冼星海离开餐馆以后,又投入到失业的痛苦之中。虽说老王头亲自出面做说客,请他回餐馆继续充当“嘎松”,可他一想起老扳娘菲多琳娜限制他练琴、研究音乐,他还是硬着头皮回绝了。

没有经过失掉追求事业、追求理想的磨难,就不会真正知道获得事业、实现理想后的幸福。冼星海在巴黎音乐学院门前,遭到心目中的神灵―仕卡斯教授的冷遇、打击,远远超过了他流浪巴黎街头忍饥挨饿、寒风刺骨之苦。餐馆的工作虽可暖身饱肚,但对他实现终生追求的理想,却是一座人为的障碍,因而他选择了宁肯失业,也不再继续充当“嘎松”的决定。夜深人静时,他静卧在那张木板**,时常暗自描绘通向巴黎音乐学院高级作曲班的蓝图。每每想到如何才能踏上这条大道,又陷入心灰意冷的苦闷中。 当他被小提琴家奥别多菲尔破例免费收为学生,并称赞了他“学习音乐的意志力量”后,他高兴地买了一瓶酒,痛饮一番,庆祝来巴黎后取得的第一个胜利。

俗话说得好:师父领进门,修身在个人。先星海认为自己拜在奥别多菲尔的门下学琴,就等于打开了巴黎音乐学院的大门。他白天奔走在街头打零工,做杂活,夜间独自呆在那间鸽子笼似的小阁楼里,努力完成奥别多菲尔教授留的难度很深的作业。每当他拉熟了一支练习曲,或者演奏好一首名作,他都认为自己又向着理想前进了一步。他常常高兴得跳了起来,结果,总是被那低矮的阁楼棚顶撞跑了他的兴致。清醒一下头脑,继续埋头练琴,希望今夜能再向前跨出一步……。

严重的经济危机席卷了欧洲、法国,失业的工人一天天多起来,靠卖力气挣点钱的零活也很难找到了。冼星海为了生活,为了事业,只好跑到被中国人讥为下九流所呆的浴室、美容院、街头酒吧间去当杂役。后来,连这些地方的钱也轮不到中国人挣了,他只好从报纸的广告栏上去找更为低下的活干。一天,他从广告栏上看得一则聘请家庭教师的启事,大意如下:

家有四岁爱好音乐的神童,如有精通正统音乐的失业音乐家, 充当我家神童的家庭教师,愿付厚金礼聘。

冼星海阅后自信是位合格的受聘者。他寻着启事留下的地址登门自荐,历经主人严格的考试,果真入选。女仆人把先星海带到一间宽大、明亮的客室,趁女仆人去领学生之机,他认真地巡视了客室的摆设: 向阳的玻璃窗前,陈放着一架黑色泛着亮光的大三角钢琴,米色的琴凳摆在钢琴前。从两端的口形扶手可知,琴凳是可以自由升降的。背阴的大墙下,并排放着六个古香古色的书橱。透过针织的纱慢,可以看见书橱中整齐地放着大本的精装图书,封面印的人物肖像是巴赫、贝多芬、莫扎特、 肖邦、李斯特、舒曼、门德尔松……的作品选集。他暗自惊喜地说:‘这真是一间难得的音乐资料室啊,它一定会帮我考进巴黎音乐学院高级作曲班的……”

“先生里小主人到了。”

女仆人的叫声,把冼星海从美妙的幻想中惊回。他俯首一看自己的学生,穿着所谓中世纪绅士的着装,双手抱着一把四分之一的小提琴,神情有点紧张的望着他。冼星悔的脑中第一个反映:啊生我不是家庭音乐教师,而是一位懂得正统音乐的婿姆!他为了取得这样好的自学环境,强作笑颜地抱起小主人吻了吻,和**地说:

“不要怕!我先给你讲个音乐家的故事,再教你拉小提琴好不好?”

