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日月轮转,山河颠倒。

睁开眼望着窗外摇摇欲坠的太阳,整个世界都在拼命旋转。

耳边传来尖锐的蝉鸣声,许乘月只好闭上眼,尝试着去深呼吸,感觉自己飘移到了外太空,进入真空地带,重力消失,听力失效。

这种症状持续了一个小时,他才挣扎着想从地上坐起来,但没有成功。

天旋地转间被自己甩到两米开外的手机开始不停地响铃,铃声仿佛晴天惊雷,他瞬间恢复了部分听觉,过了几秒隐约听到门外有好几个人的声音。

门铃响了。

“顺丰快递,有人在吗?”这声音来自顾云风,许乘月微微张开嘴想应答,却根本发不出声。他的手勉强抓住餐桌的桌脚,捏紧快坠下的桌布。

“老大,这是许教授家吗?”

“顾队,确定他在家吗?”

“手机定位的就这小区,他家地址填的也是这里。”顾云风站在门口研究着他家的门。

门框旁有个电子显示屏,显示的什么指纹验证、虹膜识别。他把手一放上去就不停地闪着红色的“ERROR,ERROR”。

“靠,这门真结实。”他捶了两下门,然后揉了揉自己的手背。

见屋内一直没反应,手机也无法接通,顾云风蹲下身,企图从一根头发都塞不进去的门缝中看到点什么。

“看样子许教授也没遇到强盗小偷。你们先敲门,我再想办法。”说着就传来强劲有力的连续敲门声和踢门响。

许乘月完全记不起来自己联系过他们,只记得意识模糊时碰到了手机的什么地方。他右臂关节支撑着地面,探出左手去够墙边持续响铃的手机,汗如雨下,皮肤下的毛细血管充血扩张,身体沉重只能微微挪动。

顾云风的声音和暴力让他心里安稳了许多,神经极度紧张引起的肾上腺素激增和呼吸困难渐渐开始好转,意识也清晰起来。

“没人啊。”

“把门撬开。”顾云风冷静沉稳地说。

伴随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几分钟后一个人委屈地回答他:“这门我撬不开,有钥匙都不一定能开。”说着指了指依然闪着警示灯的电子屏。

“舒潘,你对着这防盗门的把手那集中用力,试试能不能踹开。”

紧接着又是一阵叮叮咣当,他家的门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听得他心脏隐隐作痛甚至血脉偾张起来。

“还是不行啊……”

“等我一下,我下去拿破门器,你们先继续踹它。”

破门器?许乘月虽然动不了但意识已经逐渐清醒,他怀疑再这么下去他家可能就要被毁掉了。他艰难地咽了口水,外边嘈杂的声响在耳边逐渐放大,他用尽力气爬到沙发边上,墙上镜子里照出异常苍白的脸。

“你们离远点。”重新听到顾云风沉重的步伐和声音,许乘月双膝跪地,终于耗费全部气力靠到沙发上,他细长的手指握住沙发扶手,攒足力气对着玄关方向大喊一声:

“不要踹!”

声音落下,大门在一阵巨大响声中彻底报废。顾云风带着一众人全副武装地出现在他面前,手里还握着配枪。

完了,要露宿街头了。

这一喊许乘月几乎再次虚脱。他整个人无力地靠在沙发旁,一行汗从额角滑到下巴,眼眶发紫,一张脸惨白到能看见皮肤下的细小血管。

顾云风赶紧走上前,蹲下身,伸手试了试他的体温,看到桌子旁散落一地的高热量糖果:“低血糖?”

“我马上叫救护车。”说着他输入号码直接拨过去。

接通前许乘月艰难举起胳膊拽了下他的衣角:“救护车就不用了……过一会儿应该能恢复。”

“许教授,低血糖可不是小毛病,搞不好真的会丢掉性命的。”文昕倒了杯热水放在他身边,“不要怕救护车太贵,这会儿是工作时间,能报工伤,给你报销掉。”

“……不是低血糖。”他长吁一口气,脸上稍微有了些血色,“这是美尼尔氏综合征,内耳性眩晕,可能是去年做手术后引起的自主神经功能紊乱。”

“别说这么学术。”顾云风蹲下身,把水杯端到他嘴边,“你以前也发作过?”

“没,第一次这样。”他摆摆手,“不能喝水。”

“那你挺厉害,自己给自己诊断。我小时候流鼻血,还给自己诊断出了血液病。”顾云风忍不住嘲讽他一句,喝掉那杯水。过了一会儿见许乘月的状况稍稍好了些,顾云风冲他伸出双手。

“站得起来吗?我背你?”

“去哪儿?”

“去医院啊!”顾云风没好气地看着他,“让医生检查,到底多不当回事。”

许乘月抬起头,看着同事们担心的样子,突然有点开心。这么多人围在他身边,不分青红皂白,扯着他的胳膊腿就要把他送到医院来个全身大检查。

“真的过会儿就好了。”他勉强笑了笑,实则内心开心地说着。这间常年只有自己的冷清屋子,在许多人的喧嚣中突然有了人间烟火。

他揉了揉双眼问:“你们怎么会过来?”

“你给顾队发微信说救命。”舒潘眼角瞟了眼顾云风,一本正经地说,“他听了还以为你被犯罪分子打击报复了,定位后就把我们叫过来了。”

“许教授你不去医院真的没问题?”文昕歪着脑袋看他。

许乘月尴尬地摇头,他是真不用去医院,莫名其妙把这么多人招来心里也挺过意不去。这个毛病发作时仿佛濒临死亡,但结束后会重新恢复平静。血液的奔涌心脏的跳动,回到原来频率,不留下任何痕迹。

“大家别围在一起了。”顾云风见他这么坚持,站起身对其他人挥了挥手,“许教授需要休息,你们都散了吧,回去干活。”

“那顾队你呢?”

“你能待会儿再走吗?”在顾云风回答前,许乘月恳求道,勉强露出一个笑容,“下午我还有堂课,我得请个假……”

“我帮你请吧。”顾云风扶着他坐到沙发上休息,要了陆永的电话打过去。

他打电话时走到玄关处,看到那里挂着的合影。许乘月坐在一个医生旁边,穿着纯色棉质衣服,大病初愈。照片中的他眼神和现在不太一样,冷淡,空洞,仿佛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你那家庭医生呢?她怎么关键时刻不见了?”

“她出差了,过段时间才回来。”其他人陆陆续续离开了他家,只剩顾云风一个人。打完电话顾云风坐到他旁边,看到他额角间有汗落下。视线从他苍白无血色的脸上移到一旁的边桌,专注地打量着放桌上的药。

一盒是应西子给他开的营养神经的非处方药,主要成分是银杏果,他一直当保健品在吃。

还有一盒西比林,手术后他就经常头痛,长期服用扩血管药物。

“你真的不要紧吗?”顾云风伸手里拿过那几盒药,仔细研读了药物说明书,看到药物副作用的描述后不由望着他。

“没事。”他摇了摇头,双手按揉太阳穴,感觉终于有了点力气。

这个时候先前的眩晕感已经完全消失,身体机能逐渐恢复正常,他活动了下手指关节,把身边的抱枕丢到了沙发另一边。

他让顾云风留下来是有原因的,在他们破门而入的瞬间,他就知道自己必须面临一个亟待解决的状况。

“顾队,我家的门……还能用吗?”

