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6.疑云

边的动静也发展出了升级版——忙乱的脚步,鼎沸的人声,时不时还夹杂着几声惊恐的尖叫,这几道不同的音轨重叠在一起,合成了一组令人耳膜崩溃的噪音。

钟云从这下也没有煮面的心思了,他原本只想探听下情况,结果一开门就看到两个大人带着一个孩子慌慌张张地从楼梯上下来,因为他们太过惊慌,孩子差点从楼梯上滚下来。

钟云从抓紧时间打听:“出了什么事啊?”

那家人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丢下句话就抱着孩子急匆匆下楼了。

“五楼死人了!”

这话如同晴天霹雳一般将钟云从钉在原地,过了好半天他才回过神来,陆陆续续又有人往下跑,但也有好事者往上爬,约莫是去看热闹的。

钟云从待了一会儿,也加入了往上爬的行列,他倒没有看热闹的兴致,只是居住的楼里出了这种事,他觉得自己还是应该了解一下情况的。

五楼出事的那间房与苏闲家同户型同方位,只隔了两层,此时门口已经被挤得水泄不通。还没靠近,他就嗅到了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迟疑了一阵子,他心一横,还是往人堆里挤了进去。

好不容易穿过各种白眼和抱怨,他总算挤到了门口的位置,目之所及便是一摊蜿蜒曲折的血,他有点犯恶心,掩着口鼻继续往里看,便看到了一个倒在血泊里的人。

那显然已经是个死人了,僵硬地卧在地上,体型臃肿,血量也很惊人,淌了满地。

尸体的旁边,还有个十几岁的女孩坐在地上哭天喊地,身材也很敦实。

“这胖婶好端端地在家里待着,怎么就被人杀了?谁这么狠啊?”

“舌头都被人割了啊,真是作孽啊!还好她女儿不在家,逃过一劫。”

“哎哟,被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一个跟她有仇的……你们忘了?今儿早上还差点咬掉她鼻子呢!”

“你是说……盈盈妈?”

七嘴八舌的议论声惊出了钟云从一身冷汗,他忽然想起盈盈早上来诊所时,也提过她母亲和楼上的胖婶起了冲突,两个人都受伤了。

可至于为了那点冲突就动手杀人吗?

他才起了一点怀疑,又立即推翻了——盈盈的母亲是一名“病变者”。

想到这里,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又出现了,他既害怕又恶心,满脑子都是跑路的想法,可偏偏腿脚不听使唤,反而一步步朝尸体走去。

哭得鼻涕眼泪糊成一团的小胖妞发现眼前多了个人,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问不速之客是哪位,就见他蹲了下来,皱着眉头捂着鼻子细细审视着她母亲的尸体。

“你是谁啊?”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口气很冲地问道。但那个人像是没听到,也没有回她。

死者倒在一架半旧的缝纫机前,旁边还有一张翻倒的椅子,机座下摆着一件上衣,上头的缝纫线都没有扯断,可以想象死者生前应当是坐着在操作缝纫机。

无可避免地,他第一眼注意到的是尸体右颈上的巨大创口,皮肉外翻。黏糊糊的血液洒了满头满脸,煞是可怖,死者身下的地板上有一片开始凝结的血泊。

钟云从在巨大的恐怖和恶心的双重作用下,不得不闭上眼睛做个深呼吸,片刻后,才重新睁开眼睛。他不敢轻易地移动死者的遗体,只能用眼睛看,这一回他不再把目光局限在致命伤上,而是打量起尸体的周围。

他站起来,仔细地观察着缝纫机,很快就在台子上找到了典型的喷溅型血迹,基本可以确定死者是被割破了颈动脉导致失血过多而死亡的。

不多时,他又发现死者的嘴边有大量血迹,唇上也有些划痕,从微微开着的齿间似乎能瞥见黑洞洞的口腔。

他记起方才旁人的评论,明白死者的舌头不翼而飞了。

血腥味引得他一阵阵反胃,他再也压制不住身体的反应,背过身开始干呕。

他的不请自来和不合时宜的行为显然激怒了死者的女儿,胖姑娘愤怒地大吼:“你是谁啊?在这儿干吗呢?给我滚出去!”

钟云从也知道自己的举止不够尊重死者,可生理反应不是他想控制就能控制的,他的胃好不容易平复下来,这才提了一口气,告诉小姑娘:“你妈妈的舌头……不见了,你知不知道怎么回事?”

