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蝉蛹,绿叶,掉落的栀子花。

它们和街道上的灰尘一同被丢进了垃圾桶里。

老李是负责花南路街道的环卫工人,每天下午准时准点拖辆手动垃圾车,把附近街道清扫一遍。这一片因为拆迁规划,最近两年都没什么人居住,没有生活垃圾,清理起来很轻松。

老李几天前不小心摔了一跤,跛着脚走上一个斜坡。原本放在路边的垃圾桶不知被谁推到了一边,紧靠着斜坡旁的台阶,里面装满了香樟树树叶。走近后他探着身子往垃圾桶里看了看,意外地发现里面有一双四十四码的男士皮鞋。

他捂着鼻子,心里有点奇怪,伸出手拿起绿叶中的鞋,直接看到垃圾桶里一双男人的脚。惊恐几秒后他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手一滑鞋子掉在地上。

砰——

手机落在水泥地面上,屏幕一角瞬间炸裂。

顾云风站在教室门口,有点心疼地捡起摔到自动关机的手机。他和讲台上的年轻老师对视了一下,低下头没敢直面人群,心虚地往后门走去,路过教学楼前醒目的海报。

南浦大学人工智能学院,《智能识别在现代刑侦中的应用》,主讲人:许乘月。

讲座开始十五分钟后顾云风才赶到111号阶梯教室,一小时前他接到金平公安分局赵局的电话,让他也去旁听许乘月教授的课,把许乘月请到他们刑侦队熟悉环境,尽快开展接下来与公安三所的合作项目。

顾云风不了解这个合作项目,对讲座的内容也完全没兴趣,只是单纯地服从上级命令,接手这个即将成为他们新同事的大学教授。

能容纳数百人的阶梯教室座无虚席,墙角还站着不少人。南浦大学是著名的以理工科为主的学校,不过此刻,这间教室里的学生百分之八十都是女生,比例失衡得毫无天理。顾云风特意穿了件连帽衫,拉上拉链戴着帽子,想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个普通学生,但一米八几的身高还是让他在一群女生之间非常显眼。众目之下他搜索了好一阵,才在第三排正中央发现冲他眨着眼的舒潘和文昕。

“老大,您可算来了。”两人一副终于获救了的表情。“在等你来的时间里总共有三十六位美女询问我这里是否有人。”舒潘痛心疾首地小声说道,“您再晚来一步,我就真的无法拒绝她们了。”

舒潘和文昕都是他的属下,舒潘毕业两年,一个毕业时就油腔滑调的小伙子,在历经刑侦队两年磨炼后依然是个油腔滑调的老伙计。文昕是今年刚毕业的新人,来队里才一个月,短发女生,平常挺活泼,此刻却一言不发,只满脸崇拜地望着讲台上的男子。

“行了,好好听课。”他挥挥手,“不然去墙角站着,把位置让给人民群众。”

说完他抬头去看前方的投影仪,刚好对上许乘月的目光,对方皱了下眉,似乎对他的迟到挺不满意。

许乘月去年年底刚评上副教授,今年二十九岁。两年间在SCI以第一署名刊登了五篇文章后被破格提升,是南浦大学近三十年来最年轻的副教授。评级期间他就成了学校里的焦点,还上了两次新闻和微博热搜。讲台前的他很严肃,五官清秀,拿着书的手骨节分明。因为清瘦,本人看起来有些弱不禁风。

“这几年随着智能识别准确性的大幅提高,人工智能已经大范围运用在案件侦破中。20××年,人工智能在复杂图像的识别中有了一次突如其来但巨大的质的飞跃,而现在,这一领域在理论上已经达到了99.9%的准确率,在自然语言处理领域中对情感倾向的识别也达到了这一准确率。我们现在可以通过分析人类的微表情、言语措辞,精准判断出他的情绪和喜好,为刑侦时的走访及后期审讯提供精准的判断。”

复杂图像识别、自然语言处理、情感识别……窗外湖面被微风掀起涟漪,身后学生在小声说话,可惜他们并没有讨论课程内容。顾云风盯着讲台前醒目的银色保温杯,低头点亮碎了一角的手机屏幕,发现时间才过去半个小时。

“而在去年,南浦市全面整合了监控信息,只需一张可识别的嫌疑人面部照片,就能在短时间内获取他在监控中的所有镜头,摒弃人工判断,直接进行智能识别。”

文昕坐得笔直,眼中有星星,大脑依然一片空白。她用胳膊碰了下昏昏欲睡的舒潘,一只手挡住脸:“你说市局干吗非要把这许教授塞到我们队啊?”

“为什么?因为只有我们队有副队没队长啊。”舒潘稍稍打起了精神,偷瞄了眼顾云风,小声说着,“为公安三所说的什么刑侦全面智能化提供一线试点,这项目要是发扬光大了,以后我们也得失业。”

“其他队里谁愿意干这种抢自己饭碗的事啊。”他摇晃着脑袋,望着正假装听课的顾队一声长叹。顾队这人吧,业务能力一流,身体素质一流,可惜太年轻了,提不了正职。

“说什么呢你俩。”顾云风像是猜到他所想,瞥了他一眼,而后轻敲着桌子说,“这是顺应科技发展和人类进步,给你们肤浅的人生上一堂课。”

窗外空调的机箱嗡嗡作响,和不绝于耳的蝉鸣混成一团。南浦市的夏天总是万里无云,阳光普照。因为天太热,没有飞鸟,只有飞机。

今年年初南浦大学的人工智能实验室和公安部第三所达成了一项战略合作——城市智能刑侦系统,他们内部通常称为AI侦探。许乘月是人工智能实验室派出的科学家之一,挂名这个城市智能刑侦系统的负责人。公安三所那边为了深入了解刑侦过程的程序及细节,非要让他进到一线队伍里,直面现场积累经验。

顾云风所在的金平区刑侦队就成了市局点名要与许教授合作的一线支队,说是无论大大小小的案件都要带着他,必须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种事他当然是不介意的,人家是学识丰富的教授,脑子肯定没问题。他们这段时间刚好人手不够,队里多个随意驱使的劳动力也挺好。

昨天晚上顾云风加班到挺晚,没睡好觉,趁着中途休息赶紧在桌子上趴了一会儿。他把帽子套头上,脑袋枕在胳膊间,刚摆好姿势手机和衣服就振动起来。

他从兜里摸出手机,才看了眼来电显示,手机屏幕就暗了下去。

还是摔坏了。

秦维是队里的老警员,平时很少给他打电话,这会儿找他,肯定是有大事。他犹豫了一下,从旁边桌子里扒出舒潘的背包,然后翻出他新买的还没设置密码的手机,迅速拨了老秦的号码。

“喂,小舒啊?顾云风呢,怎么没接我电话?”那边是一个沧桑的声音,没说几句话就咳个不停,一听就是烟又抽多了。

“是我,手机坏了。”顾云风把背包拉链拉好,放回到抽屉里,周围很嘈杂,他用手捂住另一只耳朵,才勉强听得清对方说什么。

那头的人抱怨了几句,然后说他们刚接到报案,在花南路一个垃圾桶里发现了一个人。

“垃圾桶?”他有点蒙,“真人还是假人?”

