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4.头绪

群体性动物,习惯了大多数的平凡,要是突然冒出几个与众不同的,很容易出乱子。

他在“孤岛”里是个异类,连小孩都能理直气壮地欺负他,反过来,如果他们到外面去,也免不了被排斥甚至被歧视的命运。

这种事情总是难以避免的。

苏闲话里的不甘与怨恨他听得出来,他也同情这些人,没有人会甘愿被囚禁起来。只是,别人的痛苦,他终究无法感同身受,也没资格说太多,说得多了,反而是矫揉造作。

那堵厚厚的围墙,他们通过得也毫不费力。这回钟云从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苏闲这次没有把他丢给项羽,而是亲自带着他越过了隔离墙,他总算没有再次沦为沙包。

“能动了吗?”正式踏上西城之后,苏闲突然问了一句。钟云从一怔,随后挣扎了两下他的废胳膊废腿,笑道:“能动了,能动了,我自己走吧。”

不能当一晚上拖油瓶啊。

苏闲扫了他一眼,懒得去分辨他是不是逞强,是也好,不是也好,自己还有事情要做,不可能一晚上充当他的助行器。

“跟紧我,别乱跑。”他丢下这句话,加快速度与另外两人会合,钟云从咬紧牙关,一瘸一拐地跟上去。

他靠近的时候,正好听见苏组长在给两位组员作指示:“我们兵分三路,项羽往西,冰女往东,北边交给我。都注意安全,遇到袭击的话,允许就地处理。要是数量太多搞不定的话,就发信号弹,我会立刻赶去支援。”至于南边,直接就是隔离带了,不在调查范围内。

“组长,您为什么认为失踪者会在西城?”冰女忽然开口。苏闲耸耸肩:“很简单,东城都找遍了也没找着,只能在西城找了。”

“不是,我主要是不太相信真有人能瞒天过海地把人从东城转移到西城,就算是那些走私贩子也做不到吧?”项羽咋舌,“这得多牛啊!”

苏闲笑:“那不然呢?要是还在东城,我们不可能一点线索都找不到,我们的‘警犬’已经到处嗅过了,要是有,掘地三尺也挖出来了。”

项羽咧咧嘴,露出一口发黄的牙:“找人这种事就该把那只小狗带上,您说得对,咱们跟她一比都是外行。”

“那丫头胆子小,不敢来。”苏闲笑得无奈,“不过就算来了也没法分成三份,作用有限,还不如异能感应器。”

一直缄默的冰女又冷不丁地插了一句:“这么说,这次任务的头号目标是第六名失踪者?”

“他的失踪时间是最近的,又是唯一的异能者,只能把希望放在他身上了。”苏闲摇摇头,“至于其他人,只能看运气了。”

冰女表情淡漠地看着他:“我要提醒您,如果真如您所言,失踪者都在西城,那么我们最终也许连尸体都找不着。”

苏闲依旧微笑着:“这我知道,但找还是要找的,总得给家属一个交代。”

冰女点点头:“明白。”她说完这句话,丝毫不拖泥带水,转身往东边去了。

“那我也干活去了。”项羽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然而转身之前眼光扫到了站在苏闲背影里的“预备队小弟”,突然问了一句,“我还挺好奇,这老弟的异能是什么?”

钟云从听到自己被提起,惊得被钉在了原地,好在苏闲神色自若地扯着谎:“他啊,有一双透视眼,能够看穿你**是什么颜色的。”

钟云从不受控制地想起先前他揭穿苏闲隐私的事,当时还没啥感觉,这当口想起来却非常尴尬。

项羽哈哈大笑起来:“老子根本没穿**,哈哈哈……”结果笑到一半哑声了,正好对上苏闲别有深意的笑,他的脑筋终于拐过弯,瞪了钟云从一眼,气急败坏地大骂一声,捂着裆部慌不择路地跑了。

苏闲一路往北,钟云从赶紧跟上。

他像只刚学步的羊羔一般蹒跚跟在他身后,迫不及待地问:“异能感应器是什么?”

身侧没有了第三个人,苏闲也没那么多顾忌了,干脆地答道:“是梦川大学的那帮专家学者研究出来的玩意——哦,是原梦川大学,他们经过对比检测,发现异能者和普通人除了体质的差异,个体的生物磁场也有区别。而异能者与异能者之间的磁场却是有共同之处的。他们利用这一特性,研制出了能够识别异能者的‘异能感应器’。”

钟云从啧啧称奇:“听起来很高端啊,在你们这儿应该很吃香,市场不小吧?”

“你以为这种东西很好生产吗?”苏闲没好气地说道,“他们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制造出一小批,全部由治管局掌握,怎么可能大规模流入市场?”

