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躲在硬座车厢门口的老赶没发觉朱得海猎隼般的一瞥。他的脑子始终盘算着怎么才能直得与标兵的这场赌斗。两人各显其能?无非是多一个倒霉的旅客,并且还存在着被乘警和便衣抓获的危险。可自己不下手偷,标兵肯定要下手。按韩大头的说法,标兵属于心黑手狠的角色,不会放弃要自己的苏秦背剑的想法。 自己怎么办呢,老赶想了半天也没有答案。

韩大头是打心眼儿里感激刚才闹事的菜鸟,如果不是他高举着硫酸瓶子跟举着火炬似的吸引走了乘警,他还真不知道怎样回答乘警的询问,而且他也看到乘警朱得海询问自己手下时的态度,得赶紧告诉他们换个车厢,让警察盯上了可不是好事。想到这儿他准备迈腿朝车厢里走,还没挪动身子的时候老赶在对面冷冷地问了一句:“大头,你来硬座车厢是踩道还是有别的什么事?”一句话把韩大头猛然点醒, 自己得把偷小文的手机还给甄姐。

甄姐被刚才的情景吓得够呛。她是真害怕那个男青年手里的硫酸飞溅出来烫着自己,硫酸要是碰到脸上,再抹二斤粉也盖不住这个窟窿。可当窦智用身体挡在她们前面与男青年周旋的时候,她是既钦佩又紧张。不由得从心眼儿里高看这个小民警,也佩服他临危不乱的镇静和勇气。所以,当小文再赞不绝口地夸奖窦智的时候,她也不自觉地掺和进来跟几个小姐妹一块儿议论着。

她们聊得正开心,韩大头在身后拍了她肩膀一下:“甄姐,聊得挺滋润呀。”

甄姐扭头看见韩大头,把脸一拉:“哟,这都忙活完了,您韩老板也过来喊我甄姐了,刚才要不是有警察制住个神经病,我估计你连答应我的事都省了吧。”

韩大头冲甄姐赔个笑脸说:“你看这怎么话说的,我不是去给你找东西吗,不知道这儿出事了。刚才这车厢里有个神经病吗?他犯病了,伤着没伤着你呀?”

甄姐把手搭在韩大头的手上,顺势朝下一摔说:“不熟别逗,你答应我的事呢?”

韩大头连忙朝甄姐挤眼:“我答应甄姐的事情能当气吹吗?办好了。”

甄姐鼻子里哼了一声,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哎哟,这都快中午了,时间过得真快。韩老板,咱们在火车上遇见也算有缘。你帮我办事我得谢谢你呀,这么着,我请你吃饭吧。”

韩大头脸上赔着笑,心里边却在骂着街。这哪里是请我吃饭啊,明摆着是讹我。可还不能带出不情愿的样子,只好把手一挥说:“你瞧你甄姐,咱们之间还这么客气,走,叫上你这几个小妹妹,我请客!”

甄姐这时脸上才有了点笑模样,站起来假装客气地问韩大头:“叫你请客,那合适吗?”

“合适,合适。平时哪有这机会呀,这不赶上了吗。”说着拉起甄姐的手,顺势把手机塞在她手心里,边走边说,“我去餐车等你们啊……”

甄姐在几个小姐妹敬佩的目光中扬起脖子,然后把小文拽过来,将手机往她手里一放,还没等小文说出感谢的话来,她又做了个停止的手势:“什么也别说,快中午了,咱们吃这大脑袋一回。”

几个女人嘻嘻哈哈地站起身,鱼贯着穿过车厢走道,向餐车走去。当她们擦着老赶的后背走过时,甄姐的手提包碰到了老赶,这是用苏秦背剑最好的时机。但老赶强按捺住自己的手,就在这时他脑子里忽然灵光乍现,我何必跟标兵比偷窃呢,他偷谁我就偷他!要不然也显不出我老赶棋高一着。

冠军没想到跑硬座车厢来踩点,不仅碰上了乘警查验车票,而且还差点伤在一个貌似神经病人的手里,心里别提多晦气了。好在自己身手矫健,虽然暴露了功夫,但在危急时刻自我保护一下也能说得过去,否则今天非见血不可。同时也庆幸警察因为处理这个事情没有注意到他。查票准得露馅, 自己坐的是卧铺,干吗跑硬座车厢转悠?他观察了一下车厢里的人们,发现都已经平静下来,也没有人注意到自己,于是站起来沿着走道悄悄地回到餐车门口,他要再看看餐车里的情况,然后再穿过餐车回到软卧车厢。

餐车里面已经忙碌上了,几个做饭的师傅在杨金宝的招呼下正准备材料呢。菜谱是现成的,多少年都没改过。新添的东西让餐车乘务员在旅客点菜的时候隆重推荐一下,其实推荐也是白费口舌,很少有旅客在餐车上七碟八碗的一通招呼,在人们的概念里餐车就是个能吃饱肚子的地方,谁跑这儿来充大头呢?

当韩大头与甄姐她们几个人走进餐车时,餐车里仍然是冷冷清清,只有擦拭得干净整齐的桌椅伴着列车的轰鸣声静静地等待着来宾。在餐车门口的座位上,周泉正在跟朱得海窦智低声说什么,鲁远航则眯缝着眼睛倚靠在车厢边上,仍旧是满脸的倦容,在他旁边是铐在椅子背上的嫌疑人陈军。

韩大头走进餐车后大模大样地坐在中间的位置上,冲乘务员招手,示意对方将菜单拿过来,后面跟着的甄姐与小文她们也围着韩大头坐下,嘴里洋溢着一分钱不值的吹捧,眼睛却看着韩大头拿起菜单点什么菜品。韩大头也没有含糊,掂着菜单先谦让谦让,被甄姐微笑着拒绝后朝乘务员说:“咱们也别太麻烦,来几个你们餐车上的特色菜,我们尝尝。”

女乘务员微笑着回答:“先生,我们餐车上的师傅是二级厨师,他开出的单子都是特色菜,您自己点吧。”

韩大头咧着嘴摆出大款的气派说:“不是我瞧不起你们,餐车上能有什么特色啊。这样吧,别为难你们了,简单点儿,给我们弄四菜一汤。鱼香肉丝、西红柿炒鸡蛋、辣子鸡丁、青椒土豆丝,再来碗醋浇汤。”

话音还没落地呢,甄姐就哎哟一声,对着韩大头翻个白眼撇撇嘴说:“鱼香肉丝太辣了我吃了脸上起疙瘩,西红柿炒鸡蛋也太酸了呀,还有这个辣子鸡丁,现在禽流感多厉害啊,万一吃了得病还得去医院。青椒土豆丝倒是行,可土腥味太大,最好切完土豆丝先拿井水拔拔……”这番话还没说完已经把女乘务员和韩大头讲得直眼了。甄姐等于是把韩大头点的菜逐个褒贬一遍。

韩大头心里骂着你这个老家贼,你跑火车上吃大户来了,可脸上还摆出万般的无奈,抖楼着菜单对甄姐道:“甄姐,我可是诚心诚意想请你们,可你看看,这倒霉火车上能有啥?我想给你们点硬磕的菜他们有吗?咱就半夜下饭馆有啥算啥得了。”

他的话一出口,旁边的女乘务员不愿意听了,跟上句话说:“先生,您到底想点多硬磕的菜呀?你怎么知道我们火车上没有呢?”

