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6.盘问

“校长贵姓?”苏闲看得出这位发福的中学校长对他们一行人的到来心生忐忑,便出言缓解了一下气氛。校长爬楼梯爬得颇为费劲,一面擦汗一面赔笑:“免贵姓李。”

“李校长,”苏闲客气地点点头,“您认识邹慧笙吗?”

没想到李校长闻言愈发紧张了,他的脸紧绷了一下,随后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我刚调来这里不久,失踪的那孩子……还真是不太熟悉。”

岂止是不太熟悉,李校长印象中压根没这么个人。

苏闲自然明白他的言下之意,他原本也不抱什么希望,一个高高在上的校长,让他记住一个普通学生,也确实有些为难他了。

于是苏闲换了个问题:“听说,三天前,贵校举办了一场运动会?”

“对,对。”李校长鸡啄米似的点头,“这不,我看我们青山中学复课至今也有五个年头了,但学生们基本上就是埋头念书。这好好学习固然重要,但是身体素质也是不可忽视的嘛,所以我就提议举办这么一场运动会,让孩子们好好活动活动。”

苏闲与姜岂言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皆是心知肚明——说白了,运动会就是这新官上任的三把火之一吧。

不过谁也没去点破,姜岂言还含笑夸赞了一句:“这主意真不错。”

李校长得了恭维,自是眉开眼笑。

“听说,邹慧笙没有参加那天的运动会,而是直接回家了。”苏闲把话题拉了回来,“是这样吗?”

李校长想必是提前做了功课,点点头:“对,我问过邹同学的班主任了,她说那天邹同学有特殊情况,没法参加这种活动,提前走了,还特意跟她说了一声。”

“邹慧笙的特殊情况是指?”

“心脏病。”

这些情况苏闲早有了解,只不过是再确认一遍,同时也让两眼一抹黑的姜岂言旁听一下。

姜岂言显然是听进去了,蓦然出声:“那天提前离开的,只有邹慧笙一个人吗?”

他把李校长问倒了,后者赧然一笑:“这……估计得问四班的班主任了。”

“好。”姜岂言随口应了一声,提心吊胆的李校长悄悄松了口气。一直在察言观色的苏闲不由失笑:“您也不用这么紧张,我们不吃人的。”

“哈哈,苏组长真幽默。”李校长干笑两声,冷汗却流得更厉害了。

他们到达四楼的时候,下课铃依旧没有响,姜岂言打算直接走进初三(4)班,一个个问过去,却被苏闲阻止了:“还是别了,太兴师动众了,这里都是些半大的孩子,那起案子太恐怖,我怕吓到他们。”

姜岂言耸耸肩:“那你说怎么办?”

苏闲转向李校长:“李校长,方便借用一下您的办公室吗?”

李校长一口应了下来,于是他们多爬了一层楼,去了校长办公室。

“我去把四班班主任叫过来。”李校长主动当起了跑腿的。见对方这么识时务,苏闲亦是和颜悦色:“有劳校长。”

等到李校长离开之后,姜岂言抱着双臂睨视着苏闲:“没想到你现在这么会做人。”

苏闲挑挑眉:“瞧你说的,好像我以前就不会做人似的。”

“别以为我忘了,当年在训练营里,你可是个大刺头。”姜岂言一声嗤笑。苏闲也笑了:“有霍璟那家伙在,我肯定不是最大的那个。”

“霍璟啊……”姜岂言微微一笑,“我很久没见过他了。你们在同一个部门,见面的机会不少吧?他还是老样子吗?”

“是啊,一如既往地讨人厌。”

“说得你好像不是一样。”

“彼此彼此。”

他们笑容不改地互损了一轮之后,李校长才领着个青年女子进门,那女子端庄温婉,戴着副金丝边眼镜,看来就是邹慧笙的老师了。

“这位是?”苏闲开口询问。李校长赶紧介绍道:“这位是林雪老师。”

苏闲和姜岂言都朝着林雪略略颔首,李校长旋即又向林老师说明了两位大人物的身份,并且交代她好好回答对方的提问。

随后他便很有眼色地退了出去,还主动带上了门。

看得出来,这位年轻的林老师也有些不安,但在落座之后,面对那两人的时候,还算镇定地开了口:“两位是为调查我的学生邹慧笙失踪一事而来的吧?”