钟云从碰了一鼻子灰,略显尴尬地干咳两声,悄悄地转移了话题:“那,这东西怎么用?”

“在探测范围内,如果感应到异能者的生物磁场,它就会像只被点着了屁股的鸭子一样乱叫。”苏闲说着不耐烦起来,“你又用不着,问那么多干吗?”

“好奇嘛。”钟云从干巴巴地回道。苏闲挥挥手:“行了,闭上嘴省点力气吧。”

“那,”钟云从按捺不住好奇心,试图跟他谈条件,“你把那个感应器给我看看,我就闭上嘴。”

苏闲回过头看着他,目光不是很友好,钟云从觍着脸伸出手:“就看一下下,看完立马还给你。”

苏闲皱了皱眉,权衡了一下利弊,最后还是觉得对方穿耳的噪音比违规的风险来得严重,于是无声地叹了口气,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了一个类似打火机的东西,丢给了钟云从。

钟云从如愿以偿,兴奋地接住了“打火机”。那颇有点分量的小东西落在他的掌心里,他清清嗓子正打算郑重其事地表达谢意,却万万没想到,手心里的异能感应器忽然嘎嘎地尖叫了起来。

还真的挺像鸭子叫的——这是钟云从的第一感觉,而撞上苏闲异样的目光之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惊慌起来:怎么就突然响了?

怕不是出故障了吧?

他心急火燎地想解释,临了却舌头打结,根本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苏闲的目光里满是审视的意味,这种眼神让他很不舒服,他迫切地想说些什么:“我不知道怎么回事……”

苏闲蓦地面色一变,出其不意地推搡了他一把,动作非同一般地粗暴,原本就不太站得稳的钟云从直接仰面摔在了雪地里,再一次与积雪亲密接触。

钟云从猝不及防,还没爬起来,眼部上方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灼烧感。借着雪地的反光,他清晰地见到了一枚小小的黑影从上方掠过,距离非常近,几乎占据了他整个视野。

黑影一闪而过,他恍惚间以为是错觉,直至它如同灰鸽喙中的草籽落入荒原一般,斜斜地钉进了他脚边积雪下的冻土层,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钟云从这才意识到,是子弹。

与子弹擦身而过的体验令他惊魂未定,但紧接着一梭梭子弹接二连三地飞过来,他听到苏闲大声提醒:“翻滚避开!”

他的声音如同救命稻草,钟云从不假思索地照做,他在雪地里结结实实地翻了好几下,其间那该死的鸭子叫一直没停过。

钟云从一面逃命一面郁闷地想道,这玩意儿绝对是坏了!

坎坷的旅程在他的背部磕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之后停止了,他的脊椎骨几乎要断了,他一声闷哼,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他首先察看的是苏闲那边的状况,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苏闲已经与一条黑影缠斗在一起,身姿矫健灵活,看起来应该没受伤。

钟云从稍稍安心,打算爬起来看看能不能找机会帮上忙,结果挣扎着起身的过程中,那感应器越叫越大声,搞得他无比暴躁,抓起这玩意儿就要丢出去,没承想余光却瞥见一张泛着青紫色的人脸,目测距离他不足10厘米。

钟云从吓得直接跳了起来,虽然他这边的动静能震破耳膜,然而那边鏖战正酣,苏闲没空理他,他揉了揉鼻头,只得壮着胆子再看一眼。

他以为他撞上一块石头,结果是一具冻僵的尸体。

“原来是个死人……”他松了口气,虽然青紫发僵、死状可怖,但总归是个死人,不会动的死人,没什么可怕的。

只是……

钟云从总觉着这张脸颇为眼熟,好像在哪里看过。他忍着反胃的感觉又看了一眼,死者左眉上的痦子给了他提示——在报纸的新闻配图里,这是那第六位失踪者!

“咦?这家伙不是那个失踪的异能者吗?”钟云从激动了,“难怪这破玩意叫得这么欢,我说呢!”

一拳击倒了暗算者,在夺过对方手里的枪之后,苏闲一脚踩上对方的脸,终于能分出神关注钟云从那边的形势:“什么情况?”

钟云从给了他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找到第六名失踪者了!”

意外的神情从苏闲脸上一闪而过,他很快冷静下来,询问道:“死的还是活的?”

失踪者已经冻得像根冰棒似的,怎么看都不可能还有呼吸,但钟云从还是用脚尖碰了碰毫无知觉的尸体,这才回了苏闲:“死透了!”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但苏闲还是心下一沉,这意味着,其他失踪人员生还的可能性变得微乎其微了。

他心情不爽的后果难免要有人承担——他的右脚一起一落,俘虏的脸又往下陷了一寸,嘴里大概塞满了雪和泥,发出的声音含混不清,听不出是在示威还是在求饶。

苏闲一笑,麂皮靴在对方面颊上不轻不重地蹭了几下,贴心地扫去一层薄雪,这才和颜悦色地开口:“说吧,是通缉犯还是走私贩?”

