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浦淀河以东的方向种了一排柳树,树枝上挂了一串串叶子,跟帘子似的遮挡了不少视线。根据南浦市几个主要码头的反馈,当天凌晨时段并没有船只经过这个水浅面窄的河段。

“这片河段方圆两公里的监控不是很多,主要都集中在周边小区附近。”

文昕指着河边小区围栏上方的摄像头说。

“上南小区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各有两个监控,可以完整地拍下23至24号小区内所有人员的进出情况,小区围栏较高且装有高压电网,翻墙出去的可能性很低。”

“河段向东方向两公里处有一个临河建立的酒店,酒店附近装有摄像头,刚好可以拍摄到浦淀河河面上的情况。”

“那河段上游方向呢?”

“一公里处有一个摄像头用于拍摄违章车辆,靠近马路,又刚好是个有红绿灯的路口,但这个监控摄像头受角度影响,不能完整地拍到河面。”

“监控录像都看了吗?”

“还没看……”她支支吾吾地说,“顾队,这些录像加起来有一百多个小时呢。”

“那你跟我再跑一趟,一起过遍录像,先从最上游的开始。”他伸手遮住刺眼的阳光,将外套搭在肩上,“老秦呢?”

“秦叔说孩子生病了……”

“那把许教授叫过来吧,他和我们一起看。”他的手机上收到了一堆消息,说是走访群众没得到什么有效信息,小区居民都反映一切正常没看到过可疑人员。一小时前技侦室恢复了曹燕的手机通信录和最近一周的通信记录,也没有发现什么可疑号码。

凶手一定是通过什么方式联系了曹燕并将她约出来,他不留痕迹地使用过曹燕租借的共享汽车,还能通过隐秘的方式和她取得联系,最终让曹燕没有任何防备地溺死在这条河里,怎么看他们二人之间都不是毫无纠葛的陌生人。

顾云风坐在小区物业管理处的监控中心里,物业提供了出入口关键的摄像头记录,从23日早上十点至24日早上十点的视频。

他面色平静地打开八个小屏幕,看到许乘月终于走过场一般走访了他老爹。

不过让不善言辞的许教授去面对他爹这种人,也不知道究竟是谁走访谁。

“这里现在就我们几个人。”他对赶来监控中心的许乘月说,“剩下的人一部分还在走访群众,一部分去调另外两处监控了。我们分工盯一下?实在来不及就先拿着视频回队里。”

这么多视频,看是一定要看完的,可多久能看完,他也确定不了。

“多长时间的监控?”

“二十四个小时,总共八个摄像头。”

“那我一个人应该就够了。”许乘月站在顾云风身后,两臂交叉靠着他的椅子,盯着面前的八块小屏幕,“最好再加上前一天的视频做比对,总共十六个屏幕,全部调成三十二倍速,二十四小时的视频,四十五分钟,我可以全部记下来。”

他望着顾云风转过身错愕的脸,轻描淡写地讲着:“包括所有细节。”

窗外青鸟飞过,风吹垂柳。天空被一只不知从何而来的风筝一分为二,一半晴空,一半多云。

顾云风和文昕退到监控室的角落里,目瞪口呆地看着许乘月,他面对飞速向前的视频时淡定得像在看电影,还是快进看的。

四十五分钟过后,视频准时地变成黑屏,许乘月坐在椅子上,取下眼镜揉了揉眼睛,拿过自己的水杯泡了一杯茶。

“怎么样?”

“从这两天的视频对比看,没有可疑人员进出过小区内部。”他喝口水说,“进出小区的都是小区居民,从这些视频上也可以看到小区附近街道和河面上的情况,没什么异常。”

看着二人难以置信的目光,他无奈地指了指屏幕:“人员流动不大,所以能记住细节。”

“那23号下午四点左右,监控录像中都出现了什么?”顾云风难以置信地重新放了会儿视频,感觉自己见到了活神仙。

“好吧我说错了,还是有可疑人员的。”许乘月连忙纠正自己刚说的话,“在23号下午三点五十分,有一个非该小区居民的男子从小区东门进入,他拎了一袋水果,灰色衬衣,身高目测一米八,年龄在二十五到三十之间,但工作时间没去上班,鬼鬼祟祟的。”

谁鬼鬼祟祟了啊。顾云风很想翻个白眼。

“那这个人,需要我现在去找他……吗?”文昕听到两人奇怪的对话感到莫名其妙,她指着电子显示屏上的小屏幕,“我调到23号下午三点五十分?”

“噗——不用了。”顾云风伸出手揉了揉文昕的头发,“那个人是来探亲的。”

顾云风拷贝了一份视频录像送回队里,根据走访群众的情况和周围监控来看,这片河段附近并没有出现过嫌犯的身影,就连曹燕本人也没活着来过这附近。

她就这样溺死在这条河的这个地方,仿佛从天而降,没人能解释她如何出现。

“会不会漏掉了什么可能性?或者这里根本不是第一现场?”

“不会的,曹燕一定是在这片河段溺亡的,即使有误差也不可能超过一公里。”许乘月斩钉截铁地说。

“我们在东西方向两公里的河边都搜索过了,也调取了监控录像走访了此处居民,事发当天夜里没有人来过这片区域。”顾云风走到河边,弯腰拉起警戒线,沿着河岸走了几圈。

他站在低矮的草丛间,弯下腰望着平静的河面:“或者,曹燕确实在这里溺亡,但凶手并没有来到这片河段附近。”

“水路?船只?橡皮艇?”许乘月问。如果凶手划船来到这里,将勒晕的受害人抛入水中,确实可以达到这种效果。

“水路不可能,一是目标太大很容易被发现,二是向东两公里处有一个摄像头,按照这个自西向东的线路,凶手到达此处后只能继续往东走,监控的覆盖范围内是水运船只的必经之地,但这个摄像头在当天夜晚并没有拍摄到任何可疑船只。”

他是怎么利用监控盲区做到的呢?