女乘务员的话等于是给了韩大头一个台阶,他转过脸冲乘务员把袖子一挽:“我想给在座的一人点一个螃蟹,要大黄;六个头的对虾一盘,油炯。”说着伸出手掌并拢后弯曲起拇指,冲乘务员比画,“这么宽的带鱼红烧,四头鲍鱼来两联清蒸带煲汤,你有吗?”

这回轮到女乘务员愣神了。这些菜别说在小小的餐车上,就算是一般的小饭店里也不好凑齐呀。

韩大头看到女乘务员不言声了,得意地冲甄姐说:“你看见了吧,不是我不想请,我点的菜他们火车上没有。”然后用教训的口气朝女乘务员说,“去和你们火车上的领导说,以后像这样的东西得预备点儿,别让旅客点啥没啥,多影响形象啊。”把女乘务员噎得小脸通红,刚要回嘴觉得身边有人拉她,回头看,是餐车主任杨金宝。

杨金宝手里拎着块比脸干净不了多少的毛巾,朝韩大头笑笑说:“我们这位乘务员还年轻,说话有时候太满,您别在意。我是餐车主任,您有什么话跟我说。”

韩大头斜了眼杨金宝:“跟你说你能主事吗?”

杨金宝点点头:“那得看您是什么事了,用餐的事我能管,别的……”

韩大头把手一摆,把刚才要的菜又重复一遍,说完冲杨金宝晃悠着脑袋说道:“我也不想为难你,本来不打算点这么多海鲜,可你们这儿的小乘务员也太不懂事了。”

杨金宝依旧点头客气着,笑容可掬地冲着韩大头说:“您提的意见很好,我们一定接受批评,提高服务质量。请问您刚才点的这些菜是真的要吗?”

这回轮到韩大头没转过脑筋来,他奇怪地盯着杨金宝说:“嗬,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当然是真要了。不要这些菜我点它干吗?”

杨金宝仍然不住地点着头:“您要的是,在座的一人一个螃蟹,圆脐的有子。一斤六个的对虾一盘,油焖。四指宽的带鱼要红烧。四头鲍鱼两联,清蒸带煲汤,对吗?”

“对。”

杨金宝依然客气地说:“那我可就准备了,不过得先跟您说一声,因为您要的菜费工夫,所以得耽误您点时间,您看您等得了吗?”

周泉、朱得海、窦智在一旁听着就想笑,这哪是和人家商量,这分明是在拱火较劲。果然,韩大头有点急了,站起来冲杨金宝说:“就冲你说的这话,我今天等定了,你去做吧。你给我做出来咱啥事没有,要是做不出来,你今天负责包赔我损失。”

杨金宝把手巾往肩上一甩,朝韩大头说:“您就擎好吧,保证按您的要求上菜,绝对耽误不了您。”说完话一溜小跑进了餐车操作间。

眼前发生的事情把窦智看得发愣,见杨金宝跑回操作间,他急忙拽拽朱得海的衣服小声地问道:“师傅,敢情餐车上有这么多好东西啊,那怎么还总让咱们吃方便面呢,杨金宝真是不地道。”

朱得海、鲁远航、周泉相互对视了一下,三个人不约而同地笑了笑。这略带神秘的笑更加将窦智弄迷糊了,他又使劲拱了下朱得海的胳膊,“几位师傅,你们别偷着乐呀,这里面有什么机关消息,教教我呀。”

周泉把手一摆对窦智说,小窦,像这样歪门邪道的事,你得问问老朱,他最内行。

朱得海打个哈哈说:“有的事光靠说不行,得自己悟。”

窦智抄起桌子上的烟硬塞到朱得海的嘴里,顺手拿起打火机点着,“师傅,您让我自己悟也得给点提示呀,就算是考试还得给范围呢。”

朱得海喷出口烟对周泉说:“唉,平时你还总说我不教他好,净传授特角音晃的东西,可一到这时候你当警长的就躲后面去了,最后坏人还得我当。”

周泉回嘴道:“你这是师傅教徒弟,我管不着。”

朱得海做了个让窦智靠近的手势,窦智把身子靠过来,“小窦,你刚才说的话的确冤枉杨金宝了,餐车上哪有这么多好吃的呀,他得去借,这里面学问可大了。”看着窦智认真的模样,朱得海深吸了口烟说,“我不是已经点给你了吗,还没明白?你现在就去后灶,我敢保证杨金宝正急着打电话联系上餐料呢。”

窦智将信将疑地站起身快步走进操作间,果然,杨金宝正举着手机大声喊着话,喊话的声音在隆隆的列车轰鸣当中若隐若现地传到他耳朵里,“对,对,就按我说的办,车到新广站就得送上来……钱,按老规矩……对,对,我可告诉你别耽误我事儿,碰上一个傻货不易……对……”

到这个时候窦智是全明白了。列车从北河开车后,临近中午的时候到新广站停车,此时正是餐车开始准备午饭的时候,车站旁边的铁路饭店都担负着为列车送补给的任务,杨金宝完全有时间按任何旅客的要求补齐餐料,这也是他敢于答应韩大头的原因。想到这些窦智不由得暗自感慨,跑车的窍门太多了, 自己还得紧跟老师傅们学习。就在他要离开操作间的时候,突然看见那只被看管的小狗不知从哪溜达进操作间里,又扒着方便面箱子不停地嗅着。

还没等窦智过去轰走小狗,杨金宝像被狗咬了一样蹿起来,扔下电话两步冲到近前抬起腿就踢。这次小狗已经认识杨金宝了,身子一扭灵巧地躲开了,杨金宝的脚狠狠地踢到了方便面盒子上,“噗”的一声,盒子被踢了个瘪,小狗叫了声窜出操作间。杨金宝的脸色立即变得煞白,不去追狗,而是马上蹲下捧着方便面箱子上下左右地端详着。当他确定箱子没事的时候,长舒了口气,猛抬起头看见窦智正注视着自己,杨金宝马上尴尬地笑笑:“小,小窦呀,你瞧这狗,太讨厌了,这东西是给人吃的,怎么能让它糟践呢。”

窦智盯着方便面箱子看了看,又把目光从箱子上移到杨金宝脸上,眼神里带着疑惑说:‘场主任,狗扒拉下箱子你至于这样吗?你告诉我,这箱子里到底放的是什么?”

杨金宝浑身一哆嗦,但转瞬又显示出极尴尬的表情,用亲近的口吻朝窦智悄声说:“兄弟,都是一块儿跑车混饭吃的,这点事瞒外行人瞒领导,不能瞒你呀。是哥哥带的一点货,顺手挣点外快。”

窦智心里清楚,虽然铁路上对出外跑车的乘务员有明文规定,不许利用工作之便捎、买、带,可是听老师傅讲,打有火车那天起,这条规定就没管用过。列车乘务员从南跑到北、从东跑到西为自己的亲戚朋友捎带点东西,或是开发自己的聪明才智,繁荣一下两地的经济贸易,带点东西挣个差价,只要不出大格没人深究。

想到这些,窦智也很给面子地呵呵几声,问杨金宝道:“带点什么好东西呀?”