如果大门报废,他也不知道今天晚上是该待家里看门还是出去找个酒店睡觉。待在家里看门吧,他究竟是一觉睡到白天,还是睁眼到天明?出去找个酒店住一晚,屋里造成财产损失,应该由谁负责?

“你那门……挺结实的,构造也和普通的不一样。”顾云风尴尬地笑着,“所以我们直接把门卸了。”

“锁用不了,门暂时也装不上。”

“你这是破坏公民财产安全。”许乘月面不改色地说。

“……还不是为了救你。”顾云风清了清嗓子,抬眼瞟到墙上的挂钟,帮他把撒在地上的东西捡起来,放进桌子上的托盘里。起身的时候他刻意看了眼书架,背部笔直地走上前去,指了指那排犯罪心理的书。

“可以看看吗?”

许乘月点头,那些书有些年代了,都是很久以前父母留下的,自己最近没事会翻一翻。书的内容显然已经过时了,都是些过去的经验方法,对当前工作起不了太大作用。

顾云风手指摩挲着泛黄的封面,翻开其中一本时,一张照片从里面掉了出来。许乘月还没看清楚那是哪张照片,就见顾云风火速放了回去,然后把那本书塞进了满满当当的书架中。

“这都是你父母的?”

“是。”

“他们也是警察?”

许乘月不置可否。他发现顾云风的脸色有点奇怪,眼神中透露着难以置信的神色,但很快又恢复正常,温和地望着自己。

许乘月没有多想,他尝试着站起来,四肢依然没什么力气,但镜子中自己脸上逐渐有了血色。他伸出手在一脸迷茫的顾云风眼前挥了挥:“要不,我家门修好前,晚上你替我守一下?”

“什么?”顾云风瞪大眼睛看着他,“你一个大男人应该还不至于有危险……吧?”

“那谁知道。”许乘月像平常一样换了一件定制的西装外套,白色衬衫的领口处松开一颗纽扣,露出修长的脖颈,从衣架上取下一条黑色领带系上。

“我今天有事,要加班。”顾云风小心翼翼地说。

“那我和你一起。”说着转身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破坏的东西,你得负责。”

顾云风坐在副驾驶上,内心爆炸心态一言难尽。

他收到求救消息,不顾一切去救人,动用人力财力,最后获救者一句谢谢没说,还让他负点责任?

有没有天理了?

他侧过身,更加一言难尽地打量着许乘月,对方说为了防止顾云风跑掉,身体不适也要跟着他。现在许教授正开着车载视频,左手拿着手机,右手在调整视频的声音,认真地听他们实验室的项目汇报。

“许教授,你是不喜欢自己开车吗?”他终于忍不住问。

“有自动驾驶为什么要开车呢?”解放双手双脚,想干什么干什么。

“不安全。”顾云风面色平静地说,但内心已经波涛汹涌后背直窜冷汗。

他一直觉得自动驾驶就是行走在刀刃上,搞不好就提前投胎亲人泪两行。

此刻许乘月开着导航,放心大胆地让这款去年才上市带有自动驾驶功能的大奔自己跑在高架上,他分分钟觉得下一秒就要撞上前后左右的车辆和栏杆,车毁人亡烧成一捧灰。

想到自己变成一把骨头一捧灰,顾云风就毛骨悚然。

“前几年是不行,现在挺安全的。”许乘月头也不抬地回答,“虽然出了几起交通事故,但比人工驾驶出事的概率还小点。”

“毕竟人会疲劳,而机器和程序,只要保证性能足够,肯定不觉得累。”

他放下手机,看了眼车窗外急速翻滚的乌云,放起AIR之前的专辑,对顾云风说,“你要是觉得害怕,做点别的事转移注意力。”

“要不我来开车?”他觉得自己这反应有点丢人,握紧拳头打算听到不对劲的声音就立刻抢下方向盘,怎么也不能接受生死被写定的程序掌控。

“别那么虚伪,顾队。”许教授毫不理会他的抗议,“你只是不习惯,多尝试几次就好了,要学会接受新生事物。”

好不容易熬到目的地,顾云风擦了下额头上的汗,开门下车,恍惚觉得腿有点软。他深呼吸几次,大步走进刑侦队里。

关建华被害一案与曹燕溺亡案正式并案处理,曹燕的案件从上南区移交到金平区刑侦队,二人以及长年债务缠身的老赖刘焉有极大嫌疑参与敲诈袁满及其经纪公司,目前曹关二人已死亡,刘焉具有重大作案嫌疑。

“徐老师,介绍一下你这边的尸检结果。”顾云风坐在屏幕正对面,许乘月坐他右侧,目光转向斜对面的徐远桥。

徐远桥点点头,激光笔移动到屏幕上的照片上:“这两起案件中,死者颈部都有同一类型凶器留下的痕迹,我把这照片放大下,你们看,根据纹路能看出就是市面上最常见的麻绳。”他抿了下嘴,“不同的就是,关建华一案中死亡原因是机械性窒息,曹燕虽然也有窒息痕迹,但她的死因是溺亡。”

“两个案件中罪犯都在极力掩盖第一现场。”顾云风补充说,“第一个案子里他用曹燕租的车来转移尸体,而那个时候曹燕还活着,这说明凶手和她是认识的。”

“舒潘,刘焉的消费记录查到什么信息了吗?”左手敲了几下桌面,转头望向刚换了个发型发油涂得光亮的舒潘。

“根据经侦同事那边的反馈,刘焉最近一个月的消费地点主要集中在三个区域,一处是在金平区红旗街道的红旗小区附近,这家伙最近十几天在这个小区附近的便利店使用过信用卡。第二处是虹湾区的汇金百货,刘焉曾经一个星期内去过三次,并且在这附近的一个菜市场买过菜。这片区域以高端住宅为主,只有一个叫天潼一村的小区是老公房,人员复杂,刘焉在此处居住过的嫌疑较大。”

“第三处呢?”