顾云风蹲在草丛中,河面被三十公分的杂草和低垂的柳叶挡住了视线。他两只胳膊交叉搭在膝盖上缓缓站起来,突然看见摇晃的柳叶下有只若隐若现的白色塑料袋,在水中轻轻旋转着。

“上南区交给我的证物中,有一件很奇怪的东西。”对岸下垂的柳枝随风飘摇,顾云风找出登记在案的物证记录。

“两团在死者衣服中发现的脱脂棉。”

“这两团棉花可能是她溺亡后,河水中混杂的物品恰好漂了过来。”他托着下巴沉思着,总觉得这是不该出现的东西。

“不对。脱脂棉花在水中浸泡后不会上浮,所有间隙都吸收水后,它的密度是比较大的。”许乘月走到河边,捞起了那个漂到岸边的塑料袋,准备一会儿扔进垃圾桶里,“曹燕是和那些棉花一同沉下去的。”

“和棉花一同沉下去……”顾云风的脑海里一直盘旋着这句话。

昏迷中的曹燕和棉花一同沉入水中,然后溺死在这片河段。凶手没有来过这附近,死者也只出现在河里。

如果死者是和几公斤重的棉花一同落入水中,这些遇水的脱脂棉花完全可以将一个漂浮在水上的木箱或是纸箱拖入水底。

那一瞬间,一个精心设计的计划突然浮现在顾云风眼前。

“乘月,你看有没有这种可能。”他指着许乘月手里那个废弃的白色塑料袋。

“假如我在这个袋子里装满棉花,然后留了一个缺口,再把这个袋子放进水里。随着时间的流逝,棉花通过缺口开始吸水,那最后,这个袋子是不是就会沉入水中?”

“确实会这样。”许乘月点头。

“那如果凶手把死者勒晕后放在这样一个装置上,可能是一个纸箱或是一个木箱,她会一直在河里漂,随着时间的流逝,脱脂棉吸入水分后密度变大,箱子沉入水里,晕过去的曹燕也一同沉入水里溺亡。”

“她只是刚好在这个地方溺亡而已,所以在河边,在小区里,都找不到任何痕迹。”

“只要设计好棉花的质量和装载它的空间,完全可以做到。”许乘月从脚下捡起一块石头,侧弯下腰,沿着河面扔出去,溅起一团团水花,“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大费周章?”

这不是一个万无一失的方法,假如当天晚上刚好有船只经过呢?假如曹燕运气好,没漂多远就漂到了河边自己醒过来呢?

那凶手所有的设计就彻底报废。

“因为他不想亲手杀死这个女人。”顾云风笑了笑,“这是凶手唯一能想到的,既不亲手杀死曹燕,又能隐藏第一现场的方法。”

顾云风拨通了舒潘的电话,让他去走访金平区、东安区和上南区的快递点,调查一周内是否有人购买过数量较多的脱脂棉。

“还有,把人都撤了吧,派人在河岸沿途寻找下是否有较大的木箱或纸盒。”虽然找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他还是愿意一试。

他停下脚步,站在原地。转身看见许乘月还慢悠悠地紧随其后,正双眼望着平静却深不见底的河面。

凶手跟曹燕之间的关系是特殊的。特殊到凶手对她抱着如此巨大的恨意,最终也没能下定决心去亲手结束她的性命。

而是让昏迷的曹燕漂在深不见底的河流中,听天由命。

他喊了许乘月一声,用手机发给他一个地址:“许教授,下午你如果没课,和我去这个地方。”

“星雨儿童福利院?”许乘月看了眼他发来的地址。

“对。曹燕是在去了福利院之后才确认袁满是自己女儿的。”夏日的阳光刺目,照得他睁不开眼,他眯起眼睛笑得轻松又坦**,“我有了一个推论,需要去福利院验证一次。”

假如袁满的亲生父亲尚在人间,假如他认出了这个和自己长得非常相似的女儿,那他会不会和曹燕做出完全相反的选择?

拼尽全力去保护女儿,做一个黑暗中的无名骑士?

顾云风开着车带上舒潘和许乘月,刚关上车门,突然接到了袁满的电话。

“顾警官,你在哪儿呢?”一按下接听键,袁满银铃般的清脆声音就传了过来,听背景音是在喧嚣热闹的商场。

也许是背景太吵闹,袁满的声音比正常情况大了好几个分贝。顾云风只好把听筒拿得远一点,对她说:“工作呢。”

“那你什么时候下班啊,现在刚好是中午啊,我买了一大堆东西实在是拎不动了。”

“你一个人?”

“对啊,我想逛街就一个人跑出来了。”她轻声笑着,“没想到买太多了。”

顾云风沉默了好一会儿,左手捂住听筒,内心开始进行激烈斗争。现在是工作时间,他又刚好要去个重要地方,理应拒绝掉小女孩的无礼请求才对。

但听着她轻轻的笑声,一闭眼仿佛看见了她那颗孤独又细腻胆怯的心脏,最终他还是放下手机对许乘月说:“看来需要你一个人去福利院了。”说着他指了指自己耳朵里的听筒,“我们远程语音联系。”

“老大,这大明星找你什么事啊?”挂了电话,舒潘眨着眼睛八卦地问。

“陪她逛街。”

“哎哟,这不是挺好的吗,你怨念什么。”

“我有怨念吗?”

“有啊,不信你问许教授,满脸哀怨。”舒潘拍了拍许教授的肩膀,许乘月只好跟着他点了点头。

“她一个人在外面乱逛,其实挺不安全的。”顾云风无奈地摇了摇头,“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想到找我。”

“她喜欢你啊,一有事情,第一时间打你电话。”舒潘摩拳擦掌地对他讲,“老大,如果我是你,就不当警察了,心甘情愿被她包养,从此吃喝玩乐轻松一生。”

“有点出息好吗……”顾云风打开音乐,开启导航。

“不过她还不到二十,老大你确实不好下手,不然再等几年?”

“……闭嘴。”他只想给这小子脑壳重重一拳,让他神志清醒一点。

“赶紧给我下去。”

两人走后,顾云风发了很久的呆,透过车窗注视着密密麻麻的电线。从一开始,他就能感觉到这个小姑娘对自己有种特殊的感情,他不想回应,也不可能回应。

几分钟后,他卷起袖子踩下油门,导航显示到东安区的K11大约有十二公里,他过去要二十分钟。

许乘月到达星雨儿童福利院时已经是下午三点,福利院在南浦市最西边,和上南区隔了足足三十公里。来的时候孩子们都在上课,这里远离闹市区,院子里很安静,只断断续续听到读书的声音。

儿童福利院的院长是一位四十出头姓吴的中年女性,一头烫卷的长发,戴着眼镜,气质非常端庄。

说明来意后,她很热情地接待了许乘月,解释说自己是一年前才调到这里的,之前出现过一次福利院管理层的渎职,造成了一场火灾。好在当天福利院的孩子们都出去郊游了,没造成任何人员伤亡。但当时的管理层还是进行了大换血,基本全都被撤职,整个换了一批人。

“渎职?具体什么原因?”许乘月问。

“电路老化的问题,其实很早就有人提过了,但他们不想花钱,一直没改造过。后来也不知是有人故意的还是怎么回事,反正档案室的一个电路短路了,直接引起了火灾。”

许乘月的衬衣领口处别了一个小型麦克风,左耳塞着耳麦,实时和顾云风保持着联络。

“你问问她,是谁故意造成电路短路的。”正陪着逛街的顾云风把耳麦往里塞了下,两手拎了十几个袋子,站在一个卖复古留声机的店里。

袁满戴了个大口罩,选了两个造型华丽分别被命名为太阳星座与月亮宝盒的小型机器。

“什么短路?”袁满听到他的对话,清澈的眼睛望着他。

他腾出一只手接过两个并不轻的物件,放下手机对她说:“我家电路出了问题,差点着火,还好我爸在家。”

“那你要回去吗?”她轻轻拉下口罩的一角,有点胆怯又像在期待什么。

“他能搞定,我陪你逛街就行。”

看着女孩闪耀的双眸,他漫不经心地问:“最近还有人给你寄恐吓信吗?”

