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三十年代中升的国民党政府,昏溃黑暗到了极点,把堂堂的中国搞得四分五裂,任人宰割。就连那些文化艺才部门,也变成了他们安插亲信、借以营私的场所。

冼星海回国巳经有两个多月了,他还没有找到一个糊口度日的职业,仍然和母亲挤在那座小亭子间里,靠着年迈多病的母亲给人洗衣服挣来的钱维持生活。他心情的压抑是可想而知的。他为了不使母亲烦恼,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子问母亲:“阿妈!夏童找到工作了吗?”

黄苏英叹了口气说:“恐伯还没有。你回国的前几天他来看过我。还笑着说,伯母,千万不要见怪,这次是两手空空的来看你,等我找到了工作,一定带上双份礼物再来看你!”

冼星海听了后,大声说:“真是岂有此理!堂堂的留学生,连个混饭吃的差事都找不到,这叫什么世道啊!”

黄苏英复又坐在那个泡满衣服的大木盆前面,一边洗,一边伤感地说:这些年来世道变得更坏了,象咱们这样没有靠山、又没有门路的人家,你就是有着全身的本事,也找不到个混饭吃的地方啊!”

冼星海听了母亲的这番话,再看看她老人家难过的样子,忙又转移话题说:‘’阿妈里你知道夏童住在什么地方吗?”

“不知道!那天他对我说,今天住在张家,明天宿在李家,活象个野鸽子,连个窝也没有!”

冼星海忽然想起杜卡斯教授写的那封引荐信。他真是如获至宝,双手捧着信走到母亲的身前:“阿妈!你放心吧,我不会失业的。这是杜卡斯教授生前写给工部局交响乐队指挥的信,只要他们答应为我开一场专题管弦作品音乐会,一切一切全都会解决的。”

黄苏英看着这封用法文写成的信,将信将疑地苦笑着说:

“谢天谢地愿你碰上一个善心的洋菩萨。”

冼星海收好信,他又扶起母亲,“阿妈!休息吧,等工部局交响乐队为我开了音乐会,你就再也不要给人家洗衣服了。”

黄苏英看着儿子高兴的样子,微笑着点了点头。母子二人幸福地进入了梦乡。

冼星海寄出杜卡斯教授的引荐信以后,天天象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等着回信。然而好象石沉大海一样,一点回音也没有。他无法挨度这失业的痛苦,他又把自己的管弦作品寄了出去。过了一个多月,仍然没有得一点消息。他完全被失业的痛苦搅得有点心神不安了。

冼星海迎着萧瑟的秋风,心情沉重地漫步在繁华的上海街头。走着,走着,突然和迎面走来的一个人撞个满怀。他抬头一看,原来是穿着笔挺西装、傲气十足的杨德烈,他轻轻说了一声:“对不起!”

“哈哈……没关系,没关系里这才叫有缘来相逢嘛!”杨德烈格外热情地说:“星海兄!现在何处供职?近来有什么大作问世?”

冼星海看着神气活现的杨德烈,真想拂袖而去。但他还是淡淡地答道:“比不上您啊,我一直在失业!”

杨德烈听后故做惊讶状,十分不平地说:“愚昧的民族,落后的国家,竟然让巴黎音乐学院高级作曲班毕业生失业,真乃是浪费人才,”

冼星海的答话,本来是为了搪塞几句,没想到引出了杨德烈这样一番言词,搞得他一下子难以走脱。

这时,杨德烈长长叹了口气,故做同情的样子,说:。您我虽然有过不愉快的往事,可毕竞是在异国同窗数载的学友。对于您的处境,我不能坐视不管,最近,上海当局请我组织了一个《五花歌舞班》,专为党政军高级要员服务。对搞事业的人来说,、可谓是鹏程万里,前途无量,不知星海兄愿否屈才共事?”