姜岂言的声音淡淡的:“不是失踪,是死亡。”

光天化日在学校后门发现尸体的事根本瞒不住,消息早就不胫而走了,学校里自然也有传闻,只不过师生们都以为发现的尸体是完整的,毕竟谁也没亲眼见到,想象力再丰富也是有限的。

碎尸被发现也不过是一两个小时的光景,暂时还没传得满城风雨。

姜岂言跟他也难得地有了默契,没有把尸体碎成上千片这种事直接宣之于口。

饶是如此,邹慧笙死亡的消息仍让女教师面色惨白。

“那孩子真的……”她显然也是听过传闻的,“真的……没了?”

苏闲点头:“是的。所以有些问题要向您请教,希望您如实相告。”

林老师连续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勉强平静下来,她拘谨地理了一下鬓发:“您问吧。”

“邹慧笙是个什么样的人?”

林老师的回答跟邹父邹母那边的描述大同小异,归纳起来,关键词便是:安静,乖巧,成绩优异,体弱多病。

这样一个柔弱的女孩子,会有什么人想要杀死她呢?还是用那样残忍的方式。

“邹慧笙有没有什么仇人?”

林老师惊讶地看了苏闲一眼,坚决地摇头:“不可能的,那孩子成绩好,又热心,人缘很好的。”末了她又加上了一句,“当然了,我说的是在学校里,出了学校,我就不清楚了。”

姜岂言眉梢一扬:“你的意思是,有可能是针对她的父母?”

“关于这个,我已经让人调查过了。”苏闲开腔,“邹氏夫妇很确定自己并没有仇人,至少没有到要弄死他们的女儿那种程度的仇人。”

姜岂言勾起嘴角:“人心难测,有的人,你只是踩了他一脚,说不定在他那里就是深仇大恨了。”

“是啊。”苏闲面无表情地接了一句,“就算无仇无怨,为了一点蝇头小利,甚至不求利益,无缘无故杀人的,也不是没有。”

见对面的女老师已经面无血色,他及时地收了这话题,冲对方笑笑:“我只是例行问话,排除一下仇杀的可能,您别紧张。”

林老师勉强颔首:“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于是苏闲把姜岂言之前问过的问题重复了一遍:“三天前的运动会,只有邹慧笙一个人提前离开吗?”

林老师眨眨眼,面上有些许犹豫之色:“倒是还有个女同学跟我报告过,说是身体不舒服,想先回家,我看她脸色确实不好,就同意了。”

苏闲十分意外:“还有个女孩?她跟邹慧笙关系好吗?”

“两个人挺要好的,女孩子嘛,总是经常腻在一起的。”

“也经常一起回家吗?”

“是吧,我看她俩经常是结伴上学放学的。”女教师眨了眨眼,目光似被搅乱的水波,“您为什么这么问……难道您怀疑那个学生?”

她霎时间如坐针毡。苏闲没有回答她的提问,只是客气地交代道:“劳烦您,把那位同学叫过来。”

林老师战战兢兢地走了。姜岂言望向苏闲,后者这才冷笑一声:“邹慧笙的父母先前寻女的时候,问遍了邹慧笙所有要好的同学,但所有人都说自己那天留在学校参加运动会,邹慧笙是一个人走的。可现在,林老师说,有个女孩也提前离开了,而且她与死者关系很好,但在死者父母问起的时候,那个学生却隐瞒了这件事。你觉得是为什么?”

姜岂言的笑容里满是讥诮:“八成是心里有鬼。”

他话音刚落,办公室的门就被轻轻敲响了,二人对视一眼,苏闲淡淡地开口:“请进。”

一个少女怯生生地走了进来。

这个女孩相貌平平,个头偏矮,身上穿着一件蓝袄,系了条洗得发白的围巾,属于不怎么引人注意的那种类型。她一进门就撞上了两道充满审视意味的视线,而她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视线捕捉的范围内。

在意识到这个事实之后,女孩反射性地瑟缩了一下,轻颤的牙关不自觉地咬住了下唇,手足无措地杵在那两人面前,连话都忘了怎么说。

“先坐下吧。”苏闲见小姑娘被吓得不成样子,声音便柔和了几分,“嗯……你想来一个吗?”

