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南浦中心大厦118楼,江边旋转餐厅。这是全市最好的观景平台,眼前是隔江相望的各大公司大楼,历史与现代交融,灯火通明,高入云霄。脚下是暗流涌动的江河湖海,抬头就能看见满目灯光和忽明忽暗的星辰。

一个年约四十的中年男人坐在靠窗位置上,穿一件印着公司LOGO的白色文化衫,外面披着件定制灰色麻料西装外套,替对面精神矍铄的老人倒了杯水。

“介意我抽根烟吗?”他最近的情绪一直很紧张,昨天看新闻时手抖得厉害,唯有烟酒,可以暂时缓解下这种不适感。

“你随意啊。”老人盯着他发黄的脸看了几秒,欣然同意。

“后天我们会去港交所递交上市申请,首次公开募股,您猜能获得多少估值?”

老人笑着摇摇头:“我不知道。”

“十年前智因科技在纽交所上市的时候,估值只有200亿美金,十年后它翻了十倍,我们呢,也从一个小部门变成了拆分出去的上市公司,IPO时的估值,应该也能将近600亿港币吧。”

“这不是挺好吗,你升职了。”他鼓了鼓掌,“我看到今天的新闻了,你说智因生物不是传统的生物科技公司,未来要将生物医学与AI相连接,造福人类。”

“别取笑我了戴院长。”中年男人掐灭点燃的烟,深呼吸,然后又继续抽出一根新的香烟,叼在嘴里口齿不清地说着,“别人不知道,您还是了解的,我们这一行赚钱不易,研究成果出来前,都是砸钱。做企业的,都是以赚钱为第一位,能不能造福人类……全看老天指路。”

“现在智因生物的困难就在于,我们一直在摸索新的创新点盈利点,但上面监管跟得太紧了。”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根金箔装饰的火柴,轻轻摩擦,看着跳动的火苗自顾自地燃烧。

“智因科技的万总怕了,怕有天查到他头上他又说不清楚,就把我们这个部门拆分出来,想让我出来替他顶雷。”他有些无奈地红了眼,“您说我也是当初和他共同创业的兄弟,怎么就非让我来蹚这浑水呢。”

“这雷不一定炸啊。”老人端着茶杯喝了口茶,“雷炸了,不过进监狱待几年;可如果雷没响……你呢,就成了为人类科技进步做出巨大贡献的英雄了。”

“这就看你能承受怎样的风险了,要么流芳百世,要么臭名昭著。当然,你也可以明天就去辞职,然后把雷抛给别人。”老人拿着筷子,夹起桌上菜品中的红烧肉,“快吃啊,不吃都凉了,这么贵的餐厅,老头子我都替你心疼。”

中年男子还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拿着筷子只夹菜不吃饭,喝了一杯又一杯白酒。

“我辞职了,然后被发一堆通稿新闻给他们背黑锅?”他整口吞下一块红烧肉,“还不知道会不会被‘意外’遇害。”

“可不是嘛,所以你,还是继续坐这位置上,想方设法别出事吧。”

中年男子脱下披在身上的外套,服务员进来替他挂在衣柜里,然后又匆匆出去。窗外一阵悠长连绵的整点钟声,清楚地传进他们包厢里。

“这包厢隔音效果一般。”

“我们又不是谈论什么商业机密。”老人坐姿笔挺,手边放着灰色帽子,穿一套得体的正装,压低声音问他,“我看新闻说,荣华生物彻底凉了?”

“对啊,早就开始凉了。”他终于有了胃口,夹了一大筷子清蒸鲍鱼,咬下一口,满嘴的鲜嫩多汁,“我们就没把他们当作对手过,故步自封的家族企业,迟早会完。”

“你们不是安排过商业间谍盗取他们的机密技术吗?也不要把人家说得那么一无是处。”

“盗取他们的机密技术?那是江荣华说的。”他放下筷子突然冷笑几声,“我们所有产品都是自主研发的,这老家伙恶意碰瓷,结果呢,还不是没有证据败诉了,判决书上写得一清二楚,法院又不是傻子。”

“那他家那个命案,跟你没关系吧?”

“啊?”中年男子手一抖,筷子上夹着的菜又滚回了盘子里。

“嘿,不是,这跟我能有什么关系?”他一脸迷茫,重重敲了三下桌子反问着,“虽说他和他那儿子挺遭人恨的,但其他人是无辜的啊,我犯得着做这种事吗?”

老头笑了笑:“你别激动,我也是听说,他们非法研发药品的事,是你们举报的。”

“谁让他们搞那种事情的,还被我发现了。”中年男子胳膊搭在椅背上,往后一仰,目光向上盯着水晶灯,这个姿势保持了快一分钟他才重新坐好,坦**地盯着对面的老人。

“我这是在维护行业秩序,不要让荣华生物用那种非法药物祸害全人类。”他说着还使劲拍了下自己的大腿,不以为然地喝了几口酒。酒精的味道充斥口腔鼻腔,扩散到整个包厢。

他把酒杯扣在桌上,有了点醉意:“我派人举报的他们,那也该他们恨我杀我,我怎么会对他们一家人下手。”

“倒是你们,戴院长,”他着重突出了“你们”二字,“智因这些年赞助了你们这么多资金,你们的试验进行得怎么样了,可别是千辛万苦花了我一大笔钱才成功一例吧?”