俘虏的喉咙里发出了一连串乌七八糟的呜呜声,把嘴里的积雪和泥土吐出来之后,又咳了好一通,才半死不活地动了动嘴皮子:“请您高抬贵脚,我就是个微不足道的、遵纪守法的商人……”

“哦,原来是个走私贩子。”苏闲了然地点点头,语气变得玩味,“遵纪守法?说起来,你擅入西城的走私行为同向治安官开枪的罪名比起来,确实微不足道。”

那人的面部肌肉很明显地**了一下:“我这不是不知道是您吗……我以为是异种来着,这才开的枪。要是知道来的是治安官的话,给我100个胆子也不敢呀!”

“要是知道来的是治安官,估计你就当场跑路了,是不是?”苏闲用脚尖拍拍他的脸,他嘿嘿一笑,显然是默认了。

苏闲也跟着笑:“是这样的,根据治安管理条例呢,对于你们这种正面拒捕的,我是有权当场处理的,所以我有些问题要问你,希望你好好回答。”

“哎哟,瞧您说的,俗话说得好,不知者不罪。我刚才都跟您解释了,真不是故意的!”老贩子打完哈哈之后,又冲他眨眨眼,压低了声音,“这样,您想要什么,直接开口,只要我这儿有,一准儿让您满意。”

治安官唇角微翘:“哦?让我满意之后呢?”

“那今晚,您就当没看到我……”

“呜!”走私贩子还没说完,下巴就挨了狠狠的一脚,这与方才不痛不痒地略施惩戒不同,他觉得自己的下颌骨几乎要错位了,而牙齿也重重地咬上舌尖,浓重的血腥味霎时间席卷了他整个口腔。

老贩子连叫都叫不出,发出几声闷哼,涎水和血水的混合物顺着嘴角流下。苏闲的声音依旧温和轻松:“我说,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他的俘虏试着张了好几下嘴,五官几乎扭曲成一团,才勉强成句:“您、您问……”

“那边的尸体是怎么回事?不会是你的货吧?”从走私贩的角度无法看清苏闲的表情,但他能捕捉到苏闲口吻的细微变化,他敏感地意识到,如果自己不老实交代的话,下场会更惨。

想通了这点,他忙不迭地开口:“不、不是,绝对不是!我走私这玩意儿干啥……”

苏闲打断他:“这可是异种们梦寐以求的口粮啊,还怕没市场?”

老贩子赔笑道:“可它们也不会给我钱啊,本人从来不做赔本的生意。”

“你唬谁呢?”苏闲又恢复了先前和蔼可亲的态度,笑眯眯的,仿佛在和他拉家常,“这西城可不只有异种在,总有人能买单,你说是不是?”

但走私贩子可不敢再掉以轻心了:“这……这里是有不少人待着,可他们还没‘病变’呢,人肉是吃不下的,还是以普通食物为主……等等,别!”

下巴被乌洞洞的枪口抵住,冰冷粗粝的金属感让他浑身难受,他打了个寒噤,几乎要哭出来:“我、我这说的都是实话……”

苏闲没吭声,只是轻轻扣下了扳机。

那轻轻巧巧的咔嗒一声,却如泰山一般沉甸甸地压在走私贩子的心坎上,令他芒刺在背,瞬间汗如雨下:“我承认我承认!那尸体的确是我受人所托负责处理的,但真的不是我弄过来的!”

苏闲总算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也不再跟对方虚与委蛇,他收起了假面,面无表情地问道:“受谁所托?你说不是你弄过来的,这么说,是那个人干的?”

“我也不知道那人是谁……”走私贩子说这话的时候,小心翼翼地觑着治安官的脸色,见他确实有要翻脸的迹象,赶忙解释道,“那家伙每次都穿一身黑长袍,戴着个白面具,从来不露真容,我真的不知道是谁!”

黑长袍、白面具……苏闲的眉头皱了皱,暂且信了这只滑不溜秋的老泥鳅:“那人男的女的?”

“听声音是男的。”躺在雪坑里的泥鳅还用手比画了一下,“身量也挺高的,应该是男的。”

“多大岁数?”