“不好!我光要听故事,不要拉小提琴……”小主人嘿着嘴稚气地说。

冼星海沉思片刻,有意地哄逗:“这样吧,我先给你讲个小提琴的敌事,你听了以后啊,我保你喜欢拉小提琴的!。

站在一边的女仆人,一看这位中国人还真有点办法,很快就和这位娇生、任性的小主人棍熟了。等冼星海绘声绘色地讲到:小提琴是地上漂亮的小王子变的,琴声一响,躲在天上的那位小公主就会飞到他的身边来听……她就放心地离去了。

冼星海的办法真灵小主人果然愿意学琴了。冼星狡认真地上完课,又哄逗说“好好地拉琴吧,等你拉好了,躲在天上的那位小公主,也会飞来听你拉琴的。”小主人高兴地笑了,接着就用心地拉起了小提琴。

钢琴是乐器之王,学音乐的人都离不开它。从事现代作曲的音乐家,更是需要天天和钢琴作伴。钢琴是贵重的乐器,一般人家只能望琴生叹,想都不敢想它。在因外,穷人家的孩子想要学习演奏钢琴,只有先到教堂当唱诗班,取得神甫、主教的好感之后,才能挤时间弹奏教堂的钢拜卜序以,钢琴除了是学校、剧场、音乐厅必不可少的工具外,它还是有钱人家显示身份、地位的家庭摆设。冼星海出身贫害,到了拎南中学才开始接触钢琴,由于没有懂音乐的教师指导,如同没有学习钢琴一样。之后,转到北大音乐传习所、北京艺专音乐系、上海国立音乐学院读书,才比较正规地开始学习弹奏钢琴。可是因为年龄过大,手指僵硬,演奏水平也是很难提高的。但是,他坚信这样的理论:要想成为一位知名的作曲家,必须会演奏钢琴。冼星海离开上海音乐学院一年多了,从来没有亲手摸过琴键,内心的痛苦是可想而知的。今天,他望着这样一架高级的大三角钢琴,炽爱音乐的心动了,十个手指也痒起来了,他身不由己地走到这架钢琴前,调好琴凳的高度,不安地坐下。然后小心地打开琴盖,轻轻地弹奏了一个分解和弦。这一串晶莹、明亮的爬音,宛如在盛夏吃冰激凌,心里有着一种说不出的美滋滋的味道。他悄然回身看了看小主人,仍然在天真、可爱地拉着小提琴,期待着躲在天上的小公主快些降临,他才放心地在钢琴上演奏起舒曼的名作《梦幻曲》。

孩子的天性是爱玩、爱幻想。小主人耐着性子拉了一会儿提琴, 治起头朝着窗外看看,躲在天上的小公主还没有飞下来,他就开始不耐。烦了。当他再看看冼星海如醉如痴地弹奏钢琴,又天真地认为天上的小公主被先生夺去了。他把小嘴一PR,两只小手抱着那把四分之一大的小提琴干脆不拉了。又过了一会儿,他竟然稚气地说着:“先生把我的小公主抢去了!先生把我的小公主抢去了……”扭动着小身子,呜咽地哭了。

冼星海十个手指一触琴锭,大有“啊!音乐回来了”之感。他一面弹着《梦幻曲》,一面随着乐曲的发展浮想联翩、梦幻不巳。少顷,他那即兴作曲和演奏的才华一齐迸发出来了,很快就从《梦幻曲》的意境中脱颖而出。那深深埋藏在心底,一下凝聚而成的乐曲,在他的十个手指下尽情地奔泻而出,澎湃的乐声充溢着客厅。他完全把当家庭音乐教师的身份忘记了,小主人的哭叫声他一点也不曾听见,只是全神都贯注在音乐的旋律中了。

“啪!”

重拍钢琴的声音,惊断了冼星海正在狂热的弹奏。他愕然地看着主人那满面的憨色,听着小主人哭喊着:“先生把我的小公主抢去了!……”虽说,那萦绕脑际的乐曲仍然不绝于耳,但是,他还很理智地知道结果是什么。他惶然起身,向着主人歉意地点点头,就快步离开了这间培养音乐天才的客厅。

冼星海背着一把小提琴漫步巴黎街头。由于找不到换钱的工作,身上已分文皆无。他走过一间低级的酒吧间,一缕凄然的音乐声把他的视线引向室内,只见一个年老的盲艺人拉着手风琴卖唱、乞讨。那些酗酒、调情的顾客一面狂饮大笑,一面把银币扔在地上。冼星海木然地望着施舍的一枚枚银币,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背后的小提琴。

冼星海忍着极大的屈辱,走进了一家普通的咖啡馆。室内灯红酒绿,一派乌烟瘴气。他望着一个个脑满肠肥的食客一边调情骂俏,一边放纵地碰杯狂饮,真想转身而去。当他一想到欠了三个月的房租,整天饥肠辘辘,咕咕作响时,只好很不情愿地取下背后的提琴。此刻,一个喝得醉眼惺松,并且有着极其狭猛的民族偏见,认为黄种人生来就愚笨、低能的法国军官,手里拿着一块咬过一口的牛排,摇摇晃晃地走到冼星海的面前,嘴巴很不利索地说:

“喂!东,东方来的讨饭的,给我拉个好、好听的小曲,赏……你这块牛排!”