“第三处,在袁满的公司附近。那边多是写字楼,他经常在附近一家拉面店消费,基本都是晚上。”

“那附近我记得没什么民宅,重点放在前面两个小区。”

“你和文昕晚上部署一下警力,现在就蹲点去抓人。”他对舒潘说,“你们去天潼一村,我带人去红旗小区守着。”

“还有老秦,你立刻去天宜公司那边,盯一下袁满和她的经纪人陈钰。”

十指交叉托着下颌,顾云风说,“这个女孩子所知道的事情,可能比我们想象的要多得多。”

“行啊。”被他点名的男人叫秦维,穿着身警服,说话比较慢,喜欢拖个尾音。他年龄比顾云风大了一圈还多,前几年本该提到金平区刑侦队队长一职的,但在一次联合抓捕涉黑罪犯的行动中,因为指挥失误导致了整个行动的失败,不仅让罪犯逃了两年才最终落网,还间接连累了几个和他一起抓人的警察弟兄,最终造成两死五伤。他本人在行动中也受了重伤,腿部中弹,伤到神经,到现在走路都不太利索。前几年他几乎来不了刑侦队,一直在医院接受康复训练,去年才基本痊愈。几年下来秦维俨然成了个中年发福的临退休大叔,刑侦队队长一职也就一直空缺到现在。

窗外风声四起,乌云压城。前一秒的阳光瞬间消失,只留下个灰色的旋涡,像暴风雨来临的前奏。

连夜调取红旗小区附近的监控后,刑侦队走访了附近居民,判断出刘焉一般在周五白天来这边,周一早上再去另一个常驻点。不过为了不出差错,顾云风还是选择即刻出发,赶到红旗小区附近。

小区里面有个棋牌室,刘焉在这里有个相好的女人,所以一到周末就跑来打牌。

“这个人危险吗?”

“不知道。”顾云风摇头,“刘焉刚出来那几年在放高利贷,因为暴力催收被拘留了很多次。他对欠钱不还的人挺狠的,有一次把别人打得浑身是血倒地上起不来,最后司法鉴定连个轻伤都算不上,拘了十五天就放出来了。”

后来他赌博把放高利贷赚的钱全输了进去血本无归,还欠了一屁股债上了法庭的失信公告,换脸整容后整天东躲西藏躲避债主。

“今天就到这吧,一个小时后,各小组到相应的地点待命。”顾云风合上电脑,起身准备离开。

开完会,顾云风打印了几份文件,大步流星地往办公室走,把新到的资料通通锁进办公室自己的抽屉里。抬头看见墙上挂着警钟长鸣的醒目标语,而许乘月坐在他对面,摇着椅子转来转去。

“许教授你还不回去吗?”他开口,下一秒就觉得自己这颗被案件全部占满的脑袋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事。

“门都被拆了回哪儿呢。”许乘月停下动作,那张清秀但常年面无表情的脸上似乎多了些生动的表情。

“这……看我这记性。”顾云风一拍自己脑袋,他是不愿意让许教授跟着一起去追捕刘焉的,只能让他回家或者待在队里加班。回家的话门坏了也不方便,还不如让他待在队里,早日解决这桩案件。

他笑了笑,真诚地看着许乘月说:“我马上要带一队人去红旗小区。”

许乘月茫然地听着,有种不好的预感——因为顾云风的眼神是那样真诚,似乎下一秒就要提出一个他无法拒绝的请求。

“为了打发漫漫长夜,许教授不如加个班,帮个忙吧。”

“什么忙?”他叹了口气,果然没什么好事。

“找出曹燕被害的第一案发现场。”

顾云风领着他走到会议室,推门进去,左边墙上挂着南浦市地图,上面布满红色的圆圈;右边墙上钉着各种人的相片,用细细的麻绳缠绕,层层叠叠。

6·19案件所有涉案人员的照片都被挂在了中央,关建华、曹燕、刘焉、袁满……还有顾云风自己的。

“为什么挂了我的照片?”许乘月指着墙角湮没在各种照片和文字中自己的证件照。天知道他是怎么在密密麻麻的一堆东西中发现了自己那一寸小照片的。

顾云风如鲠在喉,他总不能说是觉得许乘月那坠楼事件有古怪,想挂着照片以后再慢慢研究吧。求生欲极强地思考了三秒钟后,他开口说:“因为你一身正气啊,我拿来做装饰,工作劳累后,抬头看见你正义的脸庞,一天的辛劳都消散了。”

“是吗?”

“顺便镇压下旁边这些歪风邪气。”他咬咬牙,走上前拍了拍自己的照片。

窗外暴风终于停了,一道凌厉的闪电刺穿天际,雷声呼啸而来,瞬间落下滂沱大雨。顾云风坐在会议桌旁,打开电脑,又从档案袋里抽出下午拿来的资料。

他们现在面临一个很大的问题,找不到真实的案发现场,也就很难发现给凶手定罪的证据。凶手刻意掩盖了第一现场,即便找到了嫌疑人,因为缺乏证据,也只能拘留二十四小时。

不过曹燕案有一个突破口。两年前在市局的时候顾云风遇到过一个类似案件,受害者溺亡后顺着河流一直漂了十几公里。后来市局技侦那边通过技术手段换算得到了个大概速度,推断出了第一案发地点。这个方法放在曹燕身上也是适用的。

顾云风从抽屉里找出常用投影仪,插上电源连上电脑:“早上我去了上南区刑侦支队,曹燕的死因和现场下午开会时你也看到了。”他在投影上回放了当时的画面,给房间开了一盏暗灯。

“这里,是曹燕尸体被发现的地方,浦淀河位于上南区郊区的河段。”

顾云风微微侧身,停顿一会儿,指着投影地图中的河流说,“我们现在知道曹燕死亡的时间,再去模拟当天河流的流速,就能知道她在这条河里漂了多少公里,预测到她被推入河流的地点。”

“那就是我们要寻找的第一现场。”

坐在一旁的许乘月接过他手里关于浦淀河的资料,抬头看着投影画面,昏暗灯光下他的侧脸棱角没那么分明,显得柔和又温润。

“浦淀河的断面流速去年市局那边实地勘测过,给了我最近三个月的每日数据。”顾云风登上分局的局域网,下载了数据包。这个时间没什么人,网速出奇地快。

“我回支队后问了下信息技术中心的同事,结果他们给了我一些资料,然后残忍地拒绝了我。说是需要研究研究,短时间内不保证能给我结果,说白了就是能力不够。”

“我想了想,这种事没有人比你更擅长的了。”终于说到了正题,他看了眼时间,站起来开了灯,把投影关掉,满眼期待地瞅着许乘月。他知道许乘月一定会答应的,然后和他一样,整个晚上任劳任怨地工作,这样第二天自己回来时,刚好就能得到想要的结果。

雨忽然小了许多,朝窗外望去,街道上的路灯忽明忽灭,偶尔几个行人打着伞匆匆路过。

顾云风离开后,许乘月点开下好的数据包,找了张浦淀河在南浦市全市范围内的地形图,记录下所有河道断面的长宽。拿着红色马克笔,在南浦市的地图上圈出发现曹燕尸体的地点,以及浦淀河位于上南区的几处河段。

他将这几个地方的经纬度坐标固定好,经过五个小时的模拟计算后确定了一片区域。

地图上的这片区域是上南区人口最密集的居民区,总共覆盖了十三个小区,常住人口接近六万人。他要在这十三个小区中找出嫌疑人最可能经过的路径,调取监控,找出嫌犯的身影。

很快他就把目标集中在河岸两边的小区上,有一个年代比较远的老小区引起了他的注意:门前是条单行道,只能出不能进,交通不便又年代久远,大部分房子都出租给附近工作的外地人,居住人群鱼龙混杂。

这是最容易掩人耳目的路径了。

许乘月拉开窗帘,抬头发现天已经亮了。他推开会议室的门,刑侦队里只有几个人在值班,这个时间世界空****的,安静得让他心慌。他躺在办公室的沙发里,没一会儿就昏昏睡去。

醒来时已经是中午,许乘月看了眼手机,两个小时前顾云风给他打了几个电话,可惜自己睡得太沉没接到。他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走在走廊上,看见秦维匆匆忙忙地走进审讯室,明白这是已经抓到刘焉了。

许乘月坐在监控室里,目不转睛地盯着审讯室监控中嫌疑人的一举一动。

“名字。”秦维手里夹着根未点燃的烟,跷着一只脚坐在椅子上。

“刘焉。”

“知道为什么抓你吗?”

