眼,直视着苏闲的双目,“他们有罪过,也有功绩,他们应该被唾弃,但也值得被尊重。”

苏闲无力地闭上眼:“您想表达什么?既往不咎吗?”

“那你想怎么咎?将他们从坟墓里拖出来鞭尸吗?”治管局局长冷冷地出声,“还是让治管局就此解散,大家一拍两散,一起等死?”

那些牺牲的前辈,对苏闲而言,从来都是他敬仰的对象,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些功勋卓著的英灵们的背面,可能就是罪人;而让他愿意为之付出生命的治管局,曾是助纣为虐的帮凶。

双重冲击交织在一起,几乎令他呼吸不畅。

他再身经百战,交手的也只是行尸走肉般的异种和居心叵测的敌人,而与他们之间的斗争或许险恶,但绝不会如此复杂。

再说了,什么是敌人?立场不同就是敌人吗?同一阵营的,就一定是同伴吗?

他的腰伤似乎又发作了。

他的表情让局长忍不住叹了口气,局长随后起身,把手放在他的肩上:“我理解你的心情,我还是那句话,给你几天时间,好好休息一下。要是迈不过这道坎的话,你想离开,我绝不阻拦。”

苏闲避过他的眼神,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也不知听进去没有,局长还想说些什么,他却主动开口:“对了,我还想跟您打听一件事。”

局长挑了挑眉:“你说。”

“咱们治管局,有过能破开空间的异能者吗?”他最终还是将在心底盘桓多日的疑惑问了出来。

他的上司难得地显出了几分意外之色,最后还是颔首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答案:“有过。不过那个人在十几年前就已经死了。”

“怎么死的?”

“因公牺牲。”

“明白了。”

他这么没头没脑地一通问,对方还是不计前嫌地回答了他,苏闲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他朝着领导潦草地欠一欠身,便转身离去了。

局长看着他消失在走廊拐角的背影,紧绷的嘴角渐渐放松,最后浮起了一个苦笑:俞琬,你还是把这孩子教得太善良了。

他低下头,继续翻阅着那些资料,而苏闲忘记关上的房门,无风自动,严严实实地合上了。

他抽出一张照片,那是一个躺在沙发上的女人,双目紧闭,大概是死前太过痛苦,她的五官有些扭曲,表情也有些狰狞。照片拍下的时候,人已经死了一段时间,皮肤的表面,已经泛起了鲜红色的尸斑。

典型的氰化物中毒的症状。

他当然认识这个女人,甚至可以说相当熟识了。正是因为如此,他才对她的死亡感到难以置信。

朱慈,她竟然这么轻易地就死了?还是自杀?

但无论他如何心存疑虑,尸斑是不会骗人的。

“你当年费尽心机把那个孩子送出去,20多年后,又接了回来……你到底想做什么?”

可朱慈已经死了,这个问题,或许永远都没有答案。

苏闲回到济世医院的时候,正好是夕阳西下的时刻。

漫长的寒冬终于过去了,白雪消融,露出的并非是全然的荒芜,树木抽出新芽,草叶也顶破阻碍,从泥土里冒出了尖儿,放眼望去,一片灰败中又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绿意。

谈不上赏心悦目,但也不会雪上加霜,让人的心情变得更糟。

苏闲一路浑浑噩噩地走过来,脑子里消极的念头气泡一样一个接着一个冒出,在视线触及这片景象之时,他大脑里的那台泡泡制造机终于暂时地停歇了一下。

天际铺叠着的橙红晚霞绮丽如锦,淡金色的余晖暖融融地披在他身上,不远处的桃树绽出了粉色的花苞,几只黑黝黝的新燕从屋檐下的泥窝里探出脑袋,冲他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

在这个草长莺飞的初春,苏闲的心情总算阴转晴。

他来到病房外的时候,钟云从正好送冯小山出来。

冯小山见了他便战战兢兢地行了个标准的学员礼——挺胸收腹,两个脚跟重重地往地上一蹬,靠拢,朝气蓬勃地喊了一嗓子:“苏长官好!”

声若洪钟,极富穿透力,也就聋子才听不见。

苏闲吓了一跳。

不过他仍是和颜悦色地冲冯小山点点头:“哦,先前去训练营的那一次,我见过你。”

青瓜蛋子得知苏长官居然对自己有印象,登时就受宠若惊,一张娃娃脸涨得通红,话都说不利索了:“对、对……苏长官,我叫冯小山,我一直很崇拜你来着,我……”

“我什么我?”钟云从看不惯冯小山溜须拍马的模样,出言嘲讽,“得了,赶紧回训练营吧!你不是才请假一天吗?小心霍教官明天收拾你!”