杨金宝眯了下眼凑过去说:“就是点喂鸟的面包虫,别看不值钱,可这玩意儿娇气,怕动静。”

“你刚才可说是给人吃的,你吃?”

“哎哟,你就别拿哥哥开心了,我不是移创顶嘴了吗?”

窦智装作很老到地挥下手说:“这东西你可看好了,别真让小狗给你啃了。”说完转身要出操作间。杨金宝在后面连忙叫住他,“小窦,哥哥跟你说句话。刚才何丽车长跟我说了,就是你们乘务饭的事。这事怪我没安排好,打今儿起我保证不再给哥儿几个吃方便面了。”

窦智坏笑:“杨主任,我刚发现你捎买带,你就拉拢腐蚀我,呵呵,风转得够快呀。”

“你看你,我可是没这个意思啊,我是真心实意地想表示一下。再说今天你也看见了,外面那傻货我不宰他,天理不容……”

餐车里坐着的鲁远航眯缝着眼睛,随着列车的颤动摇摇欲睡,可心里却始终没踏实过。韩大头和杨金宝说话的时候声音很大,他察觉到嫌疑人陈军一些细微的变化,他是在极力寻找声音的方向,明显表现出一种不安稳。这代表什么呢?只能说明他对这个声音很熟悉,至少是这声音触动了他。能触动嫌疑人的声音会是谁呢?杨金宝?可能性不大,在餐车里杨金宝就露过面,就算嫌疑人陈军认识他,也早该显现出来。这和只有两个答案的选择题一样,不是甲就是乙。只能是另外一个说话的人了,这个人就是韩大头。

因为自己便衣乘警的身份,上车后周泉这个警察在任何事情上都没有对他隐瞒,甚至还不时地征求他的意见。他清楚车上所有的情况,知道于志明,知道老赶,知道在硬座车厢里的三男一女,还知道北河市公安局那个执著的武惠民。他抨不清头脑中缠缠叠叠的思绪,确切地说是无法给自己准确定位, 自己到底是什么身份,是负案在逃的犯罪嫌疑人,还是一个老资格的便衣警察;是应该帮助同志战友缉拿列车上的歹徒,还是保持距离避开眼前的危险。这一刻,他不知该怎么做了。

周泉边整理着到新广站要与车站民警交接的材料,边小声对朱得海说:“老朱,你是不是想盯老赶?”朱得海嗯了声,“快到新广站了,你换便衣瞄着他,把工作证和家伙带好了,他不下车咱不动,他要下车你就跟,最好抓个现行。但一定要注意安全。”

朱得海激动地看着周泉:“这可犯纪律,你还是别给我做这个主,算我个人行为得了。”

周泉伸出手拍拍朱得海的肩膀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火车一动情况瞬息万变,咱们当乘警的光听上级指示就什么也别干了。再说了,你这是发现重大线索,对上面咱们有话说。”

朱得海默默地点点头,把手里的“万里长城”卷了又卷插进裤兜里,没再言声。

靠在车窗边上沉默了半天的鲁远航突然插了一句:“周泉,我怎么没看见武惠民呢,他去哪儿了?”他这句话提醒了周泉和朱得海。是啊,武惠民哪儿去了呢?

此刻,在快速行进的列车上,武惠民正在软卧包厢里和于志明对峙呢。

原来武惠民担心于志明中途会耍什么花招,就悄悄地来到软卧车厢进行监视。透过半掩的包房门,于志明一个起身观看窗外站牌的举动刺激了武惠民。他认为于志明要中途换车逃跑。于是他决定先下手为强, 自己强行抓捕于志明。他这样做不是自不量力,而是经过了紧张的考虑。一是,抓捕成功造成既成事实,车上的乘警不得不援手帮助;二是,抓捕中即使形成僵持,也能再次引起乘警的注意;三是,抓捕不成功, 自己就和于志明同归于尽。所以他来到包厢门口时,还像往常穿着警服时那样,特意整了整自己的衣服。

武惠民走进包厢门,一眼看见坐在车窗边上的于志明。出乎武惠民的意料,于志明竟然很快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指着自己对面的铺位做出个请坐的手势。“坐这里的先生去餐车吃饭了,你先坐下吧,找我有事吗?”

武惠民关上车门,两步跨到于志明跟前说:“于主任,于副市长,我真佩服你的镇静。你看见我竟然一点不惊讶,看来你的』合理素质的确不错。”

于志明再次指着对面的座位,“老武,别这么激动,有话坐下说。”

“于主任,你应该知道我跟你上车的目的。”

于志明依旧笑笑,朝武惠民摊开双手,“都是明白人,我何必再跟你假装呢?你是怎么知道我坐火车出门的?”

“你这是坐火车逃跑,确切地说是发觉自己的罪行败露逃避法律对你的惩罚。”武惠民依旧保持着警惕。

“好,好。就依你说的我是逃跑,但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么多年我始终盯着你呢,我不相信老天不睁眼,你这样的人没有报应。”

“这么说你身体不好,时常有病是假的呀, 目的就是为了抽出时间来监视我?”

“算你小子聪明。”

“唉月…”于志明叹了口气说,“老武啊,平心而论我应该算对得起你了。这些年你不间断地网罗我的黑材料,不停地写信、打电话、上访上告,我都没有理你。而且,你现在住的房子还是我跟你们市局领导打招呼才分给你的,你能保住这份工作不也是我说的话吗?做人不能没有良心啊!”

“你放屁!”武惠民狠狠地打断于志明的话,“你打招呼分给我房子?那房子是你罪孽的救赎。你知道那房子现在谁住吗?就是那两个聋哑人夫妇的女儿。是你指使潘东放火烧了人家房子,你还着觍着个脸跟我说良心?没有你打招呼我能从一个派出所的所长干到民警吗?你他妈的真是个演戏的材料,说风就来风说雨就来雨。”

于志明装出一脸的无奈,“老武,话可不能这样讲呀,你们公安局司法是独立的,我怎么能干预呢?你仕途受阻和我有什么关系呢?你不能冤枉我呀。”

武惠民冲上去一把抓住于志明的衣襟,力量之大让于志明不由自主地倒吸了口凉气,“我冤枉你,开发区那几个村的农民会冤枉你?那些被你和黑心的商人勾结,骗去房子没有住处的市民会冤枉你?你贪污受贿挪用公款借助地下银行洗钱的证据会冤枉你?还有那些荒置的地、污染了的河水会冤枉你?于志明,抛开我们个人恩怨,就冲这些事我也得抓你这个败类。”

于志明边朝武惠民摆手边不停地说:“老武,你松开手,松开手,有话咱们可以谈。”

“跟你谈什么?你当这里还是你的地盘吗?这是在火车上,你是畏罪潜逃的犯罪嫌疑人。”

“老武,你松开手,我真的有话跟你说。”看到武惠民松开拽着自己衣襟的手,于志明活动了一下脖子,伸出手做了个停止的手势,示意武惠民等等。然后从口袋里掏出皮夹,从里面拿出一张信用卡递给武惠民,“老武,这张卡里有30万现金,如果你不相信现在就可以打电话,向银行报出密码19625178进行查询,别的事情不要再提了,就当对我们个人恩怨做个了结,毕竟我们也曾经是朋友,以后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吧!”

