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许警官,舒警官,这件事你们可千万不能跟其他任何人说。”陈钰苦着脸恳求。

“AIR是我们公司近几年唯一爆红的艺人团体,这几个月签了十来个广告和综艺。袁满又是核心成员,这件事要是被媒体报道了,光违约金我们就得赔好几千万,更别说后续的吸金能力会大大降低了。”

“我跟公司领导讨论了,都决定不让小满知道这事,她现在正是上升期,绝不能受任何影响。”陈钰不停地喝着水,唉声叹气。

“十九年前那个案子,那些女孩子就是因为曹燕那个毒妇怀孕了才轻易受骗的。”她咬牙切齿地说,“那时候闹得满城风雨,她肚里的孩子,也就是小满,还没出生就被媒体宣传为原罪,你们说这旧账要是被翻出来,AIR可不得解散,到时候谁都没法好过。”

“陈姐,你淡定点淡定点。”看着越讲越激动的陈钰,舒潘无奈地冲许乘月摇摇头。许乘月朝他们走来,手里拿着一叠打印好的资料,是他刚查到的一些情况。

这件事他猜测陈钰并不知情,她提起这件旧案会这么冲动,肯定是因为十九年前的陈钰还是个十八九岁的学生,她的同学里,大概就有不幸的受害者。

“那你知道十九年前“6·24案”主犯的现状吗?”许乘月拿出一张照片递给陈钰,“见过这个人吗?”

照片里的人是关建华。

“没有。”她仔细地看了看,一脸疑惑,“这是谁?

“他是那件人口拐卖案件的犯人之一,叫关建华。前几天,他被人杀害了。我听说那个案件最后的判决争议很大,十二名罪犯,只有一人被判了死刑。”

“被判死刑的是曹燕的丈夫,曹燕那个人渣只判了二十五年。”她愤愤不平地敲着桌子,“你刚刚说的那个什么……建华的,他死了也是活该。”

是啊,他死了,对于曾经案件的亲历者而言,就是大快人心。

“那你知不知道,曹燕减刑了?”

“什么?”陈钰猛地抬头,指甲嵌进手掌,满脸的难以置信。

“两个月前刚出狱,这是文件。”许乘月递给她那沓资料,上面是最近一批出狱人员的名单。

十九年前6·24人口贩卖大案的主犯曹燕,出现在了名单上。

啪——

桌上的一杯水被陈钰不小心打翻。她呆呆地望着白底黑字的名单,茫然,震惊,愤怒……各种情绪浸入骨髓。

“咳,我们警方是希望,后面袁满小姐有再收到敲诈电话之类的,你们公司能迅速和我们联系。”舒潘整理好笔录,给她留了自己的工作电话。

许乘月当然不相信这千丝万缕的联系只是巧合——关建华,十九年前诱拐大案的罪犯无声无息地死在荒无人烟的垃圾桶中;当年被视为原罪的当红偶像又在这个时候被敲诈勒索;而当红偶像的亲生母亲,诱拐大案的主犯,在同一时期减刑出狱。

所有的一切都绕不开过去这件旧案,一颗随时会被点燃引线的巨大炸弹,等待着因果轮回让恶人陷入无间地狱。

“您刚刚给顾队说了这边的情况吗?他还在给那大明星做笔录吧?”舒潘问。

“我还没说完他就挂了电话。”

“咦?”舒潘有点奇怪,这不像是顾队的做派。他会在大半夜叫人起来办案子,也会无视身份把在他面前吸烟的人轰走,但一定不会挂掉重要的工作电话——按他的话那叫不负责任。

“是挺奇怪,我去看看他吧。”许乘月犹豫了几秒,握紧手里的材料和水杯,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顾云风正背靠在休息室的墙壁上,低头站在一处阴影中。

“顾队?”

没有反应。

“顾云风?”许乘月又叫了一声。

顾云风猛地转身,这才从失魂落魄中清醒过来,扬起手指着走道尽头的卫生间:“袁满在里面补妆,我一会儿送她和陈钰回去。”

“你怎么了?”

顾云风平时情绪很少外露,总是保持温和稳重的面孔,但现在他手指上沾了墙灰,声音低沉,面色也暗淡了不少,看着就是满腹心事。

“没什么。”他勉强笑了下,无奈地侧过脸不愿对视。夏日傍晚的阳光耀眼,穿过狭长的走廊,在黑暗中照出一个影子。但很快他就从阴影里快步走出来,恢复到正常表情,扬了扬手中的笔记本。

“确定关建华是那件案子的犯人之一吗?”他问。

“嗯,也确定主犯曹燕在两个月前出狱,目前暂住于上南区的朋友家。”

许乘月抬手扶了下微微滑落的眼镜,“还有,根据陈钰的要求,这件事的细节,暂时别跟队里其他人讲。”

“好,我一会儿把袁满的笔录发给你们,让舒潘去整理。”他轻拍一下对方的肩膀,“敲诈电话的录音拿到了吗?”

“陈钰提供给我们了,还有所谓的恐吓信。”说着许乘月拿出几个白色信封,这些是袁满收到的恐吓信,普通A4纸打印出来的。

接过信封抽出里面的恐吓信,按顺序一张张翻过,每一封信的内容都大同小异,敷衍至极,犯罪都犯得毫不走心。

顾云风把所有信件握在手里,叠在一起翻阅着。看了几页后他戴上耳机,播放勒索电话的所有录音。这些录音加起来总共也就五六分钟的通话,声音经过处理,短时间内无法辨别。

但对比录音内容和袁满收到的恐吓信,很容易发现寄信和敲诈的不是同一个人。遣词造句、语言风格千差万别,根本不是同一个人的说话方式。

从这个角度来看,他们的目的也不一样,一个明显为财,另一个倒是让人猜不透。顾云风把物证收好,在他看来,报复性作案的可能性极大,接下来他会派人寸步不离地盯紧曹燕,以免再次发生类似案件。

“许教授。”他叫住走在前面的许乘月,“需要你做一件事,调查当年人口贩卖案件涉案人员的现状。”

正说着,袁满化好妆步履轻盈地走出来,她笑盈盈地冲他们招招手,柔和光线下皮肤白得发亮,整个人都散发着青春活力。他看着她的脸有些神情恍惚,下意识地接过她的手包,推门出去。

“顾队,你之前说想让我帮个忙?”许乘月突然叫住他。

“对,你看我差点忘记了。”他敲了下自己的脑壳,“你们实验室可以调取三所的历史监控录像吗?”