“不,不知道啊。”刘焉面部的伤口进行了包扎消毒,一张嘴说话就牵动伤口,疼得他直叫唤。他捂着尚还红肿的双眼,“因为我打牌?打牌不犯法吧警官。”

“唉,提醒你一下,6月21日,你的银行账户里多了一笔来自海外的七十万转账,来来来,说说来源。”

“我的银行账户里多了七十万?”脸上缠满绷带还能看到他故作惊讶的表情,“天降横财啦?嗨要不是您说,我都不知道。”

“你这心可真大。”

许乘月从他的保温杯里倒了杯水,记录下时间和对话。舒潘双手揣兜从他旁边路过,停下来和他一起看了会儿实时监控。

“他脸怎么回事?”许乘月指着刘焉的脸问。

“像是被谁打了?”

“我也觉得。”

“被谁打了?”

“顾队抓的他。”舒潘眼球转了一圈,自顾自地说,“看来顾队又动手了。”

“有点惨,嫌犯会有心理阴影吧。”许乘月忍不住笑了下,向前走了几步,几乎贴着监控。他的注意力突然转移到秦维身上,自他来刑侦队起,就只见过这位大哥两三次,每次对方都行色匆匆,话不多说,总一副随心所欲的神态。

他转身,指着屏幕对舒潘说:“这位秦警官,好像不是经常来啊。”

“对……我听顾队说啊,他以前受了伤,还被队里记过降级,颓废过很长一段时间。后来伤好了,但留下了后遗症,时不时就要请个假。”

刘焉脸上堆满笑:“我没开短信提醒,真不知道,可能是有人盗用我的账户洗钱?”他信誓旦旦地表明自己什么都不知情,一定是被别人植入木马盗用了身份,还建议警方立案调查。

“那你认识关建华和曹燕吗?”

“认识啊。”刘焉点头,两只手搓来搓去坐立不安,“以前我这人吧,挺浑的,和他俩干过不少缺德事。”

“可我现在改邪归正了,不跟他们来往,出淤泥而不染。”他还飙了几句诗词,有模有样地辩解着。

“那你真厉害。”秦维漫不经心地敷衍着,翻看着手里的案卷资料。

刘焉谄媚地点头,眼巴巴地瞅着秦维手里的烟:“秦警官,您这烟还抽吗?不抽的话给我呗,我从被那个小伙子打昏后已经快一天没抽过了,难受啊。”

“您说,现在的年轻人下手怎么那么重呢,我这脸上都是伤,还专打脸。”

“审讯室现在禁烟了,你不能抽。”秦维见他在埋怨顾云风,没绷住笑得很浮夸,“你哪被打昏了,好好的可别碰瓷啊,小心再给你加个诽谤罪名。”

“禁烟?那您……”

“我拿着它,又没抽它。”秦维头也没抬,“照你的意思是,那七十万跟你没关系?”

“对啊,没关系,我都不知道这么多钱跑我账户里来了。”

“曹燕出狱是你去接的她吗?”

“不是,当然不是。”他摇了摇头。

“那谁接的?”

刘焉眼珠转了几圈,摸了下自己渗血的伤口,可怜地说:“我哪知道。”

“那你怎么知道她出狱的?关建华告诉你的?”

“啊?”他愣了下,眼神飘忽,“不,不知道。”

“那奇葩不用手机,我不和他联系。”他耸了下鼻子,扯到伤口眼睛眯成一条缝。那双眯成缝的眼睛一直飘忽不定,最后低下头,盯着地面上一块明显的污渍。

秦维轻微皱了下眉,一拍桌子,盯着他那刚割过双眼皮的眼睛:“放屁!6月18号,你还跟他一起在汇金百货吃过饭。”

“你也是倒霉,和他吃完饭他走出来,刚好被商场监控拍到了。”

“后面的事情你应该也很清楚了,他怎么死的,被谁杀死的,怎么处理的尸体……”

“不是,那……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啊。”刘焉打断他,支支吾吾地问。

“废什么话,他跟你吃了个饭他就死了,你还撒谎说没见过他,跟你没关系跟谁有关系?”

“我跟他吃饭又不是要害他……”

“那找他干吗?”

“我……”刘焉突然意识到自己被摆了一道,闭上嘴指着自己脸上的伤,“哎哟,疼死我了,我头晕,头疼,什么都不记得了。”

“那你三天前见曹燕是有什么事?”

刘焉没有理他,依然捂着自己的脑袋叫唤着头晕需要休息。秦维叹了口气,惋惜地摇头:“老刘啊,你得配合我们,我这是为你好。”

刘焉翻了个白眼没理他,他则继续说下去:“你怎么就这么倒霉呢,见谁谁死。”他停顿了一下说:“你还不知道吧,昨天,曹燕死在了一条河里。”

刚刚还低头捂脸嚷嚷着头晕的刘焉猛地抬起头,整张脸吓得惨白,和脸上的绷带逐渐融合。他惊恐地站起来:“燕姐,曹、曹燕她死了?”

“这事你不知道吧。”秦维换了只脚跷着,“就昨天的事,你说怎么这么巧呢,他俩死之前都见过你。”

秦维突然站起来,一张脸凑到刘焉面前,脸上的胡茬也没刮干净,两只眼死死地盯着刘焉:“你说下一个去死的,会是谁啊?”

下一个会是谁啊?

下一个……

这句话在刘焉脑袋里徘徊了几十遍,他哆嗦着用手臂撑着桌面,努力让自己站着。但过了几秒,他还是两腿一软,整个人瘫在了审讯室的地上。

“怎么会,燕姐怎么也死了……”

“不可能,你们骗人的!”刘焉的眼神有一瞬间的凶狠,但转瞬即逝。刘焉颤颤巍巍地爬起来坐到椅子上:“你们想诈我?”

