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1.交换

苏闲的表情有了一点微妙的变化:“你不知道为什么?”

钟云从有气无力地靠在床头:“真不知道。”

苏闲啧了一声,抱着手臂歪着头打量他,一副一言难尽的模样:“你还真是……让我怎么说你好?”

钟云从一脸无辜地回看他。

“算了,也情有可原,毕竟异能才觉醒几个月。”苏闲摇头失笑,而后却神情一凛,正色道,“简单地来说,就是你又变厉害了。”

“嗯?”钟云从的眼睛一下子瞪得老大,往他那边凑了一点,“怎么个说法?”

“你自个儿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感觉?”钟云从的眉头皱成了两个疙瘩,“我有点记不清了。就记得当时我很生气,觉得他们很吵,想让他们闭嘴……”

“这就是根源了。”苏闲微微一笑,“愤怒也是一种很强大的能量,直接把你的精神力推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钟云从眨巴着眼,脑筋有点转过来了:“哦,所以我变成这样,跟精神力也有关系?”

“嗯。”苏闲点点头,“现在看来,你是在自己也茫然无知的情况下,大范围地施展了异能,消耗了大量的精神力,所以才筋疲力尽地晕了过去。”

钟云从咋舌:“所以我到底干了啥?”

苏闲撑着下巴,挑起半侧眉尾:“真的一点印象都没了?”

钟云从有些无奈地笑起来:“骗你干啥?”

苏闲耸了耸肩:“你让暴动的人群变成了一群木鸡。虽然持续的时间不长,但托你的福,整个事件的解决速度加快了不少。”

钟云从倒吸一口凉气:“这么牛吗?”

苏闲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自卖自夸不要脸的,想板着脸表示一下对他的鄙夷,不过没绷住,忍不住笑了:“是啊,可牛了,如果没有晕过去,就更牛了。”

“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好吗?你夸我两句会怎么样?”他小声地嘀咕着。

苏闲嘴角的弧度又深了些许,指了指白粥:“省点力气吧,不是饿吗?赶紧喝了,待会儿要凉了。”

钟云从道了声谢,腹内空空的他很快风卷残云般将一碗粥一扫而空。

“说起来,”填饱肚子之后,钟云从往背后垫了个枕头,“虽然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可我还是没有搞明白,我是怎么做到的?你们不都说我那个是‘触知力’吗?我以为至少要有个媒介什么的……”

“精神力强大到一定的程度,任何东西都可以成为媒介。”苏闲告诉他,“不只是碰触过的物体,土地、空气都是媒介。”

钟云从张大了嘴:“难道我比我想象的还要牛?”

苏闲无语:“我劝你不要再说话,否则很容易挨揍。”

“开个玩笑嘛,不要那么认真。”笑完之后,钟云从眸光转黯,“其实我很有自知之明,总觉得这次是瞎猫碰上了死老鼠,下次未必还能使得出来。”

苏闲摇摇头:“凡事无绝对,不可否认,这次是偶然的成分大一点,但至少说明了你有这个潜力。再说了,精神力是可以通过训练提升的。”他顿了一下,又轻咳了一声,“你真的挺厉害的了,这一次要是没有你的话,事情会麻烦很多。”

钟云从跟见了鬼似的瞧着他:“不是……你居然会夸我?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

气氛顿时被破坏了。

苏闲默然,片刻后别过脸去:“当我没说。”

钟云从笑,笑着笑着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那事情解决得怎么样了?”

苏闲也正色道:“差不多了吧。在你激发异能之后,冰夷引来溪水筑起了水墙,将人群和守卫隔开,我也从丁成业那边要来了指挥权,纠察队的人也还算配合,里应外合,总算把局面稳了下来。”

“之后我们逮捕了一些人,当然大多数人还是放回去了。”

钟云从松口气之余,却又有些担心:“应该没问题了吧?”

苏闲缓缓地垂下眼:“嗯,应该没有了。”

他说完拿着碗勺就要走,钟云从看着他的背影,冷不丁地又出声了:“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苏闲顿在了原地,回过头来,嘴唇动了动,还没说出点什么,就先被钟云从警告了:“别编瞎话打发我啊。”

苏闲的面色阴晴变换,最后沉沉地叹了口气:“是有点事。”

钟云从心领神会,指着自己的鼻子:“跟我有关?”

