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应西子一下飞机就感受到了令她永生难忘的热度,这种湿热带着黏稠和厚重,好像穿了件棉袄在热水里游泳,每动一下她都觉得自己快虚脱地沉下去。

还是北方的夏天舒服啊,干燥清爽绝不黏人。她感叹着,走出工作日空****的机场,在路边打了辆车,踩着黑色细高跟赶紧钻进车里。

“师傅,去南浦大学。”

昨天晚上她给许乘月发消息说自己今天回来,他不说来接自己也没什么,但不至于到现在连半句回复都没有吧?她本想再发个消息说自己已经到了,想想还是算了,干吗理一个老对自己爱答不理的人呢。

在首都待的这大半个月她一直心绪不宁,她爸妈还在那边参加会议,她自己先开溜跑了回来。反正那种会议讲座她也听不懂,还不如一个人回来自由自在。她坐在出租车后座上,翻着微信通信录,之前乘月给她发了在刑侦队里直系领导的名片,那个人叫什么来着……姓郭还是顾?

想了半天也没记起来,她回到和许乘月的聊天记录里,往前翻了一页就看到了那张名片。顾云风,就是这个人。她发了几条信息,对着镜子化了一路的妆。

对她而言,这是一个极其重要,又隐秘的事情。

自从唐志海跳车自杀后,分局已经开了十来次会,一天到晚给他们上如何防范嫌疑人过激举动的课程。不出意外,每次开这个会顾云风都会被骂得狗血淋头,毕竟人是在他眼皮子底下跳的车,不骂他还能骂谁,没给他处分他就已经感激涕零谢天谢地了。

顾云风在又一次被骂得快失去人生意义后,郁闷极了想下个游戏排忧解闷,一开机就看见应西子发来的消息。

——晚上七点,隐溪茶社见,地点就在你们分局出门左拐两百米处,有要事相求。

要事?他在办公室角落里吃着盒饭,想不出这个和自己没有任何交集的姑娘找他能干吗。自从他跟许乘月说这段时间天天接受思想教育后,这家伙就借口说自己课程多还要兼顾项目进展,完全不见踪影。

他回想了一下关于这个姑娘的事情,突然记起她好像前段时间出差了,现在恐怕才刚回来吧。于是他立马编辑了一条消息——你才回南浦吧?需要人接你吗?

——哎呀,我已经在出租车上了。

那就算了。他迅速解决掉晚饭,心想一定要在赵局开完会之前走人,免得他看见自己又是一顿教育。

在茶社老板的指引下绕过一条蜿蜒的室内溪流和人造假山,他才找到应西子订的包间。她穿了一件墨绿色的连衣裙,系黑色腰带,手里拿着个羊皮褶皱包,脚上的细高跟轻轻敲着铺在地上的竹编地毯。

顾云风环顾四周,没见其他人才确定这就是应小姐,毕竟上次见她的时候她戴着遮阳帽,他没看清脸。

“吃过饭了吗?”他问,拿过石桌上的单子,要了壶花茶。两人喝个茶还专门定在私密性极强的包间,这得是多大的事啊。

她摇了摇头:“我晚上不吃饭,吃点水果就可以。”

“哦,怪不得你那么瘦。”他漫不经心地说着,眼也没抬,真去点了个水果拼盘。坐在对面的女孩听着倒是挺开心,在点的单上全后嘱咐服务生后续不用再提供其他服务。

昏暗的灯光下看不清表情,顾云风坐在窗边,开窗就是一大片空旷的绿地。

“乘月他……在你们那儿还适应吗?”应西子咬下一口杧果,小心翼翼地问。

“还挺适应吧,其实这问题,你亲自问他更好啊。”

“嗯……也对。”她不好意思地点头,“他前段时间参与的那个案件破了吗?”

“破了,他出力不小。”

“那之后,他会经常待在你们那儿吗?”

“这得看他。”这样一问一答的兜圈子搞得顾云风实在是很尴尬,他端起茶壶,替她续上一杯,“应小姐,你找我有什么要事,关于许教授的吧?”他靠在椅子上看着女孩子闪烁的双眼,轻而易举地就看见了她高跟鞋之上的少女心思。

“嗯。”她回答得支支吾吾,“可能也……也不算重要的事,就是希望您能帮我一个忙。”

“你说。”他把石桌上那瓶插满栀子花的花瓶移到窗边,背靠藤椅,看着她犹豫不决地喝着茶。应西子许久都没说话,捧着茶杯喝了好几口,最终还是抬起头,一只手撑着左脸,西瓜红的双唇微微张开。

“您知道一年前他在学校实验室坠楼的事情吗?”她把有些杂乱的发梢捋到耳后,自然地搭在肩上。

“听说过,都说他当时聚餐喝得有点多,意外坠楼。”清风吹进他深灰色的长袖中,划过皮肤。他向前靠在桌边,疑惑地问她:“你觉得不是吗?”

她摇了摇头,手臂放在桌上,十指交叉,白皙的手腕处戴着一串绿色手链。

“我联系您,就是为了这件事。”她咬住下唇开口说,“我想拜托您,重新调查乘月坠楼的真相。”

真相?

啪——

手中的茶杯重重地搁到桌子上,顾云风瞬间觉得手脚发麻,一种莫名的恐慌充斥着身体每根神经。

他在害怕什么?

“他本人已经承认是饮酒过量导致的意外坠楼了。”顾云风调整了呼吸冷静地说。他看过相关录像,对方不像是说谎。这件事当时报了警所以有一些资料,许乘月醒来后警方就去了医院,得到的本人回答却是意外坠楼。

“他是那么说的,但这不可能。”她一只手放在心脏处,另一只手握紧拳头,眉眼焦虑地看着他,“顾警官,我可以保证,我是他坠楼后的报案人。我打的报警电话和急救电话,我就在现场,我是有一定发言权的。”

“你觉得是自杀?还是谋杀?”

