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附骨之血

第七章

瘦弱的少年趴在窗台上,穿着白蓝条纹病号服,清澈的眼眸出神地望着病房内安静熟睡的女孩。她可真好看啊,白皙的皮肤,鲜红饱满的双唇,锁骨若隐若现,闭着眼却嘴角向上,似在轻笑,看着明媚又温暖。

4月的阳光从他光洁的脑袋周围照进病房里,用那万分之一的概率照亮他脆弱的生命。

他看见病房里摆了几个花瓶,插着各种颜色的花,朱砂红象牙白,鲜艳欲滴,晃得他双眼失神。能住进这样子的病房,她一定是个生活优渥的大小姐吧,这样的姐姐还能来这里看他陪他,她可真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从天而降的仙女。

“你在看什么呢?”一个小护士悄悄地走到他身后,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少年站在一把破旧的木椅上,踮起脚尖,往病房里探头探脑,看了整整一个小时。

“我……”他红了脸,指了指里面的女孩,“她可真好看啊。”

“你这孩子,小小年纪不学好,专盯着人家小姐姐看。”护士无奈地摇摇头,也站在草坪上踮起脚,和他看向同一个地方。

“她会醒来吗?”少年问。

“当然会,她又没有生病,她是为了救你才来医院的。”

听到这句话,少年双眸里仿佛升起了太阳,他轻轻笑了笑,抬头看了看深邃无尽头的天空,灵魂都跟着飞到了远方。

原来她就是救我命的人啊。他张开嘴想呼唤女孩的名字,但他不知道她叫什么,只能这样趴在窗台上望着她,告诉自己坚持活下去真好。

他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在疯狂地跳动,像沉闷乐章中突然出现的鼓点,让他在死亡前夕惊愕转身。

“如果以后你们还能见面,一定要记得她啊。”小护士在一旁打趣说,“你抓住了这万分之一的概率,或许就是为了与她相见呢,不过这姐姐比你大了六七岁,没办法做情侣啦。”

他没有说话,只微微笑着。

他已经好几年没有过笑容了,原以为自己的生命会在十四岁黯然消亡,没承想却遇见了这个人。

“我一定会报答你的。”他用不够成熟的声音轻轻说。

一阵春风刮过,少年周围的十几株晚樱被吹散花瓣。成千上万飞向空中的花瓣悠悠落下,挡住刺眼的阳光,听见他许下的誓言,浩浩****。

“我愿为你付出一切,时间、金钱、尊严,乃至生命和灵魂。”

誓言越过时间,穿过山川与河流,又回到同样的晚樱树下。年轻的男人躺在无影灯下,握紧手中的刀,听着所有声音渐渐远去。

如果有一天你需要,我愿与魔鬼为伍,出卖灵魂。

千源路江家的别墅外已经被警戒线层层围起。这个独栋别墅临河而建,三层高,仿欧式建筑,别墅外还带了个大花园。

因为是高档小区,外人无法进入,只有两三个小区业主站在旁边小声讨论,唏嘘人生苦短。一个少年跪在警戒线外,手里紧紧攥着棒球帽,一身名牌,旁边放着个巨大的行李箱,号啕大哭。

“这孩子谁啊?”顾云风越过警戒线走到别墅前的花园里,隐约能嗅到一股血腥味。

“江荣华的小儿子,叫江泉。”秦维怜惜地看着泣不成声的少年,无奈地摇头,“这孩子也真是可怜。”

“现场情况怎样?”顾云风扬了扬手,大步朝别墅走去。走到江泉旁边时他停了下,那孩子也刚好抬头看见他,眼中都是悲剧突来时的惊愕与悲伤。

“受害者共四人。”一个小警员战战兢兢地回答道,“分别是江荣华的现任夫人尹少星,二儿子江洋,小女儿江水珊,还有江荣华。”

江洋、江泉、江水珊……这江家是有多缺水啊?连住址都选在河边,也没给他们避灾辟邪。

顾云风套上鞋套和手套,推开大门就径直走了进去。左脚刚迈进一楼的挑空客厅,他就愣住了。整个客厅里都是蜿蜒的血迹,客厅中央是一张正方形餐桌,桌上有一束花和两个烛灯,其中一个还燃烧着,烧了整整一晚上。

而餐桌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各摆了张椅子,每张椅子上都坐着一名死者。

他们坐在桌边,身体靠在椅背上,被尖锐的刺刀贯穿心脏,一刀毙命。

坐在正北方的男性死者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他的胸口处没有任何伤口,但四肢主动脉皆有损伤,大概率死于失血过多。他的脸上是惊愕和恐惧交织出的面目扭曲,面前还摆着精致的餐碟,刀叉筷子齐全,餐碟上是未动筷的晚餐。

顾云风从别墅里撤了出来,秦维悠悠地点了根烟,轻轻弹了下烟灰,使劲地抽上一口。跪在别墅外的男孩子渐渐停止了哭声,茫然无措地待在原地,不知归处。

“先等尸检结果出来吧。”老秦看着那巨大悲恸后茫然无措的孩子,这孩子和他闺女差不多大,原本放假回家是想念家人,结果一开门竟然看到了这样残忍的画面。

“年纪轻轻就这样没了爹妈,顾队啊,记得一会儿叫我们的人也把他带走问问。”

顾云风点头,低头拿出手机看到许乘月发来的微信。

——案件现在什么情况?