他对冯小山的痛处了若指掌。果不其然,一听到“霍教官”这三个字,冯小山就慌成了一团:“哎呀,那真是得走了,我到现在还组装不出一支枪,天天被他罚!”他说完正要走,忽然又一拍脑袋,囫囵地给苏闲鞠了个躬,“苏长官再见!”又朝钟云从挥挥手,“走啦,你好好养伤,早点回来,霍教官说了,你到时候要是跟不上进度,有你好看的。”

本来成功唬住冯小山的钟云从万万没想到自己也被将了一军,他磕磕绊绊地打听着:“霍教官真说了这话?不是你骗我的吧?”

冯小山翻了个白眼:“你可以当面问问他啊。”

冯小山走了,钟云从却还没从他那句不知真假的警告里回过神来,旁观的苏闲没想到霍璟的威势这么强,隔着这么远也能把人吓得够呛。

他往墙上一靠,抱着双臂笑了起来:“看起来,你好像还挺怕霍璟的?”

“不是怕,是尊重。”钟云从一本正经地纠正道。

苏闲微微一笑:“我看你好得差不多了,什么时候回去训练啊?”

“谁说我好了?”钟云从一脸心虚,“我头还晕着呢……还得再躺两天。”

苏闲一声嗤笑,也没揭穿他。钟云从看了看他,邀请道:“别傻站在这儿,进去坐会儿呗。”

坐下来之后,苏闲便听他喋喋不休。

“今天上午醒的,冯小山叽里呱啦地吵了我一天。中午吃了点流食,要是平时我肯定吃不下的,不过七天水米不进,再没滋没味也变成琼浆玉液了。下午,小桃把她姐姐的孩子抱过来给我看了,早产儿,个头偏小,但脸红扑扑的,还是很可爱。”

“就这么大——”他说着比画了一下,而后又叹了一声,“不过我没抱到,手上扎了好几个针头,张既白不让我动。”

苏闲听着他絮絮叨叨,看到他精神奕奕的模样,不由一笑:看来还真是恢复得不错。

不久,来了个医生为钟云从进行例行体检,苏闲见状,原本打算告辞,可临时想起了一件事,便改了主意。

“没什么大碍了,明天再休息一天,后天就可以出院了。”检查完毕,医生很快有了定论,苏闲松了口气,钟云从却叹了口气:“又要回去训练了。”

苏闲笑:“小心我把你这话告诉霍璟。”

钟云从神色不善地剜了他一眼,

苏闲严肃起来:“说起来,你那天是怎么赶到的?”

钟云从闻言,笑意敛了起来,眼底有了些不知名的情绪:“你应该猜得出来吧。”

苏闲眼睫微动:“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准确无误地把你和任琰他们送过来的,大概只有一个人了。”他低低地道出了那个名字,“盈盈。”

那个他看着长大的小姑娘,他每每想起来,都是如鲠在喉、如芒在背。

钟云从理解他的心情,低低地叹了一声,旋即点头:“嗯,的确是她破开空间把我和任琰他们传送过来的。”

苏闲眉头深锁:“我听说,‘暗影’那天晚上在东城放出了大量的异种,企图造成暴乱,而且……以她为首的部分成员还一度占据了济世医院,劫持了200多名人质。又有十几条性命葬送在她手里。”

钟云从觑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道:“我知道她罪大恶极,但那天……我也是被逼得没办法了。”

听了他的话,苏闲的神情缓和了些许,摇摇头:“我没有要怪你的意思,如果那晚不是你及时赶来,我们怕都是要死在那儿。跟我说说,你是怎么跟她交涉的?”

钟云从迟疑了一下,便如实交代了:“我跟她做了交易。”

苏闲脸色微变,不过没有出声,而是用眼神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她妈妈苗阿姨刚下葬的时候,你们的邻居李志军来祭奠过她,那个时候,他透露了一件事。”

