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来的寒风扑打着巴黎古城,街上的行人也过早地穿上了御寒的冬装。

巴黎使馆区的大门上飘着不同颜色的国旗,在寒风的吹动中哗哗作响。守卫各国使馆大门的是两名荷枪实弹、身体漂悍的法国大兵。当看见了随风漫卷的青天白日旗,也就找到了中华民国驻法国的大使馆。

这天,沿着清洁、安静的使馆区大街人行道走来一男一女。男的穿着黑色礼服,外罩一件时髦的风衣,因没系扣子,不时地吹起,落下,很象是一只不会飞的笨鸟在鼓动双翼;一副特大号的方型墨镜架在鼻梁上,遮住了他的真面目;尖头的红皮鞋擦得捏亮,走起路来发出有节奏的“咔嚓、咔嚓……”的声响,他就是巴黎音乐学院声乐系中国留学生杨德烈。女的穿着紧身的巴黎时兴的秋装,全身的线条**无遗;肩上披着一条东方的狐围,随风起伏;人为的朱唇,再配上烫得蜷由、金黄的发型,穿着一双高跟鞋,冷丁一看,真象是一位小巧玲珑的法国女郎。她就是杨德烈的同班同学柳莺。他们二人边走边卖弄**,亲呢地交谈着:

“亲爱的德烈,还没到下个月,你怎么又去大使馆领官费留学金?”

“哈哈……这也沾朝中有人好做官的光啊!”

德烈!谢参赞待你这样好,其中……”

“小有文章!他和我父亲是世交,说句老实话,当年驻法国使馆的文化参赞这个肥缺,还是我父亲走门子帮他弄到手的呢!”

“噢,噢,我懂了……”

“我看你还不懂!比方说吧,他价外送给我的留学金是从哪儿来的?”

“他为了报答你父亲才送的叹!”

“你真是单纯得可爱王他送灼?哈哈……”

“德烈!这钱到底是沃哪几来的?”

“这还不简单!国内灼将军们会吃士兵的空额愉,驻外的文化参赞就不会吃留学生的空额钱了吗?”

“可官费留学生的钱是有数的啊?他怎么个吃法?难道是从我们大家的……”

“不,不里这有数的官费留学生的钱是动不得的。国府有一个特别的指令, 自费留学,或勤工俭学的学生有困难。大使馆有这笔经费……”

“我懂了!我懂了……这些当官老爷的,在弄权、弄钱方面可真有办法!”

杨德烈挎着柳莺说说笑笑地走到使馆大门前,向着负责警卫的法国大兵点了点头,大摇大摆地走进了使馆大门。

中华民国驻法国使馆的庭院设计,是具有东方色彩的,然而室内的陈设却是道地的欧式的。正厅的迎面墙上挂着国父孙中山的遗像,两边则是用总理遗嘱改写成的长条横幅。厅堂的中央,悬挂着法国宫廷常见的玻璃吊灯,地上铺着厚厚的猩红色的地毯,四周围摆着成套的沙发,前面放着奇形怪状的茶几。有的茶几上面放着景泰蓝、或景德镇的茶具,有的茶几上面则堆放着各类外文报纸,各种期刊,画报。

今天,坐在正厅值班的官员是一位大腹便便、秃顶红鼻,约有四十几岁年纪的外交官,他姓谢,官职文化参赞,人们尊称为谢参赞。他歪倒在国父遗像下边的沙发上,翘着二郎腿,双手捧着一本精装的法国画报看个不停。是在研究巴黎的文化动态吗?否里他正在注目凝视那张线条清晰,发育半满的女性**画页,借以填补他那空虚的精神生活。

“谢叔叔早!”

杨德烈那很有共鸣的喊声,把谢参赞从幻景中唤回。他急忙掩上画页,很有身份地站起身来。他第一眼就看见了柳莺那窈窕的倩影,暗自叫绝地说:“太美了!真是太美了!比刚才那张**女人的照片还有着**力……”他再定睛细看,这富有魅力的身躯,微微倾倒在杨德烈的右臂里,忙又张口问:

“贤侄里这,这位小姐……”

“您说的是她?噢!忘了给谢叔叔介绍啦。”杨德烈侧首看了看故做风情的柳莺,操着骄傲的口吻说:“她叫柳莺,是取柳浪闻莺之意。现在是巴黎音乐学院声乐系的高材生,未来中华民国最著名的花腔女高音歌唱家!”