——凶手还挺注重仪式感,选在人家晚餐时动手……具体回医院后再跟你说吧。

8月中旬基本是一年里最热的时候,尸体腐烂得也快,血的气味中渐渐蔓延开腐败气息。顾云风盯着慢慢黑掉的屏幕晃了神,口干舌燥,顺手就拿起旁边警队提供的矿泉水,全部灌进喉咙里。少量水顺着下颌划过喉结,再沿着锁骨浸湿衣领。

“老秦,年轻的男性死者是江荣华的二儿子?”他拧上瓶盖,将空瓶子中的空气挤出,扔进可回收垃圾箱里。

“对,江洋,32岁。”老秦慢条斯理地滑着手机,“呵呵,我看网络上很多人给他起的外号就叫大盗,说是他到处欺骗女人感情,这小子挺招人恨啊。”

江洋大盗,还真是一语成谶。

“这人结婚了吧?他们还在一起吗?”他印象中那个因为家暴而多次报警的可怜女人年龄在三十岁左右,算起来和江洋差不多,说不定就是他爱人。

“五年前结的婚,他老婆叫……嘿,有了,他爱人叫林想容,比他大两岁,两人目前还是夫妻关系,应该算是在一起吧。”秦维浏览着本地论坛上的帖子,摇着头痛心疾首地说着,“我们警方这才刚到,就有人把这案子传到网上了,连带着把江家列祖列宗都挖出来了。”

“……一会儿回去让他们把敏感信息删了。”顾云风捏了捏自己的肩颈和关节,这种发生在小区内的恶性案件,极易快速传播,无论平时再怎么疏离,也是一个小区的邻居,出了事不知名字但也眼熟,问上一句再一传十十传百,最后不知传成什么样。所以他也只能尽最大努力,不让案件的细节泄露出去,免得引起过度恐慌和别人的恶意效仿。

“那林想容人呢?她怎么不在江家?”

“我刚刚跟江家那小儿子聊了聊。”他往江泉那边瞅了瞅,“小朋友说他二嫂去北欧旅游了,定的下周回来。不过出了这档子事,估计咱们明后天就能见着她了。”

“他们这夫妻俩也是奇怪,都结婚五年了,也没个孩子,他老婆也不工作,全职太太。”秦维点着烟,嘴里嘀咕着,“她这富太太当得还挺轻松啊。”

“老秦你是羡慕吗?”他揶揄道。要知道,这江洋品行不怎么样,脾气暴躁能把自己老婆打成那样,完全就是个仗着有钱为非作歹的社会败类。

“羡慕啥,她这一家子要么进去要么被杀,也是挺惨的。”秦维满不在乎地蹲在警戒线旁,掐灭刚丢下的烟头,“她也算是运气好,刚好出去旅游了,不然死者就又多一个了。”

“是吗?”他下意识地反问一句。

这江家二少爷,江洋,据说从小在南浦市的名媛圈也算挺有名气。大大小小的模特网红们他都挺熟,为美人一掷千金的事没少干,前段时间还幼稚地跑去追星,天天跟在一群少女偶像背后。

这家伙一副没玩够的样子,五年前他才二十多岁,怎么就心甘情愿地结了婚?

环顾四周,这里的别墅区管理相当严格,进出必须刷专用的门禁卡。小区出入口和部分路口都设立了监控,而他刚刚观察了下江家别墅的内部设施,大大小小的家用监控摄像头也有五六个。

“老秦,这江洋是江家的老二,他们家老大人呢?”顾云风突然意识到少了个什么人。另外一名年轻死者是年仅十二岁的小女孩,再加上江洋那个名叫江泉的弟弟……“还有个家庭成员呢?”

“我哪晓得,他们家那么多乌七八糟的事。”秦维不耐烦地瞅了他一眼,“你不知道的事,我也不知道。待会儿回队里,把他那隐藏的哥哥姐姐找出来,还有几几年谈过几个女朋友,都给你查个一清二楚。”

一个技侦人员匆匆从他们身边走过,恰好听到他俩的对话。他停下脚步,手中还拿着几个物证袋:“顾队,你们问江家的老大?”

他赶紧点头。

“他就在附近的金平医院。”

“医院?”

“嗯。”技侦人员左顾右盼了一阵子,然后小声说,“他叫江海,江荣华和第一任夫人的独子,比江洋大五岁。七年前出了交通事故,躺在医院一直没醒过来。”

“你不去上班躲在医院里,这样好吗?”因为看不到对方的表情,伴随键盘声,许教授的声音听起来更是冷冷的。

“我需要躲医院里冷静下。说来这个江家……真是好大一部狗血剧。”顾云风面色凝重地扯了扯嘴角,瘫在贵妃椅上,戴了个眼罩。

“怎么狗血了?”

“这位荣华生物科技有限公司董事长,江荣华,总共结了四次婚,每次婚姻都有个孩子,过不了多久就因为种种原因分开了,这江洋,还真是遗传了他爹,绝对亲生的。”黑暗中他听着许乘月噼里啪啦敲击键盘的声音,老是幻想出凶手一刀刺入心脏的场景。

“这个名叫尹少星的,是他的第四任夫人?”许乘月没有继续敲打键盘,转身看着他,“三十六岁,两个人相差将近三十岁。”

“好像是的。尹少星以前是个十八线小演员,二十四岁那年认识了江荣华,还给他生了个女儿。女儿江水珊出生后,江荣华就跟当时的夫人离了婚,娶了她。”顾云风无奈地摇摇头,“他前几次婚姻都是这样的,情人给他生了孩子后,就把现任妻子抛弃。”顿了顿,又道,“也就第一次婚姻稍稍有点不同。”

江荣华的第一次婚姻也只有五年,但不同的是,婚姻终结是因为发妻的自杀身亡。那时候他已婚内出轨,女方怀了他的骨肉,也就是二儿子江洋。

海洋泉水,凝聚成江河。江荣华一定不会想到,几十年后他的家族,会在一夜之间,千金散尽,血流成河。

“这个江洋的妻子……林想容,她和江海是什么关系?”许乘月正在搜索科学类期刊,突然看到几个有点眼熟的姓名。

“江海?江家的大儿子啊,七年前因为交通事故变成了植物人,现在在金平医院住着呢。”顾云风一把摘下眼罩,睁大双眼看着许乘月,对方正开着编辑器写一段代码,手背上还扎着针。

“可惜了,他没我幸运。”许乘月停下敲击键盘的指尖,缓缓说。

“人各有命。”顾云风将眼罩放进抽屉里,抬手遮了下光,挡住刺眼的阳光,“明天我要去趟金平医院,去看看这个江海,希望不会打扰到他。”

许乘月抬头看着他,缓缓地合上电脑,放到一边的柜子上。他轻轻扯下手背上的针,按住胶带望着见底的输液瓶:“这是最后一瓶药水了,下午就去办出院手续,明天,我和你一起去吧。”

“你不是还有几天才能出院吗?”