不怪他这样问,前段时间他们也接到过类似的报案,报案人说下水道里有个人,不知道是死是活。他带着人火速赶过去,结果发现是个**。最可气的是,那下水道异常狭窄,只要脑子正常就看得出来塞不下真人。

“废话,当然是真人,男的,四五十岁,已经没气了,一个环卫工人报的案。”老秦说,“挺大的垃圾桶,能把我们俩都塞进去,装满水还能游个泳。

我已经到现场了,一会儿你们都过来吧。”

“嗯,我先让他们俩过去,我还有事。”

顾云风刚挂断电话就看到舒潘睁着无辜的双眼盯着自己,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转身望向讲台,许教授正被一群学生围着,戴着眼镜的样子斯文儒雅。

“顾队,一会儿这讲座结束了我们是不是要去会会这许教授?”舒潘趁着中途休息去接了杯水,回来后积极提着意见。不过没多久,他就发现顾云风正在用的手机异常眼熟。

他立刻意识到那是自己凌晨三点爬起来排了几个小时的队,刚买到的最新款手机。他就拆了包装以及装了个电话卡,都没有开过机!

无视舒潘怨念的眼神,顾云风直接把手机揣进自己兜里:“手机先借我,后面这节课你们不用听了,你和文昕去花南路,又要干活了。”

“现在?”

“就现在。”出了不少汗,顾云风卷起袖子,“花南路派出所,一桩命案。”

他瞥了眼欲言又止的舒潘,把车钥匙抛给对方:“一会儿只能我自己去见许教授了。”

他抬头看了眼讲台,讲台上戴着副黑框眼镜的许乘月手里拿一个银色保温杯,将泡了枸杞的开水小心翼翼地倒进敞口瓶盖中,小心喝着或许很烫的开水,耐心地向围了三层的学生解答问题。

这个场景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违和感。

讲座结束时已是下午五点,顾云风坐在第一排,心不在焉地翻着书,终于等到教室的人群渐渐散去。他觉着自己在学校里晃悠有点显眼,毕竟是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了几年的刑警,尽力掩饰依然和旁边这些稚气未脱的大学生在气质上有所不同,就连比他大两岁的许教授,因为常年待在学校实验室,看起来也比自己年轻点。

说白了还是自己长得太成熟,他这么想着。

整理下衣帽,他起身,径直走到许乘月面前,伸出左手自我介绍道:“许教授您好,我是……”

“您是顾队吗?”

他发现许教授正盯着自己自然垂下的右手,目光如炬。他右手的掌心有一道不深不浅的疤痕,拦腰折断他的掌纹。

“我是。”顾云风笑着点点头,摊开右手掌,那道疤痕看着有点触目惊心,“小时候不听话,被我爸打的。”

事实上他小时候并没有不听话,他爸从没打过他,也没管过他。大事小事,全靠他一人决定。

顾云风放下停在半空中没有被理睬的左手,稍稍有点尴尬。他发现一个很有趣的事,许乘月上课几乎没有详细课件,也不看书,对着简洁得一塌糊涂的PPT能讲整整两个小时,还准确简练,用词与课本上毫无差异。

他这是把书都背下来了吧?记忆力极好但课讲得非常无聊,顾云风坐在前排分分钟要被催眠。这群学生都是冲着颜值才来听课的吧?

许乘月把拷贝好文件的U盘递给最后离开的学生,收起带来的电脑对他说:“昨天三所的领导跟我们实验室开会,说今天刑侦队会来。”

“我看您也不太像学生,又故意留到最后,应该就是顾队了吧。”他黑色衬衣上别了枚银色的学校LOGO,衣袖都熨烫过没什么褶皱,左手手腕上戴着VCA皮埃尔系列的玫瑰金手表,右手依然握着他那个银色保温杯。

画风瞬间从学术精英变成了养生老干部。

许乘月虽然戴着眼镜,但镜片一看就没有度数。顾云风有点奇怪也没多问什么,他递给许乘月一张工牌说:“这是我们队的临时警员证,有效期一年,你先用着。”

“具体的情况市局和三所应该已经有过介绍,后面你需要和我们支队一同出外勤,你要是有空,就尽量过来。”

对方接过证件,仔细地看了下自己的照片,点头说没问题。许乘月证件上的那张照片是三年前拍的,一双凤眼清亮有神,嘴角上扬,居然比活生生的本人看着更有神采。

“那就走吧。”说着顾云风大步往前走,“刚刚接到一起报案,案子归我们队管。”

“现在?我还有课。”许乘月很正经地想要拒绝,但下一秒就被打断了。

“别上课了,请假吧。”顾云风看了他一眼,不好意思地说。

听到这些夸张的消息许乘月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举动,他抬手看了眼时间,五点整。他似乎有种与生俱来的冷淡,一张面无表情的脸能把周围温度生生降个三四度。

顾云风一直注意观察他的表情,从最开始无聊机械的讲课到现在突如其来的外勤任务,许乘月脸上的表情绝不超过三个。

看来是个面瘫。

车钥匙给了舒潘他们,他只好坐许教授的车去案发地点花南路,车里一直循环放着几首歌,特别甜美的女声,听声音,演唱者应该是同一个人。

“这歌挺好听的,谁唱的?”堵在中环时顾云风百无聊赖地找着话题,想跟新同事尽快熟悉起来。他坐在副驾驶位上,盯着后视镜中遥遥无尽头的车队。南浦大学距离花南路大约二十公里,他们的车才开了十分钟,紧接着就遇上了下班高峰,在中环高架桥堵了半个小时。

“一个女团组合,AIR,最近热度挺高,这是她们上月刚出的专辑。”

他看着导航上的预计花费时间从三十分钟变成四十分钟,再到现在的五十分钟,然后转头问他:“那现在这首叫什么?”