“嗯。”苏闲略略颔首,眼底的复杂情绪显而易见,他暂时把手里的东西放下,走回到钟云从面前。钟云从抬眼与他对视,静静等待着他的下文。

他沉吟了一下,而后开口:“那天的动乱虽然算是暂时收场了,但留下的后遗症很多。除了最开始的那两条人命之外,后来又有七个人死于混乱中的踩踏事故,超过一百个人受伤,这两天陆陆续续有三个人伤重不治,影响非常恶劣。”

他的神色看起来很挫败,钟云从大概能猜到缘由:那天他们算是强行通过武力控制了局面,可人们愤怒的情绪并没有得到排解,而是郁积在心中,只是暂时地屈服了。

“我们试着同市民们沟通过,不过,他们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或者说他们不相信我们,”苏闲摇摇头,“我们没有办法,加上人手有限,只好先把情绪最激烈的那部分关起来。可就是因为这个举动,招来了很多麻烦。”

钟云从觉得事情不对,皱着眉头问道:“怎么了?”

“很多人都觉得这场动乱完全是纠察队的人挑起的,是他们先打的人、先开的枪,人们只是反抗而已。”他眉宇之间满是疲惫,“我们迫于无奈,将一部分闹得最凶的人收押起来,但这个决定也引来了诸多不满,一直有反对的声音,甚至从昨天开始,有一撮人聚集到综管局门口,抗议综管局的行为,要求立刻释放那些人。”

“呃……”钟云从从小到大只在新闻里听过这种事,而且基本上都是国外的新闻,一时之间还真是有点反应不过来,“虽然听起来很糟糕的样子,但麻烦应该是综管局的啊,毕竟一开始也是他们惹的事,谁让他们乱开枪的?”

谈不上感同身受,但他多少也能理解一点市民们的愤怒,综管局及其旗下的纠察队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对普通人呼来喝去,显然没有把他们当人看嘛。

钟云从觉得自己的想法可能不太正确,所以没有说出来。

不过苏闲却看出了他的所想,苦笑了一下:“我知道你的意思,最初我也是这么想的。”

钟云从听出不对,挑了挑眉:“那之后呢?”

苏闲面沉如水。事情告一段落之后,他和丁成业有过一次谈话,不过与其说是谈话,不如说是单方面的质问,毕竟一开始这棘手的破事跟他们治管局是无关的,更别说中间还被纠察队恶心了一次,要不是上头临时塞了这个任务下来,这种闲事谁爱管谁管。

他回忆起当时与丁成业谈话的场景。

“我承认,第一个女人的确是我的一个不成器的下属失手打死的,那家伙现在已经被铐起来了,你想怎么收拾他都行。”

苏闲气极反笑:“我收拾他干吗啊?你有本事就把他交给死者的家属,让他们来收拾。”

丁成业灰头土脸,哑口无言,苏闲冷冷地剜了他一眼:“第一个是‘失手’打死的,那第二个呢?你们是不是有毛病?怎么能对着人群开枪?脑子有坑吗?”

“没有!”出乎他意料的是,一直萎靡不振的丁成业在听到这个问题之后,耷拉着的眼皮蓦地**了一下,“我亲自审问过纠察队的每一名队员,我能确定,那第一枪,不是我的人放的。”

苏闲冷笑起来:“你凭什么保证?据我所知,从尸体里挖出的弹头跟你们的配枪是一个型号吧?”

“是这样,没错,可破绽恰恰也就出在那颗弹头上——虽然型号一致,但从弹头上留下的膛线痕迹来判断,打出那枚子弹的一定是把老旧的枪支,因为膛线磨损得很厉害,差不多快被磨平了。”

苏闲掀了掀眼皮,没有打断他,于是丁成业继续说:“说来也巧,我们纠察队最近刚换了一批装备,现在全队上下,手里用的都是新货,而那把杀了人的枪,看膛线痕迹倒更像是被我们淘汰的那批报废枪支。”

苏闲听完,不咸不淡地揶揄了一句:“贵队果然是财大气粗啊,三天两头换装备。”

“我们还没有蠢到那个地步,我再三强调过不准开枪,况且那时候已经死了个人,我们哪敢让局面变得更糟糕。”丁成业没有理会对方的嘲讽,“那一枪绝对不是我们的人开的。”

苏闲微微一笑:“那你觉得是谁?”