窗上的玻璃映射出阴沉灰暗的脸,他对着窗户理了理翘起来的几簇头发,望着夜空中飞过的客机。

“前几天出了点差错,现在已经恢复正常了。你放心,我们每时每刻,都在记录他的生命体征和身体数据,一有异常,就会收到自动通知。”

老人耸了下肩膀,抬手看了眼时间,拿出手机对着窗外夜景和菜色九连拍,最后再来了个自拍:“第一次来这家餐厅,吃饭前居然忘记拍照了,我还要发朋友圈呢。”

“顾队,这是8·19案的尸检报告,徐老师半个小时前刚拿来。”顾云风刚一进门,舒潘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顾云风左手抓着装满病历的档案袋,右手拎着林想容的行李箱,直接把她拉来先做个笔录。

“这位是……”舒潘瞅了下气质温柔的女人,眨着眼问他。

“江洋先生的爱人。”

他接过尸检报告,一页页翻阅着。

四名死者体内都检测出了安定类药物,尸体没有被移动的痕迹。遇害前凶手先给他们服用了安定类药物,再将四人移动到大厅的餐桌旁。死者的手腕脚腕处都有直径约一厘米的勒痕,初步判定凶手将受害者移动到座椅上后用麻绳捆住其手腕脚腕,然后等待他们苏醒。

江荣华夫妇以及女儿,这三位死者的死因都是心脏被刺穿,形成心包压塞后迅速死亡。使用的凶器是轻型长矛,细木柄尖铁刺,是江洋的收藏品。江洋身上存在搏斗痕迹,他受重伤后应该是苏醒过,和现场的凶手发生了搏斗,但因服用过量安定加上失血过多,很快就体力不支失去意识。除此之外,导致江洋失血过多的伤口很不规则,致命伤和其他三位死者伤口类似,都来自轻型长矛,但他腹部有三处出血较少的新鲜划伤,暂时无法分辨出造成划伤的器具,也无法判断伤口产生的时间。

“刚刚在提取的现场血迹中,发现了被害者以外的DNA。”文昕拿着一份新的文书走过来,脸上充满难以置信的表情。

“被害人以外的DNA?”顾云风诧异地看了她一眼,“那就是凶手的了,搏斗过程中凶手也受了伤。”

她点点头,指着文件上的一行字说:“这人的血液和遇害的四人混合在一起,是一名女性。”

女性?

他的手莫名抖了一下,几张纸掉在地上。室内空调开得很足,蹲下身捡起后,顾云风感觉自己像是落进了冰窖。

他再次确认:“凶手是女性?”

“对,具体的比对还在进行中,徐法医已经申请了全市范围内的DNA 比对。”

长矛都是跟肋骨平行横向刺入,完全没有滑到肋骨的缝隙和肋软骨,而是轻轻刺入肋间肌,直接刺穿心脏,一枪毙命。

从他们三人脸上惊恐的表情大概可以看出,遇害前几人一定目睹了家人所受的折磨与死亡,现场的每一件物品都被精心擦拭过,凶器上除了血迹连灰尘都很少。

这根轻型长矛是别墅内的东西,是江洋的收藏品,一般放在他自己的卧室里。直接用别墅内现有的工具作为凶器,看来凶手对江家还是比较熟悉的。从犯案的手法来看,凶手显然是深思熟虑,精心设计过,唯一的漏洞是江洋的安定药剂剂量不够,以至于他醒来后发生摩擦打斗,并不小心留了一些血迹在现场,血液混在受害者中,难分彼此。

在他看来,凶手是一个手法老练、心理承受能力极强,还有轻微洁癖的成年男子。

怎么可能像DNA报告中说的那样,是一名女性?

“乘月你也看看尸检报告。”他一把塞给许乘月,朝文昕招手。

“调过小区监控了吗?”

千源别墅小区的监控非常密集,公共区域内的道路完全做到了无死角全覆盖。在这样的情况下,所有进出小区的人员都会被拍得一清二楚,谁经过了江家别墅,谁进出过江家大门,通通会暴露在摄像头下。

“调出来了,但是……”

他们总共七八个人盯着监控录像看了整整两个小时,从案发两天前到案发后十二个小时内,小区进出的人员除了住户、快递员、外卖员以外,并没有其他可疑人员。

监控下江家别墅的大门也是如此,除了与江家有关的几个人——他们请的阿姨、家教、送快递的小哥,还有几个自称是非法药物受害者的男人之外,根本没见到形迹诡异的陌生人。

顾云风闭上眼,双手揉了揉眼睛。几名死者遇害的时间是在晚上十一点到凌晨一点之间,而这些监控中拍下的人,大部分都在命案发生前,从正门离开了江家。

“最后一个离开江家的人,是江水珊的家教,她在晚上九点离开别墅,离开时江洋刚开车回来,还停下车跟她打了招呼。”文昕将监控跳回到18日晚上九点零五分,做家教的女孩似乎并不太愿意见到江洋,见他的车停在面前,下意识地后退了好几步。

从穿着打扮上看应该是附近大学的学生,二十岁出头,长相普通,戴着金框眼镜。

而在凶案发生后的早上五点,有一批自称是非法药物受害者的人跑来拉横幅,小区放他们进来了,五六个人在门前等了四五个小时见没动静,刚想走就遇到了回国探亲的江泉。

他们逼着江泉开了门,然而面对一屋子的血迹和腐臭味道,吓得魂飞魄散拔腿就跑。

“把这几个人,做饭阿姨、江水珊的家教、18号给江家送快递的快递员,还有19号去他们家闹事结果留下心理阴影的朋友,都请来聊一聊吧。”说完他走进自己办公室,弯腰把手里的档案袋放进柜子里,锁好后拔下钥匙紧紧握住。

“江水珊的家教,要重点问一下。”他对文昕说,然后转身关上门,抽了几张纸巾,擦掉办公桌上沾着的灰尘,废纸扔进垃圾桶。

他正要将钥匙装进口袋,抬头突然看见许乘月安静地站在窗边,手里拿着一沓报告,迎着阳光低头皱眉。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顾云风笑了下,轻轻一跳坐到办公桌上,环顾着自己空****的办公室,桌上摆着两面国旗,角落里是一盆好久没浇过水快枯死的琴叶榕。

“十分钟前。”许乘月转身朝他走去,把尸检报告放回到他桌上。

“早上的经历太刺激了。”顾云风呵呵了一声,“晚上才被无人机监控,早上就直接开始实施谋杀。我刚收到技侦的邮件,他们帮忙处理了下你所说的无人机画面。”许乘月跟他视频的画面被他全程录了下来,挂断后他截了几张比较清晰的画面,拿给技侦科室去处理。

“可惜处理后也不是很清晰……”顾云风拿出抽屉里的笔记本电脑,打开邮箱,里面有一张高度锐化的图像,窗外空调机箱旁边,确实有一个白色的物体。

“你看到的无人机,是什么样子的?”