“这首是主打歌,《爱要无限大》。”

这几年音乐市场一直不景气,顾云风很少关注娱乐八卦,这个叫AIR的女团他根本没听说过,于是拿着舒潘的手机搜索了一下,才知道是几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去年年底开始出现在大众视野中,长相可爱声音甜美,不知怎么就蹿红了。

前几天女团里有个女孩参加了今年的高考,网友们津津乐道地讨论着这姑娘能考上什么学校,整整两天,关于女团的消息霸占着娱乐版头条。

到达花南路时已经接近傍晚,那片荒无人烟的民宅前停了五六辆警车,有几个看热闹的围观群众,站在警戒线前左顾右盼,没过多久就被直接请走了。

这么热的天,他们也是挺闲。

“许教授以前去过命案现场吗?”顾云风戴上白手套跨过警戒线,回头招手让他一起过来。

许乘月摇了摇头,这是他第一次接触刑侦治安方向的课题,也是第一次见到真实的命案现场。

他跟在顾云风身后,跨过警戒线。跨过去的那一刻天上落了几滴雨,一团乌云飘在上方,很快又被风吹散。不知道为什么,接过警员证的许乘月,第一次直面死亡现场的新晋警员,那一刻恍惚觉得,自己走向的是未来需要被重新定义的死亡。

“没去过啊,那你可以离远点。”顾云风下意识地说,但很快他就改了口,示意对方到自己前面,“也可以离近一点,多刺激刺激你的心脏,好迅速适应环境。”

许乘月摆摆手:“没关系,我对这类场景,天生免疫。”

他是真的天生免疫,高温下被塞进垃圾桶的尸体散发着恶臭,表面已经开始有蛆出现,他倒是面不改色,戴上手套蹲下身仔细观察起伤口。这些天他已经背了几本刑侦方面的书,他没经验,只能先看看书,避免自己彻底变成人形拖油瓶。

“顾队您终于来了啊。”舒潘看到他们过来后激动地要跳起来,伸出手要讨回他被顺走的手机。

顾云风无视他,戴上手套,仔细辨认着死者已被损坏的脸。死者为男性,年龄40至45岁。尸长171厘米,估计实际身高接近175厘米。他检查了下四肢,双手手背手心都有明显伤口,伤口为利器所致,腹部和肩胛处共有两处刀伤,腹部伤口深四五厘米。

“现场什么情况?”顾云风观察着尸体上的伤口问。

“嗨,整个人被塞进了垃圾桶里,头朝下脚朝上,技侦处理好后已经把尸体拖出来了。”

“老秦呢?”给自己打了电话却没见着人。

“回去了,说要接孩子。”

“这不是许教授嘛!”舒潘一眼认出在尸体旁蹲下身仔细观察的许乘月,“刚刚我也在教室里听您的课呢,不过内容太高深我们直接被吓跑了。您看看这是个什么情况啊?”

听到有人叫自己,许乘月愣了一下,实在对这冒冒失失的小伙没什么印象。他随即不好意思地摇头:“我就是一教书的,刑侦方面是外行,不然怎么来支队学习呢。”

“不过……我看他手上挺多伤的,死者和凶手发生过激烈的搏斗吧?”

受害者现在平躺在铺了隔热层的地面上,他检查了下尸表情况,明显伤口共八处,其中六处都分布在双手上。

“而且,这刀伤并不深,出血量也不致死。”

“我说得正确吗,顾队?”许乘月抬起头问。

“嗯,没错。”顾云风蹲下身翻了翻,“死者双手除了刀伤外还存在表皮脱落,他用受伤的双手抓取过外物。”说着他解开死者的衣领,“他的颈部有多条垂直于勒沟的抓痕,显然死因并不是失血过多。面部淤血,肿胀,存在水平环状绕颈勒沟,死因初步可判定为机械性窒息。”

“死者身体健壮,身上只有两处非致命伤,看来凶手身手不行啊。”顾云风起身走向装过受害者的垃圾桶,里面除了几层厚厚的树叶,也没其他特别的东西。

看起来搏斗中行凶者对自己所携带的凶器一度失去了控制权,从而采取了另一种方法杀死受害者。

“凶器呢?”

“这个等具体的尸检结果吧,从这伤口看,可能就是普通的水果刀,使用的勒索工具……应该是麻绳?”

都是很普通方便拿到的工具,能直接用水果刀去伤人还被对方空手夺刀,凶手很大概率是**杀人,事前并没有做好充足的准备。

一阵热风吹过来,垃圾的味道混着尸体腐败的气味,把旁边一只瞎转悠的流浪猫熏得拔腿就跑。

南浦市最近几天昼夜温度都在30℃以上,味道也比平常更大一些。这处民宅过一年就会被拆除,到处都是红色的“拆”字。现在这里基本没有人居住,路过的人也很少,找到目击证人希望渺茫。

“从现场尸斑情况看,死亡时间应该在24小时以上。这里发生过激烈的搏斗,但尸体附近又没有搏斗痕迹,一定是抛尸咯。”顾云风检查了尸斑的痕迹——**杀人,毁坏尸体面部特征,转移尸体掩盖真实案发现场可能存在的证据。

“文昕,这附近有几个监控?”他转身问不远处穿着浅色制服的短发女孩。

“一公里内两处。”文昕跑过来,手里拿着个十年前流行的硬壳笔记本,“以尸体所在地为中心,向南二百米处有一个监控,向北三百米有一处。”

“这里一直没怎么开发,后来又面临拆迁,监控覆盖面不太够。”她解释说。

“那就扩大面积。”

这片地区待拆迁的房屋有二十多栋,都是两三层高的私宅,藤蔓沿着屋檐爬满墙面。这里离市中心二十公里,旁边还有大片农田。

私宅没有小区的概念,周边配套设施也欠缺,街道两边零零散散地分布着几个一米多高的垃圾桶和形单影只的路灯。

死者就是被头朝下地塞进了中间某个垃圾桶,下午环卫工人清理垃圾桶时,他的尸首才被人发现。

而报案人是花南路街道的环卫工人,据他说,他每天会在下午两点左右按既定路线清扫附近街道,并且清理这一片区的垃圾桶,昨天下午这边一切正常,而他的证词已经查明属实,所以肯定是在三点他离开后,凶手才把尸体转移到了这里。

“还有,直接去比对有犯罪记录人员的DNA,死者身上有多处旧伤,可能有前科。”

顾云风抬头看了眼夕阳下沉的天空,层次分明地变着颜色,电线弯弯曲曲地胡乱缠绕着,停了不少麻雀。这类案件在凶杀案中算是比较常见的,只要确定死者身份,就解决了一大半。凶手多半与死者有纠纷,调查死者人际关系,再找到第一现场,就能获得完整的证据链。

他脱下手套按了按颈椎,抬头的时候突然发现远处三三两两的人群里,有个女人一直在注视着自己,也注视着一旁同技侦人员交谈的许教授。

她戴了一顶黑色宽檐的沙滩帽,遮住了半张脸,身穿红色丝绒上衣加黑色长裙,站在夕阳里的树影下。

八点左右现场勘察基本结束。这片儿没有人烟,公共设施也没怎么维护,街边一排路灯就亮了两三个,光线还忽明忽暗,太阳一下去就只能靠手电筒照明了。顾云风看了眼黯淡的弯月,提议一会儿回支队继续加班,说晚上鉴定结果基本都能出来,也好早日结束这案子。