“这里太无聊了。”许乘月从病**下来,穿着宽松灰白格的长衣长裤,戴上眼镜眼眸清亮,“工作有意思多了。”

“真感人。”顾云风感激地看着他,“我最崇拜热爱工作的人。”

许乘月抱着笔记本电脑走到顾云风旁边,蜷缩在沙发上。屏幕上的编辑器已经关掉,取而代之的是一篇全英文的文章,看起来像是刊登在杂志上的论文。

“你看这篇刊登在NATURE上的论文,作者是三个人,第一位是普林斯顿生物医学系的教授Tim Sil,第二位和第三位一看姓名就是华人,读起来刚好是江海和林想容。”他圈出三个署名,“这篇文章的发表时间是十二年前的9月,题目是……通过神经假体实现的人工神经机器人?”

顾云风刚把脸凑过去用自己快忘光的英语努力理解文章的内容,就听到他说到“神经假体”这个词,他的手猛地一抖,扭头就撞上了许教授的眼镜。

这和王医生所说的,许乘月脑内引起排异反应的神经假体是一回事吗?

他揉了揉自己的鼻子,犹豫了几秒,还是开口问:“神经假体在医学上用得多吗?”

“当然多。”许乘月捡起掉地上的眼镜重新戴好,“比如人工耳蜗,就是听觉神经假体,用途非常广泛,这文章上面介绍了挺多,你可以了解一下。”

刚刚顾云风莫名捏了把汗,听他这么一说又稍稍放下心来。

许乘月见他看不懂,只好耐心地跟他解释起文章内容:“这篇论文里说的人工神经机器人,也只是作者的一种设想,作者将自己的设想分成三个层次,第一层是连接单个人造神经元和实际神经元,实现信息传递功能;第二层是通过神经元的适应性机制,实现集群功能;最后将人工设备直接连接部分神经组织,就能达成组织器官的复杂功能。”

顾云风似懂非懂地点头,然后指着一堆他完全看不懂的专业术语问:“那这个设想中的机器人,十几年后的现在实现了吗?”

“有实验室在研究,但目前还没听说有成功的。”许乘月把电脑放到他手里,自己起身去倒了杯水。他师弟谢屿安所在的智因科技,几年前就开始这个课题的研究了。研究的重心在神经组织连接的人工设备上,这个人工设备需要极高的智能化,从而逐步代替大脑的作用。不过这属于极为机密的项目,进展怎样他也不太清楚。

“那这林想容也是个才女啊,她怎么就甘心嫁给江洋还做了全职太太?”

顾云风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这么说,她和江海也算是师兄妹了。”

“应该不甘心吧,但有什么办法呢。”

有的学科就是这样,要么一条路走到底一直深造,要么,只能改行。他握着保温杯接了这次住院的最后一次水,“在国内生物这一行,本来就是用爱发电,通过讲理想讲情怀去推动学科发展了。”

很少有人会日复一日地去追寻回报极低的理想,江海和林想容能在自己喜欢的领域深造,在顶级期刊上发表文章,不过是因为他们有着坚实的经济基础,能无惧更多人所要面对的生存现状。

金平区刑侦队又迎来了新一轮的忙碌。

灭门惨案,金融犯罪,最后的晚餐,不伦之恋。不到半天时间,媒体就引爆了相关话题。顾云风还没走进刑侦队的大门,老远就看见门口围了一堆媒体记者。

这案子居然这么吸引眼球……他悄悄从后门溜了进去,想起来死者之一的江洋可是南浦市赫赫有名的花花公子,和娱乐圈的花花草草们还有着说不清的关系。也难怪记者们一窝蜂地跑来,前几天刚巧荣华生物被立案调查,人还没抓进去全家就被虐杀惨死。确实挺吸引眼球。

“文昕,联系到林想容了吗?她什么时候回国?”顾云风大步向前走去,穿过来来往往的人流,径直走进办公室里。

“顾队!”她应了一声,“已经联系到了,明天就回来。”

“尸检报告呢?”

“呃……徐法医说,明天才能出来。”

“那江家别墅的监控调出来没?”顾云风糟心地皱着眉头,“不会也没有调好吧?”

“调是调了……”她小声地说,“但是没有任何东西。”

“怎么回事?”他停下来,“监控坏了?”