顿时,咖啡馆内响起一阵哄堂大笑。受辱的冼星海愤然回身,扭头向大门走去。这时,坐在门旁那张餐桌的一个醉汉站起身来,伸手拦住了冼星海的去路,嘲讽地说:

“怎么啦?大概是……不会拉吧?!……”

咖啡馆内伴随着不同声响的嘲笑,有两个调门极高的怒骂声又飞进了冼星海的耳朵:

“哼,他是拿着小提琴装样的,我知道,他们黄种人都是一些骗子! ”

“对,对!他就是一个背着提琴不会拉的大骗子!哈哈……”

他猛然转过身来,怒视着一张张狂笑乱叫的嘴脸,忽然把提琴夹在左下额,右手挥动琴弓,有力地拉响了提琴。这娴熟的琴艺,这优美动听的琴声,震得这座浑浊不堪的咖啡馆立时鸦雀无声。食客们有的伸着脖子,翘首观看演奏提琴的潇洒雄姿,有的竟然微合双眼,摒息静听这具有东方色彩的音乐。

冼星海满怀激愤地演奏了一曲,这些食客们发疯似地狂叫着,吹着口哨,纷纷把钱扔到冼星海的脚下。他看着这满地的银币,凄凄然地犹豫了片刻,屈辱地俯下身子,把钱一枚一枚地拾起。

夜幕降临了,巴黎又亮起了五彩缤纷的灯火,大剧院里开始了严肃的演出,舞厅里又响起了小斯特劳斯的圆舞曲。冼星海却拖着酸软的双腿, 导常吃力地攀登着木板楼梯,又回到了那间低矮、昏暗的小阁楼里。他精神有些麻木,手里接着一把钱,耳边继续回响着咖啡馆里的哄笑和嘲骂声。他陡然举起楼钱的手,用力向下一挥,把钱狠狠地捧在了地板上,他转身往那张木板**一扑,泪水止不住地淌在了破烂的被子上。

“笃、笃、笃……”

阁楼外传交了敲门声。冼星海霍地从**跳下地,迅速地擦去满面的斑斑泪迹,客气地说了一声“请进,”门开了,肥胖的房东太太走进屋,满脸的横肉抽搐了一下,没有好气地说:“先生!交房租吧?再不交……”

冼星海整眉,用眼扫了扫刚摔在地板上的钱,示意拿去吧!肥胖的房东太太惊诧地看到了钱,立刻变怒为笑地说:“好,好!您就继续住吧!”俯身拾起地板上的钱,冲着冼星海笑了笑就下楼去了。

“钱能通神”这句话,在相当长的历史长河中被尊奉为真理。冼星海生活中的艰辛,事业上的不幸,也都是由钱而引起的。他无法解脱内心的悲苦,也无处发泄满腹的债慈,他拔出一把修琴的小刀,用力扎在了床头的木栏上。稍许凝思,他便用刀刻下了两行字:

岂能尽如人愿,

但求无愧我心。

冼星海刻完盟志表心的诗句,无力地抬起头,又看见了那管挂在床头微然晃动的竹箫。 当瑟瑟的秋风穿过牛眼天窗,扑打在他的身上时,一种去国还乡、思念母亲的情感从心底油然生起,随即劳动号子《顶硬上》的主题在耳边隐隐作响。冼星海坐在破木桌前展纸提笔,给远在祖国的母亲写信:亲爱的阿妈,您好!

秋风又起了,冬天即将到来,转眼我到巴黎一年多啦。您老人家的身体好吗?我一切都好,请您千万不要惦念……我随身带着那管竹箫,时常吹起您老人家教会我的那首号子《项硬上》。我下定决心学成音乐,早一天回到您的身边……。

寄给母亲的信写完了,冼星海仍然坐在桌前握笔不动,凝思不语,仰望着远方,好象慈爱的母亲就在身旁。小阁楼外又传来轻轻的敲门声。他放下笔,收好信,回转身来礼貌地说了声。请进!”门又打开了,是老王头拿着面包、香肠笑眯眯地走进来。

冼星海难为情地说:“你又带来这么多好吃的,叫我……”

“你就吃吧:”老王头把面包、香肠强行塞到冼星海的手里,笑笑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的慌,看你这个样子,今天准是又没混上饭吃!”