“每天加班五小时,提前退休二十年。”顾云风摇头晃脑地说着。他喜欢有什么事就赶紧做完,特别是不难的事情。

“不是,我们习惯了当然没意见,但人家许教授……”舒潘望着许乘月。

“您抽根烟不?”说着他还递给许乘月一支烟,对方微微摇头拒绝了。

“呀?您跟顾队一样不抽烟啊?”他们这一行,压力大又常常昼夜颠倒,酒不一定人人都会喝,但烟基本是标配。所以顾云风是个异类,他不仅自己不抽,还不允许周围人在他面前抽烟。过去他可没少为这事发脾气,搞得很长一段时间队里人人自危,抽根烟都得躲厕所,还要避开顾云风敏锐的嗅觉。

“许教授现在不能喝酒,当然也不能抽烟。”

“而且,依照医嘱,他需要在十点前休息,所以很抱歉,他不能和你们一起熬夜了。”冷冽的女声在身后响起,她取下帽子,乌黑的长发滑过耳后落在肩上。

这是一个多小时前就在此处注视他们的女人,瞳孔清亮,皮肤白皙,在顾云风眼里算是十足的大美女。她踩着一双红色细高跟,轻轻用手抹去划过脸颊的汗。

她在接近40℃的高温下等了将近两个小时。

“西子?”许乘月露出个有点惊讶的表情,跟她打了招呼,“你怎么来了?”

她没有回答,而是转身望着旁边的人群:“你们可能不太了解乘月的情况,他现在身体还比较虚弱,这几天天气挺热,我不得不跟来了。”说完露出一个标准的微笑。

天边一颗明亮的长庚星,脚下是互相交叠的影子。

清冷的月光下她和许乘月一同站在树影中,停顿了下说:“我是应西子,乘月的家庭医生。”

挂钟的指针指向十点,办公室里仍然有键盘的敲击混合着纸张翻阅声,空气中弥漫着咖啡普洱和泡面的味道,但没有烟味。

“许教授是哪家的少爷啊?怎么还有家庭医生这种生物的存在?”

顾云风坐在椅子上,翻着案卷,还泡了杯茶。在他的认知中,家庭医生是万恶的资本阶级中才出现的职业,他活了二十几年,这是第一次见到。

“文昕,我之前让你整理过许乘月的资料,他有过什么重大疾病吗?”顾云风对那位家庭医生的话念念不忘:不能喝酒,不能抽烟,晚上十点前必须睡觉。规律精准的生物钟,健康乏味的生活习惯,活脱脱一佛系中老年男子。

上天赐给他好看的皮囊,为什么会有一个如此无聊的灵魂?

“也不能说是重大疾病……”她想了几秒说,“一年前许教授遇到一起意外事故,受了重伤。”

“什么意外?”他吃着刚送来的加班餐,一荤两素加个汤,米饭有点硬,要不是没时间做菜,他肯定选择自己带饭。

“那时候许教授刚留校任职,还是普通讲师。在去年3月16号的晚上,他们师门聚餐,吃完饭后他回了实验室,因为想看星星就去了实验室的屋顶,结果风太大,不小心失足坠楼了。”

“看星星?风太大?”顾云风没忍住,笑了出来,“这是谣言还是真事?

听着也太傻了。”

“真事。”文昕肯定地说,“许教授自己说的,还能找到采访视频呢。”

“他文艺青年啊?”顾云风摇了摇头,“这就是单身狗一个人追求浪漫主义的惩罚,上天都看不下去了,派来一阵台风把他刮下去。”

文昕拼命点头,然后睁大闪闪发亮的双眼:“顾队,你怎么知道许教授单身?”

“因为我单身,所以希望别人也这么惨。”他开玩笑说。实际上他是觉得选了个这么年轻的女孩做自己的私人医生,如果有女朋友,一定会闹得鸡犬不宁吧。

“坠楼之后受伤严重吗?”顾云风问。

“挺严重的,他从实验室屋顶摔下去,实验室有三层。”

“三层楼的屋顶,相当于四楼了。”

“对,而且运气也不怎么好,颅内出血,昏迷不醒,送到医院没多久基本停止呼吸,直接被医生宣布脑死亡。”

听到“停止呼吸”“脑死亡”几个词顾云风挺惊愕,这已经严重超出他预想的受伤范围了,他扯了扯嘴角,难以置信地放下筷子。

“脑死亡不就是真死亡了吗?有心跳无呼吸。”他对自己刚刚开的玩笑感到尴尬,“许教授现在能活蹦乱跳地待在我们这儿,是手术后出现了奇迹?”

“主治医师没有放弃抢救,后来经过二十几个小时的手术,他恢复了呼吸功能,过了一个星期就醒了。”过去因为脑死亡在黄金二十四小时内抢救成功的人,很大一部分长久地陷入沉睡成了植物人,在确认脑死亡后被抢救过来,又在短时间内清醒的许乘月,可以算是奇迹中的奇迹了。

“不过有一件事很奇怪。”文昕侧过身小声在他耳边说,“这是听我鉴定科的师姐说的,许教授不是醒来后向警方描述了他坠楼的经过吗,说自己当天聚餐喝多了酒,迷迷糊糊地跑到屋顶看星星一脚踏空,才发生了意外。”

“但是,鉴定血液的酒精浓度后,师姐她发现,许教授根本没有喝酒。”

“所以,他肯定是隐瞒了什么事,不过碍于当事人证词,师姐的鉴定结果没写进去,其他人都不知道。”说着文昕还点开微信,把师姐发给她的消息拿给他看。

“是有点奇怪。”顾云风翻着聊天记录,不小心就瞟到些奇奇怪怪的八卦,甚至还有关于他的。他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点点头默认她的猜想,心里吐槽着哪里是其他人都不知道,你还是知道了啊,指不定你的师姐还跟很多人说了这故事。

“然后的事情大家就都知道啦,许教授评上了副教授,现在就来我们一线锻炼了,说的是待一年,实际上……可能几个月就是极限了吧?”

“啊哈——”文昕张开手臂伸了个懒腰,“生病也有生病的好,这不,人家现在都回去睡觉了。”

这丫头……顾云风随手卷起几张白纸敲了下她的脑袋,“行了行了,一会儿死者的DNA结果出来后,就放你们回去,明天可以晚点来。”

“哦哦,顾队万岁——”她开心地在原地转了个圈。

突然,舒潘急匆匆地走过来,冲顾队招着手。他嘴里叼着根刚点燃的烟,看到顾云风皱起眉,火速取出那根烟塞进裤兜里。

“哎呀大意了!”他出了身冷汗脱口而出,下一秒就被他的队长拽着领子拖到办公室外的走廊上,接受室外36℃高温的炙烤。

那根未熄灭的烟迅速将舒潘的裤子烧了个洞,他忍着灼热带来的剧痛直接把烟头在裤兜里摁灭,满脸扭曲的表情还装作若无其事:“老大,我刚碰到法医室的徐老师,他说死者的DNA鉴定结果出来了,邮件发给你了。”

“知道了,我马上去看。”说完他盯着舒潘裤子上烧出来的窟窿,脸色一沉,那里刚好露出红色的**一角。

“你本命年啊?”顾云风看了他一眼,指着那破洞说,“赶紧自己缝上吧。”