杨德烈的父亲是国民党的极右派元老。因长期以来积极鼓吹反共,并支持“四一二”反革命政变,深得蒋介石的欣赏,一直是蒋家御用文入中的泰斗。另外,他对文艺有着特殊的爱好,不仅是下过海的票友,而且对黎锦晖创办的明月社尤为支持。杨德烈回国以后,适值明月社因宣扬黄色音乐,麻痹人民的革命斗志,遭到进步人士的抨击,处于分崩离析、吹灯散火的前夕。其.父说服南京当局,将明月社接收过来,在上海创办了《五花歌舞班》。而在台前的班主,则是杨德烈。

这时,冼星海并不了解《五花歌舞班》的反动宗旨,他只是从一位正统音乐家的良心出发,认为请他从事这种酒吧间的音乐创作,是钻污了他毕生献身的伟大理想。所以,他以鄙视的目光看了尹杨想烈,一句话投说就走了。

冼星海再也没有情绪求人找工作了,他十分晦气地走回那座昏者、潮湿约亭子间,想继续谱写《民族解放交响曲》。当他轻轻地推开勺,听见那哗哗作响的洗衣服声,心中又生起一阵阵的隐痛。他刚刚迈进门的双脚,又匆佗掉转方向,走出屋门。只见妈妈摇晃着身躯,两手在拧着床单,冼星海说了一句“我来旦 ”伸手接过,月力拧着。

黄苏英用湿手理了理两鬓的银丝,宽慰着儿子说:“海仔,找不到工作的人多着哪。象夏童那样乐乐呵呵地过日子多好?在这个世道上,这种气没法生,也生不完的”

冼星海把拧千的床单抖了抖,双手交给母亲又愤愤地说:“世间的事太不公平了,巴黎求学的苦日子我熬过来了,难道上海就不容我存身吗天无绝人之路阿妈,我再上街去撞撞运气。”

“算了吧,去也没用,还是留在家里写你的第一交响乐吧!”黄苏英强打着笑容说:“过一会儿,我给人家交活去,顺道再给你买点好吃的。万事想开点,人们都是忍饥挨饿地过日子,老是愁眉苦脸的怎么行,”

冼星海痛苦地抬起头,非常倔强地说:“不里我不会死心!就是碰得头破血流,也一定要创出条活路来!”

“光瞎撞也不行啊里俗话说得好:烧香也得找对庙门,拜佛要找着心善的菩萨。”

“庙门倒是有一个,听说新华影业公司需要作曲人才,难道我就不合格吗?”冼星海说完转身走出屋门,大步走上街头。

黄苏英迈出大门,望着冼星海的背影,暗自为儿子祝福:

“愿海仔今天能交上好运!……”

新华影业公司,是上海一家比较有影响的电影制片公司。 自从有声电影问世以后,它确实拍过几部叫座率很高的片子,也捧红了不少电影明星。公司的老板们为了赚钱,不惜一切手段网罗人才,迎合所谓“新潮流”。很多有真才实学的艺术家,其中包括左联有影响的人物,都和它有着业务上的联系。冼星海走到公司门前,刚要叩门,从门房里走出一位年近五十,长得干瘦干瘦的看门人,他伸出右手示意止步,接着, 由上到下打量了一下冼星海的衣着,淡然地说:

“先生,请出示您的名片!”

冼星海以蔑视的目光扫了看门人一下:“对不起,没有名片!我叫冼星海,是来贵公司自荐作曲的。请给通报一声吧!”

“哈哈……什么?你是前来自荐作曲的?你可真会开玩笑!哈哈……”

“住口!”冼星海被激怒了,声色俱厉地大声说:“谁有闲空跟伯济玩笑!再说一遍,我叫冼星海,是来贵公司自荐作曲的,请给通报一声吧!”

“嘿!火气还不小哪……”守门人双手叉腰,昂首天外,狗仗人势地摆出一副奴才架子:“我也再说一遍,没有名片,不给通报!”

“混蛋!”冼星海气得浑身颤抖着,一把抓住守门人的衣领,正要教训这只看门狗,突然身后传来“住手”的喊声。冼星海松开手回身一看,说话人原来是当年驻法国使馆的谢参赞。他不由分说就大加训斤:“在公司门前大吵大闹,成何体统!”