小胖妞像是被人狠狠地揍了一拳,四肢并用地拍打着地板,又开始哭天抢地:“她的舌头被人割掉了!就是楼下那个老巫婆!她早上就差点啃掉了我妈的鼻子!她还说要杀她!肯定是她!”

钟云从被她的哭闹声吵得头昏脑涨,盯着尸体看了好一会儿,鬼使神差一般,把手放在了死者的肩上。

他闭上眼睛,胖妞惊诧不解的质问声自动被隔离在耳膜外,他的眼前一片漆黑,没有一点光亮和声音。

这样的黑暗维持了几秒之后,毫无预兆地切换成一个场景——简陋的客厅,紧闭的房门,还有正在运作的缝纫机。

又是死者的视角,而他现在所“看到”的画面,正是她临死前的一幕。

死者生前在缝补一件旧衣服,旧式缝纫机的声音很大,她专心致志地补着她女儿的旧衣服,目光钉在衣物的绲边上。钟云从无力去控制她目光的走向,只得竖起耳朵注意房门的声响。

说不定什么时候,凶手就破门而入了。

就在他全神贯注地聆听那扇门的动静之时,头皮倏地一紧,他蓦然一惊,却无法扭转局面——有人抓住了他的头发,他的头被迫向后仰,紧接着,他的颈侧一凉,锋利的薄刃已经深深地捅进了颈侧的血管中。

那一刻,他几乎化身为死者。

在这个过程中,他甚至能听到血液喷涌而出的声音,感到金属冰冷的触感,而很奇异的是,他竟然没怎么感觉到痛楚,看来是大失血导致了休克状态,他的意识在一瞬间变得恍惚,几乎丧失了所有的知觉。也因为如此,他呼救的声音卡在喉咙里,行凶者的脸在他的眼前晃来晃去,他机械地睁着眼,拼命地想看清楚对方的脸,却徒劳无功。

凶手的脸模糊成一堆马赛克,他什么也看不清。

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不亚于死亡本身带来的绝望。

血流喷出了抛物线,越过了头顶,洒在缝纫机的台面上,他的身体轰然倒地,在意识彻底丧失的前一秒,他感觉到有一把刀撬开了他的牙关,疯狂地在他的口腔中肆虐,他的舌头从根部被生生切了下来。

钟云从猛地睁开眼睛,那些画面如同泡沫一般烟消云散,光线狠狠地刺激着他的瞳孔,他恍惚了一下,终于从亡者的记忆中脱身——那不是他的痛苦,而是死者的。

死者临终前的经历可以说在钟云从身上重演了一遍,虽然只是虚拟的重演,但那种绝望也足以令人窒息。

钟云从很努力地保持着清醒,可尽管如此,他还是没能看清凶手的脸。

在这短暂又漫长的一分钟里,他差不多是感同身受,也相当于在生死关前逛了一回,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抹掉了额头上的涔涔冷汗。

“你有病啊!”他被人狠狠推搡了一把,毫无防备地打了个趔趄,他侧过脸抱歉地看着死者的女儿。

“对不起啊……我只是想知道她是怎么死的……”他的辩解毫无说服力,反而更激起了死者家属的怒气和不满,小姑娘年纪不大,力气却不小,直接把钟云从轰了出去。

面对着众人的指指点点,钟云从很抬不起头来,他很想吼一句:“其实我是在给你妈找凶手!”

可问题就在于,他在体验了一把噩梦般的死亡模拟之后,也没能把凶手找出来。

这就尴尬了不是?

钟云从叹了口气,决定还是回到诊所,把这事告知苏闲。

不知道这些情报有没有用处。

他脑子跟陀螺似的转个不停,没留神前头的路,不慎和人撞了个满怀。他嘴里含糊地道着歉,看清对方的脸之后却怔在了原地。

苗女士又画上了俗艳的浓妆,如果是以往,他会以为这是她的职业习惯,但现在,或许伪装才是她要达到的目的。

苗女士心烦意乱,嘴里蹦出的都不是什么好词,见对方还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更是火大,眼睛一瞪,正要骂几句难听的,却发现眼前站着的是楼下新来的小哥。

她也愣住了。

两个人大眼对小眼,钟云从心里一动,脱口而出:“那个,胖大婶被人杀了。”

苗林芝骤然变色,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周身上下都散发着攻击性,她狠狠地剜着他:“你别盯着我看!这事跟我没关系!”