“从8月8号开始,供电公司就停止给江家供电了。”发际线一路向上的秦维转身回答他,嘴里叼着根点燃的烟,烟味充斥了办公室。

不只是秦维,其他人也都渐渐发现,顾云风最近已经不再介意他们当着自己的面抽烟了,也不知道他这多年的心病怎么就突然被治愈了。

“这不是江荣华被调查了嘛。”老秦不好意思地打开窗,挠了挠后脑,“而且前段时间他们一家就上了法院的失信名单,这供电公司一接到通知,就把他家电给断了。”

“他们这执行力……”他咬牙切齿地瞪了眼对方,吞下本来想说的话,“真是雷厉风行。”

“这……其实也不能怪人家供电公司。”文昕战战兢兢地站在一旁解释着。她今天还专门找了下供电公司,对方趾高气扬地说着是按法院判决办事,要讨说法就找法院去。她也很无奈啊,人家毕竟也没错。

“算了,说说那个林想容。”顾云风懒得再纠结这个事情,他倒是对这个有过一面之缘的女人很感兴趣,来之前还去南浦市的几个相关派出所打听了下情况。

“她曾经因为家暴而多次报案,但最后都没立案。”顾云风拿过一沓有点厚度的资料和笔录,重重地拍在办公桌上,“这些是她最近五年来的报案记录,你们看看,总共二十次,其中有十三次是在最近两年发生的。”

他摊开最上面的一份笔录,时间是7月6日,就在一个月前。笔录中详细记录了林想容此次被家暴的细节,左臂疑似粉碎性骨折,全身多处软组织挫伤。

她也因此在医院住了大半个月。

“7月28日,她在伤没完全好的情况下办理了出院手续,第二天就飞到了欧洲旅行。”顾云风指着笔录上的时间停顿了下,“刚好避开了江家的灭门案。”

这个时间点掐得太完美了。即便林想容不知情,那凶手也一定是为了避开她,才选择了这么个时间。

刚踏进家门,顾云风就接到了应西子的电话。

“顾警官!!!乘月怎么提前出院了?!”

她第一次用近乎咆哮的声音跟他打电话,顾云风赶紧调小音量,喝一口水,好声好气地安慰她:“许教授想提前出院我也拦不了啊,况且他病好了,待在医院也难受,对不对,大小姐?”

“你是急着让他帮你干活吧。”

“喂喂,不能冤枉人啊。”顾云风对天发誓,自己真没这意思。况且要出院的是许乘月,他又不是许教授的监护人更不是家属,莫名其妙被兴师问罪有点过分啊。

“不过也没几天了。”应西子叹了口气,“如果乘月有什么闪失,找你算账。”

“行行行……出了问题我负责。”顾云风满头黑线地答应着,他这会儿很疲惫只想休息,嘴上答应着然后赶紧挂了电话。

他不记得自己是第几次说类似的话了,很神奇的是,为什么每次许乘月一有点什么事都要自己来负责?关键是最近许乘月的事还特别多,私人医生不够,还应该请个私人保镖吧?

也不知道他被牵涉进了什么惊天大秘密中,每天都带给人惊吓和刺激。

他闭上眼躺在**,什么都没想,脑海一片空白。过了十几分钟才重新坐起来,久违地拿起一本书,也没看,就那么拿着发呆。从开始工作后,他需要想的东西越来越多,要承担的责任也越来越大。精神上的坚定和冷静,就成了他生活中的制胜法宝。

顾云风打开灯,拉开窗帘推开窗户,低头看到许乘月发了个视频通话。

按下接通键,许教授那张清秀干净、轮廓分明的脸突然出现在屏幕上。

那一瞬间他吓了一大跳,注视着对方的眼眸,拿着手机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这才发现接听的是视频通话。

他惶恐紧张地看着许乘月:“怎、怎么突然跟我视频?”

有事电话就可以,发视频过来是什么情况?而且他是不太喜欢视频的,总要被迫看到前置摄像头那糟糕的成像。

“提前出院了身体还好吧?”他清了清嗓子问。

还没等他说完,许乘月就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窗户,然后压低声音对他说:“顾队,你看得到我身后的东西吗?”

顾云风揉了揉眼睛,许教授身后是窗户,室内明亮窗外漆黑,所以他只能隐约看见窗外有棵树,树上还挂着一个又破又旧的风筝,再往上就是夜色中的月亮和星辰,没什么特别的东西。

“你能看清窗外的东西吗?”许乘月又问了句。

“能,一棵树啊。有什么特别的吗?”

许乘月皱起眉头,深呼吸,然后拿起遥控,把室内所有的灯都关了。

屏幕上一片漆黑。

“怎么了?”突如其来的黑屏把顾云风吓了一跳,还好下一秒他就听见了许乘月的声音,许乘月似乎换了个房间,然后小声说:“我刚刚发现窗外有个无人机停留了将近五分钟,它藏得很隐蔽,但是……机翼有个地方反光被我发现了。”

“有人在监视你?”

“我感觉是的。”

透过室外漫射的光线,顾云风隐约看见许乘月躲在了一面墙后,大约又过了五分钟,许乘月才缓缓地走出去,拉上所有窗帘,重新开了灯。

“它离开了。”许乘月总算松了口气。这是他第一次发现有可疑的无人机徘徊在自家周围。上次顾队开车送他去医院,他们被一辆处于自动驾驶状态的汽车直接攻击,对方还肆无忌惮地在监控下逃逸。

这次换成了隐蔽的手段,没有暴力和压迫,只是躲在暗处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所以打从一开始,目标就是他。

他走进卧室,整个人躺进床里,侧卧对着屏幕。巨大的恐惧笼罩在心头,连窗外的月亮也消失不见,躲进密不透风的云层中。

“你那儿安全吗?”顾云风问他。

“有点危险。”许乘月想了想,如实回答。

“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啊。”顾云风在屏幕那头愣了下,脸远离屏幕,“要不我收留你几天避避风头?”