“没有。”她挽过他负重累累的胳膊,“我都说了,是恶作剧啦。”

“还在被人跟踪吗?”

“好像没有吧,没感觉到。”袁满撇了撇嘴,重新戴好口罩,环顾四周一眼看到斜对面橱窗里一件白色的婚纱礼服,兴奋地蹦起来,“那件裙子太美了!”

深蓝色背景的橱窗里挂了好几串星形灯,比黑夜中的启明星还要闪耀。

那一刻白色的礼服仿佛有了生命,在溢满星光的夜空下独自起舞,裙摆上装饰的宝石流光溢彩,像黑夜中飞行的萤火虫。

“我想穿着它,在周末的演唱会上给最爱自己的人唱一首安静的歌。”

“爱你的人很多。”穿着白色的婚纱在演唱会上为最爱自己的人唱一首慢歌,他想象这画面一定是首浪漫的情诗。可惜无论经历多少,袁满也就是个天真单纯的小女孩,她不知道有多少期待就会生出多少失望,她那么想要唱的歌,最后真的能被听到吗?

“可我还是希望会有那一个特别的人。”她眼神坚定地望着顾云风,看着他茫然的脸扑哧一下笑了出来,“如果真没有,就是送给所有粉丝的歌啦。”

许乘月见电话那头一时没什么声音,便继续问福利院院长:“故意造成电路短路的人您知道吗?”

“不清楚,也不确定是不是有人刻意而为……”吴女士拉长尾音低声说,“不过这里的职工都觉得是故意的,实在是太巧了。”

档案室的电路选择在一个没有人的白天短路,又恰好烧到了其他教室,最后连成一片火海,把过去全变成灰烬。

他仿佛看见满身伤痕的袁满从这片火海中走出来,站在灰色天空下,拨开云端朝阳,毫不犹豫地朝外面的世界走去。她伸出手,和空气中的火光、尘埃、灰烬挥了挥手,画出一条明晰的界限。

“大部分东西都烧掉了吧?”

“是啊,到处都是浓烟,火光蔓延到其他教室,全烧光了。”吴女士遗憾地摇摇头,随后领他参观了翻修后的福利院。

翻修后的福利院建筑以白色为主,共有六间教室、一个活动室、两间教师办公室,还有专门的音乐教室和美术室,全部集中在一栋三层小楼里。一楼是活动休息的地方,二楼上课,顶楼是办公室和档案室图书馆。

这个三层小楼旁是孩子们的宿舍,一楼有孩子们参加各种活动的照片,照片里碧海蓝天下,每个人都笑得很开心。

“只有最近一年的照片?”

吴女士点头,递给他几本相册:“这两栋楼还是好心人捐赠的,没露面没留名,到现在我们也不知道是谁捐的。”

“应该是杜渝生捐的,当年发掘袁满的那个男人。”顾云风的声音忽然从他耳麦里传来,“烧了人家的楼,怎么也该重新盖几栋。”

听起来顾云风找了个安静的地方一个人待着,他有条不紊语言清晰地说:“许教授,你把曹燕的照片找出来,问问她见过没。”

许乘月走过漫长的草坪,几个五六岁的孩子从活动室跑出来,直奔向旁边的长秋千。听着他们的欢声笑语,一年前那吞噬一切的火灾似乎更像天赐的礼物,为每个人烧掉灾难带来新生。

许乘月从手机相册里翻出曹燕的相片,选了一张最近的拿给吴院长:“您回忆一下,最近两个月内,这位女士有没有来过?”

这是曹燕刚出狱时登记的照片,灰黑色的长发梳得整齐,脸色发黄,高颧骨,干枯瘦削。她那双眼睛里充满了对世界的厌倦,脸上都是戾气。

吴院长接过手机,盯着照片看了好一会儿,平视前方若有所思,然后冲他点头:“我还真有印象,一个多月前,这个女人来过。”

“她做了什么?”

“打听一个叫袁满的小姑娘。说有这么个人在星雨生活过十几年,我后来听别人说那是个小明星。”她把一缕头发拨到耳后,接着说,“我看她底气不是很足,估计她自己也不肯定,就推辞说这是个人隐私,无法透露。而且,我一年前才来这儿,来之前离开的那些孩子我不了解,他们的资料又在一场大火中付之一炬,踪迹自然是无从查起了。”

“那后来呢?她应该不甘心吧。”

“后来我让她登记一下姓名,我们现在的访客都是必须使用有效身份证件登记的。她登记的信息我这儿有记录,不过都是纸质的,找起来麻烦。”她抱歉地笑笑,“许警官你需要吗?我放档案室了。”

“行,我们去找一下。”跟随吴女士向三楼档案室走去时,他敲了敲衣领上的麦克风,见顾云风又没了反应,他只好自己问下去,“这个女人登记后有什么反常举动吗?”

“她把登记簿上所有的人都查看了一遍,看到其中一个访客时,向我们详细打听了对方的情况。”

“那是一个登记姓名为白骑士的人。”她抬起头,慢慢地说,“唯独这件事我记得特别清楚,她看见名字的神情,就像见到了初恋情人。”

拿出钥匙推开门,阴暗潮湿中特有的霉味扑面而来。档案室是一个朝北的房间,长年晒不到太阳,也很少有人进出。里面有几个两米多高的书架,吴院长拖出一个专用小梯子,从最上面的一层书架上拿出好几本册子。

“白骑士。这是假名吧?”

“嗯。那个人来得早了,当时登记还不需要有效证件。具体时间我还得给找找,这访客记录啊,有好几本,都是最近一年的,有时候慈善机构搞活动,来的人能登记几十页。”

“那真是麻烦您了。”他接过其中一本,一页页翻过去,一起寻找着这个中二到令人过目不忘的名字。

透过这间档案室的窗户能看到马路,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旁边有宽近十米的绿化带,不知道谁在上面种了十几株向日葵,在夹缝间仰望天空寻找阳光,长势不好但也在努力活着。

许乘月将登记簿从头翻到尾。终于在2027年12月,“白骑士”这个名字出现了。

“在这里,姓名白骑士,这是联系方式,还有来访单位。”吴院长指着来访单位上几个苍劲有力的汉字说道。

来访单位上写着浦钢集团。

“浦钢集团?月浦区那家国有钢铁企业?”他轻轻弯腰,找了把椅子坐下,胳膊靠在窗前的桌子上。

“对对对,就是那个。”她立即打了电话给当天上班的老师,问了几个问题后告诉许乘月,“白骑士是一个中年男子,年纪大约四五十岁。”

“相貌特征有印象吗?”