舒潘赶紧点头,脸发烫,末了还伸出自己被烫伤的手指开始鬼话连篇,说这大热天站外面实在是太受折磨了,皮肤都能被烫伤。

顾云风摇了摇头也没再追究,他打开邮件,听着舒潘在耳边解释着:“真像您说的,这人前科不要太多,总共进去了六次,盗窃诱拐伤人抢劫,坏事都快做尽了。”

经过DNA比对,发现死者名叫关建华,外省人,四十二岁,二十多年前来到南浦市打工,第一年就因消极怠工被开除,此后走上了偷鸡摸狗专门破坏社会稳定的道路。

“关建华最近一次入狱是四年前,罪名是电信诈骗,四十五天前刚刑满释放。”顾云风仔细浏览着此人所有的犯案记录,第一次入狱是二十一年前,因打架斗殴造成他人重伤,判了两年,后面还有抢劫和诱拐案,诱拐案判了十二年,最近的电信诈骗判了四年。

诱拐案。他皱起眉头,点进去仔细阅读了案情,果然是十九年前的那起。

可以说,关建华这二十几年就是在监狱中度过的,每次刑满释放,不到三个月就立即被捕,真心是把监狱当作家,不用工作,就在混吃等死。

“能调取到关建华的通话记录吗?”顾云风问。

“这家伙断断续续被关了二十多年了,和社会严重脱节……调不到。”

“他就没用过手机?”

“唉,就是这么回事。”这人当真是把日子活在了二十年前,此后的时光一切停止,有的只是罪恶的痕迹。

“那我得跟赵局说一下,申请调取关建华出狱后的所有监控录像。”他见过什么人、去过哪里、做了什么事情,都得查清楚。

南浦市做了监控联网后他们的工作方便了很多,一张清晰的面部照片,就能调取此人一个月内被监控摄像头拍到的所有影像。通过监控影像,就能迅速获得对象近期的社会关系及行为轨迹,大大缩短走访所需时间。

不过这个存放历史影像的数据库涉及太多敏感数据,目前的访问权限仅属于公安部三所。

顾云风拨通了赵局的电话,也许是太晚了,五分钟过去也一直没人接。

权限审批需要经过一系列复杂的手续,第一层上报金平公安分局的赵川局长,第二层上报到市局,再经由市局领导审批后报到省厅,过个五六层最终才能联系三所领导层。

一套流程下来,短则三五天,长则可能需要一个月以上。这不算什么复杂的案件,花费这么久的时间去申请可能并不需要的东西,太麻烦了。他起身,把晚饭的包装盒扔进垃圾桶,倒掉没喝完的咖啡,准备回家睡觉。

走出支队大门时却突然想到,作为公安部信息科技项目孵化中心的公安三所,大部分课题都是和高校实验室共同研发产出的,而南浦大学的人工智能实验室,就是与它合作最紧密的高校方。或许,许乘月也拥有这个权限吧?

百花街2306号,南岛嘉园十九楼。

南岛嘉园是许乘月居住的小区,内环内的中高档小区,距离南浦大学老校区只有二十分钟的步程。十五年前,他和父母搬来这里,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两居室的房子里如今已经只剩下他自己。

他的双亲几年前在一场案件中双双遇难,那时候他还没毕业,听到噩耗后整整一个星期手脚都自我禁锢到无法动弹,在冰冷的太平间和父母见了最后一面。他好像刻意忘记了当时的痛苦,回想起来,只剩下一片无边无际的空白。

“西子,以后遇到这种情况你不用来的。”

黑夜中新月和星辰藏进云里,天空变得幽深又清澈。许乘月关上门窗,泡了两杯柠檬水。到处转悠着打扫卫生的扫地机器人转着圈回到角落,空调自动调节到人体适宜的温度。

“以后我会和支队的警官们长期相处,你这样……”他停顿了一下,“我会很尴尬。”

虽然是智能识别领域的专家,但他在刑侦方向可是彻彻底底的新人。他来一线是为了实验室的项目取材,为了把自己从思维到语言武装成一个懂得刑侦的科研人员。

“尴尬?”应西子有些疑惑地皱眉,在客厅的黑色真皮沙发上坐下,随即轻声叹息,“也是,我只是你的医生,没有权利管太多事。”

电视中放着法制节目,气氛营造得有些吓人,她伸手去拿书架上的遥控器,却看到里面满满一排的刑侦类书籍,从封面复古的旧书到包装精美的新书。

“科学家,你怎么也开始看实体书了,还是放着做摆设?”她踮着脚,右手拂过凹凸不平的书脊。

“遥控器是摆设,书不是。”他帮她调到最新的热剧,“这些书是我爸妈的,前几天刚从箱子里翻出来。”

他其实不太习惯和这个女孩子同处一室,倒不是性别的问题,只是单纯觉得她看自己的眼神怪怪的,有时候陌生,有时候又饱含深情。

“看什么呢?”她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伸一只手臂,我需要给你抽血,上次抽血还是一个月前,这几天有点忙,差点忘记了。”

“晚上抽血?”

“不测血糖和肝功能,早晚都一样。”说着她从带来的箱子里取出试管针头和其他必备医疗用品。

“你是最近有什么事吧?”许乘月把左臂的衬衣袖子弄上去,握紧拳头平放在桌面上。实木桌上摆了个透明花瓶,里面插满了白色康乃馨、紫色洋桔梗以及几朵深红色冒充玫瑰的月季。这是应西子订的,每周会送一次鲜花,他猜这大概是女孩子才喜欢的东西,反正他本人是一点兴趣都没有。

“还真让你猜着了。”她严肃的脸上突然露出了笑容,音色也变得柔和,“我爸妈后天出差,一家生物科技公司,邀请他们去讲课,我也会跟着去。”

“今天如果不把你拉回来做个全身检查,后面的大半个月我可没办法安心。”说话间她完成了静脉抽血,开始接下来的各种身体检测。许乘月配合着她的工作,心里却不明白这么频繁地体检有什么必要。

明亮的灯光下女孩子专注地记录着各项数据,她脸上精致的妆容因为下午室外的高温曝晒逐渐褪去。应西子是一年前陆教授介绍给他的家庭医生,说是介绍,其实是强迫。他不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什么问题,但在陆教授的坚持之下,只好勉强答应。

毕竟,她的父亲应邗是自己当年出事后的主治医师,是他的救命恩人。在二十四小时内将他从死亡的边缘拉回,他的女儿想做什么,自己都应该摇旗呐喊,坚决支持。

“好了,明天验血结果就能出来,我会发一份给你,我不在南浦的这几天……”

“按时吃饭,准点吃药,晚上十点就要睡觉。”许乘月背书一般念出这段话。应西子给他开的药,多是些刺激神经的非处方药,以保健功能为主。

“行,那一会儿我就先走了,有什么事情call我。”她满意地点点头,收拾好带来的医药箱,背着深蓝色的怪兽小包跟他说了再见。

但在离开前她忽然看到玄关处挂着一张相片,那是父亲应邗和许乘月的合照,照片上的许乘月刚从昏迷中苏醒,目光凝滞,她的父亲笑得也有些苦涩。

“乘月,这张相片你是什么时候挂上去的?”她伸出左手,指尖拂过相片上两人的眉眼。许乘月那时候刚从死神手里逃离,短暂性地失去了五感,像个被掏走灵魂的躯壳。而当时的父亲,经过二十四小时不眠不休的手术,累得满脸沧桑。

他们在这样的情况下拍了这张照片。

“前天,收拾房间的时候突然看到,就买了相框装裱起来。”

“去年那件事故,你真的是失足坠楼的吗?”转过身,应西子凝视着他的眼眸,仿佛在期待对方有什么不一样的回答。

“你真的会喝酒吗?