“诈个屁啊诈。”秦维换了只脚跷着,一脸嫌弃地递给刘焉一份案情通报,包含案发现场的部分影像。

人的心理防线往往会在一瞬间分崩离析,刘焉看着影像中曹燕浸泡在河水里的尸体,突然整个人就崩溃了。他不由自主地滑到了冰冷的地面上,背靠在桌脚旁,整个人都失了魂。

“秦警官,你们救救我吧,下一个就是我了,我知道,我知道下一个是我。”

秦维不动声色地坐回到椅子上,他从口袋里掏出个塑料打火机,点燃指尖夹着的那根香烟,然后递给颤颤巍巍的刘焉。燃烧的火苗瞬间变成了零星的火点,在压抑的审讯室里拼命燃烧。

“不是禁烟吗?”许乘月问。

“哦,我们禁烟,他们——”舒潘指着审讯室里跪着痛哭流涕的刘焉,“不禁。”

天色已暗,昨天夜里电闪雷鸣,还刮了台风,气温突然就降了下来。他合上手里的笔记本电脑,抬头推开紧闭的窗,有风,有月,有星光。

“帮你联系好了,修门锁的人还有一个小时就到。”他收到一条来自AI实验室的短信。

抓捕刘焉后顾云风就请了个假回家睡觉。熬了一晚上,他顶着个黑眼圈躺到**就睡过去了,再醒来已经到了第二天晚上。

审讯刘焉的工作交给了老秦,现在已经这个时间点了,该问的应该都问出来了。

到刑侦队的时候许乘月已经离开了,顾云风估计他是修好自家的锁了,不然也不会这么早就走。秦维刚从审讯室出来,跟几个年轻人说自己年纪大了脑袋不灵光,都快审不动了,一转身刚好看见顾云风披着件外套赶来。

“怎么样,刘焉都交代了吗?”顾云风手里拿了个煎饼,晚饭没时间做,就在路边随便买点吃的。

“交代了。”秦维摆摆手,“敲诈那小姑娘的案子,就是他们三个人合伙干的。”

曹燕减刑出狱后,脱离现代社会已久的她发现自己无依无靠又没钱傍身,容颜衰老魅力全无,就打起了各种歪主意。

她先是找到了以前少女诱拐案时的同伙刘焉,然后刘焉又找来了她当年的司机关建华,三个人一拍即合就开始寻找目标。

顾云风:“后来她认出袁满了?”

“对,曹燕发现了娱乐圈的当红偶像是自己女儿,就动了敲诈勒索的心思。”说完他话锋一转,“原来敲诈的是这事啊,亲妈组团敲诈亲女儿,闻所未闻,禽兽不如。”

他们三人制订了详细的犯罪计划,把目标确定在袁满的经纪人陈钰身上,从5月份开始,派关建华对袁满进行了日常的跟踪,主要是想掌握一下她的生活作息,毕竟偶像明星的行踪非常不稳定,飞来飞去是常有的事。

然后刘焉拨通了陈钰的工作电话,以袁满的特殊身世来进行敲诈勒索。他们决定全程都不和袁满直接见面,毕竟曹燕还做着挥霍完金钱日后母女相认感天动地重享富贵的春秋大梦。

顾云风找了个凳子坐着,听老秦把审讯结果大致说了一遍。

“刘焉在听到我说曹燕死了的时候,整个人都吓瘫了。”老秦坐在他旁边,“他倒是早就知道关建华被杀的事,那七十万会转进他的账户也是因为关建华的死,曹燕当时挺害怕的,总说是有人在报复她,就是不肯直接把钱转回到自己账户,怕被人查。”

“现在知道关建华和曹燕都被杀了,刘焉这家伙就想着赶紧进监狱保命呢。”

想着进监狱保命?看来刘焉很肯定凶手的杀人动机。

“跟踪过袁满的人有几个?”

“几个?”秦维愣了一下,“就关建华一个啊。”

就一个?在之前和袁满的谈话中,她明显提到了至少有两个人跟踪过自己。假如在这件事上袁满没有撒谎,那这消失的跟踪者是谁?

关建华和曹燕的接连死亡让刘焉确信自己就是凶手的下一个目标,他认定凶手的杀人动机是解决掉阻碍袁满的人。

凶手和袁满是什么关系?和天宜公司有怎样的联系?

如果许教授获取的信息可靠,那袁满很可能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秘密,她装作一无所知,她就想做个没有黑暗历史的孤儿,保持阳光励志的青春偶像人设。

那这三个人的存在对她而言就是绝对的威胁。

是必须铲除的异己。

长廊里的灯忽明忽暗,和天上时不时被云挡住的月亮遥相呼应。

他靠在墙上,反反复复回想着之前的案情,总觉得有什么问题被忽略了。

秦维念叨着要回家陪老婆孩子,顾云风站起身打算送他,走到门口时突然想起来一个极简单却被所有人忽略的问题。

他赶忙叫住半只脚踏出门外的秦维。

袁满的信息在一场大火中消失殆尽,有人替她换了全新的身份和生活。为了和过去切割干净,天宜公司用尽办法,怎么可能被一个刚出狱和社会完全脱节的人轻易找到?

曹燕是怎么确定袁满是自己女儿的?

“啊?这个我还真没多问……”头发早已稀疏的中年大叔眉头紧锁,“血脉相连心有灵犀?”

“不对。”顾云风摇头,一只手撑着脑袋,“你要是十几年不见你儿子,看着再像也不敢随便认吧。”

“这倒也是,曹燕出狱前见过的袁满,还是个婴儿呢。”

更何况,袁满并没有遗传曹燕的相貌和个性。把她们的照片放一起,一眼看去根本不会联想到这是母女二人。

刑侦队审讯室内。

这是刘焉今天第二次被提审了。

看见顾云风走进来,他猛地往后退了几步,感觉脸上火辣辣地疼,似乎又回想到早上自己被一拳打晕在地上的事。

“坐啊,怎么看见我像见了鬼。”顾云风径直走过去,坐在刘焉对面的椅子上,单手拿着电脑,抓着件灰色外套,顺手搭在椅子靠背上。

“你是刘焉吧?”

“是。”刘焉惶恐地点头,下一秒又把脑袋向前伸,期待地问他,“警官,你们抓到凶手了吗?”

“凶手?”

“就是杀了燕姐和老关的……”

“还没呢,你这么害怕啊?”顾云风眉眼向上,又好气又好笑,“只要你好好配合,出去之前肯定能让凶手进来,你就不会有事了。”

“下午有个同事跟你交流过了,我来是有几个问题要再问问你。”顾云风打开电脑,一低头看见刘焉桌子下两只僵硬的胳膊不停哆嗦,只好将桌子上一杯水推到他面前,“紧张什么啊,喝点水。”

“现在也挺晚了,咱们早点沟通完,你也可以尽早休息。”

“是是是。”刘焉小心翼翼地接过杯子,握在手里不敢动。

“你和曹燕、关建华一同策划了敲诈勒索袁满的犯罪行为,是吗?”