“谋杀。”

“你看见他被人推下去了?”

“没有。”她低下头,“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躺在地上了,头部受到撞击,流了很多血。”

“那你的证词没有意义。”他无奈地笑了笑,深邃的眼眸望着窗外闪耀的星光,“高处坠楼这种情况,意外、自杀、谋杀,本身就很难界定,你又什么都没目击到。”

“因为我确定他没有喝酒。”她斩钉截铁地回答,“我到达现场时没有酒精的味道,他不可能喝多了跑到楼顶摔下去。”

“可他本人都说是意外了。”顾云风轻声反问,“你想说明什么呢?他把脑袋摔坏了?还是受到巨大压力为你幻想的罪犯开脱而说谎?”

“他不是会向压力妥协的人。”他很肯定地说,“脑袋也没摔坏,看着挺正常。”

“是,我知道大家都这么想。”她叹了口气,双手放在腿上无所适从,“可我确信自己的判断,因为我了解他,我知道他以前不是这样……。”

“你和他认识很久了?”他打断应西子的话,眉头皱满阴云。

这句话立刻引起他的注意,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他还是很有兴趣去了解这位年轻教授的过往经历——他的家庭背景、他的生活环境,通过认识他的人,而不是那一行行冰冷文字中的记录。

在他接收到的档案里,许乘月的父母都是公安系统的内部员工,五年前二人在一次合作任务中牺牲,当时许乘月还在读书,接到消息后连夜赶到事发地的医院,见到的只有已经永远沉睡的父母。

他那时一定很痛苦吧,顾云风常常这么想。

“他以前什么样子?”

“其实和现在也差不太多,看起来对人冷淡,其实挺呆萌的。但他是个天才,至少我觉得他是个天才,可以大有作为的那种……”

“你这么说就不对了,他现在也是啊。”顾云风打断她,“在我眼里,他的智商绝对异于常人,让人望尘莫及。”

但前面应西子说得没错,许教授平时看着很冷淡,但说话直接,显得非常呆萌。他一开始觉得和许教授之间有着无法逾越的鸿沟,实际上多虑了,他们可以相处得很好,工作时也非常合拍。

他虽然好奇,但一点都不在乎许乘月曾经什么样。

应西子只是摇了摇头说:“他刊登在SCI的文章全部都是在之前的两年间发表的,在他坠楼获救后,没有再发过一篇,也没有做出过任何创造性的学术研究。”

“如果人类没有了创造力,和机器有什么区别?”她肯定地说,“我知道他刚出事时确实需要一些时间去调养身体,但他……”她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感觉,昏暗的灯光下长睫毛耷拉下去。

“你很有创造力吗?”那一瞬间他突然觉得很不舒服,啼笑皆非地反问她。在他看来经历过巨大变故性情改变再正常不过了,而她用一个病人暂时的脆弱去质疑整个人的能力,不太公平。

“你们怎么认识的?”他算了下,许乘月二十四岁毕业,做了一年的博士后才留校教书。算起来他们俩应该没什么交集。

“我和他是校友……不过他是学霸,我是学渣啦。”她解释说,“那时候我在医学部读本科,他在信息学院读博,他的导师陆永和我爸认识,他们偶尔带着我一起吃个饭。后来见过几次我也就注意到他了。”

“他也刚好注意到你了?”他倒了杯茶,从抽屉里找出把折扇,展开扇子扇着风。

“没,是我去勾搭他了。他那时候科研成果就很出众了,研究的又是现在最受追捧的技术方向,再加上他本来就长得不错,在学校里很受关注。”

“你喜欢他?”顾云风迅速捕捉到了关键信息。

“嗯,但是他不喜欢我。”她低下头,咬了下嘴唇,好像回忆起什么不太开心的事情。

他看得清清楚楚,应西子说起过去的许乘月,眼神明显是不同的。那眼神中有憧憬,有胆怯,像捧着一盆金鱼的少女,小心翼翼地向前走着。

但此时此刻,她居然会说“他以前不是这样”。

甚至说——如果人类没有了创造力,和机器有什么区别?

这通通都是对许乘月的否定和质疑。

“所以其实是——他不再是你喜欢的那个样子,你不能接受对吗?”

她摇了摇头,没有直面回答。

“我不能接受的不仅是他变了……”她仰起头,望着黑夜中黯淡的月亮,“我最不能接受的是,他手术醒来后,居然忘记了我。我的存在,在他的记忆中被全部抹去。”

“忘了你?”顾云风一愣。怎么突然变成狗血失忆单恋言情故事?

她小心翼翼地抹了把眼泪,小声说:“我还给他写过情诗呢,结果被他当众拒绝了。后来我们就成了朋友,我一直在想,因为他我都在那么多人面前丢脸了,他多多少少会觉得,我是一个不一样的人吧。”

她用哽咽的声音问:“你知道被人忘记的无助感吗?我需要和这个人重新去建立一种新的关系,我把他当朋友,可他只把我当陌生人,我为他付出了感情,可是……”

“等等等等。”顾云风赶紧打断她声泪俱下的大段抒情,他发现这姑娘很有表演天赋,天生的表演型人格,说到许乘月忘了她,就哭得稀里哗啦,旁边经过的服务员频频侧目,看他的眼神都跟着复杂起来。

上天欠她个男朋友,但这跟他顾云风没关系啊!

“他是失忆了,还是只对你失忆了?”

“只针对我。”她抽了十几张纸出来擦着眼泪,“他记得陆永,记得陆永的女儿,记得他的学生们,记得那些学校里抬头都不一定见得到的同事们。我不明白,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唯独不记得我?”

在她一连串的质疑后两个人都沉默了很久,茶社里的音乐一直轮换,从古典音乐到流行歌曲。

顾云风小心翼翼地向前探了探,想了会儿还是没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免得打击到这继续声泪俱下的姑娘。

许乘月谁都记得,就忘了她,多半是故意的吧?