钟云从不知说什么好,他没能看清凶手的脸,虽然认为苗女士的确有嫌疑,但也不能确定就是她。

苗女士的出现引起了一阵哗然,众人的指指点点让她的脸色很难看,她虚张声势地瞪回去,没想到邻居们却真的被吓到了,他们心惊胆战地四散离开——显然已经把她当成杀人犯看待了。

苗林芝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胖婶的女儿哭着跑出来,对着她又踢又打。

面对着小胖妞仇恨的眼神和满脸的泪,她忽然有种浑身无力的感觉。她推开胖姑娘,咬了咬牙,转身下楼了。

小胖妞缩在墙角,悲哀地哭泣起来。

钟云从走过去,递了块手帕给她,对方依旧埋头痛哭,并未理睬他。他把手帕悄悄放在她膝盖上,便离去了。

他准备回诊所去,结果下了楼才发现忘记给苏闲带换洗衣服了,他觉得自己的脚好似灌了铅一般,可想到某人的臭脾气,还是认命地跑回楼上取了衣服。

他到诊所的时候,张既白和苏闲两人刚吃完饭,见到他去而复返都有些意外:“不是让你明天早上再来吗?”

钟云从一路狂奔,体力早就不支了,回答个问题也是上气不接下气:“苏、苏治安官,你们家楼上那位胖大婶,刚被人杀了……”

苏闲一惊,登时从病**坐了起来,惊疑地望向钟云从:“被杀了?谁干的?”

“我不知道……”钟云从摇摇头,叹了口气,“但他们都说,和盈盈的母亲有关。”

这一变故让病床无法再挽留它的病人,苏治安官让医嘱左耳进右耳出的同时,还试图拉医生本人下水:“医生,你也跟我一起去吧,帮忙检查下尸体。”

张既白摊了摊手,未置一词,倒是钟云从提醒了一句:“把衣服给换了吧,上边都是血迹。”

苏闲伸手接过衣服,叹了口气:“那好,稍等一下,我先换个衣服。”

他背过身去,看动作应该是在解扣子,单手还挺利索,很快脱了一边,露出了一侧的肩膀。

不过正对着灯光,衬衣的面料变得有些透,还是能隐隐约约窥见他收紧的腰线。

这线条,很符合钟云从的审美,他眼角的余光悄然掠过。

苏闲在他另一条受伤的胳膊那里遭遇了挫折,摆弄了半天也没能抬起手脱下另一只袖子。

他无可奈何地开口求助:“张既白,过来帮我一把。”

饭后一杯茶,胜似活神仙的张既白不留情面地拒绝了:“没空。”

钟云从轻咳两声,举起了手:“我有空,我可以帮忙。”

苏闲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头。

钟云从小心翼翼地把苏闲受伤的手臂套进衣袖里,而后便退开了,绝不占一点便宜。

临行前,苏闲忽然抽了两下鼻子,而后拉着医生,讨好地笑道:“我鼻炎好像又有复发的迹象了,赶紧给我弄点药。”

张既白不耐烦地斜了这个事多的家伙一眼,又指了指目不斜视的钟云从:“好,他的事告一段落,我们之间的债务重新开始计算。”

深受鼻炎折磨的苏闲堪比犯了瘾的瘾君子,捂着鼻子狼狈不堪地伸出手:“没问题,您想怎么算就怎么算,利滚利都行!”

钟云从没见过这冷硬又骄傲的家伙这副模样,又被他迫不及待地往鼻腔里喷药的猴急样逗乐了,憋不住笑出声。

已经过了晚饭的点,路上的行人愈发寥落,他们三人行的队伍便显得格外壮观。

“你已经看过尸体了?”苏闲看着通风报信的人,目中的重重疑云在夜色中也掩盖不了,“什么情况?”

钟云从瞧瞧他,又瞅瞅另一边的张既白,话中有话:“我‘接触’过了。”

苏闲心领神会:“哦?那你‘看到’了吗?”

关于钟云从突然冒出来的异能,他们默契地保持了一致,让这件事成为二人心照不宣的秘密。因此,当着张既白的面,谁都没有把话说穿。

只是这一回钟云从的回答令苏闲失望了,他摇摇头:“没有。但我知道胖大婶是怎么死的……她被人刺破了颈动脉,大量失血导致死亡。除此之外,她的舌头也被割掉了。”

苏闲与张既白对视一眼,后者展颜一笑:“尸体的情况挺清楚了,我觉得我可以不用去了。”

苏闲铁面无私:“休想偷懒!一起过去吧,说不定作案的是个异能者呢。

我现在伤着,万一有什么事,你也能帮我一把。”

张既白抗议:“我可是医生,职业是救死扶伤。”

钟云从忍不住揶揄:“您这个时候终于想起了医生的职责吗?”