“是……不对不对,燕姐是主谋,我是从犯,从犯。”刘焉赶忙辩解道,“是燕姐说去敲诈明星的。”

“你知道袁满和曹燕的关系吗?”

“知道啊,她闺女嘛。燕姐跟我们讲的。”

“那……曹燕是怎么确定袁满是自己女儿的?”他胳膊靠在桌上,手撑着额角,轻咳一声盯住对面的嫌犯。

“怎么确定的?”刘焉第一次被问到这个问题,有点蒙圈地挠挠后脑,“血缘关系,心灵感应吧?”

顾云风无言以对。

“你看那些牲畜不就是嘛,闻个味道就知道哪个是自己的崽。”

这比喻用在这里居然异常恰当?

“我说错什么了吗?”刘焉下意识地摸了下自己伤痕累累的脸,垂下眼睑战战兢兢。

“这得让我好好想想……好像是有一天路过上南区一个商场。”刘焉一拍脑袋,刚好拍到自己伤口上,疼得嗷嗷直叫,“就云耀地铁站那儿,很高档一商场,上面有个播放广告的显示屏,刚好播到那个什么女团……”

“AIR女团。”

“对对对,就是那个名字。”刘焉点点头,“然后燕姐就愣在那儿了,在那显示屏下站了好久,然后问我们里面有个小姑娘好不好看,跟她有没有哪里像。”

“然后呢?”

“大概就是从那时开始,燕姐就挺留意这个小姑娘了。”

“那她是什么时候确认袁满是自己女儿的?这时候只是怀疑吧。”

“就留意了一段时间,大概半个月,还是一个多星期,记不太清了,反正后来就逐渐确认了。”

听着刘焉这模糊不清的回答,顾云风眉头紧锁:“中间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情?”

“特别的事?”

“见过什么人,去过什么地方,或是看了某场电影听了某首歌。”他目光如炬,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背后的外套轻轻压出褶皱。

“这个嘛,我们都不搞你说的这些文艺玩意。”刘焉喜欢赌,赌到负债累累也不罢休,曹燕他们平时也就打打牌打打麻将,在监狱里待久了,娱乐方式和外面的世界是脱离的。

“不过……我记得她那段时间去了很多儿童福利院。”刘焉突然两眼放光,“有一天,去完一家福利院后,她就说确定这是她女儿了。”

“还记得那家福利院的名字吗?”

刘焉摇头。

“星雨儿童福利院?”顾云风指尖轻敲了桌面三下,试探着提了下。

“哎哟,这我真不知道,她又不跟我们讲这些。”刘焉赶紧解释,“我们搭伙捞钱,又不是搭伙过日子,见面也是讨论怎么骗钱,不关心私生活。”

还挺有自知之明。

顾云风看了他一眼,他那总歪向一边的猥琐眼神难得真诚了一回,满脸诉说着我没撒谎我真不知道我们就是搭伙诈骗而已。

“小兄弟,我就知道这么多了,可以结束了不?”见顾云风突然沉默了,刘焉赶忙提醒他,“我这白天受了伤,需要休息,休息啊。”

“您也知道我这伤是怎么造成的,疼啊,真疼。”

顾云风已经不记得这是他今晚第几次喊这疼那疼的了,他抬手看了眼手表,起身拿过椅背上的外套,从容不迫地穿上。

昨天夜里的滂沱大雨给整个夏天都浇了盆冷水,他拉上外套拉链,无视刘焉的鬼哭狼嚎,双手撑着桌子,身体向前倾斜,淡定地直视对方:“你刚刚说曹燕第一次怀疑袁满是自己女儿,是看到了AIR女团的广告宣传片?”

“然后她问你们什么?”

“问我们袁满和她像不像……”刘焉正奇怪这年轻人怎么纠结起这件事,就见对方从档案袋里抽出两张打印出来的照片,一张是袁满,还有一张是曹燕年轻时的影像。

“那你告诉我,像吗?”

照片中的袁满元气十足,手里拿着一把吉他,一双眼睛明净清澈,圆形小脸单纯可爱。而年轻时的曹燕有一双夺人魂魄的丹凤眼,颧骨高嘴唇薄,一颦一笑尽是妩媚。

“不像。”脸型五官都不一样,更别说气质了。

“那她是怎么意识到这可能是自己女儿的?”顾云风反问他。

“这……为什么啊?”

“因为袁满和她父亲长得很像。”说出来的一瞬间他突然意识到有些更加隐秘的事情在逐渐被揭开。

沈世生,曹燕当时的丈夫,和她一起诱拐少女的主犯。

顾云风在电脑上翻出沈世生执行死刑前刊登在报纸上的新闻影像,作为少女诱拐案唯一被判处死刑的人,系统里留存了不少他临行刑前的影像。

“奇怪啊,她和沈世生长得也不像。”单手托着电脑,三人的五官在他脑海中怎么也重合不上。曹燕和沈世生都是细长的丹凤眼,袁满眼睛那么大还是双眼皮,基因变异?还是她去割了个欧式大双?

“您的意思是……”刘焉茫然地坐在那儿。

“沈世生是袁满的父亲吗?”他放慢速度,一字一字地念出来。

这个问题似乎并没有出乎刘焉的意料,他眉头都没皱一下,轻描淡写地摇着头:“这我哪知道……燕姐当年在我们圈子里玩得挺开,在外面都说自己单身。”

顾云风重新坐回椅子上,明明是最躁动的盛夏,却忽然感受到彻骨的凉意。它们争先恐后地钻进骨缝中,侵袭血液,连指尖头皮的神经末梢都未能幸免。

蝉鸣如万箭齐发,声势浩大无孔不入。顾云风推开会议室的门,地图上画满了标记,桌上留了一段视频和数据模拟程序。

程序他看不懂,好在视频中许教授已经把大概的监控调取范围和原理解释得一清二楚,理解起来没有任何问题。

红线圈起的区域在中内环之间,这里的发展一般,没有高楼林立也缺乏CBD写字楼,放眼望去周围只有几个存在了二十年以上的老小区。

“这个小区离浦淀河最近,由于交通规划有问题,车辆很少,被看到的可能性最小。”视频中许乘月指着地图上的一处小区说。

顾云风走到地图前,目光顺着他视频中指的地方,心里一怵。这个小区,正是他爹顾涛一直居住的地方。

推测出来曹燕的第一案发现场居然在他爸居住的小区附近?被许乘月知道这件事,他怕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吧?

他走到窗边,整个世界仿佛越来越远,越来越冷清。红线圈起的案发现场困住了他和父亲的过去,把他曾经埋掉的过去一点点挖出来。

顾云风转了个弯停在了二楼赵局办公室的门口。见办公室的灯还亮着,他轻轻敲了门。赵川正处理着邮件,见来的人是顾云风,他头也没抬,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

“案子破了吗?”

“还没……”

“多久了?”赵川放下鼠标横眉怒目,“一个星期了?有进展吗?是不是等着再死个人给你提供线索啊?”