“有,我们做实验会用到这些数据,但不包括私人的。”

“能调取关建华一个月内在南浦市所有行动的监控录像吗?”

“这不符合程序。”许乘月一口拒绝。通过画像搜索得到的居民历史监控录像,即使在公共场所,也属于个人隐私,查看需要一定权限以及本人的同意。关建华已经遇害,无须经过本人同意,但审批流程必不可少。

“我明白,但时间紧迫,关建华刚遇害,曹燕也出狱了,假如是报复性作案,很快就会有下一起了。”看着许乘月为难地不说话,他帮他想了个主意。

“许教授,告诉我结论就可以,关建华见过的可疑人群、去过的可疑地点。监控录像只有用于证据链时,才必须走审批路线,我后续会向上级申请的。”

顾云风送袁满和她的经纪人回去后,许乘月独自回到了刑侦支队,他还在想着顾云风拜托他的事情,去实验室使用监控系统中人脸搜索的权限,找出关建华近一个月在南浦市的生活轨迹。实现起来其实也没什么风险。

他拿过放在桌上的保温杯,走到旁边的茶水间泡了杯红茶,这里的红茶味道不太好,但提神效果挺强,听顾云风说有一次吃完晚饭他泡了两杯,结果一晚上没睡着,只好爬起来看案卷。

勉强喝下去后,许乘月拿出自己的工牌,刷开办公室的门。所有人都在等他。

“十九年前,南浦市破获过一桩人口贩卖案,而袁满和陈钰,也正是因为这个案子才遭遇了敲诈勒索。”许乘月问他们二人,“记得这个案子吗?”

“记得,震惊全国的大案了。”文昕歪头看他,“那时候我还小,之后好几年这事都被我爸妈念在嘴里,千叮咛万嘱咐要我注意安全。”

许乘月在办公室中央的白板上画了简单的关系图。中间是关建华,一条直线指向十九年前的人口贩卖案,一条直线指向袁满和她的经纪人陈钰。

“根据陈钰的笔录,关建华的案子可能跟这件旧案有关,你们有什么想法?”

“那时候我还很小,印象很淡了。”文昕回答他,“我只记得被诱拐的女孩有四五十个,被诱骗至特殊场所或偏远山区,作案时间一直持续了三年。”

“这案子当时挺轰动,不过时间这么久了,具体细节我也不记得。”

“那案卷呢?”

“这么大的案子,案卷看不到,毕竟不在我们这种小支队里。”舒潘撇撇嘴,“许教授,我发现你短短几天内,已经逐渐脱去无聊的教授书呆风,化身为拯救世界的正义警察。”

“谢谢。”他听出这话很酸,但还是道了谢。

“你们在讨论什么呢?”一个长得五大三粗穿了个白大褂的男人从旁边走过,看着三四十岁,走到他们办公室门口停下来,伸着脑袋左顾右盼。

“老徐早啊。”

“不早了,都中午了。”

“这位是……新来的许教授吧。”白大褂男子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自我介绍道,“我是法医室的徐远桥。”

许乘月停下手中的笔,点头问好。

“老徐,你又闲着了啊。”

“可不是,自从尸检搞什么自动化后,我们法医室可清闲太多了。”说着他从口袋里抽出几根烟,递给舒潘时不忘问他一句:“你们顾队不在吧,那家伙,闻到点烟味就要赶人。”

“不在,放心抽。”舒潘说着掏出打火机,点燃烟深吸一口,悠然地念叨着,“顾队也是的,烟酒不沾,男人嘛,应该有点爱好才对。”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顾云风可是千杯不倒。上次赵局请吃饭,他就喝了足足一斤白的,脸不红心不跳,滴酒不沾那是骗你们的。”说着徐远桥借了个火,烟味不大,慢悠悠地飘出窗外。

“你们顾队也是个奇葩,见不得别人抽烟这事本来就全系统闻名了,上次赵局去他家吃饭,你们猜怎么着?”这徐远桥是个话多又自来熟的人,还没等其他人说话就继续讲着顾云风的奇闻趣事,“他做菜居然从来不用菜刀,直接手撕。”

“可笑不可笑,奇葩不奇葩?”徐法医心痛地摇着头,“厨艺倒是挺好,一看就知道从小家务全包,爹妈都是摆设。”

其余三人听得面面相觑,也不知几分真几分假。

视线一转,徐远桥看见了白板上的人物关系图,立刻认出是前几天那个在垃圾桶里发现受害者的案件。

“许教授,这是花南路那个案子吧,尸检是我经手的。我们法医室现在不比以前了,以前天天忙得像只狗,现在好多了,还能来你们这儿喝个茶聊聊天。这啊,多亏你们学校那个人工智能实验室。”

“哦?”他感受到了一点酸酸的味道。

“许教授应该也在那个实验室吧,陆永,陆教授,你们实验室的负责人,南浦大学的老教授了,就是他设计的尸检自动化系统。”

“那是我导师。”徐法医所说的自动化系统确实是陆教授主持设计研发的,只要将尸体摆放在仪器上,仪器会自动进行解剖及一系列检验最终生成完整的尸检报告,精确度不亚于人工尸检。

南浦市大约从前年开始推行这项技术,过去了一年多,看起来覆盖范围不错。

“老徐,你可别酸了,明明是减轻了你的工作负担,说得跟抢你饭碗似的。”

“呸呸呸,我哪这么说了。”他白了眼舒潘,惹得文昕在一旁咯咯地笑。

“徐法医,你记得十九年前南浦市的人口贩卖案吗?”徐远桥看起来三四十岁,算起来十九年前也是一热血小伙,许乘月估摸着他记得的事情或许更多。

“记得啊!要不是那年有个被拐的姑娘在联系好卖家前死了,这案子还得拖个几年。怎么,许教授你忘记了?那时候南浦市区小得很,发生这种大案,人心惶惶,谁人不知啊。你那时候也不小了吧?”