苏闲则睨视着钟云从,没好气地发着牢骚:“难道你要我指望他?”

张既白看了一眼在寒风里瑟瑟发抖的钟云从,那眼神说不清是同情还是嘲讽,终于大发慈悲地点了下头:“那好吧。”

钟云从无奈一笑。

插科打诨完毕,他继续向苏治安官汇报了解到的信息:“是这样的,我听围观的邻居们说,早上胖婶和苗女士有过一场争执,而且动静还不小。”

苏闲略略点头,这件事盈盈到诊所取药的时候也提过,他还记得,两个女人在大动干戈的时候,苗女士咬破了对手的鼻子。

“除了咬鼻子之外,苗女士好像还对胖婶放过狠话。”钟云从皱皱眉,“似乎宣称要杀了她。”

“在她发出威胁的当天,胖婶就被杀了。”苏闲眉头紧锁,“确实有嫌疑。”

“还有就是……”钟云从欲言又止,苏闲听出他的语气有些异样,催促道:“什么?”

钟云从的目光沉沉地扫过另外两人,终于吐露了苗林芝的秘密:“苗女士她……已经‘病发’了。”

苏闲与张既白俱是一惊,张既白拧着眉头发问:“你怎么知道的?”

“我无意中看到了她素颜时的脸,面部已经起了红斑。”钟云从告诉他们,“平时她的妆化得浓,想来也是为了掩人耳目。”

苏闲倒吸一口冷气,张既白却百思不得其解:“她这么快就‘病发’了?

怎么会?难道我的抑制剂没有起作用?”

钟云从只能摇头,他对此一无所知,苏闲则显出了些许疲乏之色:“这个已经不重要了。”

苗林芝原本只有五分嫌疑,但发病之后的她,嫌疑就上升到了八分。

钟云从也明白这一点,但他想了想,还是把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是这样的,我返回诊所之前,又跟苗女士碰了一次面。她出现在死者的家门口,看起来很慌张,面对他人的指控时情绪有些失控……她看起来吓坏了,色厉内荏的模样。”

他这番话很有倾向性,张既白挑挑眉:“你的意思是,你认为她不是凶手?”

“我也没什么证据……”钟云从没什么底气地回道,“就是个人直觉。”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把视线对准苏闲,后者淡淡地开口:“到了现场再说吧。”

说完这句之后,他别过脸问:“苗女士还留在那儿吗?”

“我离开的时候她应该是回家了。”钟云从告诉他,“现在,不清楚。”

钟云从跟着又追问道:“呃,你是不是怀疑她会跑……”

苏闲低头看了一眼手腕上那块磨损得挺厉害的表盘:“不好说,不过我刚才和治安所沟通了一下,所里已经派人出勤了。”

钟云从斜乜着他被吊着的左臂,感叹道:“那您还带伤上阵,真是敬业啊。”

苏闲懒得去体会他这是正儿八经的赞美还是意有所指的讥讽,如果是别的案子,他大概就放手不管了,乐得做个人如其名的闲人,但事情牵扯到苗女士,他就没法坐视不理了。

他们到的时候,案发现场已经被控制起来了。苏闲看见了不止一位同僚,张既白跟这些人也挺熟,门口把守的人甚至没请示上级的意见,直接就把张医生放了进去——大伙儿都知道,他是来当法医的。

反而是苏闲自己,并不急着进去,他冲里面的人潦草地点点头就算是打过招呼了,寒暄结束便冲钟云从一扬下巴:“跟我来。”

钟云从乖乖地跟在他身后,见他专往四下无人的角落钻,心中不由一乐——这欲盖弥彰的架势,还真是容易叫人想歪,嘴上却一本正经地发问:“找我啥事啊?”

其实他早就心里有数。果然,苏闲提出了要求:“跟我说说你‘看到’的情形,不要有遗漏。”

钟云从虽然不是很想再回忆一遍,但苏闲既然开了口,他也不推脱,把死者被害的场景事无巨细地描述了一遍,说完之后都有些口干舌燥了。

苏闲一言不发地听完,依旧保持沉默。钟云从费了半天的口舌,见他一声不吭,有些不乐意了:“对你有启发吗?”

他沉吟的时候顺手从口袋里摸出了样东西, 往钟云从面前一递:“要吗?”