武惠民一把抓过信用卡说:“于志明,你想让我放过你,没门儿。这张卡就是你贿赂我的证据。”

“你到底想怎么样?”于志明无奈地摊开手。

“我想抓你!”

于志明仍旧无奈地摇摇头,叹了口气说:“老武啊,我是从心眼里佩服你的执著,这么多年你死乞白赖地盯着我,不容易啊,说吧,你想怎么办?”

武惠民指了下包厢门说:“带上你的东西,现在就向铁路警方投案自首。火车到新广站你跟我下车,然后等待北河市局来人把你接回去。”

于志明看了眼站在身边的武惠民,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拿起自己的提包说了声:“好吧,我跟你去。”

列车开始减速缓行了,这是快要进站的信号,餐车里,窦智朝韩大头和甄姐那伙人看了看,按捺不住凑到周泉耳边说:“警长,你说杨主任不会演砸了吧?那边的人还等着他上菜呢。”

周泉哼了声,“列车马上进站了,把你的魔兽战友看好了,别净替人家操心。”

窦智点点头,跟着又问:“警长,我看见老朱师傅换上便衣了,是不是盯住的嫌疑人要下车啊?”

“那个嫌疑人很狡猾, 目前还说不好。等新广站办完交接,我得跟你详细说说车上的情况。作为咱们乘警组的成员,你也得有点思想准备。”

窦智嗯了声,抬眼看看甄姐坐的方向,在甄姐旁边的小文正冲他举着手机晃悠呢,眼睛里还洋溢着热情的目光。他连忙把眼神抽回到周泉身上,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感觉。

一直倚靠在车窗边的鲁远航,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拽了拽铐在椅子上的嫌疑人陈军,凑过去和他轻轻地说了几句什么,当得到满意的答复后,他回身又仰头靠在车窗旁边,微微地闭上了眼睛。

列车缓缓地驶进了站台,透过车窗能看见车站乘务员站立得非常标准,正在对进站的列车行着注目礼。车厢内的周泉整了整警服,习惯性地正了下帽子,拿起站车交接本刚要动身,忽然看见于志明跌跌撞撞地从车门处跑进来,边跑边喊:“民警同志,有人抢劫!”紧跟在他后面的是满脸怒火的武惠民。

周泉急忙让过于志明,用身体将他与武惠民隔开。紧追过来的武惠民显得有些气急败坏,冲于志明嚷道:“你这个混账东西,你他妈的敢阴我,于志明你这个混蛋!”说着就要动手去抓于志明。周泉忙伸出手挡住武惠民,“你别冲动,听我说。我不管你是什么身份,现在可是他报警说你抢劫。”

武惠民根本没理周泉,仍是指着于志明大声喊道:“他就是我说的那个要逃跑的于志明,我跟你们已经联系过了,你们不管,我自己抓他还不行吗?”

周泉仍然伸手拦住武惠民说:“这是在火车上,先别说出了事情你没管辖权,就算你有,可是你一没证件手续,二没证据,三也没有他的犯罪事实,你凭什么抓人?”

武惠民拨开周泉的手说:“我自己就是证据,我知道他贪污腐败、收受贿赂出卖国家利益的事实。”

“现在是他指证你抢劫他的财物。”周泉说完这话,回头看了眼躲在身后的于志明。

于志明神情激动地说:“民警同志,他手里拿的是我的信用卡,这就是他抢劫的证据。我请民警同志立即控制住这个人,不要让他再危害其他旅客生命财产的安全。”

这句话把武惠民气得直跺脚,隔着周泉对于志明骂道:“你这个败类,混蛋!这是你贿赂我的证据,连密码还是你告诉我的呢,乘警同志问一下就会查清楚。”

于志明没再搭腔,脸上闪过一丝阴沉的冷笑。

周泉平伸开双手,将两人又分开一段距离,然后拿起接报警本对鲁远航说:“鲁班,你先帮忙登记一下情况,我和小窦下车办完交接就回来处理。”没等鲁远航应声,武惠民突然用身体朝周泉撞去,将周泉一下撞到椅子上,摔了个仰面朝天。紧跟着武惠民猛冲到于志明近前,死死抓住于志明的前胸衣襟,用力朝车厢门口拖去。

这时,一直倚靠在车窗边的鲁远航突然站了起来,借助列车刹车时的冲力两步赶到武惠民身边,伸出左手按住武惠民抓于志明的手,右手顺势往武惠民肘关节处用力往上一托,武惠民立即感到半边身子酸疼无力,只能松开抓住于志明的手。鲁远航翻手横着轻轻一推,正推到武惠民的胸前,将武惠民推得倒退了两步,用手扶住身边的椅背才站稳身形。紧接着鲁远航伸左手拽住于志明的肩头,一把将他拉回到旁边的椅子上。

整个动作轻巧连贯,迅速准确,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在旁边看着的窦智兴奋得连好都没喊出来,两个纠缠在一起的人已经被鲁远航分开了。

被撞倒在椅子上的周泉不由得暗自赞叹鲁远航火车上身手。因为受空间的限制,许多在地面上的功夫根本无法在车厢里施展。地面上两人拼命相搏,你可以组合拳、扫堂腿甚至背口袋、过桥摔,怎么狠怎么来。可这些功夫在车厢里全使不上,而小巧灵活的擒拿技巧和反关节技却大有用武之地。所以乘警们在平时都喜欢学习这些技巧, 目的就是为了在缉拿犯罪嫌疑人或调解旅客纠纷时能一蹴而就。鲁远航干净利落地分开武惠民和于志明,使的就是反关节技。

武惠民被鲁远航推开后,头脑中一片空白,急得冲鲁远航高声喊道:“鲁远航,你敢动手袭警,你还想杀人吗?”