“这就不清楚了,不过声音挺年轻的,我觉得年龄不大。”老贩子被他击垮了精神防线之后,话匣子彻底失控了,“我也不知道他是哪号人物,不过看他的做派,对西城这地儿挺熟悉的,我估计待这儿不止一天两天了。他找到我干这活儿,说明也是个懂行的……”

“你还得意上了?”苏闲冷笑,“说起来,既然你们没交情,那你为什么要帮他?想来他出手很大方了。”

走私贩子哭丧着脸:“大方什么呀,我干这活儿完全是赔本买卖,一分钱没有,这还差点搭上命……”

既然没有交情,也没有利益,那就只能是暴力了。苏闲看了一眼手里把玩着的老式手枪,这老浑蛋的装备还不错,这把枪估计就是平时防身用的,手里肯定还有更好的家伙。如果只是一般威胁的话,不至于让他为对方卖命。

这样一来的话,那神秘的家伙八成是……“异能者。”苏闲看着老泥鳅浑浊的双眼,“那个人,他是个异能者,对不对?”

走私贩看起来很惊讶,但还是点点头:“对,对!”

“什么样的异能?”苏闲脱口而出,老家伙也不敢怠慢:“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能力,就是他每次都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我周围,然后拿着刀架在我脖子上,说如果我不答应,他会一直这样缠着我……”

是隐形吗?这个描述很笼统,他也只能照着大概的范围猜。

估计、应该、不清楚、我觉得、不知道……没有一样是确定的,苏闲无声地叹了口气。但好在这一趟也不是一无所获,虽然信息模糊,但也是线索。

而且这也算是坐实了他的判断,案犯的确是在西城处理的尸体,这只泥鳅坚决不承认尸体是他运过来的,莫非,真如同他猜的那样,有人能够瞒天过海?

而目前来看,以老家伙交代的那个人的异能,他应该也做不到。

犯人至少有两个。

真要命。苏闲感到一阵头痛,不过习惯性地,他的心绪很快平复下来,还是要先处理眼下的状况。

“对了,你是怎么处理尸体的?”苏闲虽然觉得这老东西没有胆量再跟他撒谎,但他也没有完全放下心,而是决心彻底地测试一番——万一老东西交代出的那个人就是他自己呢?

于是他朝着钟云从那边喊了一声:“喂,把感应器给我!”

钟云从坐在石块上——他也不嫌硌得慌,身边还躺着一具尸体,而他支着手臂撑着下巴,看热闹正看得起劲儿呢。虽然和死人相伴不是多愉快的经历,但习惯了也还好。

冷不丁地听到苏闲在叫他,他吓了一跳,撑在膝盖上的胳膊肘一滑,下巴也跟着磕了一下:“啊?噢!”

苏闲看着他那狼狈的蠢样,原本就心情不佳,此时更是面色一沉,正准备骂人,却蓦然瞥见他脚边的积雪拱了一下。

这个形容很奇怪,因为积雪是死物,自己是不会动的,可它偏偏动了,那就不正常。

苏闲相信自己的眼睛,所以他立刻跟着动了。

几乎在他复制出某同事的瞬移技能的同时,钟云从脚边的那团积雪也像是喷发的火山一般高高涌起,并且肉眼可见地凝聚成一个人形。

黑色的长袍,白色的面具。

苏闲总算知道老走私贩嘴里描述的是种什么样的异能了。

钟云从根本没反应过来——他从未想过雪能“变”成一个大活人,事实上,即便反应过来,他也很难应付,因为对方直接挥着寒光乍现的匕首向他的心脏刺来。

活命的本能让他仰着身往后躲,然而距离实在太近,他动,对方也跟着动。

不管了,跟他拼了!

他孤注一掷地抓起手边的一段树枝,狠狠地挥向偷袭者,但毫无预兆地,树枝的另一端冷不丁被人攥住了。

苏闲幽灵似的闪现,如同盾牌一般立在他身前,为他挡下了那一击。

锋利的匕首穿透了苏闲的左臂,伤口处像是坏掉的水龙头,鲜血源源不断地往外涌,滴滴答答地洒了一地。

这一幕让人触目惊心,鲜红的血迹衬着纯白的积雪,视觉冲击力太过猛烈,突兀地扎进钟云从的眼里,恐惧与惊诧顺着血管蔓延到心脏处,他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整个心房都晃动起来。

他没意识到他的手也跟着轻颤,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想捂住苏闲胳膊上血流如注的伤口,不让他继续流血。

“过去,把那老家伙拦住,别让他逃了。”苏闲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冷静克制,听不出疼痛的意味,这让钟云从不禁怀疑他是否有痛觉。

可他既然这么说了,钟云从立时照做,头也不回地朝那个蠢蠢欲动的走私贩子跑去。

他的体育成绩一直很一般,好在对方也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子,身体素质估计还不如他。钟云从虽然没有苏闲那样的身手,但很机灵地伸出脚绊倒了那个被苏闲殴打过后腿脚不便的老家伙。费了一点周折,最后还是成功地把意欲逃跑的走私贩子按在地上了。