丁成业面部的肌肉**了两下,从齿缝间挤出两个字:“‘暗影’。”

“那正好啊,”苏治安官两条长腿交叠着,摆出一副高冷的姿态,“你们本来就说要调查他们,现在又多了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丁成业知道他含沙射影,在暗示自己先前给治管局下绊子的事,这事确实是自己理亏在先,加上又承了对方一个老大的人情,之后可能还会有求于他们,自然只能忍气吞声,不仅如此,他还得笑脸相迎,好言好语地道歉。

丁成业刚挤出一个殷勤的笑,苏闲就摆着手挡回去了:“得了,多余的话就不用说了,反正我知道你也不是真心的,用不着勉强自己,也不用来恶心我。这麻烦是你们自己惹下的,我们治管局帮你们善后,已经仁至义尽了。管他‘暗影’还是‘亮影’,后续的事情,丁队长自己想办法解决吧。”

丁成业挤到一半的笑容当时就不尴不尬地卡住了,不夸张地说,笑得比哭还难看。

钟云从听到这里,不禁失笑:“这样不是挺好的吗?干脆利落地拒绝了。”

苏闲的嘴角也跟着弯了起来,可钟云从眼尖得很,只觉得那上扬的弧度流露出的是心事重重。

“看来,”他叹着气,“后续好像没有那么简单啊。”

大概是压力太大了,苏闲不自觉地啃起了指甲,钟云从被他逗乐了,心想这人还真是越来越不要形象了。

苏闲完全没有意识到他自我放飞的程度,斟酌了一下,索性一股脑全交代了:“你猜对了,昨天我们收到了一封匿名信,那封信的内容很简单,只有一张照片和几行字。”

“信八成是‘暗影’寄来的。内容是什么?”钟云从急忙问道,问完之后才发现这件事的奇怪之处,“不对……那个,你刚才说是你们收到的?为什么信会寄到治管局?这件事不是由隔壁全权负责吗?”

“因为他们就是针对我们来的。”苏闲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看得钟云从心头一跳,“你还记得他们袭击的那家报社吗?”

钟云从的头脑彻底冷静了下来,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难道说,那张照片跟报社的人有关系?”

“是。”苏闲点点头,眼神平静到漠然,可钟云从知道那冰层之下正有暗流涌动,“梦川晚报社。上次我们赶过去的时候,只剩下两具被一刀割喉的尸体,剩下的共计15名工作人员,全部下落不明——直至昨天,他们集体出现在了信封里的照片上,被枪口顶着脑袋。”

钟云从长长地吁了口气:“果然是这样。”他顿了一下,转而看着苏闲,“他们绑架了那15个人,又拍照片又寄信的,是不是想威胁你们什么?”

苏闲的眼皮微动,睫毛也跟着颤了几下:“嗯,他们想要拿15名人质来换三天前被逮捕的那批人。”

钟云从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原来……他们打的是这个主意。”

苏闲冷冷地提起嘴角:“纵观他们的每一个步骤,行动的目的很明显了。”

钟云从的背脊上泛起寒意:“他们是想……收买人心?”

“差不多吧。”苏闲揉着胀痛的太阳穴,“另外,除了那些市民之外,他们要求交换的,还有两个人。”

钟云从好奇地问道:“谁啊?”

“盈盈。”苏闲面无表情地吐出这个名字。

钟云从不算太意外,反而对另一位更感兴趣:“看来她还是挺重要的,‘暗影’的人还惦记着她呢。另一个是谁?”

“杨邵武。”苏闲念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多少带着点陌生感,他摩挲着下巴,“我一开始还没搞清这杨邵武是哪个,后来问了一下才知道,那家伙原来是训练营的学员,后来出了点什么事,才被关起来了。对了,你应该认识吧?”

钟云从有点恍惚,刚听到“杨邵武”这个名字的时候,他也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毕竟以前他们同住一个屋檐下的时候,很少有人正儿八经地叫这个名字,通常都是叫他的外号——“胖子”。

他的胸口似乎堵着一团什么,忽然有些气闷的感觉,他不想让苏闲看出自己的心神不宁,冲着对方笑了一下:“是,认识。他是我的前室友。”

“这样啊,”苏闲看起来很意外的样子,“我听说那个杨邵武自己并没有犯什么事,而是他的亲哥哥出手打伤了一名学员,之后逃了。不过现在‘暗影’点名要他,看来,他,或者他那个逃之夭夭的哥哥,跟‘暗影’也有脱不开的关系。”

钟云从闭了闭眼:“你说得没错。”

苏闲皱起眉:“你好像知道什么?”

“那个杨邵武的哥哥,正好也是我的前室友,”他苦笑起来,“你说是不是很巧?”