“这个就完全不记得了。”她摇摇头,“但是那天接待他的老师说,这位先生,也是来询问袁满的。”

“他和曹燕女士一样,都是来问袁满的出身的,问她怎么来到这个福利院,问她是不是真的孤儿。”她笑着说,“可这不是废话吗,来这的孩子,都是真的孤儿。哪怕他们还有父母在世,也改变不了被抛弃的事实。”

白裙少女的油画、留声机、音乐盒、婚纱礼服、宝石手链、水晶吊坠,还有一大堆小裙子,这都是袁满的战利品。实在拎不动了,顾云风只好买了个大大的行李箱,把这些精致的少女最爱通通放进去。

他发誓以后再也不做这种事情了,在刚刚陪女孩子逛街的几个小时里,他身无分文,只有一张额度两万的信用卡,看着隐藏在角落里的标价吓得只好远远站着,两眼一闭问啥都说好看好看美若天仙。

结果就是结账时袁满潇洒地刷着卡,他拎着一大堆袋子,低头接受着四面八方惨无人道的目光凝视。

那一瞬间他真感觉自己被包养了,明明这些袋子里没有一样是他的,除了那个装东西用的行李箱。

走出商场,他终于松了口气,头一次发现南浦市街道上的空气如此清新,连汽车尾气都是香甜的。在袁满这来之不易的自由时间里,她选择放肆地买买买,她的生活,要么自由到爆炸,要么任人摆布到做一个提线木偶。

“顾警官,你知道我为什么让你来陪我逛街吗?”

“我会放任你啊。”顾云风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呢,只要帮女士把她的愿望拖回家就行了。”

她扑哧一声笑出来,转身轻轻一跳坐到有点高度的宽围栏上,细长的双腿摆来摆去:“我也觉得奇怪,跟你在一起我就很开心,很轻松,好像我们很久以前就认识,冥冥之中又重逢了。”

“小时候在孤儿院我总是被人欺负。”她闪耀的双眼突然黯淡下去,“以前和我走得近的人命运都不太好,包括杜叔叔,去年他去世了,他走的时候我没有送他,在家里哭了一整天。”

“他带你看到了更大的世界。”他安慰她,“他们只是运气不好,不会所有人都运气不好的。”

“十二三岁的时候,有一次我被孤儿院五六个女生欺负,我想她们是嫉妒吧,把我拖到角落里打了一顿,还好我趁她们不注意逃跑了。”她心有余悸地说,“不然我可能就被打死了。”

“我知道我有着不堪的出身,给很多人带去了灾难。”她望着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口罩遮住了半张脸,天上的云渐渐掩盖住刺眼的阳光,风从江边吹来,吹起地上散落的花叶,吹散角落里细小的尘埃。

“我其实是有点害怕这个世界的,习惯了做一个弱小的废物,突然有一天站在舞台上变成万人瞩目的新星,这种感觉刺激到不真实。”她的生活中有太多人缺席,她伸出双手,云间阳光透过指缝照进眼底,她仿佛在陌生的面孔中、接踵的人群间,看见了自己千疮百孔的童年、忍辱负重的花季,和近在咫尺的,即将变成提线木偶的十九岁生日。

她转过头,目光婉转,看着顾云风阳光下俊朗的侧脸:“你会永远保护我吗,顾警官?”

她是多么渴望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但实际上顾云风迟疑了下,握紧手中拉杆箱的杆子,点头说:“当然,只要你还常住在金平区,我管辖的地方。”

说完他轻轻一笑。

接到许乘月的电话时他刚把袁满送回去,离开前他又去了天宜公司大楼的咖啡馆,点了杯榛果拿铁,翻看着艺人宣传册。

袁满从上周开始巡回演唱会,这周刚好回到南浦市,为后天在四平体育馆的演唱会做准备。她现在每天都要在公司的排练室训练,朝六晚十,生活比天天打卡的白领还要规律。

她嘱咐顾云风一定要去现场,要是票不够她还能再帮忙弄几张,只是没有内场前排的了。

从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到旋转门附近的保安唐志海。今天进门的时候他莫名觉得这人的眉眼非常眼熟,就偷偷拍了张照片,这大哥气质非凡还优哉游哉地做着保安,怎么看都觉得有点可惜。

对方没注意到自己被偷拍,瞪了顾云风一眼就直接去检查其他来访人员了,看来是记住他了。

“许大教授,您那边什么情况?让我猜猜,肯定没在福利院找到袁满的信息吧。”顾云风坐在咖啡馆里,借了电脑把偷拍的唐志海的那张照片打印出来。他手里拿着这照片,轻轻闭上眼,一笔一笔描绘出对方的眉眼耳鼻。

脑海里瞬间闪过袁满的脸。

“曹燕来过星雨儿童福利院,就在一个多月前。”许乘月对他说,“还有个消息,她可不是第一个来的。半年多前,有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也来这儿打探过袁满。”

半年多前?刚好是袁满她们正式出道的时间。

顾云风向四周望了望,握紧手机压低声音:“曹燕知道这男的来过吗?”

“她知道。听吴院长的意思,曹燕认识这个人。”许乘月补充道,“应该关系特殊。”

这人大概就是袁满的亲生父亲了吧,半年多前AIR还没红的时候就费尽心思地找到这个地方,绝对不是媒体和粉丝。

“能获取这个中年男子的画像吗?”

“都半年多了,他们也不记得长相。不过那人来访时登记了自己的工作单位、姓名和联系方式。我试着打了电话,是个空号,姓名是随便填的,不像正常人姓名。”

“姓名填的什么?”

“白骑士。”

嗯……还真不是正常人的名字。听起来像个心智未成熟幻想做英雄的中学少年。顾云风低下头,好像看到了十年前中学时候的自己。

“他工作单位填的哪里?”顾云风继续问。

“月浦区的钢铁厂,浦钢集团。”

浦钢集团。

顾云风很熟悉这个地方,小时候他爹有段时间在那边工作,半个厂的监控都是他装的。早些年浦钢的效益很好,后来实业渐渐没落,招的新人越来越少,十五年前厂里发生了一起很大的生产事故,造成十多人死亡,还有百来个受伤的。

之后这个厂子沉沉浮浮,效益不好不坏,基本上还是那么些老人,人员流动缓慢,薪资基本没有涨幅。但相比之下规模还是巨大的,月浦区那边一个镇上都是这家单位的人,在这么大个地方找一个无名无姓还极有可能离职已久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不过,为什么会写这家钢铁厂呢?按照他的想法,这人应该是天宜公司的员工啊。

“还记得当初陈钰带着袁满来报案吗?”

