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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服满一年半刑期出来了。

监狱铁门在他身后关上。与他同时刑满释放的犯人都有亲属来接。他提着小行李卷,一人走向郊区公共汽车站,形单影只。

他变了。连续两年六个月看守所与监狱的铁窗生活,贼的污名与恋人刘淼的背叛,使他的一颗心饱受撕咬与煎熬。他以怀疑的目光审视所有的人,曾经热情豪爽的他变得猜忌、冷漠、无情。

他发誓要找到坑害他的人。

回到熟悉又陌生的城市,他走在车水马龙的闹市,没有钱,没有工作,没有认识他的人,不知该去哪儿。

一辆小轿车相距百米,跟在他的后面。

电线杆上贴着一则吴氏公司招聘保安员的小广告,吴氏公司是吴氏集团的前身。大概是天意吧,一阵风吹落小广告,刚好飘到他的脚下。

一小时后,他穿着一身保安制服,在吴氏公司租的一栋两层写字楼门前站岗。一名经理过来,问他:“你是吴义?对不起,我们吴氏公司不录用蹲过大牢的人,请你另谋高就。”

他被激怒,双手扯开保安制服,五颗铜黄扣子迸落。

经理吓得连连后退,质问道:“你想干什么,搞坏这套衣服,你要赔钱的。”

他抓住经理的脖领子,将对方拎离地面。

经理的脖子被衣领口勒住,喘不上气,喊不出救命。

他放下经理,整整保安制服,朝远处一辆停着的小轿车招招手,继续站岗。

经理跑向那辆小轿车。车内坐着吴礼。经理隔窗问:“他不走,怎么办?”吴礼摇下车窗,对经理说:“你明天不用来上班了,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蠢材。”

吴礼健步朝写字楼门口走来,该面对的他无法回避。

叔伯兄弟见面,脸对脸,都带着笑。吴礼问:“你回不回老家,我给你路费。我请你喝酒,去不去?公司的保安队长,你来当,行不行?”

他没说行,也没说不行。

八人一间的保安员宿舍,他睡在上铺,闭目养神。夜深人静,宿舍里的鼾声此起彼伏。他睁开眼,一跃而下,像一粒轻尘。

刘家大宅院还是老样子,只是换了主人。吴义在高墙、屋脊上行走如飞,如同一只野猫般轻灵。刘淼父母在世时居住的正房上,他伏下身。室内吴礼与刘淼在谈话,吴礼说:“所谓爱情,就是一分荷尔蒙加上九分男女双方利益的组合……”

隔壁,吴老太太逗弄孙子吴仁。

吴礼照常散步去了。听到关院门的声音,吴义从房上飘然落下。刘淼一人坐在梳妆台前,他的脸映入镜中。刘淼受惊要喊,他用手捂住刘淼的嘴。

刘淼认出他,紧紧地抱住他。

“我没偷玉瓶。”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

刘淼说:“我信你。”

两人相拥在一起,彼此的心跳动着相同的节奏。

刘淼说:“我是被迫的。”

她急速叙说不慎失身以及不得不嫁给吴礼的经过。他听后有所保留地说:“我也信你。”

两人抱得更紧……

一墙之隔,吴老太太心细耳尖,像是察觉到什么,推开窗朝院子里看了看,听了听。这时,吴仁哭闹起来,吴老太太回身去哄。

吴礼散步踩到狗屎,感觉晦气,中途返回换鞋。

屋里干柴烈火虽烧得猛烈,但院门传来的动静还是惊动了他俩。刘淼急中生智,撕碎脱下的贴身衣衫,推翻桌椅,打碎台灯,往自己口中塞入一条枕巾。而他机警地破窗而出。

撞门而入的吴礼只见到他的背影,心中疑窦丛生……

当夜,吴义不顾吴老太太的白眼与吴礼的暗中阻挠,当着调查强奸案的警察的面,搬入刘宅最后一进院落的两间小屋,住到今天。

小屋前的古槐就是刘淼的母亲冻死之处。

为了孩子,也因为地位、名声、经济等种种羁绊,刘淼不能离婚。

吴义与吴董事长只有一次正面冲突,那是在吴智因玩具照相机挨打、吴仁遭遇车祸的第二天。那时,吴氏集团大厦刚刚落成,吴礼将董事长办公室设在最高一层。这对亲叔伯兄弟在这见面,分开坐在大沙发上,中间隔着红木大茶几。吴董事长说:“谈谈?”

“谈谈。”

“咱们的爷爷在上,我保证对吴仁、吴智一视同仁,将来,我的遗产平均分配给这两个孩子。不过,有个条件,你必须处处爱护吴仁,让他不再伤到一根汗毛,你答应了?”