冼星海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接着就拿着面包、香肠,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老王头看着冼星海吃东西的样子,心疼地叹了口气,小声关心池问:“星海里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听说巴黎音乐学院要招生了,我想试试。”

“咱们中国有两句俗话:烧香要进庙门,拜菩萨要找心善的。这些话在巴黎也适用,你做好了这两件事了吗?”

冼星海橄微地摇了摇头。老王头深深地叹了口气,意思是说:

“象你这个样子,考、不考,一个样!”待到二人谈到靠什么念书的时候,冼星海非常痛苦地低下了头。

老王头宽慰他说:“你既然打算念书,何不碰碰运气,到我们国家的大使馆去申请官费留学金?”

“恐伯不会有什么结果!明天还是上街打零工挣点钱,更现实一些。”

“万事都育个一嘛,万一能碰上个好心的当官的呢!”老王头指着木坂床,爱抚地说了一句“睡吧!祝你明天到大使馆能交上好运。”转身走下楼去了。

冼星海香甜可口地吃完老王头送来的面包、香肠,又对着水龙头喝了几口自来水,浑身立刻感到有了力量,胭神不翼而飞,精神头也足了。他简单地活动了一下身休,翻开琴谱,拿起提琴,情绪饱满地开始练习奥另q多菲尔留的作业。瞬间,这琴声穿过牛眼天窗,又继续在巴黎的夜空飘**,飘**……。

先星海的琴声,就象是一根捆仙绳,紧紧地把露易丝拴住了。每天吃过晚饭,她身不由已地走向阳台,默然依在那铁制的花栏杆上,焦急地等待着那魂系琴声的音乐。今天晚上,她依然伫立在阳台上,却久久等不来她要听的琴声。不安地自问:“为什么听不到他演奏的琴声?是病了?还是搬到别的地方去住了呢?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慈爱的母亲走到阳台上,劝说露易丝回屋安唾。可她仍然一动不动,继续焦虑地等待着那熟悉的琴声。老母亲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走回屋去。

突然,夜色的长空飞来了动人的琴声。露易丝就象触了电似地忽然站起,她两眼喻着欣喜的泪水,循声仰望那小阁楼上的灯光。这音乐宛如沸腾了的热血,很快流遍了她的全身,温暖着她那少女的心,唤起了她那无穷无尽的美丽幻想,但这些意想的形象中,却没有一个是中国人!

演奏提琴的乐声中断了。少顷,浑厚、低沉的箫声又掠过夜空,飞进了露易丝的耳朵里。这时,古久里远航归来,突然闯进这家的住室,一眼就看见了俯身阳台的露易丝。他小声神秘地叫了一声“露易丝?”她毫无反响。古久里俏然地打开屋门,轻步走到阳台上,冷不防打了露易丝的后背一拳,同时大声喊了一句“妹妹!”露易丝蓦然回身,惊喜地叫了一句“哥哥”,兄妹二人几乎是同时展开双汁,热烈地拥抱着、亲吻着。这时,年老的母亲也匆匆赶到阳台,亲吻着久别而归的儿子。待一家人热烈地相见之后,古久里幽默地说:

“妹妹,天色这么晚了,你还站在阳台上,一定是在等着迎接我远肮归来吧?”

“她哪知道你今晚回来哟!”母亲慎怪地笑着看看露易丝,伸手指着对面楼顶那间亮着灯光、飞出箫声的小阁楼,失口地说:

“她呀,是被餐馆阁楼上的一个人迷住了!”

露易丝被说得不好意思起来,窘态十足地反驳说:‘妈里你说些什么啊,我连他的面都没见过呢……不过,他的箫确实吹得好极了!”

古久里侧耳听了听,就象是一种淹没在记忆中的乐声,再次由心底响起,感到是那样的亲切。他用手比划着问:“露易丝!对面阁楼上的人是在吹一根长长的竹管子吗?”

露易丝被古久里的外行话说笑了,她也有意地用手比划着说:“是的!是的里阁楼上的人吹奏的乐器,是用一根长长的竹管子做的,叫箫!”

“哦哈卜对,那是箫。”古久里觉得这箫声又把他送到遥远的过去,冼星海坐在邮轮甲板上吹箫的形象展现在眼前。他很肯定地说:“这吹箫人一定是……一定是冼……”

“哥!你认识他?”露易丝惊喜地问。

“岂止是认识?”古久里做了个怪相,简单地介绍了一下,又幽默地说:“露易丝,想见冼吗?”

母亲急忙插话:“诀把冼请到咱们家来吧,免得露易丝在阳台上冻出病来。”

古久里高兴地说:“好!一言为定,明天你们筹办酒菜,后天我就请冼来咱们家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