“真的,会跑到屋顶上看星星吗?”

但她又一次失望了,他只是诧异地看着女孩,重复着在警方和所有人面前说过无数次的话:“是的,我是失足坠楼的。”

“我不会骗人,永远不会。”

高跟鞋的声响在楼道中渐渐远去,空气中还隐隐弥漫着蜜桃的香水味。

应西子每次并不会在他家逗留太久,毕竟他一个人住,孤男寡女容易说不清楚。他喝掉泡好的柠檬水,重复回想着她刚刚的神情。

许乘月将近三十年的人生中绝大多数时间都埋头于科研,他有着极强的学习能力,却从来没有成功揣测过他人的心思。而刚才,他隐隐约约感受到了应西子的失望,却给不了任何她想要的说辞和行动。

毕竟在他的脑海里,事实就是那样,那天发生的事情他记得异常清晰,不可能去说谎。

只是,她为什么希望自己不是意外坠楼呢?

顾云风买了十人份的早餐,加了肉末豌豆的咸豆花、冒着热气的半月形虾饺、鸡汤加蟹黄的双拼汤包,晶莹剔透皮薄多汁,还有十份皮蛋瘦肉粥。

“加班奖励,总共十份,晚了没有。”昨天让大家加了班,早上被允许晚来,他就寻思着,早来的同事必须得有点奖励。

“我我我,我刚好没吃早饭!”舒潘一溜烟跑了过来,打开袋子把早餐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桌面上。他还穿着昨天那条裤子,烧穿的窟窿被一块黑色的布补上,缝得歪歪扭扭的,一看就来自他本人的心灵手巧。

“老大,你肯定是知道我最爱这一家的豆花了吧,专门给我点的?你看这都九点了,就来了这么几个人,我数了数,不到十个。”他嬉皮笑脸地挑了一堆,抱回到自己位置上。

昨天晚上已经查到死者的身份,他心里有了底,也就没那么着急了。

“各位早。”有点熟悉的声音响起,顾云风抬起头,首先看到的是摇摇晃晃的保温杯。许乘月把杯子放在他桌上堆成山的文件旁,茫然地望着空****的办公室。

“昨天大家加了班,有些人会晚点来。”顾云风指了指桌上的早餐,“早餐都在这儿,许教授你坐后面那办公桌,那儿不是固定办公位。”

“谢了,我今天没课,所以想来看看。”他神情淡漠地拿走一碗皮蛋瘦肉粥,看室内没开空调,就打开了紧闭的窗户,外面阳光挺好,知了叫得不算太响,天都比之前蓝些。

“确定死者身份了。”顾云风咬着虾饺对他说,“关建华,一个有多次前科的无业人员。”

“今天早上解剖结果也出来了,死因确定是机械性窒息,死亡时间在昨天下午一点至三点之间。凶手一开始用水果刀刺向关建华,但刀被死者用手打掉了,只刺伤了腹部和肩胛,伤口不深。”顾云风演示了下当时的情景。

“随后,他又用麻绳勒住死者颈部,导致死者窒息而亡。绳子可能是凶手自带的,也不排除碰巧在路边捡到。”

“那监控呢?”

“离现场最近的两个监控已经调取了,有拍到嫌疑人,不过嫌犯捂得很严实,大晚上的跑来抛尸,面部特征做了刻意遮挡,目前没办法从视频中提取出凶手的任何信息。”

他放出凶手抛尸时的视频,举手投足都被监控拍得清清楚楚。

视频中凶手使用街道旁一辆无人使用的手推垃圾车来运送尸体,而那片民宅入口处有一个高约一米五的斜坡,按照顾云风的推断,他将巨大的垃圾桶放置于斜坡的下方,推着装了尸体的垃圾车跑上坡顶,然后利用自身重力让尸体跌落进垃圾桶中。

所以才是头朝下脚朝上,大概想表达垃圾人就该待在垃圾桶里的意思。

顾云风抽了张纸巾蹭了蹭嘴角,找了个椅子坐着。

“我们现在的调查有两条线,一条是走访关建华的社会关系,第二条就是追踪凶手运送尸体用的交通工具。”

“他应该是开着车到了一处无法被监控拍到的地方,然后将垃圾车推至此处,将尸体转运。”

“凶手对监控的布置很熟悉?”许乘月问。

“对。”顾云风点头,“凶手看起来很熟悉抛尸地点的环境。”

“所以现在,主要还是追查他最初运送尸体使用的车辆。”

许乘月仔细看着视频中凶手的身影,身高一米七左右,看走路方式和体态应该为男性。体型正常,比死者瘦弱些,也难怪他用刀没能对关建华造成致命伤害。他在监控中共出现四次,中间两次推车进出,确实符合顾云风说的场景。

他关上视频,舀了一勺瘦肉粥送进嘴里,咸淡适宜温度正好,如果满分是十分,他会给这粥打七分。

顾云风站一旁反复看着视频,余光审视拘谨地吃着早饭的许乘月。相处时间还很短,可他总觉得自己和许乘月之间有一种难以描述的距离感,不,应该是普通人和许教授之间,都有这种古怪的距离感。作为经验丰富的刑侦人员,他第一眼完全没办法猜到他的表情和想法,好像只能在远处看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

“许教授,你们实验室,是不是和三所的合作挺多?”他想起昨天没给赵局打通的电话,决定还是迂回地拜托下许乘月。

“那……你有他们数据库的权限吗?”他指了指许乘月。

“有。”

顾云风松了口气,笑着说:“帮个忙吧许教授。”

“哦?你说。”他看顾云风欲言又止的表情,感觉应该是个挺重要又不好办的事。

还没等顾云风张口,文昕就顶着没睡醒的黑眼圈,踏着整点的钟声走进办公室,边走边急吼吼地冲他走过来:“顾队,顾队,刚刚有人来报案了。”

“刚刚在门口遇到的,现在在接待室里。”她弯下腰喘了会儿,神秘兮兮地靠过来,小声说,“两个人,有个女孩子脸遮得严严实实的,我感觉啊,是个明星。”

“一定是个明星。”

她打了个哈欠揉了揉乱糟糟的短发,眨着眼努力打起精神:“早上醒来还以为迟到了,跑过来才想起今天能晚来的。”

说完她扫视一圈,看到许乘月后兴奋地跳起来:“许教授也来了!”