“嗯,不过完全没印象。”许乘月一脸茫然。按理说当年他也十岁了,可是对整个事件的记忆完全为零。其实他常常去回想自己过去人生中发生的事,但记得清的事情很少,就好像记忆断断续续,只选择重要的大事,自动忽略了与自己无关的小事,不知是不是去年事故的后遗症。

他打开笔记本电脑,顾云风给他发来了袁满的笔录。

6月9日第一次收到恐吓信,监控损坏,内部作案可能。

许乘月用马克笔在白板上袁满的照片旁写下“内部作案”四个字,又在旁边严谨地加上“90%可能”。

内部作案,极大可能是报复性杀人。

“那年有个被拐的姑娘在联系好卖家前死了。”他回想徐法医说的话,圈出袁满的经纪公司天宜,“应该……在天宜公司大楼的员工中寻找与十九年前6·24案有关的人,重点排查是否有当年的受害者及其家属。”

她从颠簸中惊醒过来,发现自己还在车上。

她已经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虚弱得没有一丝力气。双手双脚被绳索绑住,能活动的幅度很小。她看见前排小腹隆起的女人正在打瞌睡,而那个男人正听着歌开车。

闭上眼是噩梦,睁开眼是恶魔。

她止住自己的愤怒,努力保留点体力,环顾四周。车已经开到山路的尽头,再往前就是县城了,她不知道这是到了哪里,但民宅里亮起的灯火告诉她,这里有人,她还有逃跑的机会。

我要逃跑,不顾一切地逃跑。

他们不得好死。

这是她现在不清醒的头脑中仅有的两个念头,也是她在人世间最后的念头。

她用尽所有力气去撞行驶中的车门,但她太虚弱了,全身上下遍布伤痕。

她遍体鳞伤的身体在半分钟后终于撞开了车门,她从急速行驶的面包车上坠落下去。与此同时熟睡的女人也醒了,开车的男人骂骂咧咧地急刹车,从车里拿出笨拙的砍刀。

她气若游丝地向前爬行着,顶着月光星辰,向着前面的万家灯火爬去。

“还想跑,让你跑,砍断你的腿,看你还跑哪儿去。”

听见骂声她全身都动弹不了了,她惊恐地回过头,看着恶魔举起手中的砍刀,刀刃向下朝自己的双腿砍来。

回到家已是晚上八点,许乘月在楼下餐厅吃了蛋包饭,还没踏进房门就收到了应西子的信息。

——乘月你吃饭了吗?

——晚上一定要早点睡觉,我给你打电话为什么没接。

他看了看未接来电,果然在下午两点左右有一个陌生号码。

他本想回过去,思考再三还是当作无事发生。这位平时高贵冷艳的姑娘明明只是他的家庭医生,和自己认识也不算太久,不知怎么总像在拿他当男朋友。

他打开电脑,连上VPN,用三所的权限在搜索栏里查询当年的案件。电视上放着一栏法制节目,当背景音听听也挺有意思。

十九年前的6·24特大人口贩卖案。

作案时间从二十二年前8月一直持续到十九年前6月。被诱拐的少女有的被卖到偏远地区,有的被逼签下高利贷合约。而整个犯罪团伙以一个高利贷公司为包装,年利率高达本金的三倍,被诱拐的女孩在陌生的地方被迫签下合同,付不起利息只能被逼接客。

犯罪团伙的首领叫曹燕,一边干着人口贩卖的工作一边在邻市的郊区开了家夜总会。关建华是她手下的司机,他的实质工作是进行人口运输。

三年间遭遇不幸的女孩总共有五十七人,她们或是被囚禁在深山里,或是被困在灯红酒绿的欢乐场里以泪洗面。警方解救她们时,有些被卖进深山的女孩已经生了孩子,满目哀愁,和那些被迫接客的女孩一样,对整个世界充满了恐惧与防备。有几个受害者受尽折磨疯疯癫癫,也有一场大病匆匆逝去的。

曹燕的丈夫叫沈世生,高利贷公司就是他名下的,属于典型的夫妻店,女方诱拐涉世未深的女孩,男方强迫她们借钱,再用天价利息逼迫她们去夜总会卖身。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犯罪行为持续了三年,直到十九年前6月。许乘月调出的资料显示,一个化名为春秋的女孩的意外逝去结束了这场掩人耳目的罪恶。

资料中有一篇关于春秋的跟踪报道,标题和文章都写得很煽情——破碎的青春,瓦解的家庭。

春秋怎么都不会想到,她以为刚刚开始的美好青春,却是生命最后的回光返照。

那天高考分数刚出来,春秋考得很不错,她觉得自己能上个梦寐以求的学校,选个喜欢的专业,可以脱离苦海,开始无所畏惧的真正青春。所以她兴高采烈地拉着父亲出去散步,一路上憧憬着美好的大学生活。

这个十八岁的女孩拥有着最美好的一切,青春活力、充满希望的未来,还有幸福的家庭。不过她的父亲嗜烟如命,一天至少两包,被她劝诫多次但怎么也戒不掉。和往常一样,没走几步父亲的烟瘾又犯了,忘记带烟的他决定去附近那条街的小卖部买包烟。春秋讨厌烟味,所以选择一个人在原地等着。

可惜没过多久,她却等来了恶魔。

……

这个恶魔看来就是曹燕了。许乘月翻阅着这篇报道,里面提到,过去几年间曹燕都是伙同几个手下采用街道问路、酒吧下药、夜店喝酒等方式对受害者进行诱拐。但曹燕遇到春秋的时候已经怀孕六个月,她挺着肚子步履蹒跚,大汗淋漓地询问春秋能否送她回家。她说她家很近,几分钟就能到。春秋爽快地答应了,却再也没能回来。

这么说来,曹燕肚子里的孩子就是袁满了。他好像有点理解为什么陈钰会那么紧张袁满的身世被暴露出去,不仅仅因为她是引诱善良少女上钩的饵,更因为她的存在,让面临死刑立即执行的曹燕逃过一劫,只判了二十五年。

春秋的家庭也因此破碎了。她的母亲始终无法原谅她父亲的过失,最终两人以离婚收场。

说袁满是原罪,好像并没有什么问题。但归根结底她也只是被利用的工具,没有自我灵魂的孩童。

也许是剂量没有控制好,被迷昏的春秋在关建华开车送她去邻市的时候突然醒了,她挣扎着大声呼救,曹燕和沈世生把女孩子带到偏僻的荒郊一顿毒打,她就再也没醒来。

慌乱中两人将她抛尸野外,三天后尸体被当地人发现,整个案件才终于被发现。

那一天是6月24日。

许乘月看了看日历,后天就是这女孩的忌日了。

后天,整整十九年就要过去了。

许乘月在墙上重现白天在刑侦队画的关系图,加上曹燕和春秋。他有些犹豫,究竟是该把袁满放在关系图的中心,还是这个名为春秋的女孩。

案件的核心,到底是袁满,还是春秋?