“嗯。”

“袁满说自己连续多天收到恐吓信,我一直不明白当时给她递恐吓信的人,究竟想干什么。”这个人能通过层层检查混入高层的二十八楼,一定是天宜公司内部员工,他莫名其妙地递了恐吓信,也没勒索也没伤害,就好像只是单纯的恶作剧。

“咱们换个思路去看,想知道一个人的目的,就应该去看最终结果。自从袁满报案后,这个人就再没寄过恐吓信。那他的目的,应该已经达到了。”

“他希望袁满去报案?”

“嗯,他成功了。”

给袁满寄去恐吓信的人和半年前去儿童福利院打听她的是同一个人,是她血脉相通的父亲。半年前的时候他还在浦钢集团工作,确认自己的亲生女儿后,他转身就去了天宜公司工作。

“十九年前那个案子中被判死刑的男人,曹燕的丈夫沈世生。”顾云风坐在软绵绵的椅子上,吹着冷风,桌子上的手机中有张沈世生当年的照片,旁边放着翻到有袁满那一页的宣传册,“我去申请调过当年的案卷,他和曹燕做事丧尽天良,配合完美,就像是单纯的生意伙伴。”

“但是当时的曹燕是个标致的美女,仰慕者很多,作风又比较开放。”他把二人的相片渐渐交叠在一起,然后交错分开,“所以我找了沈世生的照片和袁满比对,怎么看都不像。”

袁满有一双大大的桃花眼,可爱中带着俏皮。可他和曹燕都是小眼睛,曹燕是狭长的丹凤眼,沈世生单眼皮,还是倒三角,这遗传基因应该生不出这种女儿。

“你的意思是……”

“曹燕能在人群中一眼发现袁满和自己的关系,一定是因为袁满和她父亲样貌相似。沈世生和袁满没有任何血缘关系。”顾云风一字一顿地说着,“她的亲生父亲还在人世,或许就在她身边,想像个英雄一样保护女儿。”

发现袁满被勒索,希望她去报案;意识到她被跟踪,就去跟踪企图跟踪她的人。袁满跟他说过,关建华之后依然有个人时常跟着她。但曹燕遇害后,那人就停止了这一行动。

他笨拙地想做个英雄,却踩在钢丝线上,最后杀了人。

顾云风向后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放在脑后,戴上耳机连着麦:“她出名后,被亲生父亲发现了,他躲在暗处,想尽一切办法保护自己的女儿。”

他把最后半杯拿铁喝掉,叫来服务生结了账。走出大厦时他抬头看了眼头上的天,阳光穿过云层,透过玻璃顶,照亮整个大厅。

如果他的推测无误,所有的猜想都千真万确,那么白骑士在第一次遇见袁满的时候,是抱着怎样的心情?

对他而言,她不再是沾满血泪的原罪,而是清晨的太阳,点亮黑夜。

月浦钢铁厂。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沿着满树的绿叶滴落到地上,沿着缝隙流进土壤和下水道中。这里仿佛是一个世外桃源,空气不算太好但街道上有着难得的清冷。

和拥挤的市区不同,每个人都没那么着急,路边的猫猫狗狗也悠闲自得,随便找个地方躲着雨,打个哈欠继续睡觉。厂区大部分地方绿化程度很高,路边种着绿柳红花,雨水打落花瓣,全都飘落在土里。

他和许乘月一人打了把伞,联系了厂区的人事主管,在紧闭的接待室门外等着。

这天是周六,又下着雨,除了倒班的工人,其他员工都在休息。

“昨天我让舒潘去查了天宜公司去年12月之后入职的人,年龄在四十岁以上的男性有十二个,名单早上他刚传给我。”

许乘月接过名单,大致扫了一遍:“也就是说,这名单当中,在浦钢工作过的人,就是我们要找的人了?”

他点点头。

大约过了十分钟,人事主管李薇,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带着个年龄比较大的中年男子,步履匆匆地赶过来。她开了门,给两位警官倒了杯茶,表示无论需要什么帮助,她都会尽力配合。

“我两年前才来这边,有些事不一定知道得清楚,所以就把老刘带过来了,他在厂里待的时间久,知道的事多。”

她露出一个标准的职业性微笑,快速打开电脑登入人事系统。旁边的中年男子身型微胖,身上一股烟味,头发稀疏,几根白发清晰可见,银色的工作服袖口发黑,看起来有段时间没洗过了。

“是这样的,我这儿有一份名单,需要李主任查一下有没有浦钢的员工。”

李薇拿过那张名单,正准备从第一个人开始输入姓名,坐在一旁的老刘突然指着中间的一个名字大声说:“嘿,这不是老唐吗?”

“谁?”

“这儿,唐志海。”他左手食指在名字上重重点了三下,“老相识了,我记得他前几年还评了优秀员工呢。”说着他往墙上一看,指着正对他们的一张照片,“就他,照片还挂在这儿呢。去年不知道怎么就走了,还没到退休年龄。”

顾云风顺着他指的照片看去,这不正是天宜公司那个保安嘛。他们都打过好几次照面了。

“他去年什么时候走的?”

“这我哪记得,可以让李主任查查。”

“去年11月28日。”老刘刚说完李薇就给出了个准确时间,“离职理由是……身体原因,想辞职专心休息。”

“离职原因是身体不好,他生什么病了?”

“这……我不太清楚。”李薇摇了摇头,望着对着天花板发呆的微胖男人说:“老刘,你知道吗?”

“哎哟这个事,这个……这个说出来不太好啊。”他尴尬地搓着手,茫然四顾,勉为其难地动了下嘴,“我们厂十几年前发生过一起重大生产事故,当时老唐也在现场,受了重伤。不过活下来就已经是幸运了,受伤以后他拿了笔赔偿金,厂里给转到保安队去了。我估计啊,他离职跟这事有关。”

“唐志海是哪里受了伤?”顾云风追问道。

“这个啊,这个嘛……”老刘老脸一红,向下看了看地面,慢悠悠地说着,“唉,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就知道啊,他受伤之后,那方面就有问题了。”

“哪方面?”许乘月一脸茫然。

“就是……没生育能力了。”说着老刘叹了口气,“所以他也一直没结婚,一个人过,表面上看着还挺潇洒,但心里面肯定挺难受,毕竟他蛮喜欢小孩的。”

室外一直在下雨,雨水飘进窗里,沿着墙壁落在地上。李薇安静地坐在桌子前没有说话,老刘一把拿起许乘月面前的水杯,喝了一大口水,也没注意到这水不是给他准备的。

“你和唐志海关系好吗?”顾云风拿过电脑浏览着唐志海留存的人事档案,从入职到离职,经过了二十多年。他所有档案都清清白白一干二净,没有什么多余的东西,更像个完美的好人。

“还行,年轻的时候经常和他打球,后来他出了那事调离了原有岗位,消沉了段时间,就没怎么联系了。”

“我看他现在身材保持得挺不错。”

“这……可能他后来有自己练练吧。”老刘跷着脚坐在椅子上,手指弹了下自己的肚皮。

“你说现在?这我哪知道,十来年没联系了。”

“以前。”

“哦,年轻的时候啊?那可多了。他年轻时长得帅,个子又高,很招女孩子喜欢,女朋友换了一个又一个。”说起年轻时候,这个即将步入五十的男人神采奕奕,“其实我当年也挺帅,但是不像他会哄女孩。”说完他摇摇头,居然替自己惋惜起来。

顾云风有点奇怪:“当时他也不小了,没有结婚的打算?”