“航拍专用,多轴飞行器,目前只有DJI的精灵系列中有这一款。”许乘月拉开椅子坐下,当时虽然紧张,他还是通过无人机的单臂长度和中心架直径搜索到了具体型号。

“我就不明白了,你是招惹了什么秘密组织吗?各种非常规手段都使出来了。”

从许乘月最初的意外坠楼开始,他奇迹般地在死亡边缘重生,经历监控下肆无忌惮的谋杀,再到现在的监视窃听。

有人时刻关注着他,他也一次次化险为夷。

顾云风把手中的钥匙抛向空中,右手一挥,那把银色钥匙就消失在两人的视线中。再摊开手掌什么都没有,只看得见那道掌心疤痕。

“无论监视、窃听还是故意伤害,所有非情绪驱使的理性犯罪中,简单高效的方法都是最优选择。”他跳下来走到许乘月身后,弯腰趴在摇摇晃晃的椅背上,靠近他说,“所以,加害你的人使用的道具,都是他轻而易举能得到的。”

“你周围,有哪些人总是接触这些?”说完他伸出握紧的拳头,再次摊开手掌,钥匙又原封不动地躺在掌心中。

“我想想……好像还挺多的。”比如他的导师陆永,还有实验室的其他同事,甚至一些在科技公司工作的同学。他们都经常接触到这些前沿的科技产品。

“我现在真的挺危险。”许乘月取下黑框眼镜,拿张纸巾轻轻擦掉镜片上面的灰,然后迅速地旋转座椅,看着沉浸在自己无聊戏法中的顾云风,迅速拿走他手里的钥匙,直接放进自己的衬衣口袋。

突然被拿走家门钥匙的顾云风一脸迷茫。

“我的安全受到威胁了,自己家是待不下去了。”许乘月一声叹气。

顾云风:“嗯?”

“不如打包行李去你家躲躲?”

“啊?”顾云风一脸茫然地盯着许乘月的脸,最后一缕阳光刚好透过窗户照进来,照亮对方清冷俊秀的侧脸,他修长的手指理了理领口的领带,另一只手拿过桌上放了不知多久的瓶装水,打开瓶盖喝了一半。

“你——到我家躲躲?”顾云风右手指指自己,又难以置信地指向他。

“别人想害的是你,你来我这儿……这不是拉一个垫背的嘛。”夕阳落下初月升起,刚刚还一脸迷茫的顾云风飞速整理他那句话的含义,立刻哭笑不得地得出这种结论。

许乘月:“……你还是不是警察?”

“我可以明天就辞职。”

看着许乘月一脸震惊,他赶紧改口配合他:“是是是,作为一名正义的警察,我必须保护公民的生命财产安全。”他嘴上答应着,心里则是一万匹马奔腾而过。

可他还不能表现出自己的万般无奈,只好伸出手搭上对方的肩膀表现自己的欢迎之至。

下班之前顾云风接到了应西子的电话,跟他约了时间在上一次的茶社见面。自从他答应了应西子的请求之后,她就擅自成立了一个所谓的专案小组,要求两人每周至少碰面一次,专门调查许乘月的事情。目前组员就她和顾云风两人,她是组长。

其实这件事上顾云风一直不是太积极,毕竟平时要忙的案子太多,轮不到解决这种三无事件,所以这件事几乎就是应西子一个人在努力找线索。

“顾队,你们最近忙什么呢?”她开始习惯性地假装关心他们工作。

“忙案子啊。”

“哪个案子啊?”

“这不能告诉你。”顾云风一边开着电脑回邮件,一边漫不经心地跟她说话。

“是江荣华那个案件吗?”

听到她这么直接地问这种问题,顾云风停下敲击键盘的手,诧异地望着她:“你发现什么了?”

“我最近调查了乘月以前实习过的一家公司。”应西子把手机里的资料和照片发送到顾云风电脑上,主要包括一份通信录、几篇学术文章,还有公司团建的活动照片。

“他之前在智因科技的AI实验中心实习过。”

“这件事,在他的档案中确实有看到。”顾云风浏览着她发来的照片,在一堆照片中突然注意到一个有点眼熟的背影。这明显是一个女性,她应该是刻意避开了镜头,无法清楚地辨认出究竟是谁。

“然后我发现一个很奇怪的事情,在这份人工整理的通信录中,智因科技的AI实验中心负责人,乘月当时的直系上司,在通信录中显示的是一个英文名,联系方式是一个移动电话。”

“哦?其他都是固定电话吧。”顾云风漫不经心地说着,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张照片上,在脑海中迅速搜索这个眼熟的背影,想了很久突然意识到,这人看起来和林想容有点像啊。

“我试着打了那个电话,你猜是谁接的?”应西子双手捧着脸,明亮的双眼凝视着顾云风。

他之前听说过,智因科技AI实验中心在两年前就已经撤销了,原来的组织架构全部被打散,成立了一个全新的部门。应西子弄到的通信录一定是几年前的东西了,信息肯定缺失得厉害,打过去的电话多半已经是空号或是被完全无关的企业部门采用了。

“居然是金平区公安局,接电话的人说这个号码以前江太太曾经使用过,所以他们作为物证留存了。”

“江太太?”顾云风晃了下神,“林想容吗?”