荣华生物科技有限公司。在这次被立案调查前,荣华生物可是遵纪守法的老牌企业,多年前也一直踌躇满志准备上市。后来从国内辗转到了纽交所,也没成功。他们是最早参与基因测序的公司,也是早些年DNA检测的领头军。最辉煌的时间是十年前,那一年在江海的带领下,研究团队成功研制出来了用于义肢的人工神经,可以让做过截肢手术的病人重新做出正常的肢体动作。那时候江海应该刚回国,年轻有为,直到他车祸昏迷前,荣华生物的发展势头都相当不错。

许乘月浏览着这家公司的新闻,从它成立初期的突飞猛进到如今的举步维艰,他注意到荣华生物的拐点,就发生在四年前。那一年科技公司巨头智因科技突然成立了生物医学部门,迅速异军突起,抢占市场,挤掉了荣华原本的市场份额。

而在三年前,荣华生物将他们告上法庭,怀疑智因科技运用商业间谍窃取了他们关于神经假体的相关保密技术,并将窃取的技术用于产品生产和研究,最终导致荣华生物在市场上失去强势地位,岌岌可危。

他漫不经心地看着这家没落公司过去的新闻报道和视频采访,目光突然就停在了一篇新闻报道上。

这则新闻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发布新产品的通稿,吸引他注意的是新闻稿的配图,看起来是在荣华生物某个办公室里拍摄的。

那张配图几乎被一张桌子占满,江洋穿了身西装坐在桌前,笑容油腻,看着很不舒服。他左手边的角落里有一个红丝绒礼盒,礼盒上系着一个红色蝴蝶结。

这张图片让他的肾上腺素瞬间升高,连带着荣华生物几个字都变得让人不寒而栗起来。

其他人大概不会注意到这个礼盒,但许乘月记得。他清楚地记得自己上次晕倒时脑海中最后看到的那个画面。

画面中的红丝绒礼盒和这张配图上的一模一样,大红色,颜色非常妖艳,他一点都不喜欢。

他还记得那个记忆中模糊的人影,语气轻快但压迫感十足:“这里面就是你的心血啊。”

“我们可以用它,一起改变世界。”

许乘月的双手不自主地颤抖起来,啪的一声,手机掉在了地毯上。

一大早顾云风就去了金平医院。和以良好服务著称的私立医院不同,这家著名公立三甲总是吵吵闹闹鸡飞狗跳。他穿过排满长队的门诊大厅,在住院部的护士站出示了相关证件,然后美女护士声音轻柔地告诉他,江海先生在15楼的神经外科,1512号房,单人病房,主治医师叫闫殊,刚好今天他上班,大约还需要等十分钟。

他坐在住院部大楼前的庭院长椅上,登入医院官网翻着这位闫医生的个人履历。

闫殊,十年前毕业后就来到了金平医院,师从著名的神经外科专家应邗,主攻方向是重型颅脑外伤。他记得应邗这个人,应西子的父亲,一把手术刀将许乘月从死亡线上拉回来,医中圣手,起死回生。

事实上江海的病况比许教授当时要好得多,他虽然陷入昏迷毫无意识,但脑干中的网状结构机能完整,有自主呼吸,对听觉刺激也有细微反应,还是有希望醒来的。

只是过了这么多年,他醒来的概率越来越低。

顾云风闭上眼仰头靠在椅子上,心想车祸后江海的主治医师如果是应邗,会不会他醒来的概率会更大些,生存的希望也更加明朗?毕竟,许乘月当时可是被诊断为已无自主呼吸功能的脑死亡,只有心跳没有呼吸,脑电图就是一根毫无波折的直线。他能像现在这样出现在自己面前,除了逆天的运气,肯定少不了主治医师的功劳。

周围来来往往的人越来越多,病人、家属,还有上班的护士医生。闫殊有一张极富特色的面孔,大眼,薄唇,鼻翼宽厚。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有个光洁的脑袋,一根头发都不剩,通通剃掉,免去发际线和洗头发的困扰。

所以顾云风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眼就看见了穿着黑色T恤匆匆走向住院部的闫殊。

“闫医生您好。”他叫住擦肩而过的光头男子,出示手里的证件,“我是金平刑侦支队的顾云风,需要您配合介绍一位病人的情况。”

“你说江海啊?”到15楼后闫殊换上白大褂和运动鞋,拿上病历准备查房。

他挠了挠自己光洁的脑袋,双目忽然黯淡下去:“他七年前就来我们院了,那天急诊刚好我也在,听说是开车时和一辆闯红灯的重型卡车相撞,颅内严重损伤,右头盖骨碎裂,直接送ICU了。”

“当时谁做的手术?”顾云风尴尬地跟在他旁边,外科医生永远忙得飞起,哪怕是为了重案,他也只能见缝插针地问几句。

“我老师做的手术。”

“应邗?”二十分钟前他还在假设如果给江海做手术的是应邗会怎样,结果现在就得到了答案,做手术的是应邗,却也没有挽救江海一睡不醒的命运。

“对,是应老师,这其实不怪他……”闫殊整理好要查房的病历,又弯腰系紧鞋带,犹豫了一下,“这江海啊,也真是运气不好。手术没什么问题,但就是一直处于昏迷状态,没能醒来。因为这事,应老师办了提前内退,后来又去了瑞和医院,没多久就治愈了一名被宣布为脑死亡的患者。”他拿着病历大步流星地推开一间病房,转身对顾云风说,“很多事情,真的不好说,也许只是运气不好,或者又是运气太好。”

“车祸后送他来的人是谁?”那辆重型卡车司机下来看了眼就吓得弃车逃逸了,车祸又发生在荒郊野外的夜晚,根本没有路人经过,按照江海当时的伤势,如果耽搁一晚上才送医院,早就没命了。

“一个挺漂亮的女人,长发,人很温柔。”

“来的时候女人浑身是血,我还以为两人都在车祸受中伤了,结果她身上沾的血都是江海的,是事故发生后她才去的现场。”闫殊摇头笑了笑,“我不关心病人的家庭关系,只知道那个女人和他算是亲戚,现在还经常来呢。”

看来这个女人就是江海的师妹兼弟媳林想容了,她是怎么第一个发现江海的事故的?还准确无误地找到了对方并报警送医?她和江海的关系,似乎也不仅仅是简单的师兄妹,更不是所谓的亲戚。