他看看吴董事长,目光里满是怀疑。

这对亲叔伯兄弟谈的什么,交换的又是什么?他俩不说,外人无从知晓。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咱们一言为定。”吴董事长转换话题,关心地说,“你今年三十几了,还不成个家,我给你介绍个老姑娘,要不要?你不会是还惦记着你嫂子刘淼吧?我们夫妻伉俪情深,你就别指望了。昨天夜里,你嫂子非要缠着我跟她重温新婚第一夜的感觉,呵呵,虎狼年纪的女人不得了啊,性要求真强烈,四十分钟还不满足。”

他一个虎跳,跃过大茶几,双手扼住吴董事长的咽喉。

吴董事长毫不反抗,笑着看他。

他慢慢松开手。他没有吴礼盗卖玉瓶、强占刘淼的半点证据。相反,他与刘淼的私情已被吴礼察觉,他反而成了心中有愧的一方。

吴董事长拍拍他的肩说:“以后,吴仁就交给你了。”

他只能接受这个结果。

这些年,他一刻没有放弃查找玉瓶失窃的真相,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徒劳无功。他沉冤难雪,性格扭曲,越发暴躁易怒,酒喝得越来越多。他活在吴氏集团大厦投下的阴影中。

弹指一瞬,他已年近六十。此刻,他坐在大皮圈椅上,回忆往事,一腔淤积的悲愤无从发泄。

窗外,黑色的铅云越来越厚。

虚幻中,一团黑气凝结成吴氏集团董事长吴礼。吴董事长坐在大沙发上,怀里卧着波斯猫,人猫合为一体,分不清,分不开。

一场人与影子的对话就这样展开。

吴董事长说:“你坐了我的位子。”

吴义说:“你还没死?”

吴董事长说:“我没死,让你失望了?”

吴义说:“好人不长寿,你怎么会死。”

吴董事长说:“你又在想玉瓶失窃那件案子?算了吧,别想了,三十年前的陈年旧事,你查不出来了。这个秘密将被永远带进棺材里,不,是带进骨灰盒里。”

吴义说:“玉瓶是你偷的!”

吴董事长说:“我偷的?何以见得?噢,你是不是想说,你去南方参加散打比赛的前一晚,我明着带酒给你送行,其实是借机灌醉你。趁你醉酒时,把檀木匣子放到你手里,在上面留下你的指纹,然后再放回秘龛,以此嫁祸于你。”

吴义说:“不是这样吗?”

吴董事长说:“空口无凭,有何为证?”

吴义说:“既能偷出檀木匣子,又能进入我家的只有你一个人。”

吴董事长说:“错了,还有一个人。”

吴义说:“还有谁?”

吴董事长说:“你呀。”

吴义说:“我?”

吴董事长说:“同时具备这两个条件的人还有你呀,你偷走玉瓶时,做贼心慌,不慎在檀木匣子上留下指纹,不是这样吗?”

吴义说:“你我心知肚明,我没偷玉瓶,所以那个贼只能是你。”

吴董事长笑了,笑得揶揄。

吴义说:“你一开始做生意的钱从哪儿来的?”

吴董事长说:“借的。”

吴义说:“借谁的?”

吴董事长说:“借给我钱的人二十八年前病故,他坟头的小树长得很高了。”

吴义说:“一派胡言,你用的是卖玉瓶的钱!”

吴董事长说:“玉瓶被你偷走了,我怎么可能拿去卖钱?”

吴董事长又笑了,笑得很惬意。

吴义说:“你们母子害死了刘淼的母亲!”

吴董事长说:“杀人的罪名我可担当不起。”

吴义说:“我有证据。”

吴董事长说:“你的证据就是一个有口音的老女人吧。你想说的话我替你说,我偷了玉瓶之后,指使我母亲找到一个常干不法勾当的长途货运司机,将玉瓶走私出境,为了逃避警方追查,我逼迫刘淼的母亲写下一份虚假证词,证明我母亲二十四小时贴身照顾她,没出过刘宅大门,不可能去货场与那个司机见面。为了灭口,在警方找到刘淼的母亲调查之前,我们母子害死了她。”

吴义说:“你招认了?”

吴董事长说:“呵呵,刘淼的母亲冻死那晚,我们母子都在医院伺候刘淼,医生护士可以证明,警方调查属实。刘淼的母亲是自己爬到院子里去的。”

吴董事长第三次笑了,笑得像一只恶鬼。

吴义说:“天网恢恢,总有真相大白的一天,恶人终会受到报应。”

吴董事长说:“报应?我等着,你也等着。吴仁六岁那年,差点被一辆汽车撞死,肇事车辆逃逸,那是你干的吧?”

吴义说:“因为一只玩具照相机,你打吴智在先。”

吴董事长说:“彼此彼此。”

吴义说:“在刘淼父亲葬礼的那天,从墓地回来,你们母子合谋,在酒里放入安眠药,迷奸了刘淼,以致她不得不嫁给你,没错吧?”

吴董事长说:“你刑满释放那晚,跟刘淼合演过一出假强奸的好戏,也没错吧?”

吴义说:“彼此彼此。”

这对亲叔伯兄弟确有几分相像,不只是外貌。

吴董事长悠然地说:“你不要以为吴智当上代理董事长,就能得到吴氏集团,你得到的只是一场空。”

随着话音,吴董事长的身体渐淡,烟一样散开。

吴义喊:“你别走,回来,说清你我三十年的恩怨。”

吴董事长融入黑暗。

两点鬼火一样的黄绿磷光,那是波斯猫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