他反扣着不停哀号的老头子的双臂,回过头去观察情况,发现那边的搏斗尚未结束。苏闲是带伤上阵的,而且那伤还是为他受的,这让钟云从既愧疚又忧心,他想过去帮忙,可这边要是让走私贩子逃了,苏闲大概不会高兴。

怎么办才好?他和一只热锅上的蚂蚁没有什么区别,正干着急的时候,余光忽然瞥见了落在地上的黑色手枪。他浑身一个激灵,没怎么思考,就空出一只手来,捞起了那把手枪,晃晃悠悠地对准了那个黑袍人。

扣下扳机的那一刻,他的手仿佛忽然抽了筋,止不住地战栗起来。

他生怕自己一个手抖,打中的是苏闲。

苏闲的左臂上还插着那把匕首,那家伙一直试图找机会把匕首夺回去,很显然他打算直接了结了这位治安官,以图一劳永逸。只可惜他在格斗上的表现并不突出,除开那变色龙一般神出鬼没的潜伏技能,也就是个比较强壮的青年人。

可问题是,此刻的苏闲伤得不轻,原有的体能优势也不太发挥得出来,当然,如果他想的话,有108种方式可以弄死黑袍人,但他现在并不想。

他想生擒这家伙,然后从他的嘴里套出更多的信息,尤其是那个可能存在的拥有空间传送能力的人。

那个人,才是主犯。

在各怀心思且各有软肋的情况下,双方陷入了苦战,对比起来,苏闲的状态还要更糟糕一点,剧烈的动作让他每分每秒都在加速失血。

而这个时候,枪声突兀地响起。

苏闲一怔,唇角微弯。

钟云从这家伙倒是比他想象的有用点。

钟云从的心脏几乎要跃出胸腔,他很想闭上眼睛,不去看这发子弹的归宿。但最终他还是没有那样做,他睁着眼,看着这一枪结结实实地打穿了黑袍人的背部。

血花四溅,黑袍人的身体晃了晃,摇摇欲坠,钟云从有种复仇的快感,全然忽略了哆嗦不已的右手。

而那边的苏闲也抓紧机会开始了狠厉的反击,黑袍人被他屈起的膝盖击中腹部,闷哼的同时又是一个踉跄,苏闲则抽出扎进他左臂的利刃,反手快速而精准地划过他的喉间。

钟云从只看到寒光一闪,紧接着黑袍人便捂着脖子跌倒,他正要大声叫好的时候,却见苏闲眉头一皱,旋即那家伙居然消失了。

或者说,那不是消失,而是与满地的积雪融为一体了。

苏闲无法分辨出到底哪堆雪才是他,只是略一分神,那黑色的人影就已经在十几米之外了。

他捂着还在不停流血的伤口,膝盖一软差点跪倒,最后还是放弃了追击。

不过他摸出了信号枪,朝天放了一枪,不多时他的组员就会赶到,届时就交给他们好了。

不过苏闲并不抱什么希望——只怕还是来不及,那家伙的异能,真的很利于暗杀和脱身。

钟云从那边的情况也不太好,当然跟苏闲一比就是小巫见大巫,之前甚至都没怎么玩过玩具枪的他,第一次开枪,枪械的后坐力让他并不好受,一开始只是他的右臂颤抖不停,随后就传染到了全身,他整个人几乎要虚脱了。

好在他按倒的老头不知道是顾忌苏闲还是他手里的枪,已经放弃了逃跑的想法,老老实实地被他摁着,不然这人一作乱,钟云从未必还能制住他。

冰女和项羽在最短的时间里赶了来。苏闲的本意是让他俩都去执行追击任务的,但他们见苏闲伤得不轻,“预备队员”似乎也状态不好,便决心违反上级领导的意思,坚持留一个人照看他们。

苏闲拗不过两个人的意思,只好指定冰女去追击——她的能力对那位“变色龙”有一定的压制作用,至少他想再从雪地里逃跑就没那么容易了,冰女可以让整片雪地结成冰,让他插翅难逃。

冰女领命而去,而项羽自然留下来护送他们回东城,本来他是打算把苏闲扛在肩上的,毕竟他看起来真的不大好,面上没有一丝血色。但苏组长不知是出于自尊心还是别的什么考虑,坚决地拒绝了。而预备队的新人也说自己能照顾好苏组长,项羽便只负责老走私贩,以及那具失踪者的尸体。