许乘月冲她点点头,没有言语。

“早饭给你,犒劳你们的。”顾云风把桌上的袋子递给她,他往接待室的方向看了看,隐约有两个模糊的身影。

“许教授,还有舒潘,你们俩先跟我去接待室。”他一巴掌拍在舒潘的后背,听到自己的名字又受到重击的舒潘慌乱地抬起头,揉了揉眼睛。之前他趴在桌子上看案件资料,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接待室里,一位女子双手交叉抱胸,在仅有二十平方米的室内不停地来回踱步。她大约三十五岁,化了艳丽的妆容,穿一件黑色真丝连衣裙,一脸的焦躁不安。她旁边一个年轻女孩,坐在棕色靠背躺椅上,戴着黑色鸭舌帽,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亮闪闪的眼睛,拿着手机在刷微博。

看到有人推门而入,女子先是警惕地握紧拳头打量着三人,然后试探性地望向顾云风。

“你们……是这里的警察吗?”

“我是金平区刑侦支队的副队长顾云风。”他笑笑,拿出警官证,“您放心,刑侦队里,外人进不来的。”

“我们先做笔录吧。”舒潘登上内部系统的账号,建了个新的笔录档案,然后打印了几张需要报案人填写的签名材料放到她面前。

她没有接过证件,坐在旁边的椅子上,长叹一声,伸出手把一旁玩手机的女孩子拉到他们跟前。

“我姓陈,陈钰,她是我妹妹。”她低下头,开门见山地说,“最近这两个星期,我们频繁地收到恐吓信。刚开始是三天一封,后来变成了一天一封。”

“一开始我以为只是有人恶作剧,可后来恐吓信越来越多,把小满吓坏了,我就想着带她来报案吧。”

“信里说什么?”

“一些奇奇怪怪的话,什么知道我们的秘密,说我们坏事做尽罪孽深重,会遭到报应的。”她从藏青色的羊皮挎包中取出几封信,“信在这里,都是打印出来的。”

“就放在了我妹妹休息室的门口。”

“休息室?”顾云风有点听不明白,“我能请问一下,收到恐吓信的,究竟是您,还是您妹妹?”

女子的身体微微抖动,下意识地攥紧包带。

“是我。”戴口罩的女孩子替她回答了。她跳到顾云风面前,仰起头看着他的眼睛毫无胆怯。

“小满……”

“不好意思,陈女士,我们需要先登记一下您妹妹的身份信息。”

“可以只登记我的吗?”

“那不行,必须要当事人的,您可没被恐吓啊。”舒潘伸出手摊开掌心,示意她出示有效证件。

气氛突然变得微妙起来,陈钰为难地站在原地,她示意女孩不要说话,内心在拼命地编排该如何应对,她不想任何人知道袁满的身份,可要想摆脱恐吓的威胁,又只能带着她一起报案。

许乘月盯着两人看了挺久,本该司空见惯的场景中弥漫着剑拔弩张的气氛。这个女孩他觉得挺眼熟,想试试单凭眼睛、脸型、骨相,能不能在见过的人脸中找出她是谁。

幸运的是,他成功了,这张脸,他还真见过。

“我见过她。”许乘月拉开椅子正面而对,他盯着年轻女孩唯一露出来的双眼,声音清冷而笃定,“你是AIR女团的主唱,叫袁满对吧?”

“我在广告上见过一次。”昨天开车和顾云风堵在中环时,车里还放着她们的歌。不过看顾云风此刻的表情,他大概已经忘记这个女团了。

听到这番话,女孩子一把扯下黑色爱心图案的口罩,露出一张圆圆的小脸。

“陈姐,我就说吧,打扮成这个样子太可疑了。”她轻柔的卷发随脑袋摇晃着,取下鸭舌帽,一副终于解放了的表情。

“警察哥哥,你眼力真不错,广告上看我一眼就能认出来。”袁满黑色的眼眸像一对发着光的宝石,声音清亮,满脸的胶原蛋白如同刚成熟的蜜桃,笑起来脸颊左侧有一个浅浅的酒窝。

AIR,去年年底爆红的少女偶像,粉丝们称为空气团,主唱就是这位叫袁满的女孩。

看着舒潘满脸抑制不住的激动,顾云风脑袋里打了个大大的问号,这是谁啊?

顾云风登记了女孩的身份信息,袁满,本地人,职业是歌手。前几天刚结束高考,按她的话说,去高考就是去体验一下人生,毕竟她从一满十八岁就进入演艺公司当练习生,时间都用来排练了,做一个普通学生的时间其实很少。

“袁满是吧,你父母知道这事吗?”他递给袁满一杯茶水,示意她坐下。

陈钰作为当事人家属,被许教授他们带去另一间办公室等待。

“我没父母。”她咬了下嘴唇,过了几秒才缓缓抬头,眼神中尽是胆怯和慌张。

“我是个孤儿,从小在孤儿院长大。”

“没什么伤心的。”她摇头说,“我习惯了。”

“说起来,我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走了。”看着袁满小心翼翼地装作满不在乎的模样,他犹豫了会儿,还是说起了自己的故事。

“她不要你了吗?”

“不是,她生了病,治不好。”那时候他父亲花了很多钱很多时间,想留住母亲的生命减轻她的痛苦,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一天一天地虚弱下去,最后形销骨立呼吸停滞。那几年的事情他还历历在目,每一天都像是没尽头的黑夜,所有人都陷在绝望里见不到天明。

说着顾云风递给她一支笔,温柔地揉了揉她的头发:“我们也算是同病相怜了。”

袁满眨了眨眼睛,最后还是低下头,悄悄露出两个酒窝笑了。

“好了,接下来我有些问题想单独问你,如果觉得不想回答,可以跟我说。”见女孩没有异议,他继续问下去,“第一次收到恐吓信是哪一天?”

“我想想……好像是9号。”她和顾云风面对面坐着,右手托着脸颊,开口说话就像一只风中的摇铃。

“6月9号?”

“嗯。”她点头,“那天我在休息室换衣服的时候,突然看见门下面塞了一封信。我当时吓了一跳,虽然平时常常会收到粉丝的礼物啦,但一般粉丝没办法进到公司大楼,更不可能知道我个人的休息室了。”

他记录下——可能是内部人员作案。

“周围有发现可疑人员吗?”

“我看到后没敢开门……”袁满低下头,摆弄着被染成深蓝色的指甲。

“监控呢?”