谢参赞首先故卖**地称道了柳莺这名字,接着又讲了杭州西子湖柳浪闻莺风景区的秀美,最后,明知故问地取笑说:

“柳小姐声如百灵,赛过夜莺,但不知这朝凤人……”

“就是愚侄!现在是我的女友,未来嘛……就是我的爱人。”杨德烈十分得意地说。

柳莺听后,从杨德烈的臂膀中挣脱,故意羞色满面地低下头,嗅怪地说:

“你,你瞎说些什么啊里实话对你说吧,你就是你,我嘛……永远就是我!”

“哈哈……没想到,真是没想到……”谢参赞大笑之后,又信口取乐地说:“天天在开化的巴黎音乐学院深造、学习,至今还保留着东方少女那固有的羞怯美德,真是难能可贵啊,难能可贵里贤侄,它日叔叔可是要讨杯喜酒喝的喽!”

杨德烈洋洋自得,颇有些醉意地说:“您就放心吧!这喜酒忘了请谁,也少不了敬您啊!叔叔,前天我写给您的信……”

“收到了,收到了……产谢参赞回身取来一包法郎,微笑着递给杨德烈:“拿去!这是本月你忘领的留学金,贤侄!尔今有女朋友啦,开销费用就大些,不够用,再申请。”

杨德烈收好钱,说了声“谢谢!”代把将柳莺搂在怀里,转身向门外走去。他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走到使馆庭院花砖砌成的甫路上,就歪头重重地亲吻了柳莺的面颊。二人一出使馆大门,恰好和背着提琴的冼星海撞个满怀,杨德烈恶狠狠地骂了一句“瞎了眼!”挎着柳莺大步走去。冼星海溃然地站在大使馆的门外,望着这对面善的中国人的背影,渐渐地回忆起了邮轮甲板上的往事,无比气愤地啤了一口唾沫,借以发泻内心的不平! 当他回身欲进使馆的大门,又突然犹豫祷徨、举棋不定。几经短暂的斗争,一步跨进了使馆的大门。

谢参赞刚刚打开那本画报,A星海却不合时宜地闯进了客厅,并问道:

“劳驾!谢参赞在什么地方办公?”

谢参赞又只好合上画报,抬头一看冼星海的衣着,不屑一顾地打着官腔问:“你是干什么的?找谢参赞有何公干?”

冼星海迟疑了一下,有些腼腆地说:‘我叫冼星海,想申请官费留学金。”

谢参赞闻声一怔,睁大了双眼,又认真地打量了一番衣着槛褛的冼星海,凭着他的所谓官场的经验,不怀好意地指责说:

“你是想用官费攻读马克J臀主义,学满回国以后再搞赤化叛乱,推翻中华民国!对吧?”

“不!不……”

“不是才有鬼!”谢参赞霍地站起身来,活象是一尊人世间恶煞神,“象你这样申请官费留学的人,我见多了,中华民国的钱,是为造就建设中国约人才用的,绝不是用来培训马克思主义信徒的!”

冼星海被激怒了 义正辞严地大声说:“先生!请您不要误解,更不要靠想当然的经验揣度一切人。我的终生志向是想投考巴黎音乐学院,当一名专攻作曲、指挥的留学生!”

“哈哈……”谢参赞蓦然大声狂笑,接着又以辛辣的语气嘲讽地说:“你不是当面说谎话,就是有意和我开玩笑里中华民国还没有一名考取巴黎音乐学院作曲系的留学生呢!你想当破例者吗?有意思!真是有意思……”

冼星海真想冲上前去,捉住他的衣襟打他一记耳光。可是转念一想,和他生气于事何益?故又压下心头的怒火,声音有些颤抖地说:“我不想和你争论,请告诉我,谢参赞他、他在什么地方办公?……”

“在下就是中华民国驻法国公使馆的文化参赞!”谢参赞背剪着手,漠然地说:“待你考上巴黎音乐学院作曲系再说吧,现在,我拒绝受理你的申请!”

冼星海惊得不知所措,浑身气得发抖。为了控制住愤怒的情绪,他下意识地用上齿紧紧咬住下嘴唇, 冒火的双眼怒视着不可一世的谢参赞,倏地转回身,在谢参赞的大声狂笑中,愤然地’离去。

寒冷的北风越刮越大,密布的阴云沉沉地压在巴黎的城头,大街上车水马龙,行人依然如流。衣单身寒的冼星海,背着提琴继续沿街流浪,奔走。他迈动沉重的双脚,暗自凄然地思索着:申请官费留学的希望破灭了,寻找工作也越来越难了,严冬巳经降临,可我御寒的棉衣又在哪里?又快一天没吃东西了,我靠什么来填饱这辘辘作响的饥肠?……