“春秋,挺好听的名字。”他叹了口气,可惜是个化名,目前无法获知她的真实信息。如果能得到所有受害者的真实姓名就好了,但这属于个人隐私,他无权知晓。更何况,隐私泄露对于饱受伤害的被害人而言,也是雪上加霜。

许乘月关上电脑,突然发现陆教授一个小时前给他发了信息,邀他明天晚上一起吃个便饭。他这几年和以前的同学渐渐失去联系,关系最密切的就是自己硕博期间的导师陆永。

“然然好久没见你了,一直跟我念叨呢。”陆永跟他说。

然然是陆教授的女儿陆亦然,十五岁。陆教授快四十才有了这宝贝女儿,娇惯得不得了,在家是小公主,在学校里快成了皇太后,无法无天谁也不敢管。

好在她很听许乘月的话,再加上渐渐长大兴趣改变,这两年也算收敛了许多,从离家出走的小太妹变成了爱追星的脑残粉。

其实……也没好太多。

第二天下班会合后,陆教授在超市买了些排骨和蔬菜,说拿回家让他师母做个汤。陆教授家离公安三所不远,他们直接步行过去。这一片大多是南浦市百年前的老房子,沿街都是遮天的梧桐,街道很窄,只够两辆车并行通过,路边老店卖着本地才有的小吃,几个孩子抓着气球在人行道上跑来跑去。

他不是第一次走这条路,但凝望着旁边杂乱无章的店面招牌,莫名觉得这些画面沾了些老旧的味道,像是来自遥远的过去。

“一会儿陪老师喝酒不?”

“不了。”许乘月摆摆手,“您知道的,我现在完全不喝酒。”

“也是,去年就是喝酒闹的。”陆永一声叹息,接着说,“我心里一直挺有歉意,去年的聚会不该让你们喝那么多酒。”

“那时候你进了重症监护室,应医生说脑死亡的时候,我吓得腿都软了。”

“不要笑话老师,本来就年纪大了,受不起惊吓。那时候我就在想啊,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真是对不起你的家人,该怎么才能向他们谢罪啊。”

陆永捏了捏眉心,他嘴上说着自己年纪大,但本人看起来还比较年轻,气质儒雅,一双眼睛神采奕奕。

“老师言重了,现在我也挺好的。”他是真的没在意了,人生难免有灾有祸,既然已经平安度过,就忘记过去那些事吧。

言语间到了陆教授家,门外还挂着去年的风铃,推开门会响好一阵子。

“乘月来了啊。”师母看到他,眼中是难掩的惊喜。她接过装排骨的袋子,走进厨房开始忙碌。许乘月扯下领带,把西装上衣脱下,挂在玄关的衣帽架上,解开领口的一枚扣子。空调已经开到适宜温度,但他穿着长袖衬衫,依然很热。他后悔怎么就没穿个凉快的T恤出来呢。

“老陆啊,你这学生里面,就乘月我是越看越欢喜,长得好,又有才华。”她把排骨放进锅里加热清洗,系上围裙,把乘月叫过去替她切菜。

“乘月啊,谈朋友了没?”

“还没。”

“你啊,可别读书读傻掉了啦,天天就知道做实验做实验,和你老师一个模样。”

“……和陆老师一样也挺好。”

“好什么哟。”她叹了口气,“看你陆老师,年纪大了才有个闺女,宠得不成样子。赶紧考虑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你年纪也不小了。”

他只好点头答应。

“你觉得西子怎么样啊?”

“应西子?”

“对啊,应医生的女儿,人家姑娘可是个大美女,在我们学校的校医院,追求者多着呢,你呀,得赶紧行动。我看她对你也挺上心的,老跟我家老陆打听你的事。”

他其实就是对感情的事没什么想法,有心也无力,天生情商低,在男女感情上束手无策。他不清楚应西子对他有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有他也不懂,就当没有罢了。

师母把排骨清洗干净,准备好葱姜蒜,下锅先炸一遍。见他一直没说话,她突然放下锅铲,转身看着他:“难道你喜欢我闺女然然?”

“她才十五岁啊,你是想等她长大吗?其实也可以,再过五年她就能结婚了,你也年纪不大,三十出头,风华正茂。”说完她有所期待地望着许乘月。

“师母……您别开玩笑了。”

师母正拉着他唠嗑,一个蓝色头发的小姑娘揉着眼睛探头探脑:“妈,我怎么听到乘月哥哥的声音了?”话刚说完,她就看到了许乘月,双眼瞬间闪闪发亮。

“乘月哥哥?!”女孩子扑上来抱住他,“你来了怎么不提前告诉我啊?

看我就穿一身睡衣,也没化妆。”

他带陆亦然离开了拥挤的厨房,按陆教授之前交代的,引导她看书写作业,还有让她把头发颜色给染回来。

“亦然啊,你有没有觉得……蓝头发不好看,黑色才适合你?”

“可我喜欢蓝色。”

“学校同意你染蓝色头发了?”

“没有,所以我这几天没上学。”

许乘月无言,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熊孩子。

她递给许乘月一个耳机,里面放着青春洋溢的歌。墙上贴着不同明星的海报,还有一些悬挂着的电子相册,听师母说前几年她喜欢哥特洛丽塔风,买了一大堆衣服和鞋子,墙上挂满了阴森森的画,半夜起来自己把自己吓个够呛,就突然转换风格变成各路明星的疯狂粉丝了。

“我最近特别喜欢这个女团,空气团,乘月哥哥你知道吗?”

“前几天刚好见到了她们的主唱,叫袁满吧?”

少女的眼睛里立刻充满了星星般闪耀的光芒,她兴奋地拉住他的胳膊,怀揣着滔滔江水的崇拜之情:“这么厉害啊!能替我要张签名吗?能合影吗?我能见她本人吗?”

许乘月非常后悔刚刚说了那句话。

陆永喜欢喝酒,这是他们院人人都知道的事情,平时小酌,聚餐一定要喝个痛快。去年把自己学生喝进了重症监护室,他常常开玩笑说下一个可能就是自己了。

“你在刑侦支队怎么样?环境还适应不?你那个队长叫什么来着?”陆教授和许乘月一起收拾好餐桌,摆上一碟花生、一盘酒糟毛豆、一盘时蔬、一碗蒸菜,就等师母的玉米排骨炖好了。

“挺适应的。我们队长……您是说顾队吗?顾云风?”