“没,他没玩够,厂里出事的时候他也不到三十,哪想着结婚。”说着老刘一声叹息。他盯着顾云风看了几眼,换了另一只脚跷着,突然来了句:“小伙子,我看你也不小了,结婚没?”

“噗,没人跟他结。”他还没说话,许乘月就在旁边强忍着笑意回了句。

下一秒顾云风闭上嘴发誓以后绝不再提这种话。他从相册里调出曹燕的旧照,照片上丹凤眼的女人皮肤白皙容颜柔媚,头发梳在脑后,随意地搭在肩上。

“那他以前的女朋友里,有过这个人吗?”

“我瞅瞅,看着有点眼熟……”他眯着眼睛看了半天,从口袋里掏出个眼镜戴上。

“我天,这女的挺好看啊。”说着他挠了挠后脑,“警察同志,实不相瞒啊,老唐他有过哪些女朋友,我也不知道。他那时候隔几个月就换个姑娘,有时候拉我们去酒吧浪,浪着浪着就和别人一块了。”

李薇坐一旁翻了个白眼,小声说:“真是报应。”

“啊哈哈哈哈,所以嘛,他的女朋友我认不全,不对,应该是大部分都不认得。那时候都是小年轻,气血旺盛嘛,也就那两三年,两三年。”说着老刘喝掉剩下的水。

听他说话顾云风有点头疼,他把面前的水杯递到许乘月面前,见对方摇了摇头才自己喝了几口。

“唐志海喜欢小孩子?”

“那必须的,以前他老跟我们说,自己要三十岁结婚,三十五岁前生两个,最好一男一女。所以说,这人啊,还是看命。老唐拿了挺大一笔赔偿金,但他心里苦啊,人生无常,这就是人生无常啊年轻人们。”

“后来他调到了保安队,去年又离开了待了二十几年的单位。他在厂里是什么职位?保安大队的队长?”

“对,是这样。老唐他是犯啥事了吗?”问了这么久老刘终于察觉出点问题。他看二人打算离开,神情放松了些,坐在椅子上探身望着电脑屏幕,眉毛挤在一起一脸疑惑。

“没什么,就是找你们了解下情况。”顾云风没有明说,伸出左手起身道谢,说了一通略带官腔的话感谢二人配合警方调查。

下雨天开着空调室内还是很干燥,角落里的吊兰叶子发黄,无精打采地耷拉到地上。许乘月合上做好记录的本子,顺手拿过桌子上唯一的一瓶水倒进花盆里。

窗外狂风四起,他们一群人围在会议室里,电话此起彼伏,连番轰炸。

舒潘把案件最新进展整理后,加上唐志海的信息临时做了汇报。

“唐志海是通过单位固定电话和曹燕联系的,曹燕使用的是公用电话。两人的谈话内容无法获取。”舒潘接着说,“我们现在正在调取这个公用电话附近的监控。”

“根据网警的协助调查,两小时前获取了唐志海的社交账号,包括但不限于网购账号、QQ号、微信号。他在6月22日曾经买过重达两公斤的脱脂棉,根据快递员的辨认,确实是送到了他家的地址并由他本人签收,地址是江浦大道玉龙小区,小区在上南区和金平区的交界处,距离两起案件发现尸体的地方都不超过十公里,距离第一个案件的案发现场仅有三公里。”

“第一案是临时作案,规划不够完整,下意识地会选择自己熟悉的区域。”顾云风在地图上标记好位置,办公室展示板上那张错综复杂的关系图还留着,现在终于可以补充出一个完整的人物关系图了。他把唐志海的照片放在左下角,中间依然是袁满,再加上几条新的直线。

“唐志海去年11份从浦钢集团离职,12月底进入天宜公司,岗位是保安队长。根据他同事反应,唐志海是袁满的忠实粉丝,但并不了解他们之间是否有其他联系。”

他在发现袁满是自己女儿后就开始筹划去天宜公司工作的事宜。确定岗位后他从浦钢集团辞职,告别了这家自己工作二十多年的地方。

“你们去过天宜公司了吧?唐志海人呢?”想到这顾云风忽然警觉起来。

“人事说他昨天请了假,今天没去上班。”

请假?这么巧?

忽然间脊背发冷,他眼睑微抬,不动声色地拿出一支笔,往桌上一按:“他家地址告诉我,现在就过去。”

暴雨来临,暮色将至。

灯火接二连三地亮起,雨水落在江中卷起风浪,不停地冲击着桥墩。

从刑侦队到江浦大道要跨越长江大桥,关建华的案件中凶手就是开着用曹燕的名字租来的车闯过这座桥,抛尸到花南路的那处民宅区域。

唐志海居住的地方在玉龙小区,距离江边只有不到一公里,过了桥没开多久车就到了终点。小区门前是一块洼地,积了不少水。车停在了小区外的一个公用停车场,他们只好让鞋子泡在水里徒步走过去。

87栋301号。

三人穿着鞋套站在唐志海家门口,轻轻敲了门。

意料之中的没有反应。站在楼下时就看到门窗紧闭和屋内漆黑一片,人应该是不在的。

还好这是个老房子,装的是一扇单薄的铁门,闯进去也不是什么难事。顾云风找了根铁丝,差遣舒潘弄来了锡纸,像之前那样对着锁芯一顿操作,门就悄然开了。

房子里空无一人。客厅的电水壶里还有开水,摸了一下还有热度,他走了不算太久。

卧室里衣柜凌乱,有几件衣服明显刚被取走,衣架的痕迹还清晰可见,鞋柜也空了一半。许乘月推开卫生间的门,指着毛巾牙刷都不翼而飞的洗脸台:“看样子他是收拾细软跑路了。”