“好像就是这个人。”

顾云风喝下的茶差点呛出来,他擦了下嘴,心想自己居然完全不知道有这么个东西存在,物证科大概也没把这号码当回事。

假如林想容真的曾经使用过这个号码,而恰好她使用的时间又在AI实验中心撤销前,那她很可能就是通信录中的那个英文名,许乘月的直系上司。

可许教授明显不认识她啊。他匪夷所思地继续看着那张疑似林想容背影的照片,对这个女人感到相当好奇。

这次的小组会议持续了一个多小时,除了讨论许乘月和林想容可能存在的联系外,就是听应西子对自己的工作大倒苦水。倒苦水的内容仅限于她的工作,觉得校医院工作过于轻松,长此以往,她的能力一步步下降,专业技能很可能就慢慢退化掉。

“你怎么不换份工作?比如去你爸在的那家医院。”听着她的抱怨,顾云风连忙提出解决方案,嫌校医院不好就离开嘛,以她的背景和能力,就算公立医院不收,在她父亲的关照下,怎么也能去私立医院吧。

“我说过,可他拒绝了。”

“为什么?”

“他说,希望我能待在单纯的地方。”

所以瑞和医院是不单纯的地方?这句话顾云风没说出口,他只是诧异地看了应西子一眼,而她低下头,沉默着没说话。

回去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顾云风开着车到了小区门口,就看见许乘月拖着个二十八寸的大行李箱,往他家的方向走去。

这还真是行动迅速啊。

“你这是打算长住了?”到家后,看着许乘月从拖来的行李箱中把毛巾、牙刷、杯子、衣物和保温杯一件件拿出来,顾云风终于忍不住问他。

“应该不会超过两年吧?”许乘月头也没抬,弯腰从夹层里拿出几件几乎揉成一团的衬衣,皱眉摇了摇头,从空****的衣柜里拿了几个衣架挂好,直接放了进去。

“有挂烫机吗?”他指着衣柜里的衣服问。

“啥?”顾云风刷着牙说话口齿不清,反应过来是什么东西后,连忙漱口刷杯子,接着从犄角旮旯里翻出一个小型蒸汽电熨斗,“只有这种。”

看着许乘月有点嫌弃的眼神,他忍不住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脑袋说:“供你吃供你住还被迫给你当保镖,就别挑三拣四了,凑合凑合闭嘴别挑刺。”

“你看看还有什么要买的生活用品,不太贵我就帮你买了。”说着顾云风拿出手机,登上电商APP开始看家具,他需要立刻买一张床放进他那贴满照片和案情分析的小卧室里,如果许教授真要常住,就把他赶到那小黑屋里去,不能让他一直霸占着自己的房间委屈自己躺沙发。

“许教授,你喜欢什么尺寸的床?”他滑动页面,想起还是要征求下使用者的意见。

“宽不小于一米八,必须实木,环保漆,框架结构,床板非拼接,红木或者黑胡桃木,再不济就橡木吧,松木太软不考虑……”

“好了明白了,包你满意。”他赶紧阻止对方继续说下去,他那小客卧,顶多放个一米五的床,他也没多少钱,随便买买好了。于是他按价格从低到高排序,选了个靠前的款式。许教授比较瘦,一米二宽足够了,顾云风迅速地购买付款,页面马上跳出预计一周内寄到家里上门安装的信息。

他需要尽快找到许教授当时意外坠楼的真相,让对方彻底脱离所有危险,才方便赶他离开自己家。顾云风隐约觉得这些事和许教授所在的实验室,和南浦大学,甚至和他进入一线所要服务的这个AI侦探系统,都有着说不清的关系。

说到这个AI侦探系统,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呢?

“其实我挺担心。”许乘月觉得胳膊举着有点酸,他停下正工作中的电熨斗,整个房子突然安静极了。他转过身望着顾云风说:“要是真的拖了两年也解决不了,后续该怎么保证我们的安危?”

“首先,不是我们,是你。”顾云风从冰箱里拿出个冰镇西瓜,一刀劈成两半。他嘟哝着:“我可没被谁盯上,除了你。”

“其次,要是一直找不到迫害你的人,我们可能活不过两年。”顾云风满眼悲哀地抬起头,把一半西瓜放在许乘月面前,中间还给他插个勺子。他用手比画了下尺寸,觉得这半个西瓜挺大的,许教授一个人肯定吃不完,就把剩下半个又放回了冰箱。

他盯着半个西瓜中间的那把勺子,突然想起来家里就这一把。

勺子也只能公用了。女朋友就更难找了。

顾云风无奈地摇摇头:“最后,你这样会耽误我终身大事的。”

他心想自己真是倒霉透了,定时炸弹从天而降,直接扣在了他身上,挣脱不掉。

“关我什么事?认识我之前你也没找到。”许乘月没跟他客气,拿着勺子挖了最中间的一块。

“谁说的?瞎说。”

他可是公认的异性缘好,尤其对于年纪轻轻的少女,人称“少女杀手”。

终身大事暂时没有谱一来是因为他太忙,二来他绝不祸害单纯少女,当然最重要的还是,他累死累活忙活一年,好像也存不下什么钱,都买不起送给对象的定情信物。

想到这里,他眼前似乎浮现出舒潘和几个小警官在草丛里弯腰寻找他所说的贵重物品的画面——被他丢到路边杂草里的许乘月的手表。他一时冲动犯的错,还是让其他人帮着分摊了。

晚上顾云风睡得很早。认认真真地检查门窗有没有锁好,窗帘拉没拉上,墙角天花板有没有被装监控后,他就抱了床薄毯子躺在了沙发上。他是真心觉得许教授是个定时炸弹,迟早有一天会炸他一身烟花。早上突如其来的袭击让他紧张了一整天,身心疲惫比加一整夜班还劳累,躺下没多久就大脑一片空白地睡着了。

半夜他迷迷糊糊地爬起来,去了趟洗手间,走出来分不清东西南北,一头撞在了卧室的门上。平常他没有起夜的习惯,这天大概是西瓜吃多了。

解决完生理问题后,他昏昏沉沉的脑袋里一直在想着我在哪儿我是谁我要干什么,然后习惯性地走回了平常睡觉的房间,掀开被子就躺了下去。

下一秒他突然碰到了什么人的胳膊,整个人瞬间蹦到两米开外,立马清醒过来。

警觉地环顾四周,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这仅有的光亮下他才发现自己的**躺着许乘月,他打了个哈欠,开始回想着这一天到底在做什么。