可能许教授早就烦她了,所以手术醒来后当机立断,装作不认识她。她这情绪波动,有点吓人。再或者,这是许乘月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这女孩子给他带来了心理阴影,所以他选择性遗忘了她。

见对面的男人没什么反应,应西子叹息一声,鼓起勇气,又重述一遍:“我今天见您的目的就是这样,拜托您重新调查许乘月坠楼事件。”

“拜托了!”她轻轻站起来,半鞠躬。

之前在他的授意下,文昕打听过许乘月的一些传闻,跟应西子的叙述不谋而合,他心里其实是有那么些相信的。只是目前案件已经撤销,他就无法调动资源与权限,也就没办法查到应西子想要的真相。

“顾警官,你是离他最近的人了,他没什么家人,朋友也很少,除了你,不会再有人知道这些事了。”

除了你,不会再有人知道了。

应西子的这句话一直在顾云风耳边萦绕,连带着他的五脏六腑都跟着热起来。

顾云风叫来茶社老板,正在刷卡结账,手机屏幕忽然一闪一闪起来,来电显示是许乘月的号码。他连忙输了密码,发票也没开就走到一旁按下接通键。

昏暗的灯光下修长的身形挺拔稳重,他“喂”了几声后皱眉看了眼重新亮起的屏幕,又回拨过去。

第一次回拨接通了,但没人说话。

大概又回拨了五六次,许乘月的电话一直处于无人接听状态。

他怎么了?

出什么事了?

不知哪里来的预感,顾云风瞬间想起上一次他带一群人砸开许教授家门的事情。

唯一的不同是,那次许乘月好歹还跟他说了句“救命”。

还没等应西子反应过来,他就头也不回地冲出店外,走了几步又想起这姑娘也是个医生,把她带去应该更好。

他停下脚步回头望,看见应西子踩着细高跟茫然无措地跑过来,肩上的小挎包随着步伐摆来摆去,她跑到他面前,微微弯腰喘口气:“顾警官,你走这么快干什么啊?”

“刚刚许教授给我打了电话,但没人接听。”

“我估计……他那个什么病又犯了。”他从口袋里找出车钥匙,握在手心里,焦急地向前走着,“应小姐,我把车开到路边,你和我一起过去。”

“又?”应西子立刻迅速地抓住了这个关键字眼,“他有什么病?”

两人上了车后,挂挡打转向,他迅速掉了个头朝许乘月的家开去。

“他给自己诊断的那个叫什么来着……哦,美尼尔氏综合征。之前他在家里晕倒过一次,当时也是我上门把他家门砸了。”顾云风踩着油门加速向前,“我后来查了一下,这种病会间歇性地眩晕。”

说完他强调一句:“他自己诊断的。”

应西子坐在副驾上,系好安全带,朝后视镜瞟了眼,难以置信地问他:“他有这毛病?”

“你是他的私人医生,怎么什么都不知道?”这家伙年纪轻轻,身体倒是一堆问题。他觉得自己虽然只是一个毫无威严的直系领导,但还是很有必要监督提醒许教授,一定要继续健康养生啊。自从他来刑侦队之后,拿保温杯的画面都变少了。是不是工作太忙了,还是说他们这些人的生活习惯把他带偏了?

应西子低下头不说话,心里也没多少底气。许乘月每周都会进行一次例行体检,平时她也会时常关注他的身体情况。体检地点是她父亲所在的瑞和医院,这是南浦市最著名的私人医院,她父亲应邗是这家医院神经外科的主任医师,从医二十多年,起死回生的案例无数,许乘月那次坠楼事故的手术就是由他主刀的。

她的没底气也来自这层关系,如果医院想修改许乘月的体检报告,那真是太容易了。

顾云风开车走高架,二十分钟就到了许乘月家的小区。他从后备厢拿出救生索和固定装置等设备,进电梯后直接按了二十层。

“顾警官,你准备……怎么进去?”应西子指着电梯上的二十层,一脸迷惑,“乘月不是在十九楼吗?”

“从他家楼上的窗户跳下去。”

“要不要找物业……”她睁大眼睛,拽紧手里的包望着他。

“太慢了。而且,他设了电子锁,物业也打不开。”他盯着一直增加的数字,叮的一声,抬头看刚好到了二十楼。

说起这事,他是完全无法理解的,许乘月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挖坑吗,要是哪天出了意外,除了他本人,谁能开门?

出电梯后,他将救生索套在自己身上,扣紧锁扣,完成救生索的装备,拉扯了几下确定是否牢固。

顾云风:“希望他没把窗子反锁。”

应西子:“不砸门了?”

他点点头说:“破门器没带,砸不动。”

上次来的时候他发现这栋楼有个特点,每户人家客厅窗边都正对着上一层楼消防通道的窗户,形成一个九十度的直角。如果从消防通道的窗户出去,只需要轻轻一跃,就能落在下层住户客厅的露台上。

这个距离对他而言,不系绳子也能跳过去,但万一力度有误脚底踏空,就成跳楼了。

顾云风把救生索的一端固定在镂空的护栏上,跳上窗台,单手扶着消防通道的窗户,而后借助后脚的力量身体前倾,纵身一跃。

垂直三米距离,凌空而跃,不偏不倚刚好落到许乘月家客厅的窗台上。

应西子走到窗前向下看,六十米高的距离,中间空****的,只有几处突出来的线路。两腿一软,她默默地退回去,看着顾云风半跪在窗台上,试图打开客厅的窗户。

他试着推了下窗户,没有任何反应。窗帘被拉上,完全看不到里面的情况。

“还真反锁了。”忍不住骂了一句,他回头冲应西子招了招手。

“打不开窗户吗?”