冼星海走过一家较为高级的饭店,一阵粗犷、并带有非洲泥土味的流行音乐从附近传来。他循声一看,只见饭店里有一位近似**的黑肤色女人纵情唱歌,疯狂起舞。那些百无聊赖的食客伸手动脚,不堪入目。他匆忙迈开大步向前走去。

饥俄在折磨他,使他不禁自问:“早年的韩信,为了事业,曾经忍受“**之辱”。今天,我为了实现音乐上的理想和抱负,为何不能权作卖艺之人呢?……”冼星海只要想到了事业,或有利于实现他的音乐理想,无论忍受再大的屈辱,去做人世间最苦的差事,他都会毫不迟疑地勇往直前。今天, 当他忽然天真地想到:高级的咖啡馆,是有身分的人去的地方,绝对不会有污秽、下流的场面,于是他就又决定了换个卖艺挣钱的地方。

在巴黎的闹市区,濒临着大街有一家咖啡馆,是专供所谓上等外体憩‘散心的地方。店内设备齐全,服务质量也是一流的。冼星梅背若提琴来到咖啡绪门前,透过玻璃窗,看见一座宽大、明亮、十分整洁的餐室里,围坐着一桌一桌的食客,品尝着高级的饮料, 自由地闲谈着,显得很是文明。他稍微整理了一下衣冠,踏着水磨石的台阶。随着自动的圆形转门,不安地走进了这家高级的咖啡馆。这时,一位身着白色长裙,头上系着蝴蝶结的女郎微笑着迎过来:“先生!您要喝点什么?”冼星海摇了摇头,无声地打开琴盖,取出提琴,走到餐馆的中央,向着诸位食客欠身致意,遂即演奏起广东音乐名曲《饿马摇铃》。

冼星海演奏着哀婉动听的乐曲,一下使餐馆的食客们肃然止语,全神贯注地在倾听着。路过餐馆门外的行人,也侧首窥听,竟留恋忘去。真是无巧不成书,为了给冼星海准备丰盛的家宴,特意来闹市区买吃食的露易丝母女,也恰好从这座咖啡馆的门前经过。露易丝一听这亲切的琴声,心魂被吸住了,也不由自主地收住了脚步,细细地听了一会儿,便十分自信地说:

“妈!这琴声是冼拉的。”

慈祥地老母亲苦笑了一下,有些生气地说:“露易丝!我看你是中了魔啦。先,他怎么会到咖啡馆里来拉琴?”

’露易丝把嘴一嚎,执拗地反驳说:“冼,怎么不会到这儿拉琴呢?哥哥不是说过嘛,他来巴黎坐船没有钱,差一点让船警当小偷扔到大海里去呢!”

老母亲不愿意和女儿继续争辩,缓和地说:

“拉琴的是不是冼,一时也搞习清。咱们还是先买吃的,明天见了冼一问就知道了。”

露易丝不高兴地撅着嘴,耍小脾气地说:

“你去买吧,我站在这儿听冼拉琴!”

母亲出于疼爱女儿之心,叹了口气说:

站在这儿听象什么话?算啦里妈妈陪着你进去。一边喝咖啡一边听,好不好?

“妈!您真好。”

露易丝亲吻了母亲的面颊,挽着母亲小心地登上台阶,随着自动的圃形转门走进了咖啡馆。露易丝抬头一着,演赛提琴的是一位落魄的中国人,这就更坚定了他就是古久里所说的冼。她看着冼星海苍自的脸上,渗出一颗颗豆大的仟珠,真是心疼极了。这时,母亲拍了拍她的肩膀,指着放有两杯浓咖啡的空桌说:“露易丝!坐下吧,喝着咖啡再听。”露易丝有点难为情地点点头,跟着母亲在桌旁坐下。她没喝一口咖啡,就又全神贯注地看着冼星海疲惫不堪地拉琴,仔细地推敲这琴声的离意……。

冼星海的琴声深为多数食客所欣赏。就是远远坐在角落里的杨德烈、柳莺也心服这琴艺的高超,乐声的绝妙。但是,他们出于另外一种心理,在评论着冼星海的演奏。柳莺先喝了一口浓浓的咖啡,然后放浪地考问:

“真美!你知道这是什么曲子吗?”