他说着拿起了手边一个水晶盘里摆着的橘子,冬季里的新鲜水果,难得一见的好东西,也不知道是公家的待遇还是自备的零食,总之苏闲拿来借花献佛了。

女孩子瞄了黄澄澄的蜜橘一眼,飞快地摇了摇头,与此同时,也听话地坐了下来。

苏闲顺手把那个橘子塞给身边的姜岂言:“帮忙剥个皮,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

他昔日的同窗、今日的半个同僚兼冤家,剜了他一眼,但手指却似不受控制一般,狠狠地把蜜橘掰成两半。

橘皮的清香迅速地在空气中蔓延开来,也缓和了有些许紧张的气氛,苏闲的余光掠过女孩略微放松的面容,从姜岂言的手里接过橘瓣,放在她眼前:“别紧张,我们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她虚虚地握着那半个橘子,僵硬的指节泄露了她的局促,她几不可闻地出了声:“孙雅莉。”

“孙雅莉。”他重复了一遍,她低低地应了一声,仍是低垂着头,让人看不清表情,苏闲单手撑在下颌处,目光慵懒地落在别处,发问的口吻满是心不在焉,“你跟邹慧笙很熟吧?”

孙雅莉又习惯性地点了下头,不过在数秒钟的沉默过后,她后知后觉地发现对方并没有在看她,于是不情不愿地开了口:“我们是同班同学。”

“就这样?”姜岂言的态度就没有苏闲那么和气了,他紧盯着小姑娘,眼神如刀锋般锐利,“你的老师可是亲口说了,你和邹慧笙很要好,时常一起上下学。”

她面色发白,嘴唇也跟着哆嗦起来:“是……慧笙是我的……好朋友。”

苏闲这才假模假式地谴责了一下姜岂言:“你这么凶巴巴的干什么?这可不是你们队里抓来的流氓地痞,不要吓坏了小姑娘。”

他说着甚是友好地冲她一笑,姜岂言则重重地哼了一声,明显地流露出了不满。

苏闲视而不见,反而从他手里把剩下的半个蜜橘掠夺了过来,毫不讲究地扯下一瓣橘肉送入口中,含混不清地招呼道:“别干坐着,你也尝尝。哎呀,要不还是算了,有点酸。”

他说着把剩下的橘子全塞给了身边的人:“归你了。”

孙雅莉已经小心翼翼地把橘瓣放进嘴里了,听到他这么说,不由得怔住了。

苏闲连果肉带籽一起咽了下去,开始为自己找台阶下:“吃了就吃了,补充点维生素也好。”

姜岂言冷笑着翻了个白眼。

苏闲没理会他无声的嘲笑,微笑着凝视着吃相矜持的女孩:“三天前,你们学校是不是举办了一场运动会?”

孙雅莉的咀嚼倏地停顿了一下:“是。”

姜岂言不耐烦起来:“你这是在玩提线木偶吗?问一句,她答一个字,这得问到猴年马月去。”

苏闲张了张嘴,正待说些什么,纠察队长却抢过他的话头,目光不善地盯着孙雅莉:“我问你,那个什么运动会,你是不是也没参加?”

女孩手中的橘瓣瞬间掉在了地上。

“你只需要回答是或者不是就行了。”姜岂言神色倨傲,轻一下重一下地叩着桌沿,那毫无规律的敲击声更是扰乱了女孩的心神。苏闲无奈地望向孙雅莉,苦笑起来:“说吧。”

他的语气较之另一位要柔和得多,孙雅莉深吸了一口气,才勉强出声:“是的。”

“为什么要提前离开?”

苏闲依旧和颜悦色,可孙雅莉却愈发地扭捏起来,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吭哧了半天愣是没说出一个字。

别说姜岂言了,这下连苏闲的笑脸都有些挂不住了,在他的默许下,姜队长严厉地一拍桌子:“说!”

小姑娘整个人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带着哭腔开口:“我、我那天来、来例假了,肚子疼,所以就请假回家了。”

姜岂言面上有些许尴尬之色,而苏闲却是好整以暇地追问道:“这样啊,那你那天是不是和邹慧笙一起回去的?”

“不是。”出人意料地,这一回孙雅莉回答得飞快,她拨浪鼓似的摇着头,“我比她晚了一步,我跟她……不是一起走的。”

姜岂言闻言露出一个讥讽的笑,用手肘碰了碰身边人的胳膊:“哎,你别说,这姑娘还挺狡猾的,知道什么该承认,什么不该承认。咱们这一出白脸红脸也算白唱了。怎么着,还打算继续跟她耗下去?”