“万一人家是去旅游了呢?”舒潘半蹲在地板上,戴着手套翻箱倒柜也没找到重要身份证件。

“计划好的旅游怎么会把房间弄这么乱,看起来唐志海还挺爱干净的,不至于把袜子丢**里。”说着顾云风指尖轻轻拈起对方的衣物放进物证袋里,“拿回去验下DNA,看看和袁满有没有亲子关系。”

雨水汹涌地打在窗户上,似乎下一秒就要破窗而入。这几天总在下雨,也不知道谁坏了上天的心情。他们三人进到不同房间里,翻箱倒柜。

突然电闪雷鸣,整个屋子都黑了下来。

“这老房子线路也太差了吧,打个雷都能跳闸?”突如其来的黑暗把舒潘吓了一跳,他跳起来时胳膊肘刚好撞到桌角,一阵声响后紧接着就是他持续不断的哀号声。

黑暗中顾云风朝舒潘的方向看了眼,但并没有理他。他打开手电筒,边走边在整个房子里扫了一圈,进到卧室时,突然发现卧室的书架上,有个闪着淡淡红光的盒子。

“你看那是什么。”盒子摆放的地方非常隐蔽,刚好被层层叠叠的书籍掩盖住,如果不是涂的这层荧光粉,他们很难发现。

昏暗的光线下许乘月已经走上前去,抱着那个红色的铁皮盒子皱着眉。

“看上去它对这主人挺有意义的。”许乘月指着铁盒子说,“造型挺复古,还涂了红色荧光粉,上个世纪90年代流行的东西了。”

里面会是什么呢?

按下按钮,轻轻打开盒子。

放在最上层的是一份亲子鉴定报告书。白底黑字,标题刺眼。委托人为唐志海,被检验人代号Y。鉴定单位是荣华生物科技公司,受理时间是去年9月。

那时唐志海已经入职天宜公司,取到袁满的生物检材并非难事,一根头发就够了。

鉴定书上的各种术语数字和图标他不懂,只看得明白最后的结论:唐志海是Y女士生物学父亲的概率大于99.99%;根据DNA遗传标记分型结果,支持唐志海是Y女士的生物学父亲。

他将这份鉴定书也放入了物证袋。鉴定报告下放着十几本相册,翻开这些相册,每一本都是袁满的照片,从她十五岁到现在,杂志拍的硬照、路人发的街拍、微博上的自拍,还有普通生活照。

每一张照片背后都清楚地写着拍摄人和时间地点,记录着她15岁之后的无数个瞬间。

他们翻过这些相片,直到最后拿出一本空白的相册,封面是个画出来的小孩。

在袁满前十五年的人生中,明明双亲健在,却生活在孤儿院。

在她拼命挣扎着离开孤儿院后,父母接二连三地找到她,最终又静悄悄地离开。

许乘月合上最后这本空相册,看着顾云风将铁盒子放回原位:“唐志海现在会去哪儿?”

机场?火车站?还是已经逃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甚至陌生的国家?

“谁知道呢。”顾云风慢悠悠地说,“不过明天……他肯定会在这儿。”

昏暗的灯光下,他拿出前些天袁满送给他的那张演唱会门票,四平体育馆,时间是7月3日,明天晚上八点。

“他一定会来的。”

夜晚的暴雨突然停了,路灯忽明忽灭,多余的雨水沿着屋檐落到土壤中。

谁也没注意到夜空中一架客机飞过,离地面越来越远,冲向明月。

唐志海拖着一个银色行李箱坐在机场的VIP休息室里。那趟南浦飞往首都的航班已经播报了半个小时。

“请唐志海先生速到63号登机口,飞往首都国际机场的MU5123航班即将起飞。”而他坐在原位听着广播一直发呆,直到飞机真的起飞也无动于衷。

他完全不想去一个陌生的城市,更不想离开才刚找回的女儿,虽然女儿根本不知道自己这个父亲的存在,他们甚至没有过三句以上的交谈。

年轻的时候他是个玩世不恭的风流浪子,长得英俊潇洒喜欢混迹在酒吧夜场,和不少他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女性有过露水之情。三十岁的时候他突然觉得玩够了,想要安定下来组建家庭,生一双儿女,却被一场事故永远夺取了生育能力。

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喜欢孩子,更想有自己的孩子。所以在他这一梦想被宣判死刑的时刻,他整个生活都崩塌了,当时打算结婚的女朋友远走他乡,而他在此后十几年间,一直带着事故中留下的各种后遗症怨气横生。

他走到吸烟区点燃一根烟,目光注视着缥缈的烟圈,看着它升起又消散。

他从背包内侧的口袋里掏出那张内场倒数第二排的演唱会门票,他倒是想买一张前排的,但一直没成功。他玩不来那些小年轻的交易方式,只会在放票网站上等着到时间就抢票。

他眯着眼望着夜空中不停飞过的飞机,雨已经停了,星辰闪烁,灯光夺目。机场里人来人往,他一个人孤独地坐着,坐到天明。

那两个警察第一次来公司的时候他就多留意了下,前几天和人事聊天时听说警方在收集公司内部最近几年入职人员的名单,他一下子就慌了,赶紧买了去外地的机票打算跑路。

摁灭烟头,他躺在休息室的椅子上,抬头看着外面的星空。昨天那个姓顾的警察来公司时,他就预感到自己快败露了。如果不是一个多月前,他外出时刚好发现关建华在跟踪小满,他可能到现在都意识不到曹燕正在做的事情,也不会有后来一步步的犯罪。

闭上双眼,他仿佛回到了自己第一次看见小满的时刻,电视节目里她唱着一首安静的歌,满眼的笑意,她那双又大又圆的眼睛和自己很像,看久了就移不开目光。

他太想有个孩子了,那一刻,她的声音、她的容颜、她的微笑,都让他欣喜若狂,就像清晨的阳光,照亮心中每一处荒芜的阴暗之地。

那是他生命的延续,是失而复得的瑰宝,是重新燃起的热情与希望。

四平体育馆。演唱会的舞台已经搭建完成了,刑侦队在体育馆各个出入口都布控了人手。大约晚上七点,顾云风接到了报告,唐志海戴了个帽子,穿着一身灰色T恤进了场。

他终究还是没有逃走,冒险来看女儿的演唱会。

“要行动吗,顾队?”