苏闲呼吸微滞,他当然记得——李志军说过,苗林芝在十几年前,曾经销声匿迹了两年,之后再出现的时候,已经是怀孕的状态了。

关于孩子的父亲以及那两年的经历,苗林芝绝口不提,旁人也就理所当然地以为那只是一个无知少女被诱拐抛弃的狗血故事。

可现在想想,真相并没有那么简单。

在地下隧道的时候,徐文鑫说过,“生命之树”计划进行到最疯狂的阶段时,为了获得更多的母体,有人干出了暗中掳掠年轻女子的行为。

而苗林芝,很有可能就是被掳掠的对象之一。

这样一来,盈盈也有很大的概率是“生命之树”的产物。

苏闲也有所猜测,所以才会向局长打听,治管局历史上是否有过与盈盈异能相同的人。

而他得到的答案是肯定的——这说明,盈盈八成就是治管局成员的后裔。

苏闲思绪翻腾:从一开始,这个计划就是散不尽的阴影,时时刻刻地纠缠在他身边,将他周围的人一个个卷进去。

钟云从察觉到他脸色不太好,也能猜到他的所思所想,低声道:“知道那个计划之后,我就莫名联想到了盈盈。那天任琰被我逼着对付‘暗影’,‘暗影’中的绝大多数成员都被治管局带走了,除了盈盈。与任琰对峙的时候,我悄悄用异能探查过,发现她还在医院里,只是隐匿了起来。那会儿我自顾不暇,本来不打算理会她,可后来又从路远口中听说你有危险,虽然济世医院与慈幼院之间有地下通道,但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赶到的,无奈之下,我只好求助于她。”

苏闲大致猜到了钟云从是拿什么条件与盈盈做的交易:“她的身世?”

“嗯。”钟云从点点头,面上浮现出一点后怕的神色,“我也是赌一把。

毕竟那时候我控制住任琰和路远两个人就已经很吃力了,她要是真想对我不利,我未必抵挡得住。好在有惊无险,她思考了一阵子,最后答应了我的条件。”

“你把‘生命之树’的事告诉她了?”

“还没有,毕竟时间紧急,而且我也就是知道个大概,还基本是靠猜的,手里根本没有证据。”钟云从抹了把额角上的冷汗,“我跟她约好,给我半个月时间,我查出她生父的身份,时限到了,她会来找我。”

他的话让苏闲霎时变了脸色:“你的意思是,接下来这几天,她随时有可能会来找你?”

钟云从一愣,还是点了点头。

“你……”苏闲本想说,盈盈是什么人你不懂吗?怎么能随便应下那种条件?可一想到他是为了救自己才做出这样迫不得已的决定,责备的话又咽了回去,“不用查了,我知道她的生父是谁。”

钟云从的面上显出了惊讶之色,苏闲摇头:“治管局的陈年旧事……对了,”他说着看了钟云从一眼,“这几天你就待在我身边,先别回训练营了,霍璟那边你不用担心,我会跟他说一声。”

钟云从喜出望外:“真的啊?”

苏闲瞪了他一眼,没搭理他。

靠在床头的钟云从又想起了什么:“说到盈盈,那次我跟她见面,发现她的症状好像又恶化了。”

苏闲没说话,但钟云从能察觉到他呼吸的频率明显有了变化。钟云从喟叹道:“她的红斑已经蔓延到面部了,溃烂的面积也扩大了不少,相应地,她的异能也提升了许多。”

“相应?”苏闲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你的意思是,她异能的提升与病情的恶化有关系?”

“嗯。”钟云从点点头,“我怀疑,她,或者‘暗影’也许有某种手段,能让异能在短时间内快速提升,但同时异能者本人也要付出相当大的代价。”

苏闲缄默片刻,而后摇头:“饮鸩止渴。”

“也许是甲之砒霜,乙之蜜糖呢。”钟云从苦笑了一下,“也不知道她那么小的年纪,哪来的这么多雄心壮志。”

苏闲垂着眼,睫毛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掩去了重重心事。

钟云从还是没能享受到延长假期的特殊待遇,倒不是苏闲出尔反尔,问题出在霍璟那边。

事实证明,苏闲还是低估了霍璟油盐不进的程度——他递话传声的效果并不理想,甚至起了反作用,霍璟完全不买他的账。

苏闲无奈,正准备亲自去找那姓霍的一趟,结果对方的行动比他还迅速,传话被拒绝的当天,冯小山又到医院来了——这次是带着霍大教官的口谕来的。

“‘既然恢复了就滚回来训练,不然别想毕业。’”冯小山半是同情半是嘲讽地转述道,最后还强调了一句,“这是霍教官的原话,我一个字都没改。”

这也确实是霍璟的风格。钟云从哑然失笑,而后转过头去看苏闲,无奈地耸了耸肩:“那就没办法了,我可不想被中途劝退。”

苏闲的脸色不是很好看,他皱着眉望向冯小山:“钟云从被‘暗影’的人盯上了,随时都有危险,这个情况他不知道吗?”