孙雅莉垂着头没吭声。

苏闲倒也不显怒意,只是神情淡淡的:“想来那个时候其他师生都聚集在操场上,没有人注意到你和邹慧笙究竟是不是一起走的,所以就算我找别人问,也问不出什么结果了,是吗?”

女孩的十指惶惶不安地绞在一起。

“不然她哪能这么肆无忌惮地否认呢?”姜岂言在一旁火上浇油,小姑娘神色微微有变。苏闲活动了一下自己的颈部,神情有些苦恼:“其实我们很赶时间,只是我不想在一个女孩面前做出一些……有失风度的事情,所以才寄希望于你能主动配合。不过现在看来,我的希望好像落空了。”

他说到结尾的时候,脸上的最后一丝微笑遁于无形,变得全然面无表情,同他先前平易近人的模样截然相反,这落在孙雅莉的眼里,就变成了一种难以捉摸的威慑信号。

“让我想想,你一开始就试图撇清同邹慧笙的关系,后来又竭力隐瞒你们的行踪,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苏闲手指微屈,轻轻地敲打着桌面,“我猜,大概是你看到了些……甚至是做了些什么?比如一些……不可告人的事。”

他的薄唇一张一合,一字一顿地说出了“不可告人”四个字,孙雅莉几乎瘫在了椅背上,含着泪摇头:“我没有……”

“是这样的,你知道我们治管局是个什么地儿吧?”苏闲没有给她继续反驳的机会,一阵低气压在他们之间浮沉,“我们那儿有一大帮的能人异士,个个都很了不起,比隔壁纠察队要牛多了。”

听到此处,姜岂言不出意外地飞了个凉飕飕的眼刀过来,苏闲恍若未觉,自顾自地往下说:“其中有些人的异能很特别,他们能够控制你的脑子,读取你的记忆,届时,无论你想不想说,一切真相都将无所遁形。”

他说着,用余光不动声色地瞟了邻座一眼,纠察队长被挤对得余怒未消,可“大局为重”这个词沉甸甸地压在他头顶,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忍气吞声,配合他的演出。

“哇,原来你们局里还有厉害的货色在啊?”姜队长啧啧惊叹,“请问,他们一般是怎么操作的呢?”

……说白了,不就是钟云从那家伙吗?被他吹到天上去了。

他浮于表面的演技让苏组长甚是不满,不过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苏闲淡然一笑:“我也就围观过那么一两次吧,什么电击、打针、喂药,听说甚至还有绑上手术台的,手段五花八门,总之,很难一言蔽之。”

他掀了掀眼皮,直勾勾地看进孙雅莉的眼睛里:“看来,你得跟我到治管局走一趟了。”

他话音刚落,小姑娘的心理防线就彻底崩溃了,两行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肩头一抽一抽的:“我说,我说。”

目的达成,两个影帝迅速地交换了一下眼神,结果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屑。

苏组长嫌弃姜队长演技僵硬,姜队长不齿于苏组长信口开河。

食堂二楼,两个人围着一桌美食相对而坐。

“我不会说的!”对方非常强硬,闭着眼,抱着胸,愣是不看满桌吃的一眼。

“哪怕我请你吃肉也不说?”钟云从夹起一块红烧肉往嘴里送,含混不清地问道。

“区区一块红烧肉……我看起来是这么没义气的人吗!”肉香味一个劲儿地往他鼻子里钻,他忍不住将眼睛掀开一条缝,余光不着痕迹地带过那盘肥瘦相间、色泽红亮的红烧肉,欲盖弥彰一般,语气比方才更冲,却偷偷地咽了口唾沫。

“这样啊。”钟云从扒了口饭,又拿起一个香气四溢的卤鸡腿,“那加上鸡腿呢?”

他的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区区一个卤鸡腿就想收买我……哼!就算再加上那盆水煮鱼也不行!”

他嘴上倒是大义凛然的,就是肚子不太争气,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还挺响的。

钟云从不由得一笑,放下啃了一半的鸡腿,抽了张纸一边擦着油乎乎的手,一边慢条斯理地开口:“听你这么说,这事倒好像还真有点内情。一开始我还以为是我哪里得罪你了,随口一诈,结果你不打自招了。”

那小子登时僵在了凳子上。

“说吧。”钟云从凑过去,将手搭在对方的肩上,“说了之后,这些鸡鸭鱼肉全归你了。”

“没有鸭。”那小子冷不丁地插了一句,气得钟云从差点掀桌:怎么着,我还得给你小子叫只鸭不成?啊?好像哪里不对?