“再等等吧。”顾云风站在看台上面向主舞台,身形笔挺面容沉静。

望着场内越来越多的观众,他突然改变了想法。唐志海一定很想看着自己的孩子长大吧,可惜这永远不可能实现了,他缺席了袁满十几年的人生,怎么弥补也无济于事。

就像姐姐离开后他破碎掉的家庭,失去了就只能接受现实。

他脑海中浮现出那本空白的相册,它不仅属于那个童年缺失的女孩,也属于他掌心难以磨灭的瘢痕。

他决定了,让唐志海最后再看她一眼。

顾云风沿着看台的阶梯缓缓向内场走去,穿过人山与人海,看着霓虹灯伴随他的脚步一盏盏点亮。

他很快就看见了唐志海的背影,这个年近五十的中年男子坐在内场倒数第二排,身体向前倾,目不转睛地盯着空****的舞台。和周围年轻的男孩女孩相比,他显得格格不入甚至有些滑稽。

他脸上涂着AIR的应援图案,手里拿着自己的帽子和荧光棒,头上戴着粉丝集体定制的小灯牌。他安静地坐在那里,满脸期待,就像一个等着看女儿学校文艺表演的普通家长。

顾云风站在他身后,弯下腰轻轻拍了他的肩膀:“唐志海是吗?”

这个风度翩翩又满脸沧桑的男人侧身望着他,愣在那儿没有动。他眼中的惊恐很快被坦**替代,他弯腰捡起刚刚掉落在地的荧光棒,拿出一张纸巾擦了擦。

“金平分局的顾云风,我们见过。”晃了晃自己的证件,顾云风坐在他身旁,波澜不惊地开始一场并不普通的交谈,“你在关建华和曹燕被害的案件中有重大嫌疑,请跟我们走一趟。”

“每个出口都有警察守着,你想想,你要是跑了,明天各大媒体的娱乐头条会是什么?”

不能逃跑,更不能声张。

这是他唯一的软肋。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再让人知道小满的过去,不能让她因为父母的错误登上头条而万劫不复。

唐志海深呼吸,低下头笑了笑。从他被怀疑的那一刻起,他就毫无退路满盘皆输了。

他安静地伸出双手,看着冰凉的手铐铐住自己的手腕。

环顾四周,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这个小小的异常。他这才松了口气,庆幸还好没有多心的记者媒体在旁边。

他怎样都无所谓,只要小满的演唱会不受影响,只要她未来的人生幸福圆满就好。

他转过身,看见舞台中央出现的巨大倒计时,小型烟火飞向夜空,四个跳着舞的女孩子从东西南北坐着南瓜马车出现,倒计时变成零的时刻,舞台的最中间一架天梯从天而降,袁满像个白色的小精灵,背着翅膀穿着一件纯白的纱裙。

所有人都开始欢呼,唐志海也跟着欢呼起来。他望着那触不可及的烟火,双手铐在冰冷的镣铐间,热泪盈眶。

三辆警车在高架桥上飞驰。顾云风和唐志海一同坐在中间一辆车的后座上,四平体育馆离他们越来越远,欢呼声和音乐声渐渐淡去。

唐志海靠在车窗上向后看,整个体育馆倒映在他眼眸中,愈来愈小,最后变成一个点。他把脸贴在窗玻璃上,望着向前的路灯。

“你们是怎么发现我的?”

“你去过星雨儿童福利院,还留下了过去的单位名称。”顾云风犹豫了下,如实告诉他。

“啊……是有这么回事,半年前的事情了。”他苦笑着低下头,一只手遮住脸,另一只手铐在隔离网上。

“唐先生。”顾云风叫了他,“我有几个问题还不太明白,你是怎么和曹燕取得联系的?”

“说起来也挺讽刺。”他坐在警铃长鸣的车上,向后靠着,“她用公共电话联系我,问小满是不是我们的女儿。”

“我没想到她会打那样的主意,就说是。”他揉了揉太阳穴,“年轻的时候不懂事,做了很多错事,曹燕犯的那些事后来审判时我才知道。”他自嘲地笑笑,“那时候我才知道她是已婚,感觉倒像是我被骗了。”

“那天晚上,我把她掐晕后放到河里,我也不确定她会不会死……”说着他停顿了下,望着车窗上蓝红交错的光,“所以她真的死了?”

“是的。”顾云风点头。

“那就是天意吧。”他做的每一件事,好像都大错特错,又似乎可以理解。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如果有重来的机会,怎样做才是正确的选择。

他想他唯一的遗憾就是以后很难见到小满了,他或许会在监狱里度过余生,没办法再保护她。他闭上眼脑袋靠在车窗上,听着风声呼啸而过,想象着女儿有一天会恋爱,结婚,站上更大的舞台。

吱——

一阵刺耳的急刹车声。

唐志海突然惊醒,睁大眼睛身体战栗。

警车继续正常向前开去,他却想起重要的事情,抓住顾云风的手腕急切地问他:“顾警官,我跟你们回了警局,等待我的是什么?”

“关押后移送至检察院,再由法院审判。”他突如其来的动作让顾云风吓了一跳。

“那审判的时候,我必须站在法庭上,叙述所有事情吗?会有记者旁听吗?”还没等他回答,唐志海就苦笑着摇摇头,幽幽地说,“那小满的事情还是会传出去。”

“不会公开审判,况且,你也可以选择沉默。”顾云风意识到他的担忧,语气沉静,“但是,你的辩护律师、公诉人,还有……”还有所有接触这件事的人,谁也不能保证他们会替他保守这个沉重又苦涩的秘密。秘密的当事人不是芸芸众生,而是扶摇直上的一颗新星。它包含了太多的爆炸性新闻和夺人眼球的伦理关系。

“我知道了。”他沉重地叹息,“我一直想有个孩子,我想成为一个好父亲。”

“可我不是一个好父亲。”说这句话时他感到钻心剜骨的疼,眼眶开始发红,声音低沉断断续续,“我没能看着她长大,没能保护好她,还给她带来了这些麻烦。”

她的童年很辛苦,没有家人,备受欺凌。出生时被视为原罪,费尽心机地摆脱掉过去,却被亲生母亲找上门来。

“我不是一个好父亲。”唐志海双手捂住脸,下一秒已是满脸的泪水。眼泪无声地从他粗糙的手指间落下,落进痛苦又柔软的心脏。

“我希望她可以摆脱过去的阴影,有一个干干净净的背景,有自己的美好生活……”

他猛地抬头,通红的双眼布满血丝,每一个表情都在挣扎忍耐,“拜托你了,顾警官,就让这段过去,和我一同下地狱吧。”

“她永远都不会知道,不知道自己有这样不堪的父母。”

话音未落,他咬紧牙关掰断自己的拇指关节,伴随着清脆的断裂声,手掌从手铐中挣脱出去。强烈的疼痛下他挣扎着推开车门,从疾速行驶的警车上翻滚着坠下。

下一秒,一辆超速开来的大货车呼啸而过,沉闷的撞击声后,高速公路上留下蜿蜒的血迹。唐志海躺在高架桥的中央,望着夜空中镰刀一样的月亮,渐渐没了呼吸。

十公里外的四平体育馆里,袁满一袭白裙站在舞台中央,台下五颜六色的荧光棒和满天繁星连成一片,像漫山遍野飞舞的萤火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