苏闲坐在钟云从之前坐过的石头上休息,钟云从站在一边,大气都不敢出,他本来是想开口郑重地跟人道声谢的,结果对方似乎睡着了,沉沉地闭着双目,让他欲言又止。

钟云从好像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着他。他的面色比平日苍白得多,额角满是细密的冷汗,闭合的眼睛弧度细长,睫毛如同蝴蝶的触角,时不时就会有一次轻微的振动。

他的伤口由冰女简单地处理过,她用一条手帕扎紧了他的动脉,总算止住了出血,而那条白色的手帕,也被晕染出一朵血色的花。

那边的项羽已经把走私贩子打包好扔肩上了,正往他们这里走来,一步一步走得颇为踏实,在雪地上留下了一串深深的脚印。

钟云从知道他是过来接手尸体的,于是也没闲着,动手把僵硬的尸体给扶了起来。他又不认识人家,谈不上什么敬畏之心,只庆幸还好天气冷,这哥们儿死了两三天,也没啥味儿。

只是在他的双手触碰到尸体的时候,他的脑子忽然死机了一下,接着便是一片空白,宛若被清空了数据的硬盘。

他不由得感到烦躁,闭上了眼睛,然后,好似有一卷电影胶片在他的脑海里延展开来,一帧帧闪过。

他一惊,猛地睁开了眼睛,眼前却还是这片空旷的雪地。

“你又怎么了?”他忽然听到苏闲的声音,转过头去看,苏闲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睁开眼了,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钟云从不知怎的不敢同他对视,轻咳一声,掩饰性地别过头,把尸体交给了项羽,而后才回答:“刚才头有点晕。”

苏闲发白的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说些什么,项羽却催促道:“走吧,头儿,你这伤得赶紧找大夫处理才行,晚了就怕成大问题了。”

钟云从也是这个意思,他猜得到苏闲想问什么,他也不是不愿对他说,只是现在不是时候。

他就这么看着苏闲,也没说话。苏闲瞥了他一眼,然后冲着项羽点点头:“好,这就走吧。”

大概是风水轮流转吧,这次轮到钟云从扶着苏闲走了,两个人一路上都没什么交流,一是因为苏闲受了伤,二是苏闲平时也不怎么跟钟云从说话,而钟云从现在想聊的话题,又不太合适当着项羽的面说,于是干脆闭上嘴省点力气。

钟云从不止一次想道谢,原本以为天经地义的事情,却并不似想象中那般容易,每次临了开口,他都莫名地难为情。

“那个,”纠结了一路,在走出西城的那一刻,钟云从终于鼓起勇气出声了,“谢谢你啊,又救了我一次。”

“不用。”苏闲的反应相当冷漠,“反正也没有下一次了。”

钟云从有些窘迫。

空气安静了一会儿,钟云从干咳两声打破了沉闷的气氛:“那什么,我……‘看到’了。”

苏闲侧过脸盯着他,丝毫不显惊讶,钟云从听到他平静地问道:“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钟云从的眼前闪过那几幕画面,张口欲言,嗓子眼儿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为什么,为什么他会“看到”这些?

对于自身三番两次出现的异常,他并非毫无察觉,反而早有预感。

至于那个异能感应器为什么会响,他亦心里有数。

但正是因为这样,他才排斥、反感,甚至自欺欺人。

他明明不属于“孤岛”,可为什么被刻上了“孤岛”独有的标签?

钟云从回过神来,冲着苏闲一笑:“想知道?可以啊,那你先告诉我西城是怎么回事。”

他已经做好了苏闲不高兴的准备,谁知苏闲却爽快地接受了这个交换:“西城除了是你口中那些怪物的聚集地之外,也有一部分‘活人’待在那儿,他们不是被扔进去的,而是自己过去的。能主动跑到那种鬼地方的会是什么货色,你心里也有数吧?一般都是犯了事儿,在东城待不下去走投无路,才慌不择路逃到那种地方去的。所以西城也有个别名,叫‘罪犯乐园’,当然我们通常都叫它‘垃圾场’……不过虽然都是人渣,但也要吃喝拉撒,所以就有了一批要钱不要命的走私贩子。这么说,你明白了吧?”

“原来是这样。”钟云从颔首,对上苏闲“轮到你了”的眼神,他瞅了一眼前面毫不费力地扛着一个死人和一个活人的项羽,朝苏闲扬了扬下巴,“你要是觉得现在说没问题,那我就说。”

按理说,钟云从那边的情报很可能是跟这桩失踪案有关的,项羽也是办案人员之一,让他听听也没什么,可问题在于钟云从的身份。

他信口开河跟两位组员说钟云从是他带来实习的预备队员,今晚要是风平浪静还好说,项羽和冰女也不是多事的人,回去之后估计就忘了这位无名无姓的预备队38号。但如果出了幺蛾子的话,就不能这样一笔带过了。这幺蛾子倒也未必是坏事,就拿钟云从可能提供的情报来说,如果真和他想象的一样,能提供破案线索,那是好事;但副作用就是,上头肯定要过问这位功臣,后果就是钟云从的身份很可能藏不住了。