“嗯。”顾云风点头,耳朵贴近玻璃窗手指轻轻敲了敲,庆幸还好只是普通玻璃窗户,没有用什么特殊技术。

“我放了个箱子在那儿,里面有一把破窗器。”他指着消防通道说,“小心一点,就是里面和钥匙差不多大小的那个黑色东西,你丢过来给我。”

顾云风心里是有点不好意思的,上次破门而入,这次破窗进来,每次来许乘月家都会损坏财物,看来这是个是非之地啊。

他接过应西子抛来的破窗器,轻轻放在窗子上向下按,窗户上立刻出现了数道裂纹。

交叉手臂护住脸部,再用身体的重量撞向破碎的窗户,在一地碎玻璃碴中,顾云风跳进了客厅。

许乘月侧卧在客厅的地毯上,微微睁开一只眼,看到顾云风来了,他想伸手拉住顾云风,但怎么都动不了。他手中还握着手机,全身上下都在不由自主地颤抖。

顾云风赶忙把他移到沙发上,手覆上他的额头,才发现自己手背上被碎玻璃划了道口子,鲜血滴落到胳膊上,流下蜿蜒的血迹。

许乘月的额头倒也温度正常,只是嘴唇发白,脸色苍白到透明,手腕上的手表一停一动。

顾云风没顾得上自己流血的手,捡起许乘月落在地上的眼镜挂在领口,给门外的应西子开了门。

她面色焦急地小跑进来,慌慌张张从抽屉里翻出医药箱,打开箱子跑到许乘月旁边,如临大敌般念叨着:“他这是什么情况啊?”

顾云风摇了摇头,和上次的情况相比,现在好像更糟糕一些。之前许乘月过了几个小时就恢复了,现在这样子,看起来可不是小问题。他坐在地毯上,在医药箱里翻出个创可贴给自己的伤口贴上,再用绷带缠了一圈。

“那我……打120了?”他说着拿出手机。

“直接开车送到医院吧,120过来还要点时间。”她做了几个最基本的检查,确定没有外伤。除了心动过速,血压升高,心率倒是挺正常。

夜色清冷。

他把许乘月拖到后座躺着,终于松了口气,然后替应西子开了车门,倒车后退驶出小区。手背上的伤口因为刚刚的受力不均一直在流血,鲜血染红了包扎的绷带,他皱了下眉,也没太在意。

“你看看最近的三甲医院是哪家?”他在导航里搜了医院,结果出现一大堆密密麻麻的推荐,看得他眼花缭乱。

应西子不假思索地回答:“去瑞和医院吧,之前乘月在那儿做的手术。”

夜晚的城市灯火通明,夏天的风吹得路边的花枝摇摇晃晃,透过车窗的缝隙挤进来。车里很安静,听得见许乘月急促不匀的呼吸声。

能听见呼吸声他就没那么焦虑了,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的,之前不就没什么问题吗,顾云风替他祈祷着。

吱——

是刺耳的刹车声和周围突然响起的鸣笛。

前方红灯,紧急刹车。

车慢慢停在直行车道上,顾云风回头看见许乘月一直痛苦地蜷缩在后座上,他看了眼旁边的女孩,她正睁大眼睛盯着后视镜,镜中可以清楚地看到,一辆可疑车辆离他们越来越近。

那是辆黑色SUV,从他驶上高架前就开始跟着他,到现在也没成功甩掉。

他们等在这个岔路口的红绿灯前,等人行横道上的行人陆陆续续走过。

“后面有辆车一直跟着我们。”顾云风低声说。天色太暗他看不清车牌和型号,只能勉强辨认出品牌标志。

“小心一点。”

“嗯?”应西子下意识地回头。

出乎意料地,下一秒,那辆车就径直撞了上来,在监控无数的红绿灯路口,无视违章拍照,无视法律法规,直接把他们撞到了人行横道上。

这是他怎么也没想到的事情。

突如其来的撞击后,顾云风的脑袋撞在方向盘上一阵眩晕,他抬手摸了下额头,发现手上沾了鲜血。他有点分不清是额头受了伤还是手上的伤,只觉得好几个地方都隐隐约约地疼。

他侧过头,看见应西子惊恐地回头看着后方,抓住他的胳膊语无伦次:“我……我我我看见那个司机……”

话未说完又是一次猛烈的撞击。轮胎在地面上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后车玻璃出现巨大裂缝。听到声响的周围车辆纷纷停下,顾云风只听见后座沉闷的一声,昏迷中的许乘月因惯性从座椅落到了车底板上,手腕上玫瑰金的手表正常走着,时间正一分一秒过去。

“这不是追尾……这是要谋杀啊……”他忍不住暴躁起来,艰难地用力踩下油门,左转刚好变成了绿灯通行。顾不上那么多,他将车辆驶入左侧车道,抬头看自己额角一侧满是鲜血,后方那辆SUV倒像是不准备再追来,慢慢悠悠没跟那么紧了。

他这才感觉到伤口的疼痛,惊魂未定地看了眼后面的许乘月,许乘月无意识地动了动手指,看起来还好。

无数车辆从车窗旁飞驰而过,应西子僵硬地坐在副驾上,目瞪口呆,差点喘不上气来。

“你还好吗?”

过了好久她才反应过来顾云风是在问自己,连忙点头道:“我没受伤,倒是你的额头……”

“一点小伤。”他龇了一下牙,接过应西子递来的消毒棉球擦了擦。

“明天再去调监控看看那辆车怎么回事,现在先去医院。”他继续向前开着,才发现已经偏离了最初的路线,只能绕个圈去医院了。

前方道路有点堵,他侧身看见应西子脸色苍白瞳孔失焦,全身都在微微颤抖。

“你吓坏了吧,我们这一行,有时候是挺危险的。”他勉强笑了笑,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不要太扭曲,“还好你没事,乘月看样子一时半会儿也撑得住。”

“我……我刚刚看到那辆车里的人了。”她轻轻抬起手,活动了下手腕,转过头满脸都写着惊恐与无助。她那张美丽精致的脸在这一刻只剩下恐惧与不安,到处都充斥着危险的气息,她紧紧抓着系在身上的安全带,拼命深呼吸。

他熄了火,三个人都等在漫长拥堵的公路上:“车里的人什么样子?”