“监控?”女孩一脸疑惑地看着他,好久才回答他,“听陈姐说,她去调过监控,但我们28楼的监控当天刚好坏了。”

“顾警官,为什么不是刚刚那个戴眼镜的警官给我做笔录啊?”

“嗯?哦,你说许教授啊,他还没转正。”顾云风第一次遇到这种问题,随意编了个理由,又越想越好笑。

“怎么,因为我没认出你就对我这么大敌意?”

“你是根本不认识我。”袁满嘟哝着,“不过他看起来有点高冷,肯定是个无趣的人。”

“这么说我是有趣的人?”

“我不知道……但至少,我还是愿意跟你讲话的,而且只有你记得给我倒杯水。”她很放松地靠在椅子上,将手上的手机放进包里,“也不知道陈姐今天怎么回事,失魂落魄的,什么都没带,路上遇到堵车,我都快渴死了。”

“那是她不对,一会儿我说说她去。”他没想到倒水这种小事都能让袁满在意这么久,这女孩子,比他想象的更加心思敏感。说起来,这陈钰确实很奇怪,与袁满的态度相比,她太紧张了。

“第一次收到时挺害怕的,后来嘛……我就习惯了。”

“那信上说什么秘密什么报应的,我很无辜啊,我都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秘密,又没做亏心事,哪来的报应啊?”她满不在乎地说,“我就有一种预感,这是恶作剧,没人真的想害我。”她把卷曲的头发撩到耳后,认真地看着对面的人,“顾警官,你彻底让我明白了一件事,我们团一点都不红。我每次登微博去搜AIR的消息,自己加上个粉丝滤镜,还以为我们火出宇宙了。”

“抱歉……对娱乐新闻关注比较少。但是我听过你的歌,有一首《爱会无限大》,你们最近那张专辑的歌曲我都听了。”他连忙挖空想象来弥补自己的过失,“我不是粉丝,是歌迷。”

“我的歌现在都烂大街了,特别是这首,谁都听过。”

“好好好,明天开始,不对,从今天晚上开始,我用心关注AIR。”他哭笑不得地承诺,赶忙挡住女孩子想杀死他的眼神。

“也就是说第一次收到信件时你没看到可疑人员。那之后总共收到……”

“顾警官,那你知道我们团有几个人吗?”

“袁满小姐,请好好配合警方,这件事威胁的是你的生命安全,不仅我要对你的案件负责,你本人也要对自己负责。”

“好吧,后来又收到了五封,分别在6月12号、15号、17号、19号和20号。”她沮丧地配合着回答问题,一双眼睛乌溜溜地转。

“20号那封信有什么特殊之处吗?”在这之后她们就选择了报案,他很好奇,究竟是什么推动着陈钰选择了这一步。

“没有,我一直没当回事,是陈姐紧张得不得了。”

“陈钰是你的经纪人?她最近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嗯,她今年刚接手我们团的经纪工作。”她若有所思地回忆着之前的几个月,“陈姐从一个月前就开始有点奇怪……对我过分关心。”

过分关心?敲击键盘的指尖停下,顾云风中断正录入的文字,他的第一反应是这个在孤儿院长大的姑娘也许难以习惯他人的关爱。可她又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人气明星,真是矛盾的人格。

“她开始频繁地问我有没有遇到什么奇怪的人。”她将两手交叉放在脑后,“我当然是经常遇到奇怪的人啦……”

“然后就是半个月前,我开始收到恐吓信,她都快成我的贴身保镖了……”她快速眨着眼,揉了揉鼻尖。

“她就应该早点带着你来报案,警方自然会保护你的安全。”顾云风遗憾地摇摇头,他没漏掉她的小动作,只当作没看见,私下里给舒潘发了消息。

——你和许教授问问陈钰,她知道袁满的什么秘密?小姑娘这边几乎什么都不知道。

不到一分钟就收到了回复。

看来,她只想登记自己的身份信息并没有什么错,因为她才是真正的当事人。

“陈钰怎么说的?”顾云风借口去卫生间打断了非要自己陪着打游戏的袁满,赶紧拨通了许乘月的电话。

“她说公司从一个月前开始收到勒索电话,对方开口要五十万,不然就向媒体公布袁满的身世秘密。”

显然袁满并不知道这个关于自己的秘密,经过慎重考虑,这份压力还是由公司和经纪人共同担了下来。

“后来跟对方沟通后,陈钰在公司的同意下将三十万打入对方账户,但是过了十天,对方又反悔了,要求他们再打入七十万。”

“陈钰照做了?”

“嗯,随后就开始陆续收到恐吓信。”许乘月低沉的嗓音中听不出情绪的波动,“是不是很奇怪?”先是敲诈五十万,尝到甜头后继续敲诈,最终得到一笔不低的金额却开始直接恐吓袁满本人。

“袁满的身世秘密是什么,搞得这么兴师动众?”顾云风漫不经心地问。

能让利益至上的经纪公司毫不犹豫地掏出一百万去打水漂,怕是摊上了什么大案要案,被媒体爆出势必会引起AIR的分崩离析。

“她的亲生母亲是十九年前一起拐卖大案的主犯,两个月前刚刑满释放。”

许乘月站在接待室外的走廊上,他找了个隔音效果不错的拐角,压低声线。

“我还发现一件很巧合的事——前几天死在垃圾桶里的关建华,是这起少女拐卖案件的犯人之一。”说完他又掐了掐眉心,自言自语道,“我觉得,这可不是巧合。”

十九年前。

拐卖案。

听到这几句话的顾云风大脑一片空白,许乘月的声音在他耳边仿佛慢慢消失,钻进过去的缝隙中。

“喂?顾队?顾云风?你在听吗?”电话那头的许乘月见顾云风突然没了反应,只好挂了电话,回到接待室,听情绪激动的陈钰讲述她这一个月来的遭遇。

而顾云风依然保持着接听电话的姿势站在原地,过了十五分钟,他才转过身,透过玻璃窗看着正专心打游戏的袁满。

袁满也是十八九岁啊。

十八九岁,真是花一样的年龄。

在他眼里,这个年龄的女生就该做温室的花朵,用心保护,直到能抵抗风雨。他看着袁满元气满满的身影,伸出右手,掌心的刀疤暴露在阳光下,看着触目惊心。

他用这只手,握过一把锋利的刀。

这里的伤口好像从没愈合过,他端详着渐渐变淡的疤痕,似乎又看见那些十八九岁的女孩。

一样的6月,她们穿着花裙子,笑如摇铃,眉飞色舞,不知危机四伏。

她们和袁满的身影渐渐重叠,叠成带着苦涩的笑颜。

他闭上眼,心里是抑制不住的罪恶感。这样的罪恶感,让他一瞬间有掐死自己的冲动。一直以来他都表现得温和淡然,可只要想起十几年前浸入土壤的血,看见刀尖折射的光,他都是满脑子的求而不得、恨而不尽。

他揉揉眼,一瞬间又恢复如初。

“我送你们回去吧。”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