其实他个人是不在意钟云从的死活的,可谁让他答应了别人。

“行吧。”苏闲不至于连这点耐心都没有,不过比起案子的线索,更让他感兴趣的是,这个从外边进入“孤岛”的家伙是不是真的身怀异能。

无论如何,这个被异种咬过却没有感染“失乐园”病毒,而且还可能和他一样是异能者的钟云从,真是很神奇的存在。

可正因为这样,如果他的身份在“孤岛”曝光,那事态会变得很恐怖。

虽然苏闲不喜欢他,但也不至于要看着他陷入生不如死的境地,除非钟云从愿意,否则他不会主动透露钟云从的讯息。

他们回到了那辆黑色的切诺基上,结果麻烦又来了,冰女不在,项羽摆弄了半天,车子仍一动不动,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其实还没搞清应该如何启动汽车。苏闲的一条胳膊伤了,自然也没法开车,最后还是预备队小弟毛遂自荐:“我来吧,我会开。”

钟云从怎么说也是富二代,他老爹向来宠他,所以他十几岁的时候就开始玩车了,开车对他来说算是驾轻就熟的事儿。

他和项羽交换位子,双手放上了久违的方向盘,他不可避免地想起了自家车库里那几辆爱车,自然也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宠爱自己的老爹,鼻腔狠狠地酸了一把。

他来到这里差不多一个星期了,却仍然没有任何关于父亲的消息。

对于这样的状况,钟云从也多少有了点心理准备,但不管怎么样,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万一老爹真没了,他身为人子,总得把尸骨带回去安葬。

把车开回治安所,项羽下车之后见苏闲脸色惨白,便建议道:“苏闲你别下车了吧。麻烦这位小兄弟直接把他送到张医生那里。”

钟云从也是这么想的,清了清喉咙正要应下来,苏闲却自己打开车门跳了下去:“伤了手而已,又不是腿断了,没事儿,我自己走回去。”

项羽这人确实不怎么多事,见劝了没用,便抓起同样虚弱不已的走私贩子朝苏闲晃了晃:“你撑得住就随你,这老小子我带进去了,放心,一定会撬开他的嘴。”

苏闲笑着颔首:“好,那就交给你了。”

他挥挥手便转身走了,钟云从根本来不及发表意见,一切已成定局,他只好跳下车,小跑着追了上去。

“喂,你不要命了啊!”他今晚受的折腾也不少,本来体力就不行,跑这么几步,看起来状态比苏闲还不好,呼哧带喘的,“何苦这么折腾自己?”

“废话少说。”苏闲的双颊和嘴唇完全没有血色,瞳孔却很亮,“现在没有别人了,你用不着卖关子了。”

已经是凌晨了,这座封闭、贫穷的城市几乎没有夜生活可言,暗淡的路灯成了摆设,街头基本不见人影,鹅毛大雪落得无声无息,淹没了两个人的脚步声,整座城市被笼罩在孤寂的阴影里。

“你可真是执着……”钟云从嘀咕了一句,他在潜意识里仍然很排斥自己可能存在的异能,但他也明白此刻是躲不过苏闲的盘问了,于是踢了一脚路上的积雪,认命地开口了。

“我看到了一个屋子,屋子里摆满了花盆,里头种着各种植物,有些开花了,有些没有。”钟云从回忆得很仔细,描述得也有些零散,“我视野里的景象一直在变换,像是有一个移动的镜头在缓缓扫过那些花花草草。但其实一直到最后,我都没有亲眼见到死者本人。”

苏闲听出了一点关键:“你看不见或许是因为,你所用的就是他的视角。”

钟云从点点头:“一开始我迷惑了一阵子,之后也回过神了,尤其是后头,几乎感同身受。”

“你继续说。”

“一开始只是死者在照料他的花草,他这个人有点神经质,一边抚摸植株一边絮叨,都是些很没营养的话,像是今天生意不太好,晚饭没吃好,又给喜欢的女人送了花但没得到答复之类的……而神奇的是,我能感觉到那些植物居然回应他了,他们在进行一场交流。”

“不奇怪,死者是登记在册的异能者,他的能力就是和植物沟通,甚至还能因此影响植物的长势。”苏闲解释完之后,又催促道,“还有呢?”

苏闲一惊:“黑色长袍、白色面具,是刚才那个……”

“不是!”钟云从斩钉截铁地否认了,“身材不对,西城那个人身材高大,明显是个男人,而画面中的人矮小、瘦弱,看着……像个女人。”

“女人?”苏闲又意外了,“你确定吗?”