“一个脸色惨白的圆脸小女孩。”她因极度紧张而捂住脸,另一只手放在脖颈间想要呕吐又吐不出来。

“金黄色的头发,凹陷的眼珠,她一直在笑,一直是同一个笑容,恶心又诡异。”她干呕了几下抬起头,双眼发红地看着顾云风的脸。

“顾警官,我肯定,那不是一个人,是个娃娃。”

刺骨的凉意从头上直冲下心脏,迅速传递到四肢每个角落。他感受到一阵阵细小的电流刺激着每个神经细胞,让他不得不屏息凝神缓解焦虑和紧张。

“你是说,撞我们的那辆车里没有人?”

马路上那辆空****的SUV里没有人,只有一个坐在驾驶座上笑容诡异的洋娃娃。

顾云风闭上眼,满脑袋都是那丑娃娃诡异的笑容。

“撞我们的那辆车开启了自动驾驶?”他接过应西子递来的酒精棉球,轻轻擦着额头上的伤口。交通拥堵情况终于有了好转,他继续往瑞和医院的方向开去,回头看了眼许乘月,他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汗水湿透了T恤。

他突然意识到这个袭击可能并不是针对自己,跟他有仇并且实施过报复的大都是些进去过的地痞流氓,他们只会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压根想不到通过自动驾驶这种方法去谋杀。

“去年已经出台了交通法规,明令禁止在无人看管的时候开启自动驾驶。”

他按住一直流血的额头,冷笑一声,“等找到这车了,肯定又说是系统故障。”

“那你……你觉得呢……”旁边的女孩语无伦次地握紧双手,指甲快陷进肉里。

“许教授惹到谁了吧,故意制造交通事故。”他倒吸口凉气,“还放个娃娃,在路口监控下直接撞过来。”

“还有这安全气囊怎么回事,就是个摆设吗?”说着他轻轻踹了一脚车身。

“你换辆更好的车吧。”应西子真诚地给予他意见。

顾云风在急诊室门外已经等了两个钟头,现在是凌晨一点,医院里依然各种鸡飞狗跳。想不到在这种管理严格的私人医院也会遇到这么多不讲道理的病人,他还以为一大半会被保安直接轰出去呢。

这家私人医院以严格保护客户隐私而闻名,重金请了一大批名医,包括应西子她那老爸,曾经连续五次被评为南浦市十佳神经外科主治医师的应邗。

应西子正在走廊里和她爸打电话,她跟顾云风说自己暂时不回去,一定要亲眼看许乘月醒来才能安心。

两个小时前急诊科的一个小护士帮他消毒后包扎了额头以及手上的伤口,然后又继续忙别的去了,他只好坐在外面的椅子上刷着新闻。

他时不时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许乘月被推进去后,急诊科医生临时打电话从家里喊来了神经外科的一位医师,据应西子说是去年为乘月动手术的助手医生,王坤。

这是个比较年轻的医生,二十七八岁,皮肤很白,看上去特别腼腆。他是应邗带的徒弟,经验不算丰富,但手术技法相当不错,是一个技术好于理论的医生。

顾云风紧张得要命又帮不上忙,只好刷着新闻转移注意力,突然一条推送新闻引起了他的注意。

荣华生物涉嫌非法制售药物,已有两名高管被带走接受审查,目前案件尚在调查中。

从看到这条新闻的时候,他的眼皮就不停地跳。他印象中前几年荣华生物还一直活跃在公众领域,好几次放出要上市的消息,现在不仅没上市成功,还跑去非法制售药物了?

他看了下新闻后面的评论,一片骂声,骂的都是董事长江荣华和他落后的家族企业。几个城市论坛中江家的子女亲属的私人信息全部被当作娱乐八卦被扒出,但谁也没说清楚荣华生物究竟非法研制了什么药物。

顾云风活动下关节,走出急诊室,起身在医院室外的空地上跑了几圈,他受了伤理应好好休息,可坐在急诊室外什么也不做实在太煎熬。

他与荣华生物这家公司其实是有过接触的。那是在两年前,他还是个普通警员,有天去金平区的一个街道派出所拿材料,刚好碰见一个气质极佳但面容憔悴的女人来报案。

印象中那个女人举止温柔端庄,戴了个很大的黑色帽子,帽檐遮住大半张脸。她眼圈发青,脸上的白色口罩没有取下来过,手臂上还缠着绷带。

她走路的姿势有点奇怪,似乎腿部受了伤。顾云风当时注意看了下她的小腿,果然发现小腿上有一条极深的伤口,几乎能透过鲜血看到雪白的胫骨。

当时陪她来的是个挺年轻的男人,戴着个口罩一直站门外不进来,一看就不是她老公。那男人经过时还刻意看了顾云风一眼,像是看透了他脑补出来的乱七八糟的狗血剧情。

民警帮她的腿进行了简单包扎还替她叫了救护车。整个报案过程里没有流泪,情绪也不激动,遍体鳞伤的她看起来根本感觉不到疼痛,只是平平淡淡地叙述了被打的整个过程,就像在讲一个跟自己完全无关的故事。

临走的时候他听几个民警说这女人是荣华生物江家的儿媳,来报案是因为无法忍受丈夫的家庭暴力,这已经是她一年内的第三次报案了。最后结果怎样顾云风也不太清楚,新闻上没有说到过这件事,大概率是不了了之了吧。

但他清楚地记得那个女人当时的眼神,凌厉间充满憎恨,好像随时能杀死一个伤害她的人。

顾云风在室外慢跑了几圈后回到急诊室,刚好看见王医生穿着白大褂运动鞋匆匆忙忙地走出来,许乘月躺在推车上,脸色苍白毫无血色。他终于醒过来,微微睁开眼睛,见到顾云风时眼中有了点神采,小声问他:“有水吗……”

“水?”王医生听到,连忙从办公室拿来一杯热水递到许乘月嘴边,然后对等在门口的两人说:“许教授现在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意识也基本清醒,就是很虚弱需要休息。他需要先在医院住一阵子观察一下。”

“真是谢谢您了王医生。”应西子朝他微微鞠躬,“乘月出现这种情况是怎么回事?”