鲁远航猛地把头转过来,用手指着武惠民,语气中透着一股寒气:“我警告你,闭上你的嘴。再敢乱叫我就把你铐起来。你现在是抢劫旅财的犯罪嫌疑人。”

武惠民还想反驳,但看了一眼在周泉身后冷笑的于志明,又注意到鲁远航微微颤抖的双臂下紧握的拳头,他运了运气,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他现在越发觉得刚上火车时的判断是正确的,刚才自己急火攻心顺口说出句“鲁远航,你敢动手袭警,你还想杀人吗”这句话。这等于是刺激了鲁远航,把他推到自己的对立面上去了。他肯定会想办法控制住自己,甚至限制自己的行动范围。再加上于志明抢先报警说自己要抢劫他,以鲁远航在车上的能力,他完全有理由对自己实施看管。看来把于志明抓下车的想法是不可能实现了。所以武惠民虽然是满腔的愤怒,但还是抑制住自己的情绪,不说话了。

此时,他选择了退让。

鲁远航没想到武惠民会触及到他内心的隐秘,杀人。这说明武惠民这个北河市公安局的警察掌握了自己的隐私,这层窗户纸一捅破,反而让他把心里的恐惧变成愤怒激发出来,他用带有威胁性的语言呵斥武惠民,同时也做好阻止不了对方就采取强硬措施的准备。可是,武惠民竟然在他的呵斥下偃旗息鼓,不再争辩了。这的确有些出乎意料。但隐忍不发总比撕破脸动手这个结果要好,于是他沉稳了下心境,拿起接受报警登记表冲周泉示意,“你们去吧,我先给他们登个记,等你回来解决。”

周泉从椅子上站起来,狠狠地瞪了一眼武惠民,说了声鲁班辛苦,向窦智挥挥手,朝列车门口走去。

火车到站了。随着各个车厢门齐整地打开,下车的旅客像脱离了网子的鸟一样,鱼贯奔出车厢。脚刚沾到站台的地上,马上做出各种舒缓的姿势,再配上迷茫的眼神和四处寻找的表情,然后拎着手中的行李向着同一个方向―出站口涌去。

换了便服的朱得海始终与老赶保持着几步的距离。抓这样的老贼不能近也不能远。近了,容易让对方醒悟有人观察或跟踪自己,于是就主动放弃了下活儿偷窃的想法。远了,嫌疑人下手后自己还没赶到,万一嫌疑人有人接应,使个二仙传道把东西倒走,就没有了证据。所以,伏击点的选择很有学问,得既能便于观察,又不能惊醒对方,既能方便出击,还要能掩护自己。朱得海就选择了车门边上的这个位置,他斜着身子,用眼睛的余光将老赶收在视线之内。

自从老赶打定主意要反偷标兵以后,心情倒是完全放松下来。以他这么多年的经验断定,标兵很有可能已经将目标选好,他是在等时机。这个时机就是列车临近终点的时候。 自己要和标兵比拼的关键,也就在这个时候。现在是看谁更能沉得住气。想到这些,老赶舒出一口长气,把目光放在小姨子两口人的身上。看了两眼,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对,标兵的两个手下怎么变成了一个,那个留分头的小子哪儿去了?

老赶连忙抬眼四处搜索,终于在这节车厢另一头的门口处发现了他。从这小子的眼神和举止上看,他盯上了个手里领着孩子,肩上斜挎个提包的妇女。这个情景让老赶心里一震,眼前忽然模糊起来。

他想起那个冷风扑面,飘着雪片的晚上。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跪在车站外的空地上,向来往的人们不住地磕头哭诉,哭声惨得让许多行人驻足观望。她的钱让小偷偷了。那是给他丈夫看病买药的钱,钱丢了不仅买不到药,连他们娘儿俩回家买车票的钱都没有。她不停地给向报纸上扔钱的人磕头作揖,还强按着怀里的男孩儿给人们下跪,可是这个男孩紧咬着双唇,凭她怎么拉扯,怎么按头,就是死活不跪。他盯着眼前施舍的人们,眼里却闪出狼样的寒光。这个男孩儿就是老赶,那妇女是他的母亲。

老赶使劲睁睁眼睛,仔细瞄了瞄自己与那个小贼之间的距离,慢慢地向车厢门靠了过去。他想保住这个女人的钱财,不让这个小贼得手。

拥挤的车厢门前,小贼装出被挤得踉踉跄跄的样子,在带孩子的女人身边蹭了几下。老赶知道,这是他在消除对方的警惕,紧跟着就要动手了。果不其然,小贼借自己的身体挡住后面的旅客,轻巧地碰了下女人斜挎着的背包,然后转身往车厢里挤去。他得手了。

老赶瞄准小贼的来路,直接顶了上去。狭窄的车厢通道中,得手的小贼只顾往车厢里挤,他是想尽快脱离险地,再找机会洗货。老赶面对小贼的时候,突然转身,面朝车厢挡板,把后背给了小贼。这个小贼只顾着保护自己的胜利果实,根本没注意到有人会对自己下手。就在他贴着老赶的后背擦身而过的当口,老赶瞅准时机出手了。

始终注意观察老赶的朱得海,借助前面旅客身体的掩护目睹了老赶使用苏秦背剑这一绝招的过程。老赶面朝车厢挡板做出给小贼让道的姿势,两只手却下垂到背后,等小贼经过自己身后时飞用胸口轻轻顶了下挡板,借助这个轻微的力量,老赶的两只手突然反转,时只手似是没站稳想扶住车厢挡板,吸引住小贼的注意力,而另一只手迅速从小贼的裤子口袋中将钱包夹了出来。夹出钱包后,反手朝自己裤子口袋边一贴,将钱包顺进口袋,然后顺势走向车厢门外。整个过程中这个小贼浑然不觉,还在一个劲儿地朝车厢里挤呢。

朱得海此时铆足了劲,马上分开前面的旅客直奔老赶。将要伸手抓住老赶的时候,老赶的一个动作让他不由得硬生生地缩回了手。原来,老赶跑下车举着钱包奔向那个带孩子的女人,嘴里还不住地喊着:“大姐,大姐,你的钱包掉了……”那个女人听到喊声先是捂住自己的提包,看见已经打开的拉锁,吓得她脸上变了颜色,伸出手紧紧抓住老赶递过来的钱包不停地说:“谢谢,谢谢你,你真是好人……”老赶冲她摇摇手,转身紧走几步返回到车厢里。

眼前发生的事情让朱得海一时没缓过神儿来,他使劲眨了眨眼,莫非自己看错了,这个贼王老赶怎么突然之间转性了,黑吃黑到手的东西竟然送了出去,是不是他脑袋让门挤了?朱得海的脑中一片空白,他甚至差点忘记躲闪匆匆跑进车厢里的老赶。

宽阔的站台上,周泉紧走两步冲迎接他的车站民警敬礼致意,对方也笑嘻嘻地还礼。一看就是总见面的熟人。两人同时伸出手握在一起,可轻声的寒暄倒有些像地下党接头的味道,“周警长,车上有检查组吗?”

“没有,北河开车一脚匾,车上都是咱们自己人。”

“那就好,有个神头鬼脸的言语一声。”

“你看,你不提醒我差点忘了。有一个平海客运部门的小领导,坐278次回家。不算什么事,告诉车长一声就得了。”

周泉又紧握了一下对方的手,“谢谢你呀,老刘。我得给你添点麻烦……”然后指着窦智带着的嫌疑人陈军和那个男青年,连比画带说地介绍着。

何丽也在和车站值班员办理着交接手续。值班员边接过何丽的报表,边向何丽介绍着身后的一位中年男人。这位中年男人穿着黑裤子白衬衣,手里提着个精致的公文包,国字脸上挂着官员的严肃,仿佛从去年就不会笑了似的。

举着根烟卷的少爷向车门边的乘务员示意一下,然后慢悠悠地走到站台上,他先看了看出站口处拥挤的人流,耸耸肩,伸了个徽腰,又把目光移到餐车的方向。

在餐车的边门旁,杨金宝正指挥着两个人往上搬运着餐料。他边点着餐料数量边对车上喊着,让里面的人起火备料准备炒菜。这时,从送餐料的汽车上跳下来个穿着铁路制服的男人,他搬着两箱方便面递给杨金宝。杨金宝接过后连忙转身爬上餐车,从餐车边门将两箱同样的方便面盒子交给对方。这个人拿起盒子转身钻进了汽车里。

车站开车的铃声响了起来,广播喇叭里也传出请送站的人们退到安全线以外的声音,火车要鸣笛出站了。

陆洋和小山是从硬座车厢上的278次列车。他俩上车的目的很简单。就是要找到于志明,抢回证据,杀了他。

从陆洋接过于志明的照片那一刻起,他就认出了这个曾经被自己称为于叔叔的男人。但他脸上仍如往常那样,挂着冷酷的漠然,问了句:“就是这个人?”