顾云风接过医生递来的病患资料轻轻翻阅着,他还要了江海住院期间的所有病历,大约下午能复印出来。

他靠在门边,抬头看了眼走廊上的时间,已经八点五十了,许乘月一丁点到医院的迹象都没有。

查完房后闫医生还有几台手术,再有空就得等到晚上十点以后了。他匆匆道了谢,转身朝江海所在的1512号病房走去。

走到病房前他又看了眼时间,已经九点了。许教授跟他说的是八点半到医院,一同去探望昏迷多年的江海。现在迟到半个小时却没有任何说明,再联系到昨天晚上他怀疑自己被监视……该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顾云风来回踱步地等在那儿,心神不宁,过了十分钟,终于忍不住给对方拨了个电话。

出乎意料地,刚拨通对方就秒接了,顾云风悬着的心刚落下点,就听见电话那边许乘月异常慌乱的声音,他的气息极其不稳,语速也飞快。

他说:“顾队,我被跟踪了。一辆雷克萨斯SUV,甩不掉。”

又是那辆车。

“它跟你多久了?”顾云风焦急地问。如此短暂的时间内发生了两起类似的事情,简直猖狂到无法无天。

“从我出门到现在,四十五分钟。”伴随着一阵刺耳的刹车声,他听见许教授深呼吸然后叹了口气,“刚刚侥幸过了一个红绿灯,把它甩在后面了。现在我被它挤到别的车道,需要找机会掉个头,才能到医院。”

“你现在在哪儿?”

“离你那儿十几公里。”许乘月透过后视镜又看到了雷克萨斯的身影,猛地踩了油门,转弯开到了另一条主干线上。

“我现在朝医院开过来了,感觉我的车快没电了。”他紧盯着不停闪烁的导航说,“我想了想,你去五公里外花南路和东川路的交叉口接应我,那里有一个充电站。”

“好。”说着顾云风急忙下了楼,撒腿跑向公路等车位,招手拦了个的士。

“我没开车,碰面之后你有什么计划吗?”总不能两个人碰了头,只能奔跑着亡命天涯吧,他们一人两条腿,追杀他们的可是四个轮子。

“没有计划。”许乘月停顿了下,语气上没有任何波动,直截了当硬生生地告诉他,“我不知道怎么甩掉它,就想把你也拉下水。你和我一样身处困境时,肯定会想到办法的。”

顾云风:“你……”

如果不是已经拦了车而且真的关心许乘月的生命安全,他肯定挂了电话掉头就走。

真是难兄难弟。到了充电站后他悲哀地等在路边,心想许乘月就是想和他死一块是吧?

飞驰的车轮停在他面前,许乘月推开门,指了指后面尾随的车辆。

开门的瞬间顾云风迅速上了车。那辆SUV距离他们大概只有一百米,一路横冲直撞,如果不是因为在车少人少的郊区,后面估计还能跟一屁股警车。

“你的电动汽车不去充个电吗?”他指着面前的充电站。

“好像来不及。”许乘月递给他一瓶矿泉水,自己也拿了一瓶拧开盖子喝了几大口。因为极度的焦虑和紧张,他感到非常口渴。

“后面这辆车,我刚刚观察了一下,跟你上次说的一样,确实没有司机。”许乘月喘了口气紧踩着油门,“驾驶位上放了一个hello kitty,跟我的距离就没有超出过五百米。”

“我现在需要集中注意去开车,不能使用自动驾驶。机器和机器之间的工作原理是类似的,如果不使用人工,它会轻易预测到我的行动轨迹,连现在这一两百米的距离都无法保持了。”

风撞击着车窗急速向后,透过缝隙传来嘶嘶的声音。

“你的胳膊怎么了?受伤了?”顾云风注意到许乘风右臂上有一块面积较大的擦伤,一片青紫,软组织挫伤,还蹭破皮肤流了些血。他在车里翻了好一会儿找到了医药箱,将酒精棉球递给许乘月擦拭伤口。

“走一半的时候被它撞了。”许乘月扭头看了下自己胳膊上的擦伤,说碰撞的时候用右臂挡了下脸,刚好撞到方向盘上。

“你看上次这家伙尾随我的车,这次是你的。”顾云风低下头,用手遮住窗外投射进来的刺眼阳光,“所以是冲你来的啊,你这是得罪谁了?”

“我也挺想知道。”许乘月郁闷地答道。他望向窗外荒凉的公路,几滴汗沿着额角落下。风声呼啸而过,公路两侧没有树,只有大片的草地和田野。

他们一直在跟那辆自带死亡威胁的SUV绕圈子,没想到什么甩掉它的办法,故而只能一直加速。

顾云风关上车窗分析说:“这车在无人驾驶的情况下还能一直跟着咱们,是接了什么定位系统吧?”

说着他抬头看了眼天空,右手指天:“卫星应该也没这么准。”

许乘月神经紧绷,他扶了下镜框,几行汗水从额角落下,沿着脖颈浸透深蓝色的亚麻衬衣:“除非我身上有定位。”

直接在人身上定位?听到这话,顾云风猛地转过身,从头到尾扫视着他:“那就是了,你身上被装了GPS,不然怎么能一直跟着你?”

“我身上?”

“对。我帮你看看。”他侧身坐着,一只胳膊撑着脑袋,从上到下认真地打量着许乘月。

会装在哪儿呢。耳钉?许乘月从来不戴。衣服?衣服天天都会换洗。衬衣纽扣?皮带五金?