“应该是排异反应引起的。”王坤拿出病历本,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诊断结果和用药剂量。他的字迹很清秀,和他本人的气质挺相符。

“我问了下应医生,去年的手术中,我们在他大脑内放入了一个人工神经假体,他的免疫系统对这个假体产生了暂时性的排异反应。”

“暂时性?”

“对。”王坤点了点头,让他们不要太担心,“只是偶尔会出现,用些抗排异的药就可以了。”他把处方递给应西子,“半个月内,早晚各吃一次,饭后吃。”说着他大步向前走,在手推**挂了一个牌子,住院部8楼828号。

顾云风总算松了口气,他和这个年轻医生一起把许乘月推到了住院部,一个单人病房。

瑞和医院的单人病房设备都很完善,中央空调保证室内永远24度,58寸智能电视,连接wifi,通过手机可以随意换台。两米八的三人座加贵妃椅沙发,专为陪同的家属提供。独立卫生间享有全自动马桶和自动调节水温的浴缸。

小护士拿了一大瓶葡萄糖和一小瓶抗排异的药物给许乘月挂上,嘱咐说点滴不要调得太快,大约三小时后才能打完。

按这个节奏,必须有人留下来陪着了,毕竟许教授需要休息,总不能让他不睡觉盯着吊瓶看什么时候打完。

顾云风搬了把椅子坐病床边,心想这病房条件比自己家好一点,在这沙发上躺几晚上不亏,一点都不亏。时间已将近凌晨三点,还好是周末,第二天不用上班,熬一通宵也不至于太辛苦。他用力想打开一个水果罐头,使劲掰着瓶盖才好不容易打开。

这一晚上的经历太离奇惊险,顾云风回忆着那辆横冲直撞意图制造交通事故的SUV,市面上的车辆应该都没有这种选定目标撞上去的功能……除非车主自己对自动驾驶功能做了改造。

能做出这种改造的人有几个?估计寥寥无几吧。更有可能是一个团队的成果。

许乘月闭着眼在病**干咳了几下,过了好久才睁开眼,缓缓地问他:“你们两个怎么都来了?”

应西子:“顾队就让我一起来了。”

他们一前一后说得非常默契。应西子靠在墙上,身上披了一件深蓝色衬衣,这还是顾云风在自己车里找到的,说是晚上有点冷她可以暂时穿着。

许乘月一脸茫然地望着他们,良久还是闭上了眼没有说话。他觉得太累了,几个小时前,他正坐在沙发上看书,什么都没做,什么也没想,就毫无征兆地倒了下去。

给顾云风打电话时自己说了什么?他完全想不起来了。但他清楚地记得,晕倒前他做了一个梦,也许不是梦,而是自己曾经有过的某段记忆。

这种经历和上次晕倒时如出一辙,除了突如其来的失去意识,还有一段莫名生出的记忆。

他微微皱起眉头,轻叹一声。

“你们不回去吗?”他问。

“现在都凌晨三点了,还是直接陪你到天明吧。”顾云风伸了下胳膊笑笑,“应小姐要不要先回去?我送你。”

“这个……也不用了啦。”她应景地打着哈欠,指着旁边说,“我可以到我爸的休息室去睡一觉,反正他在外面出差,我去躺一下。乘月你呀,就好好休息吧。”

说着她冲顾云风使了个眼色,朝门外努努嘴,意思让他借一步说话。

病房里只剩下许乘月一人。空气中弥漫着夏天汗水的气味,他一点不觉得那味道难闻,反而让人安心踏实。

过了不到半分钟,空调的作用下所有气味通通散去,他闭上眼,不停地回想起晕倒前最后看到的画面。

他的面前放着一个红丝绒礼盒,包装精美,还系了个完美的蝴蝶结。

“这是什么?”他问。这么花里胡哨的盒子,他是不喜欢的,华而不实,惺惺作态。反正都是盒子,能装东西就行,能安全地装下重要东西,才是他们应该追求的。

“这就是你的研究成果啊,我包装了一下,是不是挺好看?”一个不太清晰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许教授不愧是我看上的人,不负众望。打开这个盒子,看看它最原始的模样。”

“我们可以用它,一起改变世界。”

伴随着回忆里的笑声,他猛地睁开眼,这才发现刚刚睡着了。

窗外已经有了亮光,他听见浴室里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过了一会儿顾云风拎着条毛巾走出来,竖起来的头发上还沾着水,水沿着发梢滴到衬衣上,浸湿了一大片。

他身上有一股沐浴露的味道,清香,甜蜜。天色微亮,一束阳光从阳台窗帘的缝隙中照进来,刚好照在他的左脸上。顾云风看了眼还有一半的吊瓶,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微微低下头剥着一个橙子。

也许是太困了,手里的橙子还没剥完,他就趴在床沿睡着了。手一松,黄橙子滚到地上。他衬衣的扣子只系了下面几颗,趴在那里,隐隐约约能透过被水浸湿的衬衣看到结实的胸肌。

“啊——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顾云风醒来的时候刚好看到许乘月手腕上的表,指针指向早上九点半,太阳大得连窗帘都遮不住了。

“针拔了吗?没过敏吧?人还好吧?还活着吧?”还没睡醒顾云风就蹦起来,左手按了按姿势不佳导致酸痛的脖子和肩膀,抬眼看见两个空瓶子还挂在那儿,低头发现许乘月半睁着眼一动不动,脸色苍白,嘴唇发乌,整个人没有一点血色。