把身子埋在宽大的靠背椅里面的老板点点头:“就是他,北河市经济开发区管委会主任于志明。好像还是个副市长呢。”

陆洋把于志明的传真照片揣在怀里:“这是个官员,您和他有过节?”

“他在北河,我在新广,我们能有什么冲突。是北河的潘东,他让我帮个忙。这个人手上的东西不仅能毁了潘东,也能把整个北河市政坛震个底儿掉。”

“老板,潘东能确定这个人一定在278次火车上?”

“北河市巴掌大的地方,朝外的交通线可以数得过来。潘东不是傻子,他提供的信息应该准确。这个于志明是平海人,他这是要回老家啊……”最后这句话意味深长。

陆洋没有再说话,他在等着老板最后的吩咐。果然,老板又补充了一句,带上小山一块儿去吧,也好有个照应。这是老板惯用的方式, 目的很简单,两个人既能相互掩护又能互相监督。

去火车站的路上,陆洋用宽大的墨镜遮住了眼睛,他不想让小山窥视到自己。这一刻,他被脑中尘封了很久的记忆唤回到了童年。

就在陆洋闭起眼睛想着幼儿园里的早餐时,耳边忽然传来汽车马达的轰鸣声和急促的刹车声。紧接着他感觉自己被抛了起来,身体在空中旋转了一圈后,重重地砸到了地面上。他摸了摸脑袋,手碰到的地方隆起了个包。他仰起小脸四处找寻妈妈和那辆自行车,却看见妈妈仰面躺在离他好远的街道上,嘴里不停地向外冒着血浆。而那辆自行车已经扭曲得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他想喊叫,可嗓子里发不出声音,只能手脚并用地拼命朝妈妈躺着的地方爬去。

他听见了车门的响声和两个人的脚步声,跟着就是一个女人的说话声,“我的天呀,惹祸了,你把人撞了……”

“你叫唤什么!赶紧看看还喘气吗?”

那个女人停顿了下说:“这女的直吐血……哎哟,小孩还爬呢。”

“这可麻烦了,这要是瘸了瘫了,得吃咱一辈子呀。”

“那怎么办呀。…”

“给他们来个痛快的。”

“别呀,这可太缺德了……”

男人没再说话,好像是做了个手势,两人没有任何要救助的举动,而是跑向了汽车。

以后发生的事情让陆洋每每想起都会独自感动许久。他清楚地看见这两人钻进了汽车里面,就在他们发动汽车的时候,一个身材单薄、戴着副近视眼镜的男人从远处赶来,他扔下自行车,挺身挡在汽车前面,张开的两手像一堵墙一样阻住了去路。这个男人对着司机大声喊道:“站住!撞人逃跑,你们是在犯罪!”这个男人就是于志明。他当时是北河市一所小学的语文教师。

当陆洋的爸爸从新广的工作单位赶回来时,妈妈已经在于志明的照顾下做完了手术。于志明不仅将这母子俩送到了医院,而且还主动为他们母子俩作证,指证撞人的司机,还替他们垫付了部分手术费用。陆洋的妈妈在这次交通事故后下肢瘫痪了,于志明跑前跑后地为她争取到了残疾人的福利,还把已经到学龄的陆洋收到了自己所在的学校上学。虽然时隔不久于志明调到教育局工作了,但每隔一段时候,于志明肯定会到陆洋的家里来看望他们,并会偷偷地放下一些钱。随着时间的推移,于志明的官越做越大,可每逢年节,他总会托人捎来粮油钱物,还会特意关心一下小陆洋的学习情况。在陆洋的记忆里,外地工作的爸爸从单位回来,一家三口团聚的时候,提起于志明,爸爸和妈妈都会抚着他的头告诉他,于叔叔是个好人,你以后长大了,有本事了,一定要报答于叔叔。

陆洋随父母移居新广市后,第一次杀的人,就是这个汽车司机。当时他用颤抖的手勒紧套在司机脖子上的尼龙绳时,这个人双手拉住绳索,两条腿不停地蹬踏着地面,喉咙里冒出嘶嘶的声音,眼睛里露出的是不解的疑问。陆洋记得自己狠狠地骂了句,你他妈的早就该死,这是你的报应,我是来索你命的无常。

这次老板让他去杀于志明,在陆洋看来,这是老天冥冥之中的安排,给了自己一个报恩的机会。他瞥了眼身边的小山,在心里默默地筹划着,千万不能让小山伤着于志明,更不能让警察把他抓走。 自己得保护他平安到达平海,然后送于叔叔远走高飞,也许这是最好的结局。

餐车里的鲁远航站在武惠民和于志明之间,这时他又恢复了平时的自信,显得从容不迫。他照例在接受报警登记表上填写好时间、地点、案由等情况后,看了眼前几排座椅上坐着的韩大头,心理琢磨着火车到站前与嫌疑人陈军那段短暂的对话。

出于职业敏感,鲁远航从278次列车开车后已经感觉出危险的存在。起初他怀疑是自己有些过于紧张,心理负担太重导致的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但是接连发生的事情,让他坚定了自己最初的判断,今天这趟车上要出大活。所以他才拽了拽陈军,低声说道:“小子,都这副德行了,还替别人扛事,我真佩服你。”

陈军眨了眨眼看着他说:“政府,我没明白您说什么。”

鲁远航瞥了眼韩大头的方向,“你心里清楚。你掉脚了别人吃肉,你还真沉得住气。”

“政府,道上有规矩,砸盆说盆砸碗说碗, 自己的事自己办,不许咬别人。”

“狗屁!你撅着屁股铐在这儿受罪,别人领着小女吃喝玩乐,你们道上就这规矩?别他妈的跟我装大个的。”

陈军犹豫了一下,“政府,我现在点炮了算举报吗,算有立功表现吗?”