他的眼神从对方发红的耳垂移动到系着的领带上,他伸手翻了翻对方的衬衣纽扣,眼神扫过对方露出的锁骨,最终定格在扣子上。

许乘月被看得浑身不自在。

“你在看什么……”许乘月分了神,轻声咳了几下小声问。之前被别人盯着看他倒没什么感觉,可这会儿在顾云风看嫌犯的眼神下,他心虚到无比慌张。

“别说话,好好开车。”顾云风皱着眉拍了他胳膊一下,左手搭在驾驶座椅靠背上,身体向左倾斜。他右手抓住许乘月的衬衣,全神贯注地观察着每个口袋甚至衬衣上的线头,最后把目光移到对方下身的皮带金属扣上。

许乘月开着车,下意识地放慢了车速。

速度瞬间掉了五十码。

“喂……”话音未落,后方跟踪他们的SUV就硬生生地撞了上来。

伴随着急刹车的声音,身体向前倾的同时许乘风使劲踩了脚油门。

“你减速干吗?”顾云风扯着嗓子在他耳边喊道。

“你离我太近了。”

“我去,我俩都是男的有什么关系啊,又没占你便宜。”他差点没被气死,生死攸关,矫情什么。

下一秒,许乘月这辆用了还不到一年的车就失控地朝高架桥边的围栏撞去。这段高架的围栏不足两米,桥下是草地,悬空了十几米。

这意味着几秒钟之后,根本来不及做出应急措施的他们就会连人带车地坠落到十几米下的草地上,不说粉身碎骨,命肯定是保不住的。

伴随着“砰”的一声,顾云风忽然按下自动驾驶开关,红灯不停地闪烁着发出警告,导航上蹦出一连串的应急措施,车向左倾斜了大约十度,擦着高架桥的围栏重新回到正常路线轨道上。

人来不及反应,机器还是来得及的。

许乘月死死踩着油门,脑袋一片空白,过了半分钟才渐渐回过神。行车恢复了正常,终于脱离了极端危险的状况。那一刻是什么感觉?劫后余生的喜悦?还是谢天谢地的冲动?

“顾云风你没事吧?”许乘月终于从惊魂未定中清醒过来,他红着眼看着对方,发现对方在刚刚的撞击中并没有受伤。

从后视镜上看到后方的车辆离他们只有几米远,几乎是紧挨着,一旦速度降下来,危险就会发生。许乘月没再说话,他的心脏跳得很厉害。

顾云风从刚刚的激动情绪里恢复过来。他的目光停留在许乘月的手腕上,指着他那块玫瑰金手表问:“这块表,你每天都戴吗?”

“是。”许乘月心里咯噔一下。

这是比较平价的一款镶钻手表,他父母去世时留下的遗物,也是他们当年的定情信物。他之前意外坠楼时也戴着这块表,摔下去的同时机芯也摔坏了,还是陆教授拿去帮他修好的。

“也不是每天都戴,洗澡就取下。”似乎预感到会发生什么,他连忙改口想阻止接下来发生的事。

但已经晚了。

顾云风顾不了那么多,他不知道这块手表的一切故事,只认定它被装入了GPS定位。

纽扣太小没地方放,皮带的金属扣是开放的,安全系数不够,更换的可能性也都很大。唯一的可能就是这块手表了。

他握住许乘月的手腕,二话不说取下这块十分有纪念价值的镶钻手表。在车开到一处岔路时,他打开车窗,微微起身用尽力气把它甩向了另一条路。玫瑰金的手表滚了几圈落入一处草丛中,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光芒,然后距离他们越来越远。

车辆匀速向金平医院行驶,尾随着企图伤害他们的车辆不见了踪迹,回头望只有望不到尽头的公路和草地。

在刚刚的很多个瞬间,他都以为自己会被撞得惨不忍睹血肉翻开骨头碎裂。那时他觉得非常后悔,如果要死,自己去死就好了,干吗把顾云风也拉来呢。

可如果再遇到这种事,他还是会这样做。就好像只要顾云风在,一切就会化险为夷,死亡也变得没那么可怕。

“那块手表,是我爸送我妈的结婚礼物。”他望着窗外的车水马龙,侧过脸对顾云风淡淡地笑了下。

不过,丢了就丢了吧,他们早已经不在人世,让属于他们的东西和他们一同远去,也没什么不好。

他对这样东西没什么特别的感情,一直戴在手上多是因为已经习惯。他活动了下空****的手腕,上面有一条很浅的痕迹,过不了多久,它就会渐渐消失。

但听到他这么说,顾云风一个激灵坐起来,一脸惊恐:“那我不是罪过了?”

“对我倒是没什么。”许乘月推开车门刚准备下车,看见对方惊慌失措的模样赶紧搭着他的肩膀安慰说,“就是有点心疼钱。”

“很贵吗?”

“也还好。”许乘月一脸正经地点点头,“也就比你一年工资稍稍高一点,没关系的。”

听罢,顾云风僵硬地动了动嘴角,在车上默默地坐了半分钟,才不情不愿地下了车。

十点钟的医院和之前相比人更多了。穿过了茫茫人海才终于从门诊部挤到了住院部,又排了好几分钟的队才上到15楼。

他们刚走出电梯,就看见不远处有个女人拖着个笨重的行李箱走在前面,缓缓地推开1512号病房的门。离那么远还能感觉到她温婉端庄的气质,长发发梢烫卷,穿着剪裁合身的衬衣西裤,还有一双合脚的黑色平底鞋。

顾云风见过这个女人,在几年前金平区的街道派出所,在媒体争先恐后报道的江家的八卦故事中。

林想容,江洋的妻子。

往常江海的病房常年都有看护守着,这几天发生了太多事,除了每天来查房的医生,几乎就没其他人来过了。

他们看着林想容推开病房的门。她手里拿了一束百合花,行李箱滑过地板然后被她放到了角落里。这是个单人病房,房间里只有一张床,江海悄无声息地躺在那里,一躺就是七年。

林想容把窗前花瓶里枯萎的花扔进了垃圾桶,重新接了水放上保鲜剂,把手里的花摊在柜子上,用剪刀剪去一段根茎,最后再一支支插进花瓶中。

有一半的花都开了,还有一部分半开半闭,她坐在椅子上,微微眯着眼,迎着日光看着这盛开的花。

听见门被轻轻推开,她侧过身,看见站在不远处的两个陌生面孔。她像是仔细看了下许乘月的脸,然后低下头笑了笑。

对方点头。她有着柔和的眉眼,只打了粉底涂了樱红色唇彩,嘴唇很饱满,在整体的温柔贤淑气质中,凸显出一种独特的性感。

顾云风礼貌性地笑了笑,朝她走去。这个刚刚失去家人的女人,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悲伤。她拖着行李箱,似乎刚从机场回来,连家都没来得及回。