苏闲一时无言。

“你说了半天,好像还没点题。”钟云从托着腮,歪着头打量他,“这件事究竟跟我有什么关系?”他停顿了一下,轻轻出声,“是不是……那封信里写了什么?”

苏闲垂眼,试图掩去眼中复杂而沉重的情绪:“‘暗影’点名,由你来负责人质交换。”

钟云从的脸上并没有一丝惊讶,反而平静依旧,甚至淡淡地笑起来:“果然如此。”

钟云从见到胖子的时候,这个旧外号已经不怎么衬他了。

他瘦了整整一大圈,原本总是浮肿得如发面馒头般模糊不清的脸竟然也能看出一点轮廓了。

钟云从这才发现胖子和瘦子长得还是蛮像的。

他们之间隔着一堵厚厚的玻璃墙,是特制的那种,同关押盈盈的牢房如出一辙,原因也大同小异——怕他们逃跑。

“胖子”杨邵武也是一名异能者,能够将自己身体的各部分伸缩自如,如果只是普通的牢房,说不定他把自己拉成一根橡皮筋或是一张纸片人,就可以轻而易举地越狱了。

所以治管局才如临大敌,给了杨邵武不亚于重罪犯盈盈的监管待遇。

可钟云从来到这里之后,从负责看管他的治安官那里得到的反馈却有些出乎意料——杨邵武很规矩,每天除了吃就是睡,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过任何试图逃跑的行为。

他老实到都对不起治管局大张旗鼓监管的阵势了。

钟云从的心情有些复杂,他阻止了看守人员叫醒正在睡觉的胖子的举动,独自在玻璃墙外踌躇不已。

胖子一直在睡觉,脸对着他的方向,张着嘴,时不时还有涎水跑出来,看着特别傻气。

这情形总让钟云从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在当初满员的还算热闹的501宿舍里,胖子的睡相也是这样的。

宿舍成员们的一大爱好就是猜胖子入睡多久会开始流口水,还为此开过小小的赌局,输了的人要请吃饭。

钟云从经过长期的细致观察,终于掌握了胖子流口水的规律,基本每次赢的人都是他。每当他被请吃饭的时候,胖子本人也会厚着脸皮来蹭吃的,对众人拿他开玩笑完全不介意的样子。

几个人笑笑闹闹的场景在钟云从眼前浮现,像是在看一部过时的老电影,没多久,画面里的面孔又一张接着一张地消失,最后只剩他自己。

钟云从蓦地打了个冷战,恰好这时候,胖子也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在他那个角度,正好就与钟云从的目光对上了。

一对望,钟云从不知怎的,莫名有些尴尬,大概是太久不见了,熟悉中又透着一点生疏;而胖子那边没什么反应,他还是迷迷瞪瞪的,大概还没完全醒。

不过这样略显尴尬的气氛没有维持太久,很快胖子就清醒过来了,他那双消肿不少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脱口而出:“钟儿?!”

那语气中还透着惊喜的味道,钟云从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眼角一下子就热了,笑着回了一句:“哎!”

先前那点尴尬似乎顷刻间就烟消云散了,胖子从**跳下来,一个箭步蹿到玻璃墙前,双手拍着玻璃:“你怎么来了?”

钟云从刚要说话,忽然又听到胖子放轻的声音:“哦……你现在也是治安官了。”

钟云从登时就怔在了原地,张嘴想说话,却又如鲠在喉。

真要说起来,其实他和胖子之间也没什么龃龉,两个人之前同宿舍的时候关系就还行,之后的际遇也没什么直接的交集,方才的招呼打得也算其乐融融,但莫名其妙地,在胖子说出那句话之后,所有的假象都被打破了。

别后重逢的欣喜是假象,一面墙隔开的心结才是真相。

胖子显然也有所感,一下子变得垂头丧气,低着头坐回床沿,低声问道:“你是来审问我的吗?那你不用问了,我哥加入了什么组织,干了什么,我真的一概不知。”

钟云从揉了一下鼻头,没有去质疑他的话的真假,而是轻咳了一下:“不是……我就是来看看你,也有一阵子没见过了。”

胖子两颊的肉**了一下,随后露出一个苦笑:“来看我的笑话吗?”