“算!我会把你的情况如实反映给办案民警的,说你小子为我们提供线索。”

陈军斜了眼韩大头的方向说:“这个人我认识,外号叫韩大头,是北河兵哥那个给的。他是个老江湖,比我手底下利索。”

“这段省了。你跑我这儿评技术标兵来了,我不爱听这个,说干的。”

“是,是。这个人是北河兵哥的大跟班,我只知道兵哥干大活的时候总用他托屉。别的就不清楚了。”

鲁远航听完这话心里明白了个大概。同时也坚定了最初的判断,这列火车上不止有老赶、韩大头,他们后面很有可能还有一个更大的旅窃团伙。如果是这样,再搭上于志明和这个武惠民,火车上可就热闹了。

于志明深知警察的办案程序和做法,他主动地掏出身份证和工作证,对鲁远航说:“民警同志,我是北河市经济开发区的干部。这次乘278次列车是回老家平海探亲。”说完指着武惠民,“他以前是北河市公安局的民警。这个人一贯无理取闹,是我们掌握的一个上访老户,经常缠访闹访,扰乱正常的办公秩序……”

鲁远航示意武惠民不要说话,刚站起来准备辩解的武惠民只好又坐了回去。于志明继续说道:“因为我曾经负责过拆迁工作,所以就成了他攻击的目标。他经常对我进行人身攻击和造谣诬蔑,这次不知道怎么又跟上我了。这不,刚才他蹿进我的包厢,翻我的随身用品,还抢走了我包里的信用卡。”

武惠民实在忍不住了,腾地站起来指着于志明大声说:“你的嘴他妈的还是嘴吗?这明明是你贿赂我的证据。”他把信用卡递给鲁远航,“这里面有30万现金,你如果不相信可以打电话查询,密码是19625178。如果是我抢的,我能知道他卡里的密码吗?”

鲁远航点点头,朝着于志明说:“他说得有道理。这位于先生,你好好想想,他有没有对你使用武力,或者威胁语言抢走信用卡,然后逼迫你说出密码?”

武惠民诧异地瞪着鲁远航,这叫什么问话方式,这不是摆明了告诉于志明如何指证自己吗?

但于志明听出来了,这是个陷阱。如果自己顺着对方的路数跟下去,就会极其危险。同时自己给武惠民设置的陷阱也会不攻自破。想到这里他很快地摇摇头,“没有,他没有打我,他只是抢劫我的东西。”

“那样的话,武惠民提供的信用卡密码我们就要核实一下。鉴于火车上的特殊环境,一时无法证实,所以这张信用卡我们得作为证物先替你保管。”

于志明苦笑着摇摇头说:“民警同志,你随便核实。可我的人身安全怎么办,你们能负责吗?”说完这话他瞥了眼冲他运气的武惠民。

“保护每一名旅客的生命财产安全,是我们铁路公安民警的责任。于先生,请你放心,你的安全有保障。”鲁远航肯定地答复了于志明。

火车拖着长长的身躯开动了,平缓而又有力。刚刚启动的列车还没有完全提起速,它要过会儿才能飞速奔驰。278次列车里也宛如一壶放在炉火上的水,还没有完全被火煮开,但正在孕育着沸腾。

周泉带着窦智办好交接走进餐车时,看见武惠民和于志明已经各自坐在相邻的椅子上,中间隔着鲁远航。武惠民的眼睛狠狠地盯着于志明,仿佛要把对方烤化了一样。而于志明则把目光投到了窗外,瞧不出一丝紧张,显得气定神闲。

周泉看了看武惠民,把目光转向站着的鲁远航身上。鲁远航将报警登记表递过去,小声地向周泉介绍着情况。两人的谈话被列车运行的轰鸣声淹没,武惠民竖起了耳朵也无法听到只言片语。可他却从周泉与鲁远航两人的眼神中读出了亲切。

其实,鲁远航和周全的对话内容很简单。抛开职业上的亲近感,两人几乎不约而同地相信武惠民的话。可是于志明突然发难报警,反而将武惠民的身份弄颠倒了。作为执法的警察,在无任何证据时是不可能拘捕任何一位公民的,更何况这位于志明还有着相当一级的领导身份。

“鲁班,你说这事怎么办呢?跑了这么多年的车,头一次遇到这样的蹊跷事。”

“我觉得这个武惠民是让于志明耍了。”

“是吗,你怎么看出来的?”周泉连忙问道。

“一般的银行卡密码都是6位,哪有8位数的。这个武惠民估计平时没接触过这类东西,所以他才敢张嘴说了个错误的证据。你没注意吗,他报的密码是8位数。”

“你的意思是……”

鲁远航摇了摇头:“按程序办吧,先给他们俩做材料。”

.“这材料该怎么做呀,武惠民肯定是不依不饶,非要抓这个于志明。可抓于志明不能光凭他一个人说呀。再说了,人家于志明可是指证他抢劫。”

鲁远航吸了口气,“是有点麻烦。要不然这样,于志明按受害人问,武惠民按嫌疑人问。他们怎么说,咱就怎么写。问完先让于志明回去,扣住他的证件,拖到终点。如果到时候还没有任何证据,也只能让他走。”

周泉点了下头,“从个人角度说,我觉得武惠民讲的是真话。要不然一个老民警玩命追个正当任的领导跑车上来干吗?可这件事情咱调查不了,是真帮不上忙。”

鲁远航哼了一声,眼神从武惠民身上溜过去,转了一圈回到于志明身上,“不管真假,有人报警咱这个买卖就得营业。我帮你勘查现场,你和小窦做他俩的材料吧。”

周泉一把拉住鲁远航,“别呀,鲁班。老朱正在盯着老赶那个活呢,小窦刚上车他手底下不成。还是咱俩问,让小窦去勘查软包现场吧。”

鲁远航犹豫了下说:“好吧,咱俩分分工。你来这个于志明,我碰碰武惠民。”

两人商定后,各自朝武惠民和于志明走去。

韩大头没想到自己让甄姐她们当冤大头宰了一回不说,还看见一场餐车里的全武行。美中不足的是,让鲁远航突然出手给搅了。不过他也注意到了穿着便衣的鲁远航,凭做贼多年的经验,他看出了鲁远航的路数。心想,这是个便衣里的行家,真正的冤家对头。

“韩老板,你瞧你这点起子,至于的吗?这顿饭算我请得了。”甄姐敏感的有点不是地方。她认为韩大头心疼火车上的这顿饭钱。

韩大头连忙摇手,“哎哟,甄姐,怎么能让你请呢。说好了我请的。”

“你看你这小脸沉的,跟到了河底下似的。好像我们姐儿几个成心宰你一样。”

韩大头嘿嘿两声,把脸凑过去挺神秘地说:“甄姐,不瞒你说,我是真怕火车上做不出来咱点的菜。你别看那个厨师长人五人六的跟我较劲,他过会儿准得过来道歉。”

甄姐撇了下嘴,“敢情你是拿我们姐儿几个捌着玩呢。他过来道歉,做不出菜来,我们吃什么?”