算了算了,他一挥手:“总之,这些都是你的了!总比楼下的馒头菜汤好多了吧?”

那小子头一扭,嘴一撇:“不好,不要,不说。”

钟云从一下子不说话了。

那人本以为钟云从会大发雷霆,都已经做好了跑路的准备,却没想到对方低头不语,不过比起预想中的愤怒,这样的沉默反而更令人不安。

据说对方也是位异能者,也不知道藏着什么本事,自己能应付吗?

他一颗心七上八下地琢磨个不停,冷汗也跟着越渗越多,尤其是对方的胳膊一直搭在他身上,搞得他如坐针毡,想甩掉,又有些惴惴的。

他干吗不说话?是不是想偷袭?他身上不会有刀吧……就在他越想越害怕准备不顾一切地溜之大吉的时候,对方忽然出声了:“冯小山。”

忽然听到自己的名字,他下意识地应了一句:“啊?”

事实上,他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钟云从没有突然掏出一把刀或是一支枪,他脸上甚至依旧带着如沐春风的笑,邀请道:“点了这么一堆,我一个人也吃不完,一起吃吧,就当是帮我的忙了。”

“啥?”冯小山愣住了,他怎么都没想到,他不仅没有对自己怎么样,居然还好声好气地请他吃饭。

对方态度这么友好,冯小山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嗫嚅了一下:“我……我真不能告诉你……”可说到一半,他倏地打了个寒噤,浑身上下一个激灵,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你怎么知道我名字的?”

钟云从用手里的筷子轻敲着碗盘,微微笑道:“不只是你的名字,我连你今天早上吃了什么都知道。”

名为冯小山的少年张大了嘴:“你……”

“你可以回去跟那个叫任杰的家伙说,”钟云从徐徐起身,顺手把椅子推回原处,“你们的打赌,你赢了。因为,你确实试出我的异能了。”

冯小山后背发凉,原来他已经出手了吗?可到底是什么时候?为什么他一点都没察觉都到?还有……

他猛地转头,叫住了即将下楼的钟云从:“你……你的异能……”

钟云从脚下一顿,回了他一个无奈的笑:“应该猜到了吧?”

任杰。

钟云从一路上都在念叨着这个名字,他能确定自己之前绝对不认识也没见过这个人,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要这样整他。

那个冯小山,也真是够傻的,钟云从本来觉得自己已经算傻的了,结果遇到个比他还缺心眼的。

被人拿来当枪使,还傻乎乎地要保全义气呢。

他心事重重地推开宿舍门,有些意外地发现宿舍里多了一个人。

其实也不太意外,毕竟,这宿舍本来就是六个人住的,只是有一位白天一直不曾现身。

对这神秘的第六位室友,他好奇了好一阵子,这下倒是终于见到面了。

而钟云从却惊觉,这位新室友,他并不是头一回见了,不久前就见过一次——在冯小山的记忆里。

“哎,回来啦?”瘦子热情地招呼,“吃了没?”

钟云从笑着点点头:“吃过了。”

跟其他室友寒暄的时候,他的注意力却一直落在别处。最靠里的铺位上坐着个年轻男子,从他这个角度只能瞧见对方的半张脸,棱角很锋利,一半隐在光线照不到的阴影里,显出了几分阴郁。

钟云从勾了下嘴角,新室友嘛,还是要好好打个招呼的。

“任杰是吧?”他走到自己的床边,正好与对方斜对着,后者侧目看了过来,两个人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他五官还算端正,但神情漠然,视线里没有一丝温度,钟云从不以为忤,依旧是笑脸相迎:“咱们这是刚认识吧?”

对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正在泡脚的金虎就冒冒失失地插嘴:“嗨!刚认识,你就能知道他的名字?他都没把名字告诉我们呢,你咋知道的?”

那人恍若未闻,一点反应都没有,钟云从倒是回了一句:“哪能不知道呢?任杰他对我,可是格外关照啊。”

话里的讥讽之意显而易见,不说瘦子这样的人精,就算是金虎这样的二愣子都察觉出来了。

这两人之间不对劲。

一刹那,宿舍里所有的视线都落在了他们身上。

不过两个当事人都没将此放在心上,任杰那双冷漠的眼珠子肆无忌惮地将钟云从打量了个遍,最后还笑了一下,挑衅的意味十足。

“那又怎么样?”