他的话让钟云从愈发窘迫:“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

胖子摆摆手,又笑了笑:“开个玩笑,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

钟云从又一次无言以对,虽然他并没有要看胖子笑话的意思,但他来这一趟,对胖子而言,确实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暗影”,或者说胖子的哥哥杨绍文要求交换人质的日子就是明天,钟云从因为被对方直接点名要求负责交接事宜,早就成为全治管局上下的焦点了。

因为这事,局长宗正则特意见了他一次。

“你可以拒绝。”这是他踏进治管局局长的办公室之后,宗正则的第一句话。

钟云从直接就愣住了,心想宗局特地把他叫来,不会就是为了说这句话吧。

宗正则自然看得穿他的心思,于是开门见山:“就我个人而言,当然还是希望你能答应下来,但有个人一直在为你据理力争,认为至少该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我想了想,觉得他的话还是有道理的,所以就把这个问题撂在这儿了。你可以开始选择了。”

宗正则把话说得很明白了,钟云从不禁失笑,他自然也猜得出那个为他争取的人是谁,心底一暖。

那个人也知道他会做什么样的选择,钟云从心想。

他也很爽快地给了宗正则答复:“嗯,我接受这个任务。”

宗正则大致能猜到他的答案,只是没想到这小子一秒钟都没犹豫,他严肃地提醒了一句:“风险不小,我不能百分百保证你的安全。”

钟云从没忍住,揶揄了高高在上的领导一句:“您知道您这话有损局长的权威吗?”

宗正则一怔,随后瞪了一眼这个胆大包天的小子,最后却没绷住,笑骂了一句:“这油嘴滑舌都从哪儿学来的?”

钟云从嬉皮笑脸:“遗传的。”

“胡说八道,你哪点都不像……”宗正则一句斥责才出来半句就蓦地住了口,他拿起茶杯喝了口水,神情又恢复了严肃,“不废话了,我来跟你说说明天的行动计划。”

钟云从一开始没反应过来,还认认真真地听着宗正则跟他讲解:“我们当然不是真的跟他们交换,其他人也就算了,把那两名异能者放回去,相当于放虎归山。我不知道对方打什么主意,不过我们这边是要借着交换人质的由头,把握时机,设下埋伏,将那些人一举歼灭。”

他说着深深地看了钟云从一眼,“所以这其中,你起的作用很关键,你要跟对方交涉、斡旋,尽可能地拖延时间,直到我们这边的布置结束才行。这一点都不容易,我希望你能做好心理准备。”

钟云从被他说得惴惴的:“我、我会努力的……”

“要尽力才行。不然,大家的努力前功尽弃还是小事,就怕对方手里的人质会有危险。”

钟云从抬手抹了一把额角的冷汗,连连点头:“我晓得的。”

“依照你提供的情报,基本确定那个叫杨绍文的家伙是这次杀人绑架以及炸铁轨事件的主谋之一。为了不让对方起疑心,他那个弟弟杨邵武会亲自上阵。”宗正则顿了一下,“至于那个叫盈盈的女孩,我会安排让专人替代她。”

虽然还没接触过,但钟云从也知道局里有一位能够任意改变外形的异能者,他能够轻易模仿他人,一般来说,只要不开口说话,简直就能以假乱真。

而那位异能者的外号,就叫“演员”。

他也能猜到宗局为什么会这么安排——盈盈的异能太过危险,人又诡计多端,想来是为了防止意外。

只是……

他小心翼翼地问道:“那,杨邵武会不会有危险?”

宗正则瞥了他一眼,挑了挑眉:“哦,想起来了,你和那个杨邵武是旧识?所以才会担心他吧?”

钟云从挠挠头:“真要说起来,我跟杨绍文,包括被关起来的盈盈也都是旧识……”

宗局长一瞬间有些无语。

“说真的,比起其他人,我觉得你还是好好担忧一下你自己的安危吧。”

宗正则抱着手臂往后一靠,明明是抬着头看他,可钟云从愣是有种被俯视的感觉。

他干咳两声:“我也就随便问问。”

“那个杨邵武好像没犯过什么事,只要情况允许,我们会尽量保住他的命。”

宗正则这也算是勉强表态了,钟云从点点头,也没再多说什么,他能为胖子争取到的也就这么多了。

他刚打算继续追问伏击的细节的时候,眼角余光忽然瞟到宗正则办公桌上的一个相框,照片里的三个人很明显是一家三口。

他忍不住打了个岔,指着相片好奇地打听道:“这是您的夫人和女儿吗?”

宗正则也跟着看了一眼,面部表情柔和了不少:“嗯。”

“令千金多大了呀?”钟云从仔细打量着照片里十五六岁的清秀小姑娘,“长得挺可爱的。”

他的领导没有回答他,反而警惕地瞅了他一眼。

对方紧绷的嘴角泄露了他的内心活动,钟云从仿佛能听见他在无声地咆哮:“臭小子,少惦记我闺女!”