“对对对,就是那小伙子。我听老赵,你们赵局说啊,这小伙子小时候母亲就去世了,癌症。他爹也是不容易,原先是安防公司的工程师,后来把钱都花去治病了也没救过来。没过几年他就改行了,也不知道做什么去了。倒是他这儿子挺不错,毕业后先是在市局,第二年调到支队一线,分析能力很强,身手也好,虽然年轻,但去年还是给他提了副队。刑侦方面,你可以跟他好好学学。你们最近在忙什么案子呢?”

看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陆永赶忙摆摆手:“哈哈哈,我知道了,这些是机密,机密,不能泄露。”

“这些是不好透露。不过我有个问题想请教您。”

“你说。”

“最近的一起案件牵扯到十九年前的一件旧案,我想知道受害人的信息,特别是有一位已死亡的女性,她可能是这起案件的突破口。但这几年出台了些新规定,这些都是公民个人隐私。除了查看案卷,没办法直接知道这些信息。”

陆永皱眉思考着:“你们在刑侦队应该知道得更多吧,我也不怎么关注这些。你可以试着查找一下,虽然那时信息比不上现在,很多数据可能也没留存。但总会有办法找到的,比如……你可以试试从死亡记录上去查,或者医院出具的死亡鉴定书,限定时间、地点、年龄、死亡原因,总能缩小范围进一步判断,这些是你的专长,对吧?”

从陆教授家离开后,许乘月直接去了三所的实验室。他有两个目的,第一是用三所的权限通过画像搜索得到的6·19案中死者关建华的历史监控录像,他需要通过查看监控找到关建华在此前一个月内所有可疑的社会关系和行动轨迹。第二是尝试寻找春秋的真实姓名,找到她可能的亲属关系。其实,到目前为止并没有任何明确的证据证明关建华的死和十九年前的人口贩卖案有直接联系,寻找她的名字,更多的是自己的好奇心作祟。

他将关建华生前三十张不同角度的面部照片输入画像搜索系统中,时间在5月19日至6月19日,全天二十四小时,地点全南浦市。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总共查询出一万一千六百张监控系统拍下的包含关建华的影像。

一万一千六百张。许乘月可以在一秒内记住十二张图片,一万一千六百就是九百多秒。十五分钟,工作量并不算大。

关建华出狱后租住在一个小旅馆,平时经常外出,中午喜欢在小旅馆旁边的中餐厅吃饭,晚饭很少出去吃,鉴于他不用手机,应该是自己做饭。

一个月内,跟他见面频繁的有两个人,一个中年男子姓名未知,还有一名中年女性,许乘月认出来她是十九年前6·24案的主犯曹燕。

除了这两人,还有一个人和关建华有过十次以上不同地方的同框。

这个人就是袁满。

但从监控录像上看,关建华和袁满每次同框的距离都在三米以上,袁满在前,关在后,无一例外。

关建华在跟踪袁满。

现在看来,无论如何,关建华案都和过去这件案子脱不了干系。他揉了揉双眼,感觉有些口渴,准备接杯水却发现自己忘了拿保温杯,应该是忘在陆教授家了。他只好勉为其难地在实验室里找了一个一次性纸杯接了杯开水,忍受着纸杯的气味。

脑海中又回放了几遍二人同框的录像,许乘月突然发现袁满有明显向后张望的动作。她频繁地左顾右盼,再猛然回头,有时快速向前走路,甚至一路小跑。

很显然,她意识到自己正在被跟踪,但那天报案时她却绝口不提,还表现得若无其事。

陈钰不说肯定是她并不知晓,但袁满的隐瞒……她想做什么呢?

他给顾云风打了电话,对方一直没接。舒潘和文昕说顾队今天下午请了假,脸色不太好,可能是身体不舒服。他只好将监控录像的文字总结写成邮件,发到顾云风的邮箱里。

然后,就是寻找女孩春秋背后的故事了。看完这一万多条监控录像,许乘月意识到无论是袁满,还是春秋,都是案件的中心,是暴风眼。

那年6月去世的女孩,年龄17至19岁,死亡原因是虐待致死。

他将符合条件的死亡记录一一筛选出来,总共不到十个。

那这几个人中……

回来时已经是深夜了,开车时差点追了尾,被对方指着骂了一顿。小区里的人工湖中养了一堆青蛙,树上满是知了,晚上很嘈杂,声音比鸣笛的汽车还具有穿透力。

他躺在客厅的沙发上闭目养神,半晌,听见电视节目变得喧闹起来。

睁开眼,发现电视里在放八卦综艺节目。一条娱乐新闻一晃而过:昨日,神秘男子深夜护送AIR女团主唱回家,高考失利爱情得意。

他用遥控器暂停,仔细看新闻中拍到的照片,这神秘男子身上的休闲衬衫好像是顾云风昨天穿的那件……敢情这神秘男子指的就是顾云风啊。

电视屏幕上飘过网友的弹幕。

——这群娱记什么鬼?小满还是个小姑娘啊!

——深夜护送,下午七点天都没黑能叫深夜?

他关上电视继续闭眼歇息,是啊,不就送个人吗,怎么还上八卦新闻了,但脑海里却一直徘徊着白天他通过死亡记录和法医鉴定书查询到的那个名字。

十九年前的6月,因为心地善良而护送恶魔回家的女孩,在第二天夏日的雨夜中消逝在荒芜的杂草丛中。他没敢查询那个名字背后的亲属关系,但他心里已经有了模糊的答案。

女孩的名字叫顾椿秋。

明天,就是她的忌日了。

南浦市被自西向东的长江一分为二,顾云风工作的金平区刑侦支队在西边,而他现在开着车,打算去江东的父亲家。

他初中时母亲就病逝了,这之后一直和父亲顾涛一起生活,直到念完大学。工作后他在单位附近贷款买了房子,让父亲搬过去一起住但被拒绝了。

顾涛居住的老小区门前是条单行道,只能出不能进,绕个大圈进去要开五六公里的路,因为交通不便又年代久远,住这儿的居民越来越少,大部分房子都出租给附近工作的外地人,居住人群鱼龙混杂。

这里没多少人卖掉房子,都幻想着哪天这片区域重新规划,成功动迁一夜暴富。不过这些年拆迁成本过高,他估摸着十几年内这种好事轮不到自己头上了。

顾云风把车停在了一公里外的停车场,拎着买好的水果走在长了青苔的石板路上。

街边卖小吃的大叔跟他打招呼:“云风啊,来看你爸了?”