钟云从定睛一看,才发觉那居然是包香烟。据他所知,这玩意儿在“孤岛”里可算是奢侈品,没想到他身上藏了一包。

钟云从正暗自揣测着苏大治安官是不是收受贿赂了,一转眼见苏闲的目光还在他这里,联想到他不久前的冷脸,此刻便有些受宠若惊了,于是十分感动地拒绝了:“我妈不让我抽烟……她说搞艺术的要自律。”

不自律的苏治安官一声嗤笑,也懒得去揭下他给自己贴的那层金,摸出打火机,给自己点上一根之后才徐徐开腔:“有点。”

“有点……”钟云从听得云里雾里,不太确定地反问道,“你是说,有点启发?”

苏闲随意地点了下头:“嗯。”

钟云从对他突如其来的惜字如金感到十分无语:“老兄,你非要我跟在你屁股后头问吗?多说两个字也费不了你几分力气吧?”

苏闲没理会他的抱怨,轻轻地吐出一口薄烟,随即出声:“虽然没能看清凶手的脸,但还是隐藏着一个很重要的信息——你方才说,那扇门从头到尾都没打开过,而凶手却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死者的背后。”

钟云从一怔,一股凉意开始顺着脊柱往上爬。

“那么只有两个可能,要么是凶手本来就待在死者家里,要么就是,”苏闲手指夹着烟弹了一下灰,“凶手是凭空出现的。”

“第一个可能,也能分成两种情况,一是凶手光明正大地出现在死者家里,但是据我所知,胖婶的丈夫早年就去世了,家里只有她和女儿,刚才我了解了一下情况,案发时她女儿在上学。”

“那第二种情况就是……凶手早就潜进了胖婶的家里?”钟云从试探着问道。苏闲颔首:“对,不过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要是你的家里藏着一个人,也许你对此一无所知,可因为你对这个环境实在太熟悉了,对于多出来的陌生气息,你的第六感也会提醒你。”

“不过要是真有人能不留痕迹地入侵他人住宅,也肯定不是个普通人。”

钟云从看着他:“你是倾向于第二种可能吗?”

苏闲的脸被烟雾包裹起来:“如果真是那样,那么这起案子就可以跟系列失踪案联系起来了。”

“可之前的尸体全都被转移了,且受害者全是男人……”钟云从依旧是满腹疑团,“而这一次,死的是个女人,且尸体并没有消失……”

“但杀人手法是差不多的。”香烟重新回到苏闲的指间,轻轻一抖,灰烬颤颤巍巍地散落,“现在一切都不好说,但我有预感,这两桩案子一定存在某种联系。”

他说着背过身,预备原路返回:“我进去看看,你不方便进去就在这儿待一会儿吧……”

钟云从正要抗议,忽然有个尖尖细细的女声传过来,带着歇斯底里的崩溃:“哪个杀千刀的在抽烟!害得老娘鼻子都堵住了!”

苏闲夹着烟的手抖了一下:“啧,难伺候的家伙来了。”

钟云从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发现自己手里被塞进了一根点燃的香烟,他侧过头,始作俑者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让他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一阵五颜六色的旋风卷到了他们面前,一蹦三尺高:“谁啊谁啊?谁这么讨厌?”

“他、他。”苏闲出其不意地指证了一把隔壁的钟云从,把锅甩得一干二净。钟云从却惊讶于这个气场有一米八的小个子女人,她的身高真的不够,即使昂着头也矮了他将近一个头,一头乱蓬蓬的天然卷,身着一件花花绿绿打满补丁的长袄。

因为种种限制,这座城市的居民身上基本只有黑、白、灰、蓝四个色调,而这位女士身上的长袄色彩斑斓得堪比彩虹,可以说是相当高调了。

他被晃得眼花缭乱,手里拿着的那支苏闲抽了一半的烟被劈手夺过,没几秒钟就壮烈牺牲在高跟鞋底下,彩虹女士气势汹汹地掐着腰:“哪来的浑小子?毛长齐了没啊,就学人抽烟!”

她劈头盖脸一阵数落,以至于钟云从一时忘了自己蒙受的不白之冤,他只是一心想着反击回去:“长齐了呀,哪边的都长齐了,就抽,怎么着?”

彩虹女士柳眉倒竖正要回击,鼻头却敏感地**两下,头上的卷毛也跟着抖了两下,随后便掉转枪头,横眉冷对地戳着苏闲的胸口:“好啊你个苏闲!

学会祸水东引装大尾巴狼了是吧?还好我鼻子够灵!”

钟云从这会儿也终于记起自个儿遭受的不白之冤,愤愤地指认回去:“对啊!苏治安官,你这样混淆是非对得起你的头衔吗?”