钟云从摇头失笑:“不是您想的那样,我真的就是纯粹地欣赏。”

也不知道宗正则是怎么想的,总之他的脸色依然不太好看,钟云从见状,赶紧拍了下马屁:“对了,您姑娘长得跟您挺像的,都是一副好相貌……”他话才说到一半,突然就停住了,想起不久前宗局跟他说过的半句话:“你哪点都不像……”

这是……什么意思?

宗局怎么会知道他和他父母像不像?

难道……他认识他们吗?

钟云从忽然有种恐怖的感觉。

接下来,谈话的后半程,钟云从始终有些心不在焉,一直在琢磨那个悬而未决的疑惑,直至宗正则把整个计划交代完毕,打发他离开的时候,他才恍然回神。

“宗局,我……”他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回过头盯着宗正则。

宗正则双眉一凛:“怎么?”

“我有个问题想问您。”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这话一出,总觉得宗局的身体瞬间紧绷了起来,投向他的目光里也多了一些不易被察觉的防备。

钟云从忽然感到遍体生凉。

“你想问什么?”宗正则的脸色看起来没什么变化,语气也还算温和,可钟云从却轻松不起来了,犹豫了许久,最后还是临时改了口:“我就想问问……我能不能去见杨邵武一面?”

宗正则眼底的惊讶一闪而过,很快就拍板决定:“可以。”

钟云从闭了闭眼,心绪愈发纠结。

他能确定,宗局肯定有事瞒着他。

他想知道,却又害怕知道。

“钟儿。”胖子的声音把他从走神的状态里唤回来,他勉强冲对方笑了一下:“在这边……过得怎么样?”

“还行吧。”胖子揉着脸,笑得没心没肺,“有吃有喝,就是活动的地方小了点。”

钟云从沉默,怎么可能过得好?否则不至于瘦了这么多。

胖子见他又不吭声了,心底开始打鼓,吭哧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了:“你到底……是来干啥的呀?”

钟云从没法把他哥的事情跟他说,只好笑笑:“就来看看你。”

胖子看起来挺感动的样子,这让钟云从愈发愧疚。

明天的行动,一定不能失败,他要尽力保住每一个人的命。

虽然治管局早早拟出了一份周密得当的行动计划,但令他们懊恼的是,在这份计划出炉不久后,“暗影”忽然又来了消息,说交接地点要改,这自然让治管局的头头们险些七窍生烟。

后来,地点又三番两次地发生变动,一直到人质交换的当天早晨,“暗影”才确定了具体的地点。

想来是担心治管局提前搞出什么小动作,所以才这般狡猾,一换再换交易地点。

事实上,“暗影”的担忧并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治管局的确打算这么做,因而治安官们虽然气得跳脚,但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一辆中巴拐了个弯,缓缓地驶进了长乐街。

长乐街就是对方最后给出的地点。

略显陈旧的车厢里除了十来个在那次混乱中被逮捕的人之外,还有两名特殊的人质,也就是胖子和盈盈。

为了避免意外,所有人质不仅手脚都被镣铐锁着,而且都被戴上了头套,他们的视力暂时地被剥夺了。

除了一帮脖子以上黑黢黢的,让人看不清面目的人质之外,剩下的就是负责看守他们的人了。基本上都是纠察队的成员,除了钟云从。

倒不是治管局嫌麻烦甩手撂挑子,这完全是“暗影”的要求——他们似乎对治管局的异能者们极为忌惮,禁止治管局的人参与这次交换,宣称一旦发现治管局破坏规则,立马处死他们手中报社的人质。因此看守用来交换的人质的人,只能从纠察队里选。

只有一个钟云从是例外。

很多人都不明白钟云从为什么会成为异数,钟云从一开始以为自己明白——不就是因为自己跟杨绍文是旧识吗?

可深入一想,却发现这个理由并不怎么站得住脚。

为什么选中了我?杨绍文在想什么?他是认为我很弱,好对付?还是以为可以跟我攀交情,让我网开一面?

杨绍文真要是为了保险,就不应该让任何一个治管局的人加入,何况他心知肚明,钟云从并不弱;至于第二个猜想,就更没有可能性了,钟云从是不可能让那种事发生的,他们的关系也没有好到那个地步。

这样一来,钟云从也越来越想不通,先前那个被认为是无足轻重的问题如同阴云般笼罩在他心头。

为什么偏偏是我?