钟云从很肯定地点头:“确定,尤其结合死者后面说的话……他一看到那个人,就迎了上去,似乎很高兴。他说,你怎么来了?然后就抱住了对方。那一抱,让我能感觉到,来者就是个女人。”

“那个人,从头到尾都没有出声吗?”

钟云从摇头:“没有,一直都很安静。她任由死者抱着,死者在她耳边问了一句‘喜欢吗’,然后他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因为一把匕首从背后穿透了他的心脏。那个女人,毫无预兆地杀死了他。”

钟云从说这句话的时候,紧紧皱着眉,手不由自主地握成拳,似乎也在承受那巨大的痛苦。

“喜欢吗……喜欢什么?”苏闲重复着死者临死前最后的遗言,眉头也拧了起来,继而又舒展开,他定定地看着钟云从,“你刚才是不是说过,死者在跟他的花草交流的时候,提到他那天给一个女人送了花?”

“对。”

“我明白了。”苏闲的面孔依旧泛着失血过后的病态的苍白,精神却非同一般地振奋,“他问的那句‘喜欢吗’,是问喜不喜欢他送的花。你说得对,谋杀他的人确实是个女人,还是个他喜欢的女人。”

钟云从深以为然,顺便指导了他一番:“这样的话,那也不是很复杂了嘛,你们去查一下死者的人际关系,看他最近跟哪个女人走得近……”

“你以为我们没查过吗?”苏闲冷冰冰地打断他,“他的人际关系网我们早就排查过了,什么都没有。这家伙生性孤僻,父母早亡,加上又是异能者,附近的人有意识地与他保持距离。他本人也极少出门,成天窝在他的花圃里,只有植物与他做伴,连十几年的邻居都没打过几声招呼。他没有家人,没有朋友,也没听说有恋人。”

“他不是还开花店吗?那跟客人也没有交流吗?可以查查客人啊!”钟云从不服。苏闲按了下自己的太阳穴,叹气:“客人的范围那就海了去了,虽说这家伙根本没有什么服务意识,但他名声在外,上门买花的客人不少。我们也按名单找过一些,但人手有限,无异于大海捞针。”

“名单?”钟云从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眼角猛地一紧,“那个画面里,好像出现过类似的东西……”

苏闲的眼皮也跟着一跳:“什么?!”

“不是藤蔓的意识,而是死者的意识。”苏闲立刻有了推断,“死者没有死透。”

钟云从心里对苏闲不是不佩服的,但完全没有表现出来,只是耸耸肩:“猜对了,所以我才能继续透过死者的视角‘看到’最后那几幕……那个本子,她翻了几页,上头有很多字,都是些很琐碎的记述,看着……像个日记本。”

苏闲没有说话,但这意味着什么他很清楚,如果是个日记本的话,那么死者很有可能会把他的恋人写进去。

难怪凶手要特意找出这个日记本带走。

“还有没有?”他盯着钟云从,希望能从他那里得到更多的信息,而后者也确实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在那个女人被藤蔓缠住的一瞬间,她拼命地挣扎,挣扎的时候露出了半截手臂,上面有一些正在溃烂的红色斑点,很可怖。”

苏闲的震惊第一次这样直接而毫无保留地呈现在脸上:“你说……她手臂上有红斑?”

钟云从被他的表情惊到了,战战兢兢地反问:“是啊……怎么了?这会成为关键的线索吗?”

苏闲已经恢复常态了,摇摇头:“不,只是有点意外,凶手是个已经开始发病的家伙……那应该年纪不小了。”

“发病?”钟云从不明所以,“她得了什么病啊?”

苏闲瞥了他那张天真好奇的脸一眼,那股子嫉妒带来的烦躁又涌了上来,他努力地把情绪压下去,敷衍了一句:“跟你没什么关系……对了,你看到她怎样处理尸体了吗?”

“没有。”钟云从摇头,“死者都被捅成那样了,也没坚持多久,那女人也没被勒死,死者彻底死亡之后画面就中断了,只剩下黑屏。”

还是没能确认凶手是不是真的拥有空间传送的能力,不过苏闲也不怎么失望,有了钟云从提供的线索,这件案子的进度已经往前迈了一大步。

只是他也高兴不起来,如果他的假设成真,凶手就是个进入发病期的异能者,那她会变得很疯狂……毕竟都穷途末路了,她也许会无所顾忌。

要真是这样的话,就得抓紧时间把凶手找出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而且现在还有个重点,就是出现在钟云从“看到”的画面里的凶手,她的装束和西城那个神出鬼没的偷袭者是一致的,这说明他们之间一定存在着某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