“我会尽快调查清楚。”顾云风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曹燕被害的第一案发现场,许教授给了一个初步的判断。”

“在哪里?”

听他说了个地名后,赵川脸上的怒气才消退了一些,他在地图上搜索了老半天,才指着一个小区问:“这地方,不是离你家挺近?”

“嗯,是我家,不过我现在不住那边,我爸还在那儿。”

“你爸啊……他最近怎么样啊?”赵川欲言又止,扬手指着一旁的沙发让他坐下。

“还那样,不省心。”顾云风如实回答着,“去年才办了内退,退休后没什么事做,平常就买菜做饭遛弯喝酒。”

“他现在戒烟了吗?”

“戒了,改酗酒了。”

赵川知道顾云风过去遇到过些事情,但具体是什么事情他没细究,只听说他有个不省心的爹,把母亲气到一病不起。

“没再拿着菜刀剁自己手吧?”

“他不敢了。”顾云风冷笑一下,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双手。他的掌心有一条极深的疤痕,十年前他抱着好玩的心态去找过一次算命先生,那大叔握着他这刚好折断掌纹的手掌大惊失色,说他的事业线生命线感情线通通会在三十岁之前遇到一个巨大转折,而这转折是好是坏天注定,要么靠他自己在未来把握,要么给大师点钱财帮他提前渡过劫难。他嘛,当然是选择转身就走未来再把握呗。

“那明天你去现场走访下,叫上许乘月,看能查到什么。”赵川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出去了。

这些天来,顾云风其实无数次地设想过这种可能,会不会在姐姐忌日的那天,发现曹燕减刑出狱重获自由,顾涛一时冲动精密布局送她下了地狱?

可如果父亲有问题,自己一定会知道的。从他掌心生出这道刀痕开始,从往事随风一切和解开始,他和父亲就成了无坚不摧的家人。记忆中那些血肉模糊钻心剜骨的瞬间,就像一根永远跳动的针,刺痛他们看向明天的眼睛。

他已经把这件事藏进心底藏进身体里,他摊开自己的双手,盯着那道第一眼看去会触目惊心的掌心伤疤,这是在他那段家庭破碎生离死别中,痛苦少年唯一的生活见证。

那封通知书一直放在家里柜子的抽屉中,直到前几天,他做了那一连串的梦,才把通知书拿到墓碑前,一把火烧给了顾椿秋。

在最开始的五年里,所有大人仿佛都在相互折磨,母亲怨恨父亲,这种怨恨越来越深越来越浓烈,直到后来他们办了离婚手续。他清楚地记得办完手续那天,母亲抱着他哭得很伤心,而父亲就远远地站着,然后牵过他的手,低头走远。

他转过头远远地看着母亲,那是他最后一次在医院以外的地方见到她了。

此后就是医院里不见天日的化疗与手术,他和父亲继续去医院照顾她,直到她和姐姐一样离开了这个世界。

顾涛从顾椿秋出事的时候就开始戒烟了。他的戒烟行动持续了五年,断断续续一直没真正成功。直到前妻因病去世,在替她守灵的那天晚上,顾涛忍不住又点燃了一支烟,看着小小的一间屋子渐渐被烟雾充满,他突然发疯似的把刚抽完一半的烟头扔到地上,拼命地踩灭。

然后毫不顾忌地当着顾云风的面从抽屉里翻出一把刀,狠狠地朝自己的手腕砍去。

那整个夜晚都是顾涛无声的哽咽,他看着十三岁的儿子冲上去,一只手紧紧捏住他拿刀的手腕,另一只手迎着刀刃而上,伤口撕裂鲜血涌出。

只是个少年的顾云风咬紧牙关,眉眼淡漠地问他苍老又绝望的父亲:“你这样折磨自己有什么用呢?”

姐姐不可能死而复生,妈妈也没办法战胜病魔重新活过来。而他手上包着厚厚的纱布,愈合的伤口每到深夜就让人难以忍受。

哪怕是现在,顾云风也会经常想起心底最黑暗的那段时间,想起母亲去世后,当年办案的刑警站在他面前,蹲下身握住他的双手,那一刻他眼中的藏蓝色警服,崇高得仿佛在对天宣誓。宣誓多年后,他也会穿上这衣服,放下生与死。

顾云风推开刑侦队的门,他知道对自己而言,再也不会有比那更艰难的时刻了,而顾涛看到重获自由的曹燕,也不过是一句“变成骨头都认得出”。

百花街,南岛嘉园。

许乘月在客厅里等了一个小时,他家楼道的电子门禁终于响起音乐。一个身穿运动T恤脚踩人字拖的小伙子探头探脑地往他家里张望。他手里拎了一个无比笨重的箱子,气喘吁吁地放在门口,大剌剌地靠在门框上喊他。

“许师兄?”

“谢屿安?”听到声音后他从客厅走过来,点亮玄关处的吊灯。

谢屿安笑得一脸阳光,拖着人字拖踩上他家扫地机刚吸完灰的地毯上。吓得机器人围着他不停地转来转去。

“陆老师说你家的门锁坏了,让我来修一修。”他坐在客厅里灌下满满一缸水,“外面真是太热了,电梯又在十楼坏掉了,我拎着那箱子走了九层啊。”

电梯坏了?这还是今年头一次电梯出故障。小区物业越来越敷衍了,交的物业费到底养了些什么人。他摇了摇头,顺手报了个电梯故障。

“师兄,我看了下你家的门,何止是门锁坏了,整个门都快报废了。”谢屿安大惊失色地问,“怎么搞的?进强盗了?”

“是啊,还是合法强盗。”他笑了下,打开电脑联网登入家庭住宅的生物验证系统重新开通权限,输入自己的右手食指指纹和左眼虹膜。

“昨天我突然在家晕倒了,报警之后警察为了救我,就把门拆了。”

“啧啧,我说谁能有这么大能耐。”谢屿安撇了下嘴,打开手里的箱子,把一整套安装器材拿出来。

“怎么突然晕倒了?有去医院看看吗?”