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车子就停下了,“暗影”给的消息是让他们在长乐街的中心等待下一个指令,但没有说他们会在哪里现身。

这就很坑人了,钟云从和那些纠察队员完全就是极其被动的状态,但他们也别无选择,毕竟对方是个恐怖组织,他们也不是在谈生意,双方钩心斗角,阴谋层出不穷,对方自然不会跟你讲规矩,肯定是怎么对己方有利怎么来。

虽然双方手里都有人质,看起来砝码好像差不多,但治管局包括纠察队不管真实想法是什么,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尤其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他们不可能不顾及被“暗影”握在手里的那15条人命。

而对比起来,人家“暗影”就没脸没皮多了:我手里就是有你们的软肋,就是有王牌,我就是要掌握主动权,有本事来打我啊!

让人恨得牙痒痒,一时却又无计可施。

总不能一起不要脸吧?

钟云从内心焦虑,多少也体现在了肢体动作上,他弓着腰坐在车座上,两个手肘压在腿上,手指不自觉地蜷起又松开,如此循环往复。

“那个,钟治安官,接下来怎么办啊?”有个沉不住气的纠察队员忍不住问。现在车里除了一群被蒙着头的人质之外,就剩他们了,而其中大部分纠察队员都只是队里的小卒子,平时只有听命行事的份儿,虽然他们和钟云从不熟,但在这样群龙无首的局面下,来自治管局的异能者还是成了领导般的存在。

钟云从颇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他们大概不知道,他也不过是刚进治管局不到一个月的新人,从小到大,当过的最大的官也就是个小队长,两道杠的那种。

不过看到纠察队员们惶惶不安的神情,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回道:“按兵不动吧,我们也不知道‘暗影’在哪儿。”

纠察队员们面面相觑,最后还是遵照了他的意思,都安安静静地坐下来继续等,而钟云从暗暗地呼出一口气,侧过脸警觉地巡视着周围的环境。

长乐街说是一条街,但范围一点也不小,这一整片区域都可以被称为长乐街。钟云从的目光扫过车窗外来来往往的人群,以及连片的房屋楼层,只觉得目不暇接,毫无头绪,根本猜不出他们会躲在哪里,又会在何时现身。

就在他的焦躁上升到极点的时候,一个粗哑的男声蓦地在他耳边爆开:“欢迎你们的到来,两大部门的朋友们。不过,你们好像提早到了一点。”

钟云从悚然一惊,下意识地扭头四望,接着他就看到,车上的其他人同样在惊慌地张望。

他一怔,旋即就察觉到了不对劲,听那个声音,分明就像是有人在贴着他的耳朵说话,可他的身侧并没有人。

他还在琢磨其中玄机的时候,那个诡异的声音再一次穿过他的耳膜,钟云从的后背爬上了一片寒意。

“守时这个习惯,我们很欣赏,可你们在其他方面,就不那么尊重人了。”

钟云从的心骤然被揪紧了,不禁脱口而出:“你什么意思?”

说完之后,他就后悔了,一方面是觉得自己嘴太快,另一方面是不确定对方能否听到。

不过他的第二个顾虑显然是多余的,因为那个声音很快就答复了他:“把你身后那些人质的头套取下来。”

钟云从呼吸一滞,知道这个布置算是废了。

在他们的行动计划里,十几名人质,除了胖子之外,其他的都是假冒的。

“逮捕的那批人那么散,他们哪知道具体是什么人?”出这个主意的人是项羽,当时他和苏闲都觉得不太靠谱,没想到宗正则居然同意了。

现在看来,好像是宗局的决策失误了,钟云从冒着冷汗想道。

除此之外,他对那个突兀的声音的来源也有了一点猜测——要么是有人在这辆车上搞鬼,安装了什么收声设备之类的,要么就又是什么稀奇古怪的异能。

钟云从还是觉得后一种的可能性大一点,第一,这车是治管局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找出来的,已经很久没用过了;第二,除非是特别高级的音响,不然很难营造出那种声音直接蹿到你耳边,360度环绕的良好音效。

这破中巴,怎么看也不像是拥有那种高档货的类型。

只是……“暗影”的人又是怎么看出人质有蹊跷的呢?

