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2

积雪的松枝间,露出一双黑色的眼睛,向前窥视。

几十米外,城堡式别墅内外所有的灯都亮着,在黑夜的映衬下分外引人注目。

一个人影闪出小松林,他是那个偷开两厢车的老头儿。他避开监控探头,溜向别墅后面,找到一扇通往地下室的铁门,钻了进去。

别墅内,刘淼穿睡衣,楼上楼下走了一遍,检查通往外面的门窗是否关好。只有一间屋子的灯是黑的,里面保持原样,那是她的丈夫吴董事长“生前”的书房,不许她与儿女们进去的禁地。书房位于卧室之上。空****的别墅里,响着她一个人的脚步声,因为她穿着软底拖鞋,声音小到难以听见。她回到卧室,盖好被子,靠着床头,打开一本书。一行行黑色铅字在眼前跳动,乱成一团,她看不下去。

书滑落到地毯上……

刘淼是父母的独生爱女,掌上明珠,从小在蜜罐里长大。她的父亲是位古董商人,凭着对珠宝玉器渊博的知识与过人的眼力,再加上经营有方,挣下一份殷实的家业,还有一座大宅院。她的母亲善于持家,做一手好菜,是位贤德的主妇。她在父母的呵护下,快快乐乐地出落成一位婷婷少女。她的父母没想到,她的成长环境过于完美,以致她的心灵如同山间清泉般单纯、干净。

刘淼走进大学校门,爱上武术。十八岁的她朝气蓬勃,体型健美,浑身放射出青春的活力。她报名参加散打训练班,认识了教练吴义。第一天训练结束,天已黑了,回家路上,吴义远远跟在她的后面,直到她进了家门。以后,吴义天天如此。不知从哪天起,两人并肩同行,一路又说又笑。身边陪着这么一位全市散打冠军,街头想打她坏主意的混混们不敢近前挑逗,他们都不愿成为吴义练拳的沙袋。慢慢地,她与吴义的关系不再局限于学员与教练。她的母亲让吴义每个周末到家里来玩,给吴义做好吃的菜,把吴义当成半个儿子。

又逢周末,吴义不是一个人到刘淼家,他带来一位年轻人,介绍说,这是他的叔伯哥哥吴礼。这对亲叔伯兄弟年龄、身材相当,外貌有两分相似,气质上,吴义威猛粗犷,吴礼温文尔雅。刘淼的母亲留下两人吃饭,饭桌上,刘淼与吴义坐在一起,吴礼多看了她几眼。酒过三盅,话题扯到古董上,刘淼的父亲与吴礼谈得非常投机。吴义对此一窍不通,坐在一旁干听,插不上话。

饭后饮茶时,吴礼无意中说到,他大学毕业后没找到合适工作,经济困窘,与他的母亲段氏(后来的吴老太太)借住在吴义租来的小房子里。刘淼的父亲立刻说:“我家有的是空房子,你们母子搬过来住,正好有人跟我天天讨论古董。”

说搬就搬,吴礼与段氏当晚搬入刘家的大宅院,住进偏院的两间小屋。不过几天,刘淼的父亲与吴礼亲如父子,刘淼的母亲与段氏情同姐妹,相处极为融洽。

刘淼的父母对吴义不如过去亲近了。刘淼与吴义浑然不觉,两人有了第一次亲吻,嘴唇轻碰一下,那是刘淼这一生最幸福的时刻。

一次,刘淼的父亲喝到九分酒意、谈到十分得意之时,硬拉着吴礼、吴义来到一间无人居住的厢房,要让两人开开眼,看一样宝贝。刘淼好奇偷偷跟着,她隔着门缝看见父亲打开菩萨挂像后面墙壁上的暗门,从秘龛中取出一只紫檀木匣,匣里安放着一尊宋代玉瓶。吴礼赞不绝口,吴义并不在意,他没碰玉瓶,也没碰紫檀木匣。宋代玉瓶熠熠生辉,刘淼的父亲自豪地说:“这尊玉瓶价值连城,多少海外大收藏家向我重金求购,被我一口回绝,这是刘家的传世之宝、镇宅之宝。”

半个月后,吴义到南方参加散打比赛。刘淼到火车站送别,吴义说他头痛。昨夜吴礼为他摆酒饯行,喝得太多,大醉一场。吴义还说,醉梦中,他梦见自己双手抱着那只装玉瓶的紫檀木匣。

吴义走后,刘淼每天与他通一次长途电话。散打比赛中,吴义大获全胜。赛后,为了多挣点钱,吴义到南方几座城市巡回表演。整整四十七天,两人天天靠打长途电话慰藉相思之情,打到话筒发烫。

终于,吴义买了火车票,就要回来啦。

刘淼兴冲冲地到火车站接他。旅客走光了,站台上却不见吴义的人影。

这时,她得到一个天大的坏消息,吴义涉嫌盗窃与走私文物被抓起来了。

刘淼不信心上人是个贼。母亲告诉她,警方在接到一个老女人打来的匿名举报电话后,新近破获一起重大文物走私案,其中一件最珍贵的宋代玉瓶流失海外。警方到家里来调查,刘淼的父亲打开厢房墙上的暗门,取出紫檀木匣,里面的玉瓶不翼而飞。经技术部门勘验,匣面上检出数枚完整的指纹,比对认定,指纹是吴义的。作为宋代玉瓶失窃、走私大案的主要嫌疑人,吴义被刑事拘留,关进看守所。