正准备悄悄溜走的苏闲在双重夹击之下丝毫不见慌乱之色,反而笑嘻嘻地调侃矮个子女人:“哟,原来你这狗鼻子还通着气儿呢?刚才不是说被堵住了?”

彩虹女士在苏闲胸前一阵乱戳:“呸!你是故意干扰我办案是不是?”

“我看你是故意吃我豆腐才对。”苏闲毫不客气地拍掉扒在他身上的咸猪手,对方悻悻地揉着手背:“呸,你这块臭豆腐有什么好吃的?要吃我也吃你旁边这块掐得出水的嫩豆腐啊。”

她毫无征兆地在钟云从的屁股上重重拍了一下,堪比X光的眼神上下扫描:“咦,是新人啊?之前没见过呀。”

被揩了油的钟云从都来不及羞涩或者懊恼一下,就被她这句话震得心神不宁,他还没把之前苏闲的那身旧制服换了,此时又同苏闲一起出现在命案现场,自然令人误会。

他干咳一声,瞟了苏闲一眼,后者回了他一个眼色,他心领神会:“噢,我是那个,预备队的……38号,跟着苏……组长,实习,嘿嘿。”

苏闲也无缝衔接,向他介绍对方的情况:“这位是‘贵宾犬’女士,你的前辈,我的下属。”

钟云从听见“贵宾犬”这个很不正经的称呼,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怎么说呢,这位女士绑起来的两束天然卷垂在耳边,和卷毛小狗还真是神似。

“贵宾犬”飞起一脚狠狠踢在苏闲的膝盖上:“你才是狗呢!”

苏闲揉了揉她那头卷毛:“你当然不是狗,你的鼻子可比狗灵多了。”

“贵宾犬”丢了个白眼给他,转身往回走:“得了别偷懒了,大家伙儿都忙着呢。”

苏闲跟了上去,走了两步又转头问:“你来不来?”

既然他已经在不止一位同事面前捏造了钟云从“预备队38号”的身份,他跟着进现场也就没有障碍了,只要不被戳穿假身份。

不过钟云从对尸体仍心有余悸,他摆摆手:“我就不去了,反正也帮不上什么忙。”

苏闲点点头:“好,那你回去睡吧,我估计得忙活一晚上。”

他松了口气,摇头晃脑地正准备遵从苏闲的吩咐回去睡觉,一转身却瞥见楼梯口立着个苗条的身影。

“苗女士?”他脱口而出,以为是苗林芝去而复返,那个人从黑暗中走出来,冲他莞尔一笑:“云哥哥。”

钟云从眨了眨眼,旋即赧然一笑:“差点看错了……原来是你啊,盈盈。”

苏闲进了现场,首先问的是“贵宾犬”:“怎么样,现场有没有什么残留的味道?”

“贵宾犬”捋了一把她那头乱糟糟的卷毛:“同之前几处失踪现场一样,有一股呛死人的劣质香水味儿。”

苏闲眉梢一扬:“你确定是一个味道?”

“味道是同一个,但是不是同一个人喷的我就不确定了。”“贵宾犬”皱起鼻子,嫌恶之色溢于言表,“这工业香精的味道压过了人身上的其他味道,我鼻子都要过敏了,嗅不出别的了。”

“案发现场每次都会出现这种浓郁的气味,看来不是巧合。”苏闲冷笑一声,“看来作案者很聪明,对我们治管局的情况也挺了解,才会故意往身上喷香水。”

“贵宾犬”秀眉微蹙:“你的意思是,那家伙防着我呢?”

“谁让你名声在外呢?”

女治安官顿时垂头丧气:“那我岂不是派不上用场了?”

苏闲笑着安慰她:“不一定啊,你先待命吧。”他说完朝项羽招了下手,项羽走过来,看着他被吊着的左臂,劝道:“头儿,其实你该好生养着。”

苏闲摇摇头:“不说这个了。上次让你追查这个香水味儿的源头,有结果了吗?”

“我带着‘贵宾犬’跑遍了几乎全城的商铺,最后在黑市里找到了这种香味儿的源头。”项羽的眉头拧成一团,看来情况并不那么乐观,果然,他接着道,“不过卖香水的摊贩说,这玩意儿买过的人不少,他也记不住几个,范围太大太宽泛,很难从中找出具体的某个人。”

意料之中的事,苏闲也谈不上失望:“但也不会一点线索都没有吧?”

“嗯,算是有点收获吧。那摊贩说,买这种香水的基本都是女人。”项羽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而且九成九是从事‘特殊职业’的。”

“别瞎猥琐了,”苏闲不耐烦地抱起双臂,“还有没有别的?之前不是让你们找第五位失踪者的妻子聊聊吗?有没有结果?”