那一瞬间他整个身体里的血液都冰冷地向下落,他颤颤悠悠地伸出手,指尖轻轻放在他的鼻尖处,也没有感受到空气的流通。

这不可能,不可能的,就算自己不小心睡着了,还有值班的护士会进来查房。哪怕真的吊瓶空了,也不可能把空气打进血管里本人还毫无察觉。

他倒吸口凉气,后退几步,然后冲上前惊慌失措地掀开盖在许乘月胳膊上的被子一角,发现许教授手背上还贴着胶带,针倒是已经拔掉了。

然后就看见许乘月黑漆漆的眼眸转了一圈,贴着胶带的手抬起,紧紧抓住他的胳膊笑起来。

许乘月笑得半坐起来,差点喘不上气,拍着床铺干咳了数下。

顾云风还是第一次看见许教授笑成这样,之前他大多数时候都是冷冷淡淡面无表情,连笑都很少,更别提恶作剧后捶床大笑了。

“你快吓死我了。”顾云风皱起眉头,气得翻了个白眼,伸出手戳了下他鼻尖。

“我看你睡着了,就自己拔掉了。”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平静下来,从床边的抽纸盒里抽了一张湿纸巾,擦掉脸上的颜色,脸色又恢复正常,嘴唇也不再是乌青发紫。

“你这……下了番功夫啊。”顾云风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这流畅的动作,万万没想到他居然能为了捉弄自己费如此心机。

装死还装得挺像。

“这是找早上查房的小护士借的彩妆。”他解释说,“做戏就应该做全套,看你吓成那样,我特别高兴。”说完他还眨了眨眼,又靠在床头随手拿起一本书,假装看书,遮住清秀的脸。

顾云风一脸问号。

心想原来你这么对待自己的救命恩人还是知道害臊遮脸的啊?

顾云风哼哼了几下走到阳台拉开窗帘,病房瞬间明亮。室内有些闷就开了窗,不过这窗户设计得只能开个缝,怕的就是有人想不开跳下去。楼下有个不大不小的人工湖,有病人和家属在湖边散心,再往前就是门诊,门外排着长队和车队。

顾云风去接了壶热水,把药递给他然后洗脸刷牙剃了刚冒出的胡茬。他正拿毛巾擦着脸,刚好碰到小护士来查房,护士把前一天抽血化验的结果递给他,又重新给许乘月抽了三四管血。

“脑部CT呢?”他问,“你们不是做了核磁共振吗?”

小护士的脸色突然一沉:“您是家属吗?”

“这……”过了好半天他才憋出一句,“我是他领导。”

“不好意思,结果还没出来,出来后也必须交给病人家属,这属于病人的个人隐私,您无权过问。”

话刚落下许乘月就斜眼看了他一眼,然后放下手里的书,轻声对小护士说:“我没有直系亲属,所有需要家属做的事,都让顾警官代劳吧。”

这些天顾云风大部分时间都陪在瑞和医院,做着给人端茶送水赔笑聊天的事情,不过他很喜欢这种慢节奏的生活,这些天没什么案子,没有明面上的危机四伏,也刚好找了借口逃过赵局强行给他开的安全讲座。

那天凌晨被应西子叫出去后,他最终还是朝她伸出一只手,仿佛达成某种合作一般:“你拜托我的事,我会尽力调查的。我相信你,乘月的坠楼不是意外。”

那一刻的住院部相当安静,没有急诊室的喧嚣吵嚷大哭大闹,只有隐隐约约的抽泣和叹息。外面路灯亮着,没有月亮只有闪烁的星光。

师门聚会,觥筹交错,在一群醉醺醺的同门之间,传闻滴酒不沾又性格不合群的许乘月更有可能默默地转身离开,回到他的实验室,回到他的家里,备课,写论文,做实验。

而不是喝得不省人事爬到顶楼假装浪漫,却一脚踏空失足坠楼。

经过之前车祸的事情,顾云风显得尤为紧张,跟应西子约好了轮流待在医院,千万不能让许教授一个人落单。舒潘找交警大队查了那个车祸路口当天的监控,那辆故意追尾撞向他们的雷克萨斯SUV是辆套牌车,撞了两三下后就沿着宜山路一直往前开去,最后消失在某个不知名的郊区小路上。

看样子一时半会儿是查不到这辆车的踪迹了。

顾云风详对许乘风细叙述了他晕倒那天遭遇的车祸——笑容诡异的娃娃、监控下孤注一掷的冲撞,以及最后突如其来的放弃。对方的中途放弃才让他们逃过一劫。那时候许乘月在昏迷中,毫无知觉,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醒来的时候感觉浑身酸痛关节处有部分擦伤,青一块紫一块,还以为自己被谁打了一顿。

“你想想,有和谁结仇吗?”顾云风坐在沙发上点了份炭烤牛蛙外卖,按照医嘱许教授最近只能吃清淡的食物,在熬了几天的白粥稀饭青菜后顾云风终于崩溃了,自己点外卖,拒绝做饭,许乘月该吃什么,还是让他的专属私人医生去操心吧。

刑侦队里他是被特别关照的新人,就参与过一个案子,里面涉及的嫌犯有仇也是跟顾云风结仇,跟他无关。家附近他没几个认识的邻居,自己过自己的,和周围人基本零交流。

这样看只有学校了,可他在学校也就是安安稳稳教书勤勤恳恳做项目而已,不至于评了个副教授就被人眼红嫉妒到杀人灭口吧?还是用这么特殊的方法。

“这几年研发自动驾驶车辆成功的公司就那么几个。”他掰着指头想了想说,“可他们犯不着跟我过不去啊。”