冯小山似乎对他的质疑了然于胸,不慌不忙地应对:“‘难道我会让我的学生在我眼皮底下出事吗?’这也是霍教官的原话。”

苏闲抱起双臂,冷哼一声:“他霍璟对自己还真有自信啊!对方可不是头脑简单的异种,而是神出鬼没的异能者,不是我小瞧他,他还未必真能护得住他这学生。”

冯小山小心翼翼地问道:“苏长官,这话能说给霍教官听吗?”

苏闲挑起半侧眉尾,冷笑起来:“能啊,为什么不能说?就是要让他听到。”

钟云从叹了口气,拽了张口欲言的冯小山一把:“你干吗呢?想看神仙打架啊?别煽风点火、火上浇油了,好吗!”

冯小山撇了撇嘴,不吭声了。钟云从伸了个懒腰,顺带舒展了一把筋骨:“你回去吧,告诉霍教官,我明天就返营参加训练。”

苏闲未置一词,但紧抿的嘴角流露出了他的不悦。

“你也别太小看我了,好吧?”钟云从无奈地笑起来,“我现在也是让人不能小觑的对手了,而且……”他顿了一下,引来了苏闲的注目,他半垂着眼,眼神有些莫测,“我觉得盈盈对我,似乎并没有那么大的敌意。”

“那并不意味着她不危险。”苏闲眼底的阴霾之色愈发地浓重,“只能说明,她对你有更深层次的企图。”

苏闲侧过身去,背对着他,声音冷淡:“知道了,想去就去吧,我不会拦你的。”

钟云从唯有苦笑。

钟云从离开医院的时候,去探望了任杰。

任杰先前中了瘦子那一枪,伤得也不比他轻,而且他没有小桃那样的超级外挂,恢复程度无法与他相提并论。

钟云从见到他的时候,他连床都下不了。

钟云从并不是不知道任杰与他同院,只是有所顾虑,一直拖着,迟迟没有与对方见面。

当然了,也不是说现在顾虑就不在了,只是他觉得该说的还是得说,一直拖着也不是个事儿。

他敲了门之后,门很快就开了,开门的人他也认识,是以柔。

她仍是一身护士打扮,也许是日夜照顾任杰的缘故,她娇美的脸庞看起来有些憔悴,见到钟云从,面上却露出了几分喜色:“是你啊,来看任杰吗?”

钟云从看到她喜笑颜开的模样,便猜到她并不知道那晚发生的所有事情。

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回什么好,倒是以柔热情地招呼道:“先进来吧。”

“噢,好。”钟云从走进那间宽敞明亮的病房之后,才发现病床前还坐着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显然年纪不轻了,眉宇之间与任杰颇有几分相似,钟云从大概猜出她的身份了。

令他意外的是,这位女士身上穿的竟然是治管局的制服。

难道任杰的母亲也是……

他正琢磨的时候,对方的视线已经落在了他脸上,巡视了几个来回之后,出声发问:“你是?”

钟云从一怔,而后朝她欠了欠身:“您好,我是……”

他一时半会儿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跟任杰的关系,还是以柔替他解的围,她笑着对那位中年女士说:“这是钟云从,任杰的朋友。”

朋友……他跟任杰,还能成为朋友吗?

任杰母亲的目光暂时从他脸上移开,转而停在了以柔那边,也没说话,就那么面无表情地盯着以柔,直至后者的笑容僵硬到凝固。

“他的父母不喜欢我。”钟云从想起以柔对他说过的,暗暗地叹了一声。

任杰的母亲在治管局的职位应该也不低,浑身上下都充斥着上位者惯有的疏离与淡淡的威势,表情和眼神都很冷漠。

以柔默默垂头之后,她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了钟云从身上,她一边审视一边发问:“你就是那个救了所有人的钟云从?”

慈幼院的爆炸事件后,钟云从也算是声名远扬了。那晚的事迹先是经过幸存者的转述,然后口口相传,到最后,还没从训练营毕业的他,已然成了冉冉升起的明日之星,据说治管局局长都知道了有这么个人。

对其他人来说,他或许是英雄,可对于任杰母子来说,恰恰相反——他甚至可以说是间接害死任琰的推手。

这点钟云从自己也无法否认,但他并不后悔。

对任琰的所作所为,治管局并没有大肆宣扬,毕竟人死灯灭,他在那场大爆炸里灰飞烟灭,尸骨无存,想拉出来鞭尸都难。

人都死了,再加诸其他惩罚也没有多大意义,况且,他能做到副局长的位置,也并不是没有功劳的。

在确认他的妻儿与他的罪行无关之后,治管局继续了消极的处理风格——没有牵连任家母子,任琰的妻子依旧是治管局的高层,而任杰也仍在医院休养。

“您过奖了。”对方的反问让钟云从有些尴尬。

对于他的回答,任杰的母亲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神却凌厉了许多,压迫感也强烈了许多:“我听说,是你逼着任琰去地道的。倒是看不出来,你有这样的手段。”

钟云从愈发地窘迫,额角的细汗也冷冷地渗出了一层,其实他没有必要这样,任琰直到死的那一刻都还在算计他,那个结局,也算是咎由自取。

可在这对母子面前,他还是不可避免地会感到愧疚。

“妈。”

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以柔也不顾任母的冷眼了,一脸紧张地奔到病床边:“你醒了?”