“是啊,于叔。”他笑着点点头。一阵风来,路边香樟树上的黑色果实噼里啪啦地落在地上,砸到他身上留下几个黑色印子。

再一抬头,到家了。

拿出钥匙,熟练地开了门,一股辛辣的酒精味蹿入鼻腔。

他换上拖鞋,穿过潮湿阴暗的走廊,木地板旧得开始咯吱咯吱响,墙上挂着十几年前流行的复古装饰。客厅中央头发花白的老人坐在地上,旁边是几只打翻的酒杯。

两支香烛、一杯清酒,他举着酒杯对着烟雾中的黑白照片发呆,半晌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左眼流下一行清泪。

电视机里放着顾云风欣赏不来的戏剧,门框上的风铃随风而响。

他抬头,注视着柜子上摆放整齐的相框。相框里的女孩子笑靥如花,却在一个盛夏的雨夜永远睡去。

顾云风有时候觉得自己害怕走进这间屋子,这里一切的一切,都和十九年前一模一样,时间仿佛停在了那个时刻,唯一变化的只有墙上那只天蓝色的钟,和父亲逐渐花白的头发。

“爸,你怎么又喝酒了?”地上躺了两三只酒瓶,两瓶啤的一瓶白的。他弯腰把酒瓶和酒杯都捡起来,放桌上。

混着喝对身体不好也更容易醉倒,他说过好几次但老头就是不听。

“明天,又是你姐姐的忌日了。”顾涛转身望向他。他的头发好像更白了些,脸发红眼白布满血丝,皱纹比他上次来时更深。

顾涛有点醉,他艰难地站起身,嘴里念念有词:“前几天我梦见你姐了,她说马上就有人替她报仇了,她就安心了。”

“你说,椿秋是不是在暗示我什么?”

“你想多了。”顾云风把他扶到沙发上坐好,给他披件灰色睡衣,打开那扇用了很多年的风扇,听它吱吱呀呀地转着。

“法院宣判的时候我们都在,该杀的杀,该判的判,对吧?”

“那如果该杀的没被杀呢?”他抓住顾云风的手,眼神忽然凶狠,然后又茫然地望向窗外。他像在看着远方下落的太阳,又或许只是盯着若隐若现的月亮的阴影。

良久,他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脑壳,一声长叹:“唉,是我对不起她,对不起她们啊。”

“说什么呢,爸,你就是执念太深,日子总要继续过的。”他被顾涛的眼神吓了一跳。

顾涛只是摇摇头,收回目光,从柜子里拿出一只打火机空壳:“如果不是我要出去散什么步,她根本不会去那个公园。如果不是我犯了烟瘾跑去买烟丢下她一个人,她就不会遇见那些事了。”

“如果她还在,可能孩子都好几岁了,会有个小男孩小女孩,喊我外公。”

姐姐去世的时候他才八岁,三年级。他那时候还小,但那一年的所有事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在这之后每年的今天,顾涛都会像个酒鬼般喝个烂醉,说一堆胡话,好像不这么做,就活不下去。

“你妈妈怨我恨我,还气得生了病。我也恨自己,恨得要死。之前你说让我也搬去你那新房住,我不敢啊,我每天晚上睡觉都梦见你姐姐和你妈,她们打扮得特好看,踏着月光和星辰来看我。我怕她们回来了进不了门,我还要给她们开门你说是不是。”

“她们只认得这一条路,认不得去你那儿的路。”说着顾涛笑起来,给自己儿子也满上一杯酒,推到他面前。

“好了,爸,别想那么多了。”顾云风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明天我请了假,去看看姐姐,你想想要给她准备什么,她以前喜欢漫画对不对,你还记得她那时候最爱哪个漫画吗?”

“你好好想一下,一会儿我陪你去书店找找,明天给她,她会开心的。”

说完他将顾涛扶到沙发上坐着,没过多久,顾涛就昏昏睡去。

顾云风请了一天假,每年这一天都是如此,赵局也没多说,爽快干脆地批了假条。明天一早他还要去给姐姐烧炷香,买她以前最喜欢的水果零食。

他对姐姐的印象已经逐渐模糊了,就记得他和父母去医院看姐姐时,她原本温柔的脸上充满了惊恐与痛苦,带着屈辱毫无尊严地陨落在荒郊野岭。顾云风不愿去想象她生命最后时光的遭遇,只是从那时开始,他会幻想着去做个盖世英雄,铲恶锄奸,为柔弱的生命阻挡些人间的锋利。

好不容易让自己老爹安静下来,他打开手机,突然跳出来袁满的微信头像,她发了一大堆可爱、兴奋、求抱抱的表情包刷屏,看得他一脸尴尬。他现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莫名其妙地跟他自来熟的偶像明星了,送她们回去的时候互加了微信,纯粹是为了工作联系。他纠结了快一分钟,还是没回任何消息。

——顾警官,你看电视没,快看西瓜台,就这会儿,我正在录节目呢。

——直播吗?

他回了句。

——当然是直播,快打开电视准备好,小仙女们就要上场了!

——这么晚了还录节目啊。

——这已经算早了好吗,平时经常凌晨录呢!

顾云风躺在**打开电视,画面中五个少女穿着天蓝色的女子高中生制服跳舞,除了袁满,其他几个女孩他都不认识,类似的衣服一致的动作,除了发型不同简直就是孪生姐妹。他们拍的应该是一档竞技类综艺节目,AIR作为嘉宾受邀表演,为节目热场。

半梦半醒间他仿佛看到顾椿秋朝他走来,她依然是十八岁的面庞,清新的短发,穿白色连衣裙,裙摆上沾了鲜血。她微微蹲下身,伸出手用指尖刮了刮他的鼻梁,笑得可爱又酸涩。

“云风,是你帮我报仇了吗?”她睁大的双眼满是哀愁,用一种绝望到变形的语调哭泣着,“我走的时候你在吗?姐姐觉得好痛啊,他们玷污我,用脚踹我,打我,最后拿着刀一步步朝我走来,将刀尖对着我的身体,你看到我的时候,我还是完整的吗?”