刘淼的父亲气到吐血,多种心血管疾病一齐发作,住进医院。他在病**怒骂吴义是一头养不熟的白眼狼,责怪女儿引狼入室,命令她与吴义断绝往来。

吴礼请来本市最好的律师,为吴义辩护,高昂的律师费由吴礼承担。隔着看守所的铁栏,那位律师在会见中,规劝吴义认罪,揭发同案共犯,争取获得减刑的宽大处理。吴义坚称无罪,但说不清他的指纹怎么会跑到紫檀木匣上。

警方通过缜密调查,除了几枚指纹,没有找到吴义犯罪的其他证据。这件案子久拖不决,吴义在看守所的铁窗里待了近一年。

刘淼每周去一次看守所,为关在里面的吴义送各种必需用品,风雨无阻。她请求与吴义见上一面,未被允准。在此期间,吴礼像兄长一样陪在她的身边,成为她的精神支柱。

刘淼的父亲身体状况一天不如一天,住进医院再没出来,因多种脏器衰竭撒手人寰。那个价值连城的宋代玉瓶至死也没找回,他带着深深的遗憾离去。

葬礼上,一身黑衣的刘淼悲恸欲绝,吴礼与段氏一左一右地搀扶着她。

墓地归来,刘淼的母亲精神倦怠,早早睡了。

段氏炒了几样菜,倒了一杯红酒。刘淼面白如纸,神情恍惚,不吃不喝。段氏哄劝她:“吃几口,喝一点,把心里的难过哭出来,再睡一觉,明天早上就会好受多了。”

刘淼喝了一口红酒。想到父亲去世,吴义关在看守所,一下子失去两个最亲的人,悲从中来,伏在段氏怀中泣不成声。她头晕,身子沉,哭累了,睡着了。

这夜很黑,很冷,很长。

早晨,刘淼醒来,她睡在吴礼身边。

没等刘淼的母亲张嘴,段氏抢先说,刘淼酒后有失女德,主动寻求吴礼的安慰,她的儿子出于同情,一时心软,两人做了错事。谁也别怨谁,这事两人都有错。段氏还说,她与儿子是讲究礼义廉耻的人,儿子在老家定下一门亲事,女方姓丁,催着完婚,不能因为刘淼家有钱有房,就抛弃那个乡下姑娘,所以吴礼不能娶刘淼为妻。说完这些话,段氏与他的儿子吴礼收拾行李,搬出刘家的大宅院,到外面租房子住去了,并声言吴礼与刘淼不再见面。

刘家院门紧闭。刘淼母子碍于颜面,不愿声张,有些事确实不易说清楚是非。

恰在此时,吴义的案情有了转机。随着文物走私一案犯罪分子的先后落网,他们交代,卖玉瓶的是个蒙面老女人,交易地点就在本市。玉瓶交易时,吴义远在南方参加比赛,也没有证据证明他与那个老女人存在某种联系。本市检察院综合全案证据,可能对吴义作出不起诉的决定。

刘淼心情矛盾,她盼着见吴义,又愧见吴义,因为她怀孕了。

二十九年前,未婚先孕是见不得人的大丑事,会受到所有正派人的指责,一辈子抬不起头。人工流产需要提供若干证明,不像今天跟治便秘一样随意。为了女儿的名声,刘淼的母亲不得不去找段氏,找了三次,只差跪求。终于,段氏勉强同意认刘淼为儿媳。她一脸无奈地再三说,她这样做愧对那位姓丁的乡下姑娘,委屈了儿子吴礼,完全是为刘淼母女着想,她将因此受到上天的惩罚。刘淼母亲被感动得连声叫她“好姐姐”。

吴礼与刘淼的婚礼在刘家大宅院举行,只贴了几个红喜字,两家主要亲戚到场吃顿饭。

来客端起酒杯正要干,门开了,吴义站在门外。他的眼睛里满是疑问。吴礼请他入席,并向来宾宣布,宋代玉瓶失窃案,因证据不足,检察机关对吴义做出不起诉的决定,今天上午他被放出看守所。

尽管证据不足,可“贼”的嫌疑还在,并没有洗刷干净,来宾们对吴义敬而远之。

婚礼自始至终,吴义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刘淼。他心碎地发现,刘淼小腹微微隆起。

婚礼尚未结束,吴义醉眼乜斜地出了院门,来到大街上。他借着酒劲跟人打架,用一只手捏碎对方的脚踝。上午出的看守所,下午他又回去了。吴礼慷慨仁义,向伤者赔付了全部费用,取得谅解,吴义因伤害罪被从轻判处有期徒刑一年六个月。

刘淼多次到监狱探视,吴义拒绝与她见面。

往事如烟。近三十年过去了,刘淼忘不掉那个疑问的眼神,她该怎样回答?

楼上什么东西落地,响了一声。

刘淼眼望天花板,发出声响的是位于正上方的书房。她裹紧被子,再听,像是有人来回走动,声音似有若无。

书房闹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