哦,他想起来了,许教授要搬进自己家里住段时间。

他拉上窗帘,走到床边坐下,许乘月眉头紧锁,双手抓着床单。他似乎没有做个好梦,还在因为惊心动魄的一天而心神不宁。黑暗中许乘月的呼吸声急促但均匀,顾云风顺着这呼吸声伸手拍了拍对方的脸,然后立刻收回来,接着又拍了拍,然后恶作剧地偷偷笑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顾云风身体一歪差点睡着时,突然的下坠让他的脑袋瞬间清醒过来。他想起身委屈自己回去睡沙发,才发现许乘月紧紧地拽着他的胳膊,费了点力气也没掰开。

这人怎么手劲这么大,顾云风怎么也不敢动了。黑暗中他连呼吸都不敢用力,小心翼翼地靠在床沿,坐在地毯上,趴在床边打了十几个哈欠后,终于重新睡着了。

头疼,嗓子疼,眼干咽喉痛。这就是开着空调在床边趴着睡着的代价。

顾云风打了个喷嚏,睁开眼发现卧室里一片漆黑。他从**坐起来,抽出一张纸揉了揉鼻子,穿着拖鞋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发现外面早已天亮了。

伴随着又一个响亮的喷嚏,顾云风擦了擦鼻子,拿起闹钟,刚好到了闹铃响的时间。他穿着凉拖萎靡不振地打开卧室房门,看到许教授已经穿得整整齐齐坐在沙发上泡了杯茶。

“啊……早。”顾云风洗了把脸,从冰箱里拿出牛奶和昨天剩下的几个包子,放在微波炉里加热半分钟,然后端到餐桌上。

“你感冒了?”许乘月拿起茶几上的眼镜戴好,看见了他发红的鼻子和垃圾桶里凭空多出来的纸巾。

“可不是……”话没说完就又来了个喷嚏,他在柜子里翻了半天找到点感冒药,就着保温杯里的热水咽下去。

“刚刚队里来了电话,8·19案件发生前后二十四小时的有关人员都联系上了。”许教授说着拿双筷子扒拉下盘里的包子,最终还是夹住一个,一脸嫌弃地吞了下去,瞬间满嘴韭菜味道。他印象中顾队的厨艺挺好啊,自己刚来,他却拿几天前剩下的包子出来,也太敷衍了,韭菜味道都有点变了。

“不过我今天有课,就不去了。”

舒潘翻着徐远桥拿来的尸检报告,一边做着四位被访者的调查报告。除了几位被害者,案发前后二十四小时内在江家出没的总共就五人,早上来的四个人分别是江家的做饭阿姨、送快递的快递员,还有两个自称非法药物受害者。

江水珊的家教说早上要上课,下午才能过来。

“顾队,这几个人初步看起来都没什么问题,阿姨离开的时候几个受害者都还活着,并且她不是最后一个见到江家人的,她走后那个家教还在别墅里。”

舒潘给他们放了一直为江家提供三餐的曾阿姨的录音,是一个高昂尖锐的女声,吐字清晰语速极快,她十分委屈地说自己走的时候那几个人都还好好的,谁知道江洋回来后就出了事。

她离开的时候是晚上七点半,当时一起吃晚餐的只有遇害的三位女性,因为被供电局断了电,江家又被立案调查不敢声张,所以他们临时点了蜡烛。她不习惯没有灯光就早早回去了。大约在九点时,江洋才开车回家。

说着她还报了一大堆菜名,说没想到这是自己给江家做的最后一顿晚餐。

听得只吃了隔夜包子的两人直咽口水。

“把这些菜名记下,去查现场遗留的垃圾。”然后他对旁边的文昕说,“接着放快递员和两位维权者的录音。”

这三人到江家的间隔时间很短,都集中在早上九点到十点之间。九点零五分,快递员进入小区,九点十分按了江家的门铃但无人应答。随后他拨通了江洋的电话,没人接,他只好拿着包裹走人。

包裹是江洋三天前下的订单,一支录音笔。

而那两个药物受害者的运气就不那么好了,他们敲了半个小时的门也没人应,最后堵门口打算泼油漆时,刚好见到江家的小儿子江泉拖着个箱子回来,两人赶紧架着小伙子让他开门,想把装聋作哑的江荣华逼出来给个说法。

谁知一打开门,发现江洋不仅没故意躲着,还坐在正中央被剁了手脚。看到血淋淋的现场,满地的鲜血和腥臭味让他们瞬间晃了神,两眼发黑待在原地动也不敢动。过了几分钟听见江泉号啕大哭他们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吓得魂飞魄散后就拔腿跑了。

“现在就等那家教的笔录了,顾队你说这也真是奇了怪了,凶手是怎么进的别墅,又是怎么逃走的呢?”

从监控上不难发现,最后一个见到江家人的是江水珊的家教,她是附近一所大学数学系的学生,叫邱露。她在晚上九点零五分离开了别墅,并在九点十分的时候遇到了开车回家的江洋。

这之后到案发,再没有任何人进过江家别墅的大门。

而案发后直到警察赶往现场,根据小区内部的监控来看,也没人从别墅里出来。

这个神通广大的凶手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接近他们,残忍地杀害了所有人,最后不留痕迹地消失了。

“怎么进出的别墅……”顾云风两腿交叠躺在办公室的藤椅上,揉着眉心往后靠着,闭眼冥想。最后一个遇到江家的外人是小女儿江水珊的家教,她出门时刚好碰到江洋,江洋摇下车窗跟她打了招呼,然后就立刻开着车驶入地下车库。

地下车库位于别墅的负二层,电梯直接通入别墅内部。所以当天晚上江洋进入地下车库后,不用被自己家别墅附近的监控拍到,就能顺利地回到家中。

如果凶手和江洋一样,就可以避开监控进入室内了!