他有些恐惧地摇摇头,不想作答。顾椿秋一声叹息,站起来望着远处月光下的湖泊:“这么说不完整了。”说完她抓住他的手,端详着他手心的疤,“云风,你怎么流血了,你的掌心一直在流血,好多好多的血。”

“没事的,我包扎下,一会儿就止住了。”他无所谓地冲她眨着眼,顾椿秋却像听不见他的话,只是自顾自地喃喃自语:“看来替我报仇的不是你啊。

可不管是谁,血债血偿,我也无憾了。”然后她转身离开,身后的衣裙随风而起,他伸手去抓,但什么也没碰到。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他猛地从**坐起来,姐姐已经连续出现在了他和父亲的梦里说着复仇,回想一遍简直不寒而栗。

当年案件的罪犯都得到审判,但争议还是有的。

最大的争议在曹燕的判决上——究竟谁才是杀死她的真正凶手。当时的尸检结果显示顾椿秋是在遭遇长达两个小时的毒打后被一把瑞士军刀刺中颈动脉失血过多而亡的。这刀的主人是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的沈世生,他当庭承认自己的罪行,承认自己强暴了顾椿秋并使用凶器杀害了她,原因是她在被运输途中突然醒来,挣扎着跑下车并大声呼救。

她下车的地方并非荒郊野外,担心事情败露的他们便下狠手并抛尸荒野。

但造成顾椿秋死亡的颈动脉伤口共有两处,从受力情况及伤口切入的角度可以判断,这不是同一人造成的。

顾云风起身洗漱,父亲已经在厨房里切菜,见顾云风醒来,他催促着顾云风赶紧收拾好去看他姐姐。

“我昨晚梦到姐姐了。”顾云风洗把脸,望着镜中掺杂血丝的双眼说。其实他昨天睡得不算晚,可梦到故人心神不宁,所以还是一副没休息好的模样。

“她说血债血偿了无遗憾了。我不明白什么意思。”

顾涛没有回应,切菜的节奏戛然而止,过了半分钟,顾云风才听见他悠悠的声音:“我听说,害死椿秋的那个女人出狱了?”

他手里拿了个包子,一口咬下去,推开门看见顾涛平静地站在橱柜前,拿着刀的手悬在半空中,久久才低下头,继续切菜。

“你怎么知道的?”顾云风靠在门边。

“几个星期前我去报销医保,看见她了。”

“这么多年了您还认得出来啊?”

“变成骨头都认得出来。”顾涛冷笑一声,哗啦一下把青菜扔进锅里翻炒着,“你赶紧把包子吞进去,吃完和我去陵园看你妈跟你姐。”

“好了好了。”他直接吞掉半个肉包,换上件黑色衬衣,左手拎着水果,右手去拿自己手机。屏幕亮起他才发现昨天晚上他睡着后许乘月打了四五个电话,见他没接又发了邮件。

邮件里说他已经查阅过关建华近一个月的行动轨迹,与关建华见面次数较多的几个人的面部照片已附在邮件中。

——关建华跟踪过袁满,袁满很有可能意识到被跟踪一事,可以考虑并案。

邮件里标红加粗了这句话。

袁满的案子,就这样和他有了扯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他面不改色地盯着手机屏幕,就像在看一条普通新闻,五脏六腑却开始蠢蠢欲动左右翻滚。

这种往事没人知道,顾云风对自己说。

他收好东西,和老爸一起下了楼,在街边买了两束百合花,开车前想了想还是编辑了条很可能石沉大海的信息发给袁满,问她如果明天有空能否见个面。

意外的是,两分钟后他就收到了回复:——好的。到了之后跟我说一下,我让保安大叔放你进来!哈哈,没有我的PASS卡你进不来呢。

他忍不住笑了下,转过头看到神情悲凉的顾涛,赶紧收起表情开车去往陵园。

顾云风回来上班时已经快中午,所有人热火朝天地提前订了午饭开吃,看到他阴沉的脸面面相觑。事实上,他脸色难看只是因为晚上没休息好,又一大早起来去郊区的墓园,感觉有点累。

许乘月早上没有课,一直在刑侦队里翻着他们以前的资料,他坐在靠窗边的工位上,阳光落在他金属制的眼镜框上,恰好反射了一道光,晃到了顾云风的眼睛。

“许教授,邮件我看过了,我联系了袁小姐,找个时间去她经纪公司。”

他卷起黑色衬衫的袖子,自觉地拿了一盒盒饭,坐在许乘月旁边吃起来。

“顾队……”文昕小声叫了他。

“什么事?”

“我听说你今天请了大半天的假,还以为你下午才会来,所以……”

他夹着鸡腿的筷子停在半空中,尴尬地等待着下一句话。

“所以就没订你的午饭,你正在吃的这份,是给许教授的。”文昕一脸正经地看着他,眼角又瞥向许乘月那边。

“啊……”他侧身看向正聚精会神地学习的许乘月,下意识地把剩下的菜和米饭拼命往嘴里塞。

“感谢你,许教授,无私奉献自己的盒饭给我。”他伸出手挡住强烈的阳光大言不惭。许乘月合上手中的书,看着本属于自己的午饭只剩下残羹剩菜无话可说。

“好了好了,大家一会儿吃完饭,我们针对关建华的案子开个会。”

迅速解决掉午饭后,顾云风径直走到办公室里的展示板前,他注意到上面已经被人用马克笔画上了案件的关系图,袁满的相片被挂在正中央,一条直线指向关建华,一条直线指向春秋这个名字。他皱了皱眉,把春秋的名字擦掉,换成当年人口贩卖案的主犯曹燕,用一根双箭头直线连上关建华与曹燕。他们三个人之间形成了一个稳固的三角形。

“现在我们可以将关建华的6·19案与天宜公司的敲诈勒索案关联起来。”

他卷起的袖口上沾了点灰尘,一身黑色看着挺严肃。

“出狱后的曹燕与社会严重脱节,失去经济来源以及自我生存能力,4月15日到4月20日之间,曹燕联系到了当年拐卖案中协助她进行人口运输的司机关建华。”他把曹燕最新的照片挂上,长发扎起,脸色发黄,一个普通中年妇女的形象。而他清楚地记得,当年庭审前新闻报道她时都是“蛇蝎美女”“心狠手辣”“荒**无度”。但当她挺着怀胎八月的肚子走出来时,即便是素颜看起来也楚楚动人,让太多人动了恻隐之心。

“她目前居住在上南区的一个出租屋内,侧面调查后确定是她一位朋友帮忙租的。警方目前并未直接联系过曹燕。她联系关建华的目的暂且未知,但一定不光明磊落,极大可能是谋划新的犯罪。”

“为什么?”他重复其他人的提问并回答道,“关建华是有着多次犯罪前科的人,这样的人已经被严重标签化。曹燕出狱后,时过境迁,六亲不认,完全是负面的社会环境反馈。她主动与他联系,无异于给自己打上同样的社会标签。”他在关系图里曹燕与关建华之间标注上“意图再次作案”,低头刚好看到许乘月端着不知哪儿来的日式料理,心想文昕还真给他点了最贵的啊。