不过,她还有家能回吗?那个充满血腥气息的别墅?她肯定不想去那儿,但林想容并不是南浦本地人,除了江家,她也无处可去。

病床旁的心电图上一直显示着有规律的图线,江海两眼闭合,毫无知觉。

他的脸上没什么岁月的痕迹,和七年前相差不大,胡茬被仔细地刮去,头发最近也修理过,脸色苍白,是因为太多年没见过太阳。

林想容坐在病床旁边,拿着手机开始浏览这些天的新闻。她看了几条最近的消息,抬头茫然地看着朝自己走来的二人,最后目光定格在许乘月身上。

“请节哀。”

“嗯。”她放下手机,有些抱歉地摇了摇头,“让你们费心了。”她的目光依旧没有从许乘月身上移开,莞尔一笑露出一个酒窝。

自然光下她胳膊上的伤痕清晰可见,刚结的痂上有了新的伤口,血肉模糊看着触目惊心。

“你们是警察吧,来调查江家的案子?”她温柔地低下头,从行李箱里取出一些带回来的零食递给二人,“我看你们有点面熟。”

顾云风:“你见过我们?”

她点头:“可能在公安局见过吧,我这三天两头地就去派出所报个案。可惜啊,后来都不了了之了。”

这话听起来是抱怨,可她抬起头时,还是难以抑制内心的兴奋,眼眸明亮地看着远处。

许乘月有些诧异地看着这个低眉轻笑的女人,她说话时语气很冷淡,带着点高傲。她脸上没有悲伤,没有愤怒,笑容也逐渐消失。

他总觉得自己在哪儿见过这个人,但拼命搜索也想不起是何时何地。

许乘月坐在靠墙的沙发上,几分钟前顾云风被江海的主治医师叫了过去,说江海的病历资料已全部整理好,需要他过去办个手续复印一份。

林想容在他对面,手中握着一把小刀削着苹果,时不时地看他一眼,看得他心里毛骨悚然,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削好苹果,她切下一小块放在碟子里,把碟子端到距离江海最近的柜子上。然后轻轻咬下一口,没怎么咀嚼就吞了下去。

“林小姐,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没有。”她淡淡一笑,“我总是看你,一是因为你好看,二是因为,我认识你啊,许教授。”

“我不认识你。”许乘月心里一惊,但还是故作镇定地说。

他本以为,一个以相夫教子为主的全职太太,温柔贤淑的外表下,也真因为怀有一颗软弱的心,而在一次次的家庭暴力中忍气吞声。

软弱这个词根本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一年前,你在瑞和医院被宣布脑死亡,但经过二十四小时的抢救,运气很好地活了下来。”她一脸艳羡,起身微微拉上帘子。

“江洋的大哥,也就是江海,他出事后,他们家一直在关注有没有哪家医院能做类似的手术,让他早日醒来,你的事例给了他们曙光。”

“但最后你们还是没转院吧。”

“是啊。”她收起笑容,抬头望着窗外的远方,“他们太保守了。”

保守?

“我其实不太明白……”她站在阳光中,转过头微笑着,“江家发生了命案,你们警察不去他们家里调查,怎么想到先来医院?”

他站起来,摊手说:“想见见您啊。倒是您,箱子都没来得及放回去,刚回国吧?”

她温柔地笑了下,不置可否。

“怎么刚回国第一件事就是来医院?”许乘月走近她,目光凌厉,“担心江海?担心你丈夫的大哥?”

林想容歪着脑袋看着他,对他的提问有点意外。她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指着窗外喧嚣繁华的都市景色说:“有什么问题吗?他是我在这个城市里,唯一的亲人了。”

“那你爱他吗?”

“嗯?”大概是被这极具跳跃性的问话惊住了,林想容恍惚了好一会儿,伸手摆弄了下发梢的弧度,低下头轻声说,“什么?”

“我说的他……指的是江海,你爱江海吗?”他嫌站着有点累,就拉开椅子坐了下去。毕竟在医院住了半个来月,前一天还躺在医院病**输液,身体有点虚弱。他咳嗽了几下,脸色看着比正常时候更白。

“我看了好几篇你们一起写的文章,有前瞻性,有创新,每一篇都很优秀。”看着林想容渐渐变得冷漠的脸,许乘月想了想还是继续问下去,“你是在江海昏迷后才嫁给江洋的吧?为什么一定要是他们江家?没有别的选择吗?”

江海十年前从国外毕业后回了南浦市,直接进入荣华生物从事生物医学方向的科研工作。林想容比他低两届,毕业后也回了国。从时间上算,她才刚回南浦市不到一年,江海就遭遇车祸昏迷不醒。这场意外过去两年后,她嫁给了江洋,传闻这夫妻二人一直感情不和,江洋对她更是冷暴力加拳脚相对。怎么看都是一场没有真心的交易。

林想容手臂交叉着,抱胸靠在墙上,极其勉强地调整了刚刚变得冷漠的脸色,好不容易才挤出半个笑容:“你想得太多了,许教授。”

说完她从容不迫地从银色手包里拿出正在振动的手机,弹了弹衬衣沾上的灰尘指着门外:“我先接个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