“说到这个,”项羽龇了龇牙,往他身边凑了凑,“还是绕不开‘特殊职业’这个话题啊。”

苏闲掀了掀眼皮:“说。”

“那位校长夫人,就是第五位失踪者的妻子,失踪者生前是个中学校长,他夫人完全是一张常伴青灯古佛的脸啊,那叫一个清心寡欲,就差剃光头发出家了。”项羽咂着嘴,“她告诉我们,她好几年前就跟她丈夫分房睡了,那言下之意自然是……早就不那啥了嘛。至于她老公死前跟谁鬼混,她表示不清楚。”

苏闲未置一词,目光中的压迫性却不可忽视,项羽立马清了清嗓子,继续交代:“但我们也不能就这么轻易放弃,对吧?经过一番诚挚的询问,他夫人最后松了口,说撞到过她老公在办公室跟一个女的拉拉扯扯的……那女的一见她就慌慌张张地跑了。后来她问了她老公,说是一个学生的妈妈,因为有求于他,所以就……嘿嘿!”

苏闲的眉心纠结起来:“哪个女的?找得出来吗?”

“校长夫人当然不认识人家了……不过她描述了对方一个挺明显的特征。”

“什么样的特征?”

“她缺了左边的一颗犬齿。”

苏闲的下颌线不自觉地紧绷起来,他略略侧过脸,低声问道:“锁定对象了吗?”

“因为说是学生家长,所以我们找学校的老师打听了一番,没费什么劲儿就有结果了。”

苏闲闭了闭眼,没有追问下去,因为他已经知道结果了。

“嘿嘿,你肯定猜不到那女人是谁。”项羽对上司沉重的心情一无所知,依旧毫无顾忌地报告着,“她居然就是咱们今晚调查的这起凶杀案的嫌疑人!”

“她叫苗林芝,是个暗娼,在附近的几条街上混迹了很多年,在她们那个圈子里还挺有名。我们顺着她的身份这条线索追踪下去,居然发现第一位失踪者——就是那个不惹人注意的小混混跟她也有关系。他们貌似是情人关系吧,对方曾经是她的保护伞。至于其他人,我们经过走访调查,暂时还没找出她同其他失踪者也存在类似关系的证据……不过也不能排除这个可能性。我的意思是,也许几位失踪者除了性别之外的另一个共同点就是——他们都和苗林芝有关系。”项羽一本正经地交代着,“而且她今年37岁了,已经是潜伏期末期,随时可能进入发病期,甚至有可能已经是‘病变者’了。就目前掌握的信息而言,她和失踪案及凶杀案的受害人都有关联——与失踪案中的两位失踪者疑似有过**易,与凶杀案中的死者是有过冲突的邻居,存在杀人动机。”

项羽陈述完这番话之后,又做了个总结:“综上,我认为苗林芝存在很大嫌疑,是重点调查对象,所以我已经让弟兄们把苗林芝控制住了。”

苏闲沉默片刻,而后拍拍项羽的肩:“辛苦你了,做得很好。”而后他又转头望向刚做完尸检的张既白,“有什么发现?”

“和钟云从说得差不多,死因是利器割断颈动脉导致的失血过多,死者的嘴唇被划破,舌头也被割断,并且有被凌虐的迹象,整个口腔被利器搅得稀烂。”张既白摘下手套,交给另一名治安官处理,“我觉得,凶手这个行为,蛮有意思的。”

苏闲嘴角抽搐了一下:“那你告诉我,有意思在哪?”

“充满了报复性质。”张既白一针见血,“有一种说法是,造口业会招致果报,而拔舌头是对口出恶言者的一种常见的诅咒。”

苏闲只觉得脑袋沉甸甸的,两边的太阳穴都在突突跳着:“你是指今天早上胖婶和苗林芝的那场争吵吧?”

张既白耸耸肩:“你心里早就有数了吧?再说了,这也不属于我的职业范畴。”

项羽接了话茬:“我们刚才问了这栋楼里的几个住户,众口一词,都说当时死者对苗林芝及其女儿进行了辱骂。苗林芝怀恨在心,杀人割舌,也算是人之常情吧。”

苏闲按了下太阳穴,转而问起了舌头的下落:“死者的舌头呢?没有找到?”