他迅速睁开双眼,两手撑着扶手站起来,走到桌上的电脑前,把监控重新倒回到江洋开车进入车库的时刻。整整两天内,只有江洋的这辆车,在这个时刻进入过别墅车库。

他抬头望着二人,指着画面中银色的凯迪拉克说:“凶手和江洋坐在同一辆车上?”

他强调一遍:“一位女性乘坐江洋的车和他一同回了别墅,然后杀害了江家所有人?”

邱露绷紧神经坐在问询室的椅子上,十指交叉,胳膊靠在桌面上,深呼吸或者喝一两口水。她一直低着头,不时用余光瞟着面前眉目俊朗英气十足的警官。

顾云风走到她旁边,手里握着装满水的保温杯,翻着她放在桌上的一本练习册。

“这是你8月18号晚上给江水珊讲的练习题?”他问。

她点点头,眼眶突然红了一片:“没想到是最后一次见到他们了。”

“我和水珊的关系一直不错,虽然她是有钱人家的孩子,但没有骄奢脾气,很可爱很善良。”说着她忍不住抽泣起来,几滴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下来。

“你周几会过来给她补习数学?”顾云风递给她一包纸巾,等她没怎么流泪了才继续问下去。

“每周四和周六。”她抽出纸巾擦了擦脸,“这周末我有事情,所以改成了周二周五。”

“临时改的?”

“嗯。”她点头,“周一才通知水珊和江夫人,她们也爽快地答应了。”

“你在离开江家的时候遇到了刚回来的江洋?你们有交流吗?说了什么?”顾云风问。如果补课的时间真是临时改的,或许这是一件凶手没预料到的事情。突**况,就很容易露出破绽。

“江先生主动跟我打了招呼,吓我一跳。”她唯唯诺诺地用指尖戳着桌腿,小声说,“我对江先生这个人没什么好感,本来就很少见到,偶尔遇见也不怎么打招呼。”

“也不知道那天是怎么了。”邱露疑惑地望着发黄的墙壁。她眼角还有点泪,也不想擦掉,睁大眼盯着问她话的两位警官。

邱露是附近一所学校大一的学生,不到二十,家庭条件很一般,给江水珊补课也是为了赚取生活费养活自己。除了做家教,她平时还会去市内的一家剑道馆上课,她是特长生,省级运动员,高中时期就得过不少奖项。

“能再现一下你们说话的场景吗?”

“他当时摇下车窗,露出半张脸,然后对我挥了挥手,问我怎么今天过来了。”她接着说下去,“我就告诉他是临时改了时间。”

“然后呢?”

“然后他嘱咐我注意安全,就走了。”

“他摇下车窗的时候,车里有其他人吗?”

她心里咯噔一下,瞬间就想到了车里似有似无的阴影。

“我不知道。”她摇摇头,“窗户开得比较小,车内有阴影,不知道是不是人影。”

她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肯定地说:“没办法确认这件事,但车里……肯定是有东西的。”

许乘月上完课回到刑侦队时已经是晚上,他错过了目击者的描述,而顾云风在介绍邱露的问询后,找了个会议室开紧急会议。

“现在我们先假设,江洋是和凶手一起回到了别墅。”

“所以凶手避开了监控,和江洋一样通过直达电梯进入到别墅内部。”他在白板上歪歪扭扭地画了个别墅内部的简易图,将自己糟糕的画技和空间想象能力展示得一览无余。

“进入别墅内部后,凶手将自带的安定药物放入受害者的食物和水中,待药物生效后,将受害者绑到遇害地点杀害,遇害地点,就是别墅的挑空客厅。”

“他和江家人很熟悉,尤其是江洋。”许乘月翻着记录的资料,一字不落地记住相关人员的每句话。能摇下车窗和最后一位目击者打招呼,至少说明江洋没被挟持也没感受到过多危机,江洋又乐意开车让凶手直接进入自己被断电的家,可见关系匪浅。

“问题是,凶手又是怎么逃走的?”合上资料,许乘月取下眼镜,趴在电脑前一遍遍回放夜晚十一点到第二天早上九点时的监控录像。无论是别墅的门前、花园的围栏,还是车库入口,从始至终都空无一人。

“要不你们看看这个?”舒潘想了想找出几张街景3D图像,旋转视角后刚好能从另一面看到别墅的背面,“这江荣华可是相当注重风水,儿女名字里带水不说,连别墅都非要买建在河边的,一面临河,另外三面都是空旷的道路和草地。”

“临河的那一面有窗户吗?”

“二楼有。”顾云风指着屏幕,“距离河面大约六米,不算特别高。这条河附近刚好也是监控真空地带。”

“跳河逃走?”

“对,如果凶手从这里跳窗潜入河中游走,确实可以完美脱身。”他点头,街景图像中能看到来来往往的人群,他们从河边匆匆而过,谁也不知道河中有个和他们一样匆匆离开的刚刚杀了人的凶手。

“技侦那边物证检验都出来了吗?”顾云风看向一旁技侦室的小张。

“结果出来了,凶手使用的凶器都是别墅内部的原有物品。而且对方具有一定的反侦察能力,除了混合在死者血液中的凶手DNA,暂时没有发现遗留下来的指纹或者其他痕迹。”

“20日晚上江洋停在车库里的车呢?”

