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猝不及防,就像在角斗场上头部挨了重重一击,他身子一晃,扶住门框。他神智丧失,头脑里一片空白。

有人拉着他坐到一把椅子上。他的左手多出一双筷子,右手握住一只酒杯,谁往他的杯子里倒酒?耳边,一个熟悉的声音对他说:“兄弟,欢迎你来参加我跟刘淼的婚礼,吃!喝!呵呵,你的新嫂子肚子里有了,做过B超了,是个男孩!”

他麻木地喝酒,看守所里一年没碰过酒,他一杯接一杯地喝。

他听不到周围的声音,看不见围桌而坐的人,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的眼睛不离开刘淼,目光里只有疑问。

婚礼快完时,他有了一分神志。

他离席,到院子里走走。他不知不觉走进一间红房子,红喜字,红被褥,红窗帘,满目红光。墙上,挂着一对新人的新婚照片。照片上,刘淼眼睛看着别处,吴礼冲她笑了一下。

吴老太太跟踪而至,说:“你怎么跑这儿来了,这是你哥你嫂子的洞房,真没规矩,出去!”

他走在大街上,有了三分神志。

路口,车流滚滚,行人如潮。鸣笛声,喧闹声,街边小店播放的流行歌曲声,汇成一波波声浪灌进他的耳朵,比平时放大十倍,吵得他烦乱欲狂。他的肩膀与一人相撞,对方跌倒了,他没感觉,接着往前走。

那人追上来,跟他不依不饶的。

他的眼前出现一张长着大蒜头鼻子的脸,猪拱似的嘴巴里说着什么,唾沫横飞。

他不想惹事,绕开那个人。没想到那人来抓他,挥拳就打。他错步闪身躲过,这是自幼练功形成的本能反应。

那人一拳落空,一脚踢向他的下裆。他倒退一大步闪开。

那人怪叫一声,纵身跃起,飞脚踹向他的面门。

他一只手抓住那人脚踝,五指收紧,随着骨头的碎裂,一声惨呼,那人横着摔到地上,双手抱着脚,痛得满地打滚,带起一股尘灰。

那人的嚎叫使他的心情得到一定程度的舒缓。这时,他有了五分神志。

警车来了。不用抓,他也没跑。围观人群自发地为他做证,证明那人三次对他进行攻击,他是正当防卫。

派出所里,做完笔录,没放他走。去医院调查的警察回来说,那人脚踝骨碎成若干小块,需金属钉固定,半年以上只能躺着不动,构成重伤。

他上午出的看守所,下午又回去了。

还是那间囚室,还是老位子,他抱膝坐下。同一囚室关押的人小声问他犯了什么事,放出去喝顿酒,就回来了,忒快了一点。他不言不语,像破庙里的泥胎。

他因防卫过当,一审被判处有期徒刑一年六个月。收到刑事判决书,他表示不上诉。

移送监狱服刑的那天,吴礼给他送来一些衣物,并对他说,他打伤的那个人残了,如果不是靠着花钱上下疏通,他会判得更重。他明白吴礼说这话的意思。

监狱里,他常常一人盘腿独坐,习练吐纳气功。他不违反监规,没有立功表现。犯人们风传他是散打冠军,因单手捏碎一个人的脚踝骨判刑进来的,都怕他,争着巴结他。

每逢探视之日,犯人们与亲属见面后,都向他报告一些吴礼和刘家的消息:吴礼暴发了,生意做得很大,成为本市工商业界一颗耀眼的新星;刘淼父亲病故,母亲瘫痪,生活不能自理;刘淼极少走出刘宅的大门;刘淼生病住院,据说是重感冒转肺炎,人瘦了许多;刘淼大着肚子,出来买菜……

他心没死,还在跳。他查到一个绰号“耗子”的同监犯人参与过宋代玉瓶走私案。

这天,犯人们修整一条土路。中午吃饭的时候,他打个手势,召来了“耗子”,两人端着饭盆,坐到狱警看不到的土堆后面。

他说:“问你几句话。”

耗子一脸讨好的笑容:“您尽管问,只要是我知道的,一个字不敢瞒您。”

“玉瓶是你运到境外的?”

“您问的这事,是我。大哥,进来之前,我是跑长途货运的司机,帮一个人往境外运过一个木箱子。被抓以后,听警察说木箱子里装着一只文物级的宋代玉瓶,就为这点事,判了我三年,我冤哪,早知道我该多要点钱。”

他一只手扣住耗子的肩井穴问:“那人长什么样?”

耗子不敢叫痛:“那人浑身上下捂得严实,夜里货场上见过一面,光线太暗,看不清模样。”

“是男是女?”

“像是女的。”

“多大年纪?

“说不准,听说话的声音是个老女人。”

“就这些?”

“我想想,那个老女人说话有口音。”

“听口音是哪儿的人?”

“听不出来,大哥,说句大不敬的话,那个老女人的口音跟您的特像。”

他轰走耗子:“滚!”

他想,与他口音一样的老女人,还能有谁?只能是吴老太太。他向警方报告这一重要情况。

他并不知道,在警方的审讯中,耗子做过同样供述。警方已将吴老太太列为嫌疑人。面对警方询问,吴老太太自称从未去过什么货场,近期没出过院门,一直在家二十四小时照顾瘫痪的刘淼母亲,并提交了一份刘淼母亲的亲笔证词。警方驱车赶往刘宅,去向刘淼的母亲核实,在院门口,听到一个不幸的消息……

他是从吴礼口中得知这一丧讯的。吴礼到监狱探视,他见吴礼臂缠黑纱,以为吴老太太死了。吴礼面露悲色,说:前些天,大风大雪,刘淼母亲冻死在院子里,谁也搞不清楚她拖着瘫痪之身,爬到那里去做什么。吴礼又高高兴兴地告诉他一个好消息:昨天,刘淼生了,是个儿子,六斤七两,取名吴仁。

他满嘴苦味儿。

吴礼笑着对他说:“满月酒你是喝不成了,我老婆刘淼说了,等你刑满出狱,请你喝我们儿子的周岁酒。你不能不来,必须来。”

他说:“这酒,我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