张既白摇头:“没有在这间屋子里找到。”

苏闲沉默。这时候,门口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他走过去,发现项羽扭住了一个人,正在不客气地讯问。

被扭住的是个中年男子,形销骨立,因为太瘦,两只眼睛很突出,像极了比目鱼。

“你鬼鬼祟祟地躲在这里干什么?”项羽厉声喝问,“不知道这里已经被封锁了吗?”

中年男子哭丧着脸:“我就是想打听一下你们的进度……”

项羽一声冷笑:“关你什么事!莫非你就是凶手?”

他霎时间吓得语无伦次,拼命地摇手:“不是不是!你们别冤枉好人……苏、苏长官,您看这……”

“他是这幢楼里的住户。”苏闲淡淡地开口,“李叔,你没事跑到这里做什么?现在可不是看热闹的时候。”

项羽见苏闲竟然发话了,一时间没转过弯来:“咦,头儿你怎么认识他?”

苏闲瞥了他一眼:“我也住这儿。”

项羽后知后觉:“哎哟,我给忘了!那……嫌疑人你岂不是也认识?”

苏闲扯了扯嘴角:“是啊,认识。”

那中年男子怯生生地插进了他们的对话:“嫌疑人……指的是林芝吗?”

“林芝?”项羽咧了咧嘴,“看来你跟嫌疑人很熟啊?”

对方一时间傻眼了,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苏闲看着他:“怎么着,李叔你想打听什么?”

“你怎么知道她没有?”

他挠了挠后脑勺:“我和她认识很多年了……她肯定没胆子杀人的!”

项羽显然不把他的话当一回事,不耐烦地说道:“得了吧,她杀没杀人可不是你说了算的,现在所有证据都指向她,她跟死者又有矛盾,不是你一句话就能洗脱嫌疑的!”

“这事我知道,当时我就在旁边站着。”李叔急忙解释道,“但吵归吵,她没胆子这么干的,而且她的心也没那么坏……”

苏闲忽然打断他:“你的意思是,你目睹了她们争吵的全过程?”

“是、是的。”

“那我问你,胖婶是不是说过一些过分的话,刺激了苗林芝?”

“对,对!”李叔一拍脑门,“我印象很深,胖婶骂她是婊子,也骂了她家姑娘,之后林芝一气之下冲过去咬了胖婶的鼻子,被拉开之后才说了那些话……”

“哪些话?”苏闲挑起半侧眉尾,“诸如杀人这样的威胁吗?”

李叔怯怯地点了点头。

项羽咋舌:“头儿,您看,这动机可太明显了,摆明了就是泄愤报复啊!”

苏闲眉头深锁,李叔忽然抓住他受伤的胳膊:“苏长官!您可是她看着长大的,您也知道的吧,她不是坏人,狠不下那个心去杀人的!”

苏闲登时面色煞白,李叔没轻没重地,碰到了他左臂上的伤口。项羽见状,赶紧推开那家伙:“没事吧你?”

苏闲勉力摆了摆手:“……没事。”他看着摔了个跟头的李叔,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和颜悦色:“行了,她是不是凶手,由治安所的人调查。李叔你就别瞎掺和了,回去吧,不然李婶该生气了。”

李叔的嘴唇颤了几下,似乎还有话想说,可听到“李婶”二字之后,面色微变,颤颤巍巍地爬起来,佝偻着身子走出去了。

项羽搀了一把面如白纸的苏闲,怀疑地问道:“你那伤口不会又流血了吧?要不要让张医生给你瞧瞧?”

苏闲仍旧摇头:“走,下楼去,找苗林芝谈一谈。”

凶案发生的屋外,钟云从和盈盈并肩坐在一阶楼梯上。

“这么晚还跑出来,饭吃了没?”钟云从偏着头问身边的小姑娘。她忧郁地摇摇头:“家里来了两名治安官,他们把妈妈看管起来了,我想和妈妈说话,他们不许……他们不让我待在家里。”

钟云从瞄了一眼对面凶宅里透出的些许灯光,大概猜到了是怎么回事,他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个愁容满面的女孩,只得字斟句酌:“是这样的,你妈妈卷入了一起案件中,这个案子有点严重,所以治安所的人要找她问一些情况……”

“我知道。”盈盈垂下眼睑,纤长的睫毛如蝉翼般轻颤两下,“他们都说我妈妈杀人了。”

钟云从老脸一红,其实他知道现在的孩子普遍早熟,比如打个网游都能碰上小学生骂街,不过那是外头的,他以为盈盈成长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社会,就会天真幼稚些……还是太想当然了。

“你今年几岁了?”他忽然有些好奇,他觉得这孩子看起来不大,但据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