其他人都被这没头没脑的一句整得糊里糊涂,不明其意,钟云从却心知肚明,心想这家伙可真够嚣张的,完全没打算否认,似乎一点都没把自己放在眼里。

可钟云从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这个叫任杰的家伙,要是真不把他放在眼里,又何必大费周章地利用冯小山来试探他?

够能装的。

钟云从暗地里冷笑,面上却是云淡风轻:“也没什么,就是想告诉你,下次想找我麻烦,光明正大来就好了,不用假手其他人,怪难看的。”

任杰结满碎冰碴的瞳孔动了一下,嘴唇却紧紧地抿着。

他知道了?他怎么知道的?是冯小山那小子告诉他的?

“唉,”就在他脑子转个不停的时候,对方忽然凑到他耳畔,叹了一声,“你这个小人做派,也难怪那人不要你。”

钟云从这句话,几乎将他钉死在原地。

“你……”任杰面色骤变。钟云从一挑眉,看来自己真是戳到他的痛处了。

“我不管你跟他有什么纠葛,你要是看他不爽,就去找他麻烦呗。”钟云从表面上轻描淡写,实际上却句句都在火上浇油,“把火烧到我身上算是怎么回事?难道他要我不要你,也是我的错?”

他这把火烧得果然够旺,任杰受到的刺激显然不小。他一眼扫去,发现任杰额角青筋乍现,牙关紧咬,以至于五官都有些扭曲,看来气得够呛。

钟云从冷冷一笑,转身欲走,没想到那人冷沉阴郁的脸上忽然浮出了一点笑意:“怎么走了?我们确实应该好好打个招呼。”

他明明就坐在那里,也没什么大幅度的动作,就那么盯着他,但他的目光却像是冰凌一样,尖锐地扎进他的眼睛里。

就是那么一眨眼的工夫,钟云从忽然觉得自己的整个世界慢了下来。

那并非错觉,也非幻觉,而是实打实的——他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在缓慢地停止流动,心脏也在逐渐停止起搏,他的血管如同结冰的航道,一点点地将他冻结起来。

彻骨的寒意自心脏处,以燎原之势蔓延全身,与此同时,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也在一点点流走。

这家伙,是想杀了他吗?

而距离他几米之外的室友们,还在热火朝天地聊天吹牛,与他这里命悬一线的场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钟云从知道,他们并不是麻木不仁,而是真的对他的痛苦一无所知。

他与他们,根本是分隔在两个世界。

听起来好似天方夜谭,却是千真万确。

钟云从瘫软在**,难以置信地望着那个人,对方毫不避讳地与他对视,眼神漠然轻蔑。

他一直好奇的问题终于得到了解答——他这第六位室友,是位货真价实的异能者。

钟云从自己也没想到,在这种濒死的时刻,他还有心思想些有的没的。

他的切身体验告诉他,任杰大概是有控制时间流速的手段,甚至已经到了专门针对某一个目标,而让其他人丝毫不受影响的阶段。

不得不说,这个异能真的很可怕。

不过……

奄奄一息的钟云从蓦然睁大了眼,而斜对面的任杰却毫无预兆地僵硬了一下,钟云从扯了扯嘴角,艰难地笑了一下。

在任杰竭尽全力控制时间流速的同时,想来应该是料不到他自己的异能竟然会成为媒介,反过来让钟云从有机会入侵他的精神世界吧?

人生啊,总是反复无常的。

“那天,我是跟慧笙一起回去的。”孙雅莉一面擦眼泪,一面低声陈述,“她向来体弱,我那天正好也不舒服,不想参加活动,她就给我出了个主意,让我去跟林老师请假,到时候跟她一起回去。”

苏闲有些意外:“是邹慧笙主动建议你请假的?”

“嗯。”女孩略略颔首,“她说放学之后要去买些笔记本,让我帮忙一起拿。”

苏闲下意识地觉得这句话有些奇怪,可一时之间又说不上哪里不对,而这时候,姜岂言已经出声催促了:“然后呢?”