“一直没动过。”

顾云风松了口气,接过小张递给他的物证鉴定报告,里面没有车辆的相关信息,但在别墅三楼江洋的卧室里找到了一张收据,收据上显示江洋在案发两天前刚好去距离别墅一公里外的一家洗车店清洗了自己的爱车。

根据店老板的指认,江洋确实有去过他们那儿,车内车外,都做了全面的清理。

那车辆中的所有痕迹,都是两天内留下的新鲜痕迹。在这些新鲜痕迹中,寻找属于凶手的信息,难度会减小许多。

“行,我们现在再去一趟江家别墅,你们几个主要关注凶手跳河逃亡可能经过的地点,严谨取证。”他随手拿了个回形针,把手中的文件复印一份,夹好放进柜子里,“乘月,我们重点查看他的车。”

千源小区这些天严禁非小区住户出入,连快递和外卖都被拒之门外,只能在门口等着住户出来取。

许教授戴着手套钻进江洋的车里,后排角落有一件被揉成一团的黑色丝袜,地毯上散落了几个没拆包装的安全套,车里没有香水以外的特殊味道,大概率是香水味道太浓,通风后其他味道都被吹散了。

打开导航,显示最后一段路线是以东安区的一家酒店为起点,最终到达江家,历时四十分钟,总共二十公里。随后许乘月打开行车记录仪,没有到达别墅前两小时内的画面,大约是当时出现了故障才没有了记录。

这就很有意思了。许乘月坐在副驾驶上,左手往前调着导航历史记录。

行车记录仪中缺失了两个小时的行车记录,假如这个故障不是巧合而是凶手故意为之,那就说明,两个小时前,也就是七点前,凶手已经和江洋碰面了。

顾云风径直走到车尾,拉开后备厢,不出意外,里面还有不少江洋的私人物品,从上衣帽子到皮鞋西裤,一应俱全。最让他无语的是,里面还藏了一把逼真的玩具枪,逼真到他看到时差点以为对方真的无法无天私藏枪支。

破产富二代的生活他是真的无法理解,带一堆衣服很正常,藏个玩具枪是要干吗?怕被人绑架?还有十几把匕首,但没一把能杀人,都是假的。他仿佛透过这些假刀假枪看到了一个闲得慌的破败公子哥儿胆小的内心。

“荒**无度啊这是。”他一拍脑袋忽然反应过来,后备厢这是一堆情趣用品啊。

他正清点着后备厢的物品,只听许教授叫了一声“顾队”,摇下车窗探出个脑袋,伸手比画几下,让他赶紧到前面来。

“行车记录仪缺失了最后两个小时的行车记录。”许乘月说,“也就是说七点前,凶手已经和江洋碰面了,碰面后他立刻破坏了对方的行车记录仪。”

“但是他的导航记录,从时间上看并没有被清除过,几乎完整地保留了下来。”顾云风坐在驾驶位上,戴着手套翻着每个角落。

“这就很奇怪了。”他取下车前的挂饰一个个打开检查。凶手心思缜密地筹划了一切,不露痕迹地从别墅脱身,细心地抹去所有自己可能留下的痕迹,却把导航记录完完整整地留下来给他们看。

“他是怕我们找不到他,还是故意想设计个圈套?”他停下来,扭头看着许乘月。

“七点前江洋最后离开的地方,是一家医院。”

“医院?”他顺着许乘月的手指看去,导航记录上六点三十分,车辆从瑞和医院离开,目的地是一家酒吧。

“他去瑞和医院做什么?”江洋去完医院去酒吧其实没什么不妥的,他本来就是个风流公子,长得一副好皮囊,不讲感情只谈肉体,流连夜场酒吧是他的日常生活。但获取的物证中没有任何一样侧面印证江洋去过医院的物品,他没有买药没有看病,就连尸检报告中也指出,江洋没有什么身体上的问题值得去医院就诊。他会去瑞和医院这件事,突然就显得疑点重重。

“也许是看上了医院里的哪个姑娘。”许乘月坐在副驾上,边检查座椅边回答他。

“有可能。”顾云风点头,“大胆假设一下,江洋在7月20日下午去了瑞和医院,接走了某个姑娘,结果在六点半的时候把凶手带回了自己家?”

“凶手就是他在瑞和医院看上的姑娘?”

顾云风肯定地说:“能有这力气的女性应该也不是他的菜……”

“难道江洋在医院看上的不是姑娘而是个男人?”许乘月把手机摊在他面前,搜索出江洋最后去过的那家著名夜店。

顾云风:“真是个重口味的败类。”

然后他闭上眼往座椅上一躺,决定下一步就去江洋死前到过的那家酒吧,走访下群众。

夜色深处,灯红酒绿。

许乘月坐在吧台的高脚凳上,盯着墙上的电视屏,上面循环播放着“拒绝黄,拒绝赌,拒绝毒”,黑底黄字,十分醒目。

他背对声色犬马的人群点了一杯加了白兰地的鸡尾酒,喝了一口酒觉得味道还能接受,就小口小口地抿着。这会儿还比较早,舞台中央有个男人在暖场,扭动着身躯跳钢管舞,边跳边温和地调戏着旁边的键盘手。

“顾队,你把我叫来做什么?”应西子紧张地环顾四周,不停地撩着头发,窘迫地望着对面的顾云风。

“叫个姑娘过来,方便办事。”

她拿杯子的手抖了一下,深呼吸,又喝掉一大口饮料:“办什么事?”

“跟我扮个熟人,掩饰一下,运气好的话可能还需要套个话?”顾云风跟她碰了个杯,盯着她瑟瑟发抖的手问,“你手怎么在抖?没来过吗?”

还真的是没来过。应西子不好意思地想着,赶紧摇了摇头。这里音乐声很大,节奏感极强,震得她心脏都快跳出。她只好轻轻捂住耳朵,让音乐和尖叫声不要过分刺激自己的大脑。

抬头看见顾云风在昏暗又炫目的灯光下一副习以为常的表情,她才稍微松口气,仔细盯着对面男人的脸。和许乘月的眉清目秀不同,顾云风的五官轮廓很深,整个人看起来非常有棱角,他的视线明显不在对面的自己身上,而是投射到不远处一个散座那儿。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应西子看到一个浓妆艳抹露出半边胸的女人,她坐在一个熟悉的身影旁边,手时不时碰下对方的胳膊。

而这个熟悉的身影……那不是许乘月吗?