“是下里巴人爱听的广东音乐!”杨德烈整眉怒视,故意寻找声音共鸣部位:“这曲子叫《峨马摇铃》。”

“行啊,没想到你还懂得一些国乐。”她有意用英语叫了一句“密司特杨”,接着又用华语说“这亥饿马摇铃》的曲名起得有多怪啊?”遂多情地飞了一眼,轻轻地依偎在杨德烈的肩膀上。

杨德烈轻茂地扫了冼星海一眼,一面抚弄柳莺那双纤细的手,一面咬文嚼字地说:

“怪乎哉不怪也!你看看他拉琴的形象,多么象是一匹饿马!令人不能容忍的是,他竟然跑到世界艺术之都来摇铃了,”

“好面善啊!在什么地方还见过他吧?”

“刚才在驻法使馆大门前。”

“不,不……我说得不是这次不愉快的相见!”

“象他这种不顾国体的卖艺者,在巴黎街头比比皆是,谁还记得住他啊!”杨德烈端起咖啡杯品了一口,恶狠狠地说:“等一会,我再教训他这一匹饿马!”……

冼星海对待艺术的态度是极其严肃的。他无论是在鸽子笼似的小阁楼里练琴,还是在小提琴家奥别多菲尔教授面前上课,都是一样认真地对待。今天,他虽说是在咖啡馆里卖艺,但他心目中想的却是正式登台演奏。他视这些食客为最难对付的听众,如果用纯美的音乐把他们征服了,就说明自己的琴艺是长进了。因此,他站在餐厅的中央拉琴,宛如站在舞台上开独奏音乐会,神情全部凝聚在音乐之中。随着低回婉转的旋律,他那颗悲苦的心灵,完全和乐曲所表达的清感融为一体了。他演奏的声调越凄枪,内心也就越是悲切。最后,他的琴声犹如一位富有魅力的演奏家,操着世界上最为动情的音乐语言,向听众们解析这不平的社会……。

冼星海的演奏结束了,他虚汗淋淋,呆然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整个咖啡馆里静寂无声、《俄马摇铃》的乐声仍象在餐厅里回**着。突然,食客们不约而同地报以热烈的掌声。冼星海这时就象开独奏音乐会大获成功一样,他双手拘着提琴,热泪盈眶,向听众频频鞠躬致意。掌声平息了,他又从兴奋的幻梦中回到了现实,犹豫了片刻,无力地伸出双手沿桌讨费。食容们投在他手中的每一枚银币,赞扬他琴艺高超的撼一句话,都象是一把把利刃刺入他的心中……少顷,他凄然的泪眼模糊了,不愿正视一个个食客赠钱时的面容,不愿去听各种称赞琴艺的话语,他只想讨得一些赏钱,快一点逃离这座咖啡店!

“啪!”

一声重拍餐桌的响声,像得先星海一征,他立刻清醒了一下神志,抬头相看,只见杨德烈汽面怒气,把刚才从使馆拿来的那包法郎往桌上一摔,有意找茬地说:

“给我拉一曲《小心肝》,这些钱都赏给你。”

冼星海着着恶煞神似的杨德烈、妖里妖气的柳莺,驻法使馆门前的怒骂声,邮轮甲板上污辱人格的嘲弄声,一起在耳边骤然响起,他气得耳呜心跳,两眼冒着金花,真想抡起拳头狠狠地教训他一顿。刹时,他又想到此地不是复仇之所,君子不和牛治气,又把债怒的情绪压下去,忍气吞声地说:

“对不起!我不会。”

“不会?……”杨德烈一把抓住转身欲走的冼星海,冷然一笑:“下流的曲子你不会,下流的事情你倒挺会千呀!’说着蓦然起身,打掉冼星海双手讨来的赏钱,泼口大骂:‘你有辱中华民国的国体!你丢尽了中国人的脸!”

“先生!你,你……”冼星海趋步近前,象一头暴怒的狮子一样准备和他评理。

“啪!啪!”

冷不防,杨德烈挥起右手,重重地编了冼星海两记耳光。坐在一边的柳莺吓得失声尖叫起来,餐厅中的食客也为之**。冼星海碎不及防,仰面摔倒在地上。他嘴角里淌着殷红的鲜血,悲愤的眼中含着泪水,挣扎着站起,要冲上前去和杨德烈拼命,突然觉得两眼冒金花,四周的景物都在旋转,他极力想站稳身体,却又颓然地倒下。

杨德烈飞起右脚,重重地踢了冼星海两下,挎着惊魂未定的柳莺狂笑而去。

露易丝母女惶然地赶到近前,看着昏然而又不省人事的冼星海,不知如何是好。露易丝失却主张地抱着母亲,不禁地哭叫着“冼!冼……”

母亲愤然地叹了口气,近似命令地说:

“露易丝里不要这样,管他是不是冼,我们母女先把他弄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