“所以我们一放学就走了。”孙雅莉继续说。

苏闲便也暂时放下了疑惑,专心地聆听。她吸了吸鼻子,声音仍然有些哽咽:“离开学校之后,我们就往云飞路去了。”

云飞路是一条老街,最大的特点是街道两侧种满了榕树,其中有些年头很久了,最老的那株,树干需数人合抱。

“为什么走云飞路?”苏闲挑眉,“我听邹慧笙的父母说过,她回家的必经之路是栖霞路。”

“为了买笔记本,最近的一家文具店,就在云飞路附近。”孙雅莉哑着嗓子说,“那时候天已经有点暗了,路上的人很少,两边又都是大榕树,我走在树荫下的时候,总觉得好像有双眼睛在盯着我们看。一开始我以为只是自己疑神疑鬼,可我没想到……”

她说到这里,情绪又有点崩溃,苏闲与姜岂言对视一眼,而后温声安慰道:“没关系的,继续说,发生什么了?”

“我们走到一棵榕树下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突然觉得头晕目眩的,一下子就走不动道了,眼睛里看不见东西,耳朵里也听不到声音。等我再回过神的时候,慧笙她……就不见了。”

苏姜二人双双眉头紧锁:“什么?你的意思是,她是凭空消失的?”

这听起来很不可思议,可在“孤岛”,真的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苏闲沉默不语,姜岂言却仍有些怀疑:“这……你完全没看到她是怎么消失的?怎么可能?你是不是在骗我们?”

孙雅莉有些慌乱,但头摇得很坚决:“我没有骗人!是真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总之她就是消失了。”她顿了一下,声音变低了不少,“一开始,我还以为她自己走开了,跟我开玩笑,我就大声叫她的名字,还找了她好久,但还是没找到她,后来才知道……”她的尾音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姜岂言嘴角绷紧,缄默良久的苏闲突然出声了:“我问你,你说的那段时间,维持了多久?”

小姑娘愣了一下,苏闲解释了一句:“就是看不到东西,听不见声音,无知无觉的那段时间?”

孙雅莉的脸上写满了困惑,她眨了眨眼:“我也……说不清楚,好像很长,可似乎又很短。”

姜岂言张口欲言,苏闲却阻止了他,不动声色地继续问:“你是怎么判断出来的?”

“那个时候,我正在跟慧笙小声说话,她问我哪里不舒服,我不好意思大声说,就凑到她耳边去。正在说的时候,那种奇怪的感觉就来了。”孙雅莉细眉紧蹙,鼻翼微皱,“而在我恢复正常之后,我发现自己竟然还保持着那个姿势。”

“说悄悄话的姿势?”

“对。”

“而邹慧笙,却已经不见了。”

女孩显然心有余悸,她点点头:“是这样的。”

姜岂言见苏闲若有所思的模样,忍不住问道:“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具体的还不清楚。”苏闲神色阴晴不定,“可有一件事是可以确定的。”

姜岂言倒吸一口冷气,似乎也明白了些什么。

“你是想说,邹慧笙肯定不是自己走失的,而是被人带走的?”他微微垂眼,目光莫测,“而掳走她的人,很可能是位……异能者。”

苏闲没再深入这个话题,转而望向惶惶不安的孙雅莉,目光里别有深意。

那女孩愈发恐慌起来。

“你为什么要隐瞒邹慧笙消失的事?”

苏闲看出了其中端倪,女孩双手掩面,泪水不断地从下颌处滴落:“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太害怕了……”

苏闲按着眉心沉声开口:“之后你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回家了吗?邹慧笙的父母肯定也来找过你吧?你为什么不实话实说?”

“我怕……”她一开口还是那两个字,她的身躯战栗得很厉害,“我怕他们怪我见死不救。”

“最开始你救不了,那是情有可原。”苏闲闭了闭眼,满脸的疲惫,“可你之后刻意隐瞒,这才是见死不救。”

孙雅莉的呜咽声从指缝里传出来。他想起那些装在塑料袋中的尸块,以及至今不知在何处的头颅及内脏:“如果你当晚能如实相告的话,也许邹慧笙就不会死了。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

女孩缓缓地松开手,露出了一张满是涕泪的呆滞面孔。

他直勾勾地看进她的眼睛里,平静而冷酷地告知:“她被人千刀万剐,死无全尸。”

苏闲与姜岂言走出校长办公室的时候,半掩的房门中还隐隐传出女孩绝望的哭泣声。

“你这样是不是有些太残忍了?”姜岂言看似谴责,可言语间分明透着戏谑,“毕竟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

“十几岁,也不算小了。”苏闲的声音淡淡的,“总得让她知道,她究竟犯了个什么样的错吧?”