钟云从同任母一起望了过去,任杰依旧面白如纸,嘴唇上一点血色都没有,白得瘆人。

“妈,你和以柔都出去吧,”说话对此时的任杰来说并非易事,就这么短短半句话,他已经有些喘了,“我想跟钟云从单独聊聊。”

在面对苍白虚弱的儿子之时,任母刚硬的神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小杰,你现在还……”

“妈。”任杰叫完这声之后就闭上了双目,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

任母沉默片刻,终于妥协,瞥了钟云从一眼:“不要太久,他精力不济。”

钟云从点头:“我知道。”

当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钟云从终于迈步上前:“还好吗?”

任杰睁眼,嘴角象征性地弯了一下:“你说呢?”

这里头并没有太多复杂的意味,只是透着淡淡的苦涩。钟云从抿了一下嘴唇,而后还是问出了口:“恨我吗?”

任杰的嘴唇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声音。

“要是恨我的话,”钟云从闭了闭眼,艰难地开口,“等你好了,来找我报仇,我不会逃避的。”

他像是等待宣判一般等着对方的回复,却没想到,等来了任杰的笑。

他疑惑地看着任杰,后者一边笑一边摇头。钟云从被他弄迷茫了,磕磕巴巴地问道:“我、我是不是哪里说错了……”

钟云从被他的话震住了。

“我已经知道了,我父亲做过的事。”任杰面色灰白,“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大概不会拦着路远杀他。”他咧了咧嘴,“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对于他的死,我竟然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悲伤。”

钟云从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嘴上不说,可从小到大,都是以他为傲,也把他当成自己的目标和榜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疼痛,任杰的表情有些扭曲,“我从来不知道,我英雄般的父亲也有那么不堪的一面……事已至此,我宁愿他死了,否则,我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钟云从的喉结滑动了一下:“他或许对不起其他所有人,可他对你……”

“我知道,我是那个例外。”任杰痛苦地闭上眼睛,“正是因为这样,我才如此地痛恨他、痛恨自己。”他的手缓缓地移到了自己的心口处,“如果我乖乖地接受自己的命运,接受自己活不过20岁的事实,或许他就不会为我铤而走险了。”

“任杰,”钟云从在他的病床边蹲下,缓慢而坚定地摇头,“想活下去,并不是一种错误,没有必要为这个苛责自己。”

“自从知道这颗心脏的来历之后,我总觉得,在我胸腔里跳动着的是一颗不定时炸弹。”任杰喃喃道,“我再也没办法心安理得地依靠它活下去了。”

钟云从叹气:“那你想怎么做?把它挖出来还给原来的主人吗?你最好不要有这种不切实际的念头。”

仿佛是找到救命稻草一般,任杰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那你说,我该怎么做?”

“赎罪。”钟云从直视着他的双目,瞳孔中心的微光让任杰紊乱的呼吸一点点平复下来,“父债子偿,天经地义。把这颗心脏当作枷锁,负重前行,竭尽全力地替他赎罪吧。”

霍璟看到那个人的时候,脸色阴得堪比暴雨将至的天空。

那人却视若无睹,大摇大摆地从他身前走过,招呼都没打一个。

于是,霍璟的面色更难看了。

“哎,苏长官怎么来了?”射击场里,正在为缺课一周的后进生钟云从补课的冯小山瞥见优哉游哉地在一旁溜达的苏闲,惊讶地开了口,“难不成,咱们要多一名教官了?”

钟云从摆弄着手枪,也跟着瞟了某人一眼,微笑起来:“大概是来当保镖的吧。”

“啊?”冯小山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保护谁啊?”

钟云从但笑不语,余光扫过苏闲的侧脸,他似乎心情不错的样子,视线在靶场内游移不定,看得出有些兴奋。

之前苏闲说不会拦他,倒真是没拦,任由他回去参加训练。

苏闲宣称自己完全是为公务而来,美其名曰“来观察下新一代的苗子长势如何”。

这死要面子的架势,差点让钟云从笑出声,心想要不您老索性说自己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