韩大头晃了下脑袋说:“我的姐姐,你怕什么呀。他做不出来耽误咱们的时间得包赔损失。到时候还不是咱们说了算呀。”

“你想得美。”

“甄姐,你就等着看吧……”韩大头话没说完,眼睛就直了。因为他看见乘务员手里端着盘子走到餐桌前,盘子里面赫然摆着五个红彤彤的螃蟹。乘务员边放下盘子,边在每个人面前摆好食碟和调料,然后很礼貌地朝他们说:“清蒸螃蟹,请慢用。”韩大头彻底傻眼了。他做梦也没想到,螃蟹会来得这么快,就是现从海里捞也得有点时间啊。

随着甄姐几个人甩开腮帮子啃着螃蟹,后面的菜连续不断地摆到桌面上,最可气的是乘务员还端上来一瓶红酒,大声地宣布,这是我们餐车主任赠送给几位旅客的,希望各位朋友记住在278次列车上这顿愉快的午餐,祝大家吃好喝好。此时,韩大头哭的心都有了。

餐车的另一头,鲁远航和武惠民面对面坐着,相互盯着对方的眼睛,同时也在互相探寻着对方的心理底线。在他们面前的餐桌上,摆着询问用的纸张和笔。

“你怎么不说话了?”鲁远航问了一句。

“我说什么呢?事情到了这一步,你不觉得很可笑吗?”武惠民声音低沉地说,“在火车上,一个警察让一个犯罪嫌疑人指控抢劫,同时还被另一个犯罪嫌疑人审问。这乾坤都颠倒了,我还能说什么?”

鲁远航微微颤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镇静。“真不该让你和北河市局指挥中心的人通电话,其实从那一刻起,我就感觉你知道我在北河犯的事。可我有一点不明白,你怎么不尽早揭穿我呢?”

武惠民仍旧盯着鲁远航的眼睛,“你想让我说实话吗。”当得到对方肯定的眼神后,他继续说道,“不揭穿你并不是怕你,而是我注意到了你在火车上的影响力和你内心里的矛盾。你到现在还认为自己是个警察而不是罪犯。况且我的主要目标是于志明,我是想得到你和车上乘警的帮助.抓住他,不让这个贪官逍遥法外。”

武惠民点了下头:“我知道,这几乎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事。所以我做了最坏的打算,抓不到就和他同归于尽。”

“你敢把你的想法告诉我,你不怕我坏你的事吗?”

“起初是担心你坏事。可当你对我动手以后我就不怕了。因为你心里清楚,以我的能力在火车上对你构不成威胁。论功夫我不是你对手。论说,我也无法让你的同事相信我的话,所以你应该能对我放心了。”

“唉……”鲁远航叹了一口气,像是对武惠民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我没想过要杀人……怎么会弄成这样?”

武惠民做出个停止的手势,“鲁班,允许我也这么叫你吧。你们乘警有句老话,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现在是,我这个将在外,北河的命令我也可以不受。”

鲁远航立时反应过来武惠民话里的意思,他摇摇头,“你想用不揭穿我,换我帮你抓于志明。你这算盘打得够精的。”

“这不是交易。说句套话吧,你肯定会受到法律的制裁,这一点估计连你自己都不会怀疑。但抓你的人不是我。我只是想,当我和于志明拼命的时候,你不要管,也不要给周泉他们示警,别让他们阻拦我……”

鲁远航沉吟了一会儿,抬眼看看武惠民执著的眼神,“你这样做,不是把自己也搭进去了吗,值吗?”

武惠民耸了耸肩膀,他是在压抑着内心波动的情绪,“十几年了, 自从我发现他的罪恶就没停止过调查和举报,可是奈何不了他。和他这样的占据高位的腐败分子比起来,我太渺小了。就拿现在来说吧,我明知道他是想逃跑,也做了工作,可是我们的职能部门反应太慢了。我只能采取这种极端的办法。”停顿了一下,武惠民缓解了一下情绪。“你问我把自己搭进去值不值,能为被冤死的人申冤,能让于志明这样的人有报应,我值!”

鲁远航被眼前这个老民警的执著震动了,他想说点什么安慰对方,可话到嘴边又不知怎么开口,沉吟一下从口袋里掏出香烟,朝武惠民递了过去,’“能跟我说说他的事情吗?”

武惠民接过烟盒抽出烟卷立即点燃,深深吸了一口,从嘴边吐出淡淡的烟雾,“憋了半天了,在车厢里不敢抽。你真想听我叨咕以前的事?”

“火车已经开了,到下站阳明是个大区间,咱们都有时间。”鲁远航缓缓地说着,似是对武惠民又似是对自己。

武惠民轻轻地又吐出口烟,向鲁远航叙述起那段往事。

当时,武惠民是老城区平房片的派出所所长,负责辖区治安。于志明是老城区的拆迁办主任,负责平改拆迁的事务。因为拆迁上繁杂琐碎的问题,两个人经常合作。于志明代表一级政府出面的时候,武惠民就带着人跟着壮声势,一来是维护治安,二来也保护他这位主任,在进居民区时别让有怨气的居民缠住不放。

但是后来发生的事情让武惠民和于志明的关系越来越紧张,直到两人彻底分道扬镳,水火不容。

开始的时候,对于拆迁改建中的纠纷和问题武惠民和民警是很支持拆迁办的。对一些死磨硬泡赖着不动窝、抹脖子上吊、吃药写标语的人,也总是积极主动地开展工作进行劝阻和解释。虽然成天忙得一塌糊涂,可拆迁进程还总是落后。但当老城区房管局的一家建筑施工队承揽了房屋拆除工作后,进展却异常迅速,拆迁户中死磨硬泡赖着不走的现象明显好转,几乎天天能看见居民大车小车地往外搬家,但武惠民却从这些居民的眼睛里读出了无奈和恐惧的味道。经过对这些住户的访问,结果和他猜想的一样,这家建筑队采取的办法很极端。他们骚扰、恐吓不搬迁的居民。有的是直接堵在门口骂街挑衅,有的甚至在半夜朝住户窗户里扔砖头。居民们想报警,电话线早掐了。’想出门,正好,一帮凶神恶煞的汉子堵在门口,后面就是货车,出门就算你直接搬迁了。

了解到这些情况后,武惠民主动找到于志明反映。没想到让于志明数落了一通,话说得极不好听,什么你们公安半个月落实不了的事情,人家建筑队两三天就办好了;什么特殊时期过点火可以理解,要顾全大局;什么不能耽误平改拆迁的工期等,把武惠民数落得灰头土脸。最后,于志明还是很客气地向他透露个秘密,房子盖起来以后有你们分局和派出所的份额,你要多维护稳定,其他的就别参与了。

但实际情况是,这家建筑队的老板潘东和于志明搭上了关系,他们负责完成拆迁中钉子户的搬迁,换来的当然是以后建筑施工中的诸多好处。武惠民清楚这些事以后,及时向上级领导作了反映,但没有答复。他只能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内心里却有个底线:千万别惹出大事来。

谁承想惹出来的事情就不小。

拆迁户中有一对聋哑残疾人夫妇,他们带着个女孩死活就是不挪窝。任凭工作人员怎么做工作,怎么连哄带骗也说不通,换上潘东的建筑队还是不行。眼看着附近的住户都迁走了,他们这家仍然像新四军似的在沙家洪扎下去了。潘东手底下的人把办法都用尽了,停水停电、抹大粪扔砖头外带学鬼叫,可就是不好使。结果有一天晚上,这家人用的煤气炉突然爆炸起火了,大火顺风肆虐来了个火烧独门,把这一家三口全闷里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