他的脑子陀螺似的旋转个不停,直至那个男声又惊雷般在他耳边**开,吓得他差点跳起来。

“你要是还坐着不动的话,我保证很快就会有人因为你的无动于衷而失去性命。”

尽管不知道对方藏身于何处,可他还是不由自主地起身,视线一刻不停地搜寻着街边的角角落落。

他试图与对方沟通以拖延时间:“是这样的,我们绝对是很有诚心的,只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才……”

“你们早到了一刻钟,”对方干脆利落地打断了他,“出于对这个举动的回报,只要你们在一刻钟之内把真正的人质换回来,我们也就不追究这个责任了。否则,你们送来一批假货,我们也只好还一批死的。”

钟云从知道这个小把戏已经彻底凉了,心里直骂娘,手上的动作却一点都不敢耽误,他从口袋里掏出了通讯器,立马给遥控指挥的宗正则发送讯息。

宗正则那边很快有了回复:“你稳住对方,我们这边很快把人送来。”

钟云从一怔,心里有点没底,毕竟治管局和这里还是有一定距离的,在一刻钟内赶到,依照这边汽车的破旧程度,怕是有点勉强。

不过他还是依葫芦画瓢地回复了“暗影”,对方冷哼一声,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了动静。

钟云从揉着耳朵,依旧心有余悸,对方实在是难搞,敌暗我明,他又处在一个束手束脚的环境中,这真是最糟糕的局面。

等到另一辆中巴停到他们这辆旁边的时候,钟云从总算了解了宗正则说的“很快”是多快。

前后也就过了10分钟左右吧,两辆车都停在了街面上,把这一段街道堵了个水泄不通,还引来了不少路人的注目。

看来宗局他们也料到了那个障眼法有被识破的风险,所以早有准备。

钟云从却暗暗叫苦:我的局长大人哟,您的效率倒是高,但这样一来,不就暴露了你们躲在附近的事实吗?

所谓做戏做全套,你们就不能演出卡着最后一秒,差一点点就要超时的戏码来吗?这样才真实好吗?

因为两辆车贴得极近,车窗上又没有什么遮挡物,他很容易就看清了另一辆中巴上的情形。除了开车的和几名负责看管的纠察队员之外,人质们都老老实实地坐着,和他们这边的区别是,那辆车的人质没有蒙头,从钟云从的角度望过去,能清楚地看见他们的脸。

只是……对方要求的两名特殊人质,胖子和盈盈并不在。

“怎么回事?”“暗影”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那个声音冷笑起来,“好不容易上了真货,又开始缺斤少两?”

钟云从压力极大,下意识地又想发信息请示上级,忽然想起了宗正则之前回复的那一句:“在时间不足、情况紧急时,你可自行决断,不必请示。”

那这个情况算不算紧急?

“说话!”

对方催命似的咄咄逼人,钟云从没法再考虑了,牙一咬,心一横,脱口而出:“不好意思,这是我们能够做的最大让步,你又不让治管局的其他人参与,光靠纠察队能看得住他们吗?就算这本来就是不公平的交易,但我们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那两名异能者是不可能还给你们的。再说了,你们大张旗鼓地要人质,不就是想沽名钓誉吗?旁边那辆车上的人足够你们达到目的了,物极必反,希望你们明白这个道理。”

他不知道会等来什么样的回复。

“他们很清楚我的一举一动,肯定躲在一个视野绝佳的地方。”

钟云从迅速地将这条讯息发送出去,同时再次等来了那个神秘的声音。

“你们打算言而无信?”虽然是质问的语气,可钟云从却从对方起伏的声调之中捕捉到了微妙的变化——听起来,他们也动摇了,看来有商量的余地。

但他也知道“暗影”没那么容易妥协,在这样的处境里,大家都想把利益最大化,说白了,目前这个阶段就是讨价还价。

钟云从瞥了一眼手里的通讯器,指挥部并没有回信,或许他们已经开始暗中搜寻了。

“我们一向很有诚意,否则也不必跑这一趟。”这样的大场面,钟云从也是头一回碰见,老实说,他手心里的汗还没干,好在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他家里是做生意的,他对此多少也算是耳濡目染,谈判起来还真像那么回事,“说真的,我们车上这十几个人,没你们这次‘大发善心’的交换,关上一阵子,我们也是要放出来的。你们搞这一出,不就是想挣个名声吗?拿被绑架的人质换合法关押的违法者,你们简直就像是在做无本买卖,稳赚不赔,所以也麻烦你们见好就收,别太贪心了,好吗?”

对方轻笑一声:“哦?拿一车假货糊弄人也算是有诚意?”

钟云从面不改色:“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让我们这么被动,总要先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