她迅速转过身,睁大眼睛望着顾云风:“许教授怎么也在?你们还分开坐着?”

没等顾云风回答,她就身体前倾,无比惊讶地对他说:“你们在钓鱼执法?”

“晚上好啊。”视线交错的瞬间许乘月摇晃着酒杯,朝他走来的女人裙子刚好遮住臀部,鲜红的指甲,头发烫成大波浪,她自我介绍说叫Lusa,走到许乘月身边轻轻一跳,直接坐到高脚凳上。

“美女你好。”他点点头,轻轻举起酒杯,喝了一口放在手边,还没继续说下去就听到耳麦里顾云风的声音在大惊小怪:“你运气真好。但在此刻,你喜欢男人,还喜欢江洋那款的,千万别意乱情迷跟她走!”

啪的一声,手边的酒杯被许乘月打翻,橘色的**沿着吧台流下去。

许乘月撇了撇嘴,微微皱起眉头,完全不想跟他说话。

两个小时前,他和顾云风站在这家名为“王朝汉子”的夜店门前,讨论了一个小时究竟该怎么行动。

站在灯光交错的店牌下,顾云风指着进出的男男女女们说:“我觉得吧,江洋那天来这家店,很有可能是带了一个男性同伴,这名男性最后还和他一起回了家,并实施了犯罪行为。”

在许乘月怀疑的目光注视下,他继续说:“所以……不如我们找个人假装成他的同伴。”

“同伴?你可以直接说情人的。”许乘月很直接地解释出他心里所想。

顾云风看着从自己面前走过的两个身材强壮肌肉完美的男人,感觉背后吹来阵阵冷风。这种画风他接受不了,看到就想打个电话给附近派出所,查查他们有没有违法犯罪。

他无比期待地打量许乘月一番,过了十几秒后把对方拉到一面镜子前,指着镜中两人的脸。

“许教授你看,你长得好看,女人爱男人也爱。”

“我?”

“对啊,你生得清秀,又自带忧郁气质,和酒吧里那群胭脂俗粉一比,完全是清高人天上仙。”顾云风搭着他的肩,朝他眨了眨眼,指着镜中自己的脸:“再看看我,一脸正气,纯正直男一个,肯定没人相信我。”

“滚。”许乘月忍无可忍,难得地直接打断顾云风的话,很想再给他一拳。镜中顾云风的眼睛大而有神,眉目间英气十足,鼻梁高挺,棱角分明,还真是一脸正气。

也不知道看着这么正气的人,做起事来怎么净在坑他。

店里的人渐渐多起来,音乐的音量渐渐调高,驻唱的乐队进入舞池,吵得他几乎听不见对面女人的声音。但在听见耳麦中顾云风嚷嚷着“你喜欢男人,还喜欢江洋那款”时,他不得不无奈地笑了下。

不小心碰倒的酒杯在半空中被Lusa接住,酒精沿着桌面流下来,洒到斑驳的地上。

“谢谢。”

“哎呀不用谢。”她把头发撩到耳后,“怎么一个人在喝酒?心情不好?”

许乘月一愣。抬头看见电视屏上已经停止播放“拒绝黄赌毒”,切换到了实时弹幕池,飘着各种即时求勾搭。

“是啊。”他下意识地回答,歪着脑袋对她说,“我在等人。”

“等我吗?”她眨了眨眼,

“等一个,我永远都见不到了的人。”说着他低下头,长长的睫毛也耷拉下去,看起来很哀伤。

“去世了?”

许乘月点头。

“我认识?”她妩媚地一笑,自问自答道,“我猜我认识。”

调酒师端来两杯鸡尾酒,她把其中一杯推到许乘月面前,邀请他喝一杯。

然后身体靠向他,贴耳说:“其实我看你有点眼熟。”

眼熟?

他和顾云风的耳朵同时竖起来,顾云风迫不及待地在耳机里喊着:“问她江洋的事。”

“你认识江洋吗?”

女人笑了一下,幽幽地问:“你是那天,和江少爷一起来的人吧?”

“问她她怎么知道的。”

“你怎么知道?”

“我看见你们了。”

“果然和江洋一起的是个男人!试探下她你们做了什么?”

我们做了什么?说得挺顺口啊。

听着顾云风在耳机那边激动的呼唤,许乘月满脑袋的黑线。他既然这么不放心,就应该自己假装和江洋有一腿。

他顺着顾云风所在的方向望去,突然发现顾云风旁边坐着的,居然是应西子。

所以才这么聒噪吗?

“是吗?”许乘月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在面前的女人身上,很勉强地笑了下,“你看到我们什么了?”

“你们挨得挺近的。”她笑得很暧昧,“我当时看你好像受伤了,应该是鼻子,来找我们拿医药用品。”

她凑近许乘月的脸,观察了好一会儿说:“奇怪了,这会儿看你鼻子也没有过什么外伤。”

“我恢复得快。”

“是吗?所以你和江少爷回他家之后,发生了什么?他怎么就死了?”

她狡黠地眨了眨眼:“这几天江家的新闻漫天都是,警察找过你吗?”

没想到她这么问,许乘月沉默了一会儿,直白地告诉她:“还真找过。”

“所以你知道什么吗?凶手是谁?江洋怎么死的?我可是对这件事相当好奇。”她握着酒杯小口小口抿着,语速很快,听起来有点咄咄逼人。

他下意识地拽了下耳麦想问问该怎么回答,才发现耳机已经被自己掐掉了。关键是麦克风质量也不行,直接被他掐坏了。

人群拥挤着进入舞池中,刚好挡住他和顾云风交错的视线,什么也看不到了。

他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魔鬼操作,突然两人就中断联系了。

他都可以想象出对面不远处见不着他的顾云风惊慌失措地调整着耳机,满脑子的难道对方被绑架了被下药了被打了的画面。

所以他现在该怎么办呢?他想了快一分钟也没想到,只好先岔开话题问:“回答这个问题前,你先告诉我,你是怎么认识江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