“还没,最近有点忙。等过段时间,我再去应医生那儿检查下吧。”

“应医生?是说应西子吗?”谢屿安一双眼睛睁得很大,眼里突然闪出星光。

“不,是她爸。”看着师弟听到这话后黯淡的眼神,他走到次卧把放在里面刚送来的新门拖出来,“以前的门用不了了,我买了扇新的,和之前智能锁的型号是匹配的。”

在他意外坠楼事件发生后的当月,谢屿安在一次探视他时恰好碰见了在场的应西子,四目相望,用谢屿安的话来说这就是一见钟情啊,聊了几句发现两人也算是校友,他就兴高采烈地加了微信想象出一段浪漫的因缘际会,没想到女方至今也没通过他的好友验证。

“你要是喜欢她,就多来我们学校走动,她在校医院工作,你还能常看看陆老师。”他看着谢屿安弯下腰,找了把高度刚好的凳子坐下,对着门锁一阵叮叮咣当。

“我们现在很忙啊,晚上十点叫正常下班,超过十二点才算加班。今天我还是打着给公司客户提供服务的招牌才提前外出的。”

“压榨员工。”

“师兄你不是也在智因科技实习过吗。”谢屿安神情轻松地拿出电钻,“现在比你那时候还过分,特别是去年,智因科技开始大力发展生物医学部门,说要做和人类无限接近的AI机器人。”

“哎,师兄,你说我们搞搜索引擎起家的互联网公司,发展这种与行业不沾边的业务是想干什么。”他转身望着许乘月,小声嘀咕着,“今年还拆分出来想上市,我们公司也不需要圈钱啊。”

“师兄你出去试试看,不行的话我再调整下。”说完许乘月被关在了门外,他站在黑暗的过道里,伸出右手食指,登入内网权限通过,然后虹膜验证,自动解锁。

门开了。

谢屿安站在屋里,开心地跳起来转了个圈。他这位师弟是个精力旺盛阳光活泼的人,一件成功的小事都能让他高兴很久。

“师兄,我发现那件事故以后,你变了挺多。”明亮的灯光下,谢屿安收拾着自己带来的箱子,先前沉重的器械不复存在,整个箱子看起来无比轻便。

“这叫前额皮质损伤,有变化很正常。”这是许乘月性情变化后应医生给出的医学解释。他当时做的可是风险极高的开颅手术,恢复成现在这样已经十分幸运了。

“那你现在怎么跟陆永关系这么和谐?”

许乘月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你们有段时间不是关系很紧张嘛。”谢屿安漫不经心地说着,“你这是选择性损伤啊,不好的都选择性遗忘,精准定位,忘掉陆永坑你的那些事。”

他看似无心地说着,每个字却都重重地敲在许乘月心上。

早上七点。刑侦队在推测出来的第一案发现场,浦淀河上南小区河段的两侧拉了警戒线。

清晨的雾还未消散,太阳也没出来,天色阴沉。河段两侧是高约三十公分的低矮灌木,杂草丛生无人问津。

前天下了一场暴雨,把可能存在的痕迹冲刷得一干二净。河岸上都是淤泥,上面偶尔印着几串脚印,但一看就是小孩子的脚,估计是贪玩跑到了这里。

现场的人员分成三组,一组在案发区域内继续寻找可能留下的痕迹,一组走访小区常住人口调查是否存在目击证人,还有一部分人去调取方圆两公里的监控。

顾云风留在现场和技侦人员一同搜寻物证和痕迹,许乘月说自己还有十分钟才能到,抱怨早高峰的公路堵得令人绝望,而更恐怖的是,过于遵守交通规则的自动驾驶程序居然连续三次在绿灯还有三秒结束的时候果断选择停下等待红灯。

——它就不能尝试着冲一下吗?三秒钟足够通过这几个红绿灯了。

——这不是为了您的安全吗。

顾云风捧着手机,傻笑着回复许教授,肩膀突然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

“谁?”顾云风猛地转身,却看见顾涛挎着个菜篮子站在面前,还眯着眼睛去瞧他手机里的对话,假笑着问道,“哟,跟姑娘聊天啊?笑得这么开心。”

他关了屏幕,把顾涛拉到警戒线外面。

“您来这儿干什么?”他指着黄黑色的条纹线说,“你不能进去。”

“我住这儿,跑过来不是很正常吗?”顾涛不以为意地找了个小板凳坐着,“我刚刚在那边买菜,有个老头说这边死人了,杀人案,四肢丢得到处都是,我就跑过来看看。”

顾涛恍然大悟:“所以真的是死人了,不然你怎么跑来了?”

十分钟后,许乘月一路跑着赶过来,站在百米之外时他就看到了顾云风,他穿过人群,走到顾云风面前,弯腰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一抬头看到顾涛这个干瘦又精神十足的小老头,许乘月先是觉得有点眼熟,对比了下二人的相貌,估计这就是父子俩了。

“顾叔叔早。”他礼貌性地问候一声,转过头就问,“你爸怎么会在这儿?”

“这说来就很巧了。”顾云风一脸尴尬地解释着,“他就住在这个小区,刚好是第一现场,巧吧?”

许乘月顿时无言。

“我已经让舒潘去调监控了。”他咔嚓咔嚓拍了几张现场照片,紧接着就收到短消息,文昕让他迅速去看一眼监控。

于是他眼眸一转对许乘月说:“要不,你也去走访下群众?”

“走访群众?”

“就是走访我爸,刚好他在这儿。”顾涛作为七拐八弯的案件相关人员之一,遇到这种巧合也确实该配合调查。说着他冲顾涛勾了勾手指,他爹就不情不愿地走了过来。

“我这会儿去看下监控,许教授给你介绍下。这是我爹,顾涛,有什么要问的尽管问,他不配合调查你就叫我,我来使用点手段。”

“问?问什么?”顾涛手里还提着一篮子菜,满脸莫名其妙,“我还要回去做饭。”

“6月24日凌晨有人在这里遇害,老爸你配合一下许警官啊,问什么都据实回答。”

“我买的这菜……”

“现在还早,耽误不了你做饭。”随后他把笔记本和圆珠笔塞给许乘月就匆匆离开了,留下毫不熟悉的二人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

顾云风想让我问什么?他机械地打开本子,翻到空白的一页,茫然地伫立在原地。

应该问他有没有目击到什么,还是问他是否在案发时间有不在场证明?

早晨阴霾的天空终于被阳光穿透,灰色的薄雾渐渐散去,万里无云,晴日当空。顾涛见状把手里拎着的菜篮子找了个地方放着,未等许乘月开口就问了起来。

“小伙子,你是顾云风的新同事?”

“是。”

“哎哟,你怎么就想不开跑去刑侦队啊。”顾涛痛心疾首地摇头,“你多大了?哪年的?哪里人?家住哪儿?刚毕业?有女朋友吗?”

许乘月张口结舌。

“去刑侦队多久了?”

“一个多星期……”

“那还好,这个工作危险,又辛苦,你看顾云风,未老先衰,还没谈个女朋友。小伙子好好想想,你看你长这么帅,文质彬彬温文儒雅,做什么不好啊。”

未老先衰?平心而论,顾云风虽然看起来比他的实际年纪成熟稳重,但绝对不是未老先衰啊。

“没、没有。”他战战兢兢地回答着。

“要抓紧时间啊,别等到年龄大了,想找女朋友也没有了。”

许乘月一头雾水。

顾涛叹了口气,揉了揉太阳穴:“你要问我什么问题?”

绕了半天终于回到正题上,许乘月一度感觉自己才是那个被走访的群众,年龄家庭婚否兴趣爱好都要被问得清清楚楚。

“6月23日晚上八点到次日早上六点,您在哪里,做什么?”

“我那天喝多了,很早就睡了。”

“有谁可以为您做证吗?”

“顾云风啊。”顾涛脱口而出,一本正经地说,“不过他可能也喝多了,说的话不算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