“说不准,指不定你做的什么研究动了人家的蛋糕呢。”顾云风解决完他买的那几只炭烤牛蛙,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香辣味,还没吃饭的许乘月硬生生地吞了几下口水,看着顾云风开门从别人手里拿来一盒小米白粥加青菜,拎到他面前晃了晃:“应小姐真是体恤你,每天都是这几个菜。”

“哦对了,你家的窗户我找人修好了。”顾云风拉上一半窗帘,开着电视坐在床边,双眼盯着吊瓶里慢慢减少的药水,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那天翻窗去你家,后来在玄关处拿了你一把钥匙。”

钥匙?许乘月一惊,拿他家钥匙没多大用啊,那门锁必须通过他本人的虹膜识别和指纹设备才可以打开。他皱着眉舀了一大勺粥就着寡淡的青菜送进嘴里,没有任何味道。

顾云风得意地把钥匙放回他手里:“还好走之前我灵机一动,把你家的电闸给拉了。装窗户时直接用这把钥匙开的门,你那些识别设备全成了摆设……”

说完他嘴角上扬,语调轻松:“放心,修好之后就给你恢复了。”

恢复了?一口粥喷到自己身上,许乘月端着饭盒目瞪口呆,差点手一松全洒地上。

这是什么BUG?大脑瞬间宕机,他一言难尽地望着顾云风笑嘻嘻的嘴脸,嘴角抽搐了下,心想之后得再装个临时供电设备,一定要保证他家的门,永不断电。

许乘月低下头,拿着手机刷起电商网站,突然手机一震,一条新闻推送过来。他抬头看见顾云风也在手机一阵振动后浏览起了新闻,大概率看到的是同一条推送。

荣华生物涉嫌非法制售药物已被正式立案调查,相关涉案企业停止正常运营,江荣华本人尚未到案。

“江荣华。”许乘月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不过现在也只是调查阶段……说不准是有人陷害。”顾云风头向后仰,靠在叠起的被子上,抬眼看见吊瓶里的药水已经基本没了,就按了床头柜上方的呼叫铃。

新来的小护士小跑着进来,她扎着马尾,心情似乎很不错,看见病房里的二人更是笑盈盈的,手脚麻利地换了瓶药。

“王医生你怎么来了?”小护士看见他,脸红地点下头,问应主任出差回来了没。

“后天就回来,我来查房。”王坤温和地笑了笑,转头看向坐在**刷新闻的许教授:“许乘月是吧?这两天有哪里不舒服吗?”

“还好。”

“有头晕恶心的感觉吗?”

他放下手机,侧身看着不知何时靠在窗台看风景的顾云风,然后冲医生摇了摇头。这些天他都被照顾得很好,虽然吃得过于清淡,但偶尔顾队还是会给他带点自己做的鸡汤开个荤。

“那就好。”王坤走上前去,调整了输液瓶的位置和速度,让小护士收拾好之后先关门离开。许乘月仔细观察着正认真记录病况的医生,他明明很年轻,但头发有点稀疏,估计是家族遗传。嘴唇发白,面色也比一般人苍白些,身体状态似乎并不好,也许是工作太累了。

王医生嘱咐了他一些注意事项,说这几次检查他的身体没什么大问题了,再留院观察一个星期就可以出院。他比许乘月小一岁,说自己小时候身体不太好,长大后就选择了学医,想着医者仁心悬壶济世。

顾云风站在窗台边上听着他们的对话,突然手中的手机开始振动。他漫不经心地准备接电话,一看到来电显示又立刻紧张起来。

“赵局?我在医院……嗯,在许教授这儿。”大概因为最近真的没什么大案,顾云风已经习惯了平淡摸鱼的日子了,接到赵川的电话很有些不自在。这半个月他以照看许教授为借口,已经逃掉了将近一半的批斗会,接到了几个没啥大事的故意伤害和自杀未遂的案子,也就忙了几天去安抚家属和受害者。

出乎他的意料,赵局给他打电话,却问起江荣华的情况。顾云风喝了口茶,说刚刚还看到关于这老头子的新闻,下一秒就听到赵川用高亢又急迫的声线对他说:“你马上去千源路,那边有个别墅区,江荣华住那儿。”

“抓到他了?”他拽了拽衣领,一只胳膊搭在窗户边缘,眺望远方的山峦。

“找到他了。”赵川的声音突然沉下去,过了几秒才沉重地对他说,“昨天晚上,他们一家在自家别墅里被杀了。一个活口都没留……”

“灭门案?”顾云风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虽然他压低了声音,却还是招来了许乘月和王坤两人齐刷刷的目光。他轻咳了几下,连忙应允着:“知道了,我马上就去。”

“什么灭门案?”看见顾云风放下手机,许乘月微微起身换了一个姿势。

“新闻刚刚推送的那个江荣华,他们江家,全部在自己家中遇害。”顾云风苦笑一下,“刚立案调查就发生这种事。”

“刚刚那个医生呢?”顾云风问。

“听到你说灭门案,就吓得赶紧跑了。”

听到这种描述,他掐了掐额头不知说什么,低下头见许教授光着脚也没穿袜子,还走在病房冰凉的地板上,赶紧从柜子里翻出了双一次性拖鞋,放在他脚边。

“许乘月你赶紧把鞋子穿上。”

说完,他又给文昕打了电话,让她来帮忙照顾一下许教授,和自己换个班。

许乘月面无表情地穿上拖鞋,胸口像压了无数块石头。他盯着缓缓流动的药水,不确定这心慌是身体所致还是因为情绪不佳,按道理,这出事的人家跟他毫无瓜葛素昧平生,就算灭门让他过于震惊,也不至于过度影响他的情绪啊。

“你怎么了?脸色突然很差。”

“没什么,听到这个案子不舒服。”许乘月摇摇头说自己没什么事,“江家遇害的人……包括哪些?”

“江荣华本人,还有他老婆、儿子和女儿。”顾云风说,“他的小儿子今天刚从国外放假回来,一开门就吓晕过去,醒来后报的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