“6月19日,关建华被害。”他用一条直线标注时间节点,在6月19日上画一颗歪歪扭扭的星突出重点。

“4月15日,曹燕出狱,并在20日之前第一次与关建华取得联系。根据陈钰的描述,她们首次接到敲诈电话是在5月24日,对方向她提出五十万的封口费,否则将袁满的隐私透露给媒体。经过讨价还价后,6月1日,天宜公司同意将三十万打入指定账户。而6月2日甚至在这之前,关建华开始间断性地跟踪袁满,6月10日,陈钰再次接到敲诈电话,这次对方要求追加七十万,也就是总共一百万,6月17日,这七十万被打入之前同一账号中。”

他很难理解寄送恐吓信件这一事的动机,如果是敲诈袁满的罪犯所为,意义在哪里?这件事完全是多此一举。

“打给陈钰的号码是通过伪基站发过去的,显示的是10086,声音用的是机器音。收到这一百万的银行账户户主已在两年前过世,其家人声称他确实在三年前丢失过钱包,但忘记注销银行卡。账户内的资金在两小时内被转入一个IP 定位在墨西哥的虚拟账户,后面的资金流向无法获取。”

“不过关建华跟踪袁满这一行为,可以让我们做出一个假设。”

“关建华就是敲诈袁满的人?”有人问。

“嗯,但也仅限于假设。银行账户和敲诈电话的线索都断了,并不能肯定他跟踪袁满的目的是勒索。”

“舒潘,”顾云风点名说,“我这儿有一份名单,是6·24特大人口贩卖案涉案人员的信息,从今天开始,你带人去查这些人的银行账户,看6月1号后,哪些人的账户中有大额来路不明的转账。”

“通过与陈钰的沟通,她说选择在6月21日报案是因为前一天晚上,她又一次收到了诈骗电话。但与之前不同,对方并没有直接提出追加封口费,而是说出了几个袁满最近常去的地方,让陈钰做好心理准备拿钱消灾。”

贪婪,狠毒,不计后果又很有经验。没有留下太多的痕迹让警方查到踪迹,不使用个人电话却参与过电信诈骗的关建华,是有能力做到的。

“所以,关建华、曹燕,以及其他目前暂未确定的可能的涉案人员,通过恐吓敲诈的方式向天宜公司共索要了一百万元。”

如果确定关建华是敲诈案的罪犯之一,在关建华死亡后陈钰再次接到敲诈电话,可以看出是团伙作案,那这首当其冲的团伙成员,只能是曹燕了。出狱后的曹燕缺乏生存能力又怀揣对自由和过去生活的渴望,在发现自己的女儿成为偶像明星后,就动了敲诈的心思。这样推想合情合理也不难论证,但这案子到目前为止还没找到有效证据,再合情理也只是单方面的推断。

“袁满的案子先到这里,接下来汇报6·19关建华遇害案。”他用投影仪播放出案发现场的部分照片以及法医尸检结果。

“许教授,你怎么看?”

许乘月刚吃完仅有的几片三文鱼,正抱着他的保温杯喝水,发现自己被点名,他没头没脑地来了句:“投胎……很重要。”

他觉得袁满挺倒霉,遇到个这样的亲妈,还未出生就被打上原罪的烙印,长大了还要被亲妈跟踪敲诈勒索,说不定下一步就是绑架了。

“我是问你对关建华被害一案怎么看。”

“我的看法嘛……凶手的作案手法清楚明了,重要的是作案动机。”许乘月迅速地头脑风暴了下,“杀害关建华的凶手,作案动机可能有三种。第一种:黑吃黑。团伙诈骗,分赃不均,有人痛下杀手。第二种:真爱粉丝。有人发现他敲诈袁满,替这位偶像大明星做了他。这种一定是真爱。第三种:当年拐卖案的受害者报复,毕竟关建华也是当时的案犯之一。”

说完他看了眼顾云风:“无论是哪种原因,曹燕都很危险,只要她不是凶手也没有黑吃黑,下一个受害者很可能就是她,她现在应该是我们的重点保护对象。”

顾云风接着他的话说下去:“关建华被害后,我们就派两名警员日夜轮班观察曹燕,她的人身安全都在掌控之中。”

他感叹许教授是他这些年来遇见的第一个刑侦经验几乎为零,却依然能在陌生场合毫不怯场的人。他跟普通人不一样,没有胆怯、恐惧或者过于激动的情绪外露,工作时冷静的话语永远只在进行错与对的博弈。

“命案发生后我们做了两条线索的跟踪,一条是探究关建华的社会关系,就是刚刚讨论的;还有一条,是案发现场扩大监控范围后的调查。调查的范围扩大到三公里内的所有监控录像,开往花南路这处民宅区域的路共有六条。”

顾云风调出三维地图,标红六处路口。

“这六个路口是命案现场的必经之地,这地方比较偏僻,走访后发现三公里内没有废弃车辆以及可疑人员,所以我们将目标锁定在六个路口中出现过两次以上的车辆。昨天上午物证科的同事拿来了一份文件。他们调查了监控录像中拍到的可疑车辆,最终将目标锁定在一辆红色轿车上,凶手就是开着这辆车,将关建华的尸体从第一现场运送到花南路的。”

“小张,你来介绍一下情况。”戴眼镜的张泽是技侦的内勤,全程跟进关建华遇害一案的相关物证搜集分析。

“顾队说的红色轿车,就是这辆。”他从录像中调出一帧画面,“车牌被刻意遮挡,外表很普通。全市相同的车辆……估计得有上万辆。”

“案发当天晚上,凶手开着它从西南方向的都市路经过,途经广场以及湖山花园小区,然后进入花南路。离开时基本是原路返回,但到都市路后开往了更远的郊区,曹湾镇方向,监控没有捕捉到行踪。”

“我们后来在全市范围内寻找这辆运送过关建华尸体的车,最后在一家共享汽车公司找到了登记在案的车牌号为浦C97682的车辆。这家共享汽车公司的经营模式依然是设立停车位随时使用,没有给车辆标上统一的标志或颜色,用户每次使用时都需要登录自己的个人信息,否则无法启动,所以我们调取了6月18日到6月21日之间这辆车的所有用户的驾驶信息,发现在6月18日到6月19日之间,只有一个人使用过它,而且整整使用了两天。”

“登记的姓名是曹燕,女性,四十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