闻言,姜岂言笑得愈发开心,苏闲只觉得自己跟这人半点共同语言都没有,完全不想搭理他。

他们缓缓地从楼梯走下,经过四楼的时候,鬼使神差一般,苏闲掉转方向,往初三(4)班走去。

此时恰好下课铃响了,孩子们从教室里鱼贯而出,他冷不丁地往门口一站,一个少年一个不留神,撞到了他胸口。

见那孩子捂着额头喊痛,苏闲连忙道歉:“真是不好意思,挡了你的路。”

那半大的男孩见他一身制服,并没有像其他学生一样退避三舍,眼神中反而带着三分敬畏和七分羡慕:“您是来调查我们班那个失踪的女生的吧?”

他不答反问:“你认识她?”

“认识是认识,不过不太熟。”男孩挠了挠头,“她只跟女生玩,老师也让我们别去打扰她。”

“这样啊。”苏闲原本也是随口一问,正欲转身离开,却听到对方磕磕巴巴地开口了:“我以后也想当治安官呢……就像霍璟治安官那样!”

说罢,他瞥了一眼少年脖子上挂着的纸质圆牌,好奇地打听道:“这是什么?”

“奖牌!”男孩骄傲地展示着他的“奖牌”,另一只手则扬了扬一个红色封皮的笔记本,“这是奖品!”

苏闲恍然大悟:“运动会上得来的?”

少年得意地竖起大拇指:“短跑第一名!”随后又满是期待地盯着他,“这样我有资格进治管局吗?”

“等你到年纪了,可以去训练营试试。”苏闲拍拍他的肩,“顺便,恭喜你。”

与那名志向远大的少年道别之后,苏闲发现姜岂言正在应付李校长,便没有过去掺和,而是叫上下属,不告而别了。

“头儿,有发现吗?”一名治安官沉不住气,忍不住问道。苏闲刚要开口,就听到背后传来一声冷哼:“你这家伙,果真是半点义气都没有。”

苏闲微笑着回首,姜岂言一行人也不紧不慢地跟了上来,看来是已经搞定了李校长。

“原来姜队长打算好人做到底,把我们送回治安所去啊。”苏闲搓着手笑起来,“哎呀,还真是有点过意不去。”

姜队长额角青筋乍现:“我怎么不记得我说过这种话?”

苏闲自动忽略了这句话,开始得陇望蜀:“既然如此,那我就厚着脸皮向姜队长借些人手了,没办法,这案子实在太需要人海战术了……”

姜岂言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挑起半侧眉尾:“你的意思是,这个案子由你负责?”

“你是真傻还是装傻?”苏闲敛了笑意,面色肃穆起来,“作案者既然是异能者,那这件事的性质就变了,你们是管不了了。”他说着嘲讽一笑,“事实上,真交给你,你也应付不来啊。”

姜岂言冷冷出声:“你这么应付得来,干吗还跟我借人?”

苏闲也不以为意:“行了行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难处。来句痛快话,借还是不借?”

“不借又怎么样?”

“你这样的话,我就只好让我的领导去找你的领导了。”

姜岂言一声轻嗤,直接拉开车门,扬长而去。

苏闲站在原地望着远去的汽车怒骂:“小气鬼一个!”

钟云从隐隐约约看到了一片虚无,他将自己的意识延伸得更远,试图探索属于任杰的精神属性。

但结果却是——什么都没有。

无形无影,无声无息,无光无色。

他在这个空空如也的世界里停留了片刻,蓦然心念一动,脚下迈出了一步。

刹那间,原本空无混沌的四周在他的行动间竟然有了些许变化,一些影影绰绰的事物如水中倒影般模糊晃动,嘈杂的声音也随之而起。

他吃了一惊,下意识地伸手去触碰,明明近在咫尺,那些画卷般的景象却如同镜中花、水中月一般,虚幻而不可捉摸。

纵目望去,仍是一片缥缈,不过人的心境却与方才不同了。

他幡然醒悟,他苦苦寻找的,就在他眼前。

任杰的精神世界并非一无所有,相反,是无处不在。

这个世界,乃是由无限的时间构筑而成的。

宙,便是他的精神属性。

任杰怎么都没有想到,他特意为钟云从设下的“时间牢笼”会沦为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