守门人马上变成另一副嘴脸,毕恭毕敬地说:‘谢副经理,他说自荐来我们新华影业公司作曲,这岂不好笑?我轰他走,他还和我大吵大闹,真是一个十足的神经病!’

“胡说里你才是一个有眼不识泰山的白痴!’谢副经理已经认出了冼星海,有意大声怒斥这条看门狗:“他是我国第一名毕业于巴黎音乐学院高级作曲班的高材生,来我新华影业公司自荐作曲,这有什么好笑的呢?应当说是我们影业公司的无尚光荣:

看门人的额头上、鼻子尖上顿时生出了夫颗的冷汗,向着冼星海虚情假意地笑了笑,说了几句抱歉的话,便唯唯诺诺地退回了门房。

谢副经理做出十分豁达、开明的样子说:

“过去在巴黎,我没能帮助你这个音乐天才,深感内疚。今天您不记前怨, 自荐来我公司服务,真是不胜荣幸之至! JR海先生,请到公司里谈谈吧?

冼星海看着这位谢副经理的虚伪表演,感到自己的人格又受到了一次污辱。当他再想到巴黎的往事,强忍着要爆发的怒火,说了句“再见!”转身走了。

天近午时了,他只好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无精打彩地赶回家。使他惊奇的是,令人烦恼的亭子间里却传出了爽朗的笑声。他好奇地站在门外仔细听辨:“啊里这是母亲的笑声,这是小慧的笑声……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茫然地推开家门看见母亲和小慧正在饭桌旁边忙碌着。

李慧转身看见了冼星海,高兴地说:‘伯母竺星海哥回来了。

黄苏英笑眯眯地着着走决的冼星海,指着一桌简单而又实惠的饭菜说:“海仔,今天是你的,也是咱们家的大喜的日子,阿妈给你买了一只鸡,小慧买来了几样酒菜,等你李大叔打回酒来,咱们两家在一块高兴高兴!”“对里就是要好好地庆祝一下这大喜的日子嘛。”李慧又大声地重复说。

冼星海被说糊涂了,苦笑着说:“有什么好喜的?你们不要为了宽慰我,就额外花钱!透祥饭菜,我怎么能吃得下去呢!”

“吃得下去,吃得下去,今天,你一定会快快活活地吃下去。”黄苏英回身取来一封书信』满脸堆笑地接着说:“海仔!你快看啊,是谁给你写信来了?”

冼星海一怔,匆忙接过来信,一看寄信人的地址是:上海工部局交响乐团。他激动的心骤然加速,两手也开始微微地抖颤。他拿起剪刀小心地剪开信封,抽出信纸。

这时,李慧一把抢过信纸,大声地读了起来:

星海先生:

您寄来的大作收悉,我们详细地研完了作品的内容、技巧。关于试奏您的管弦乐作品一事,请务必在今天下午二时来工部局当面洽谈……

冼星海屏气静听,信中的每一个字都象一把锤子,重重地敲在他的心上。当李慧谈道“请务必在今夭下午二时来工部局当面洽谈”时,他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一把夺过李慧手中尚未读完的信纸,默默地研究着信中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突然他大呼了一声:“我有工作了旦我有工作了……”右手挥舞着信纸,转身向门外跑去。

“海仔,海仔里 ”黄苏英大声喊住了冼星海:“看你这个疯疯颠颠的样子,哪还象个三十开外的人?你又想做什么去啊?”

“去工部局啊?只要他们一试奏我的管弦乐作品,一切不就都解决了吗?”

“哎呀呀里你是怎么读的信?现在还不到中午十二点呢,”黄苏英转身指着饭桌又说:“努!这只鸡还等着你吃哪!”

“我这瓶绍兴老酒,也等着咱爷儿俩喝呢!”李大叔边说边摇着手中的酒瓶,快步走进了亭子间,一把将冼星海拉到桌前,命令似地说:“小慧!快满上酒,一块给你星海哥贺喜!”

李慧说了一句“好哩里 ”非常麻利地打开酒瓶,给每人的面前满了一盅绍兴老酒, 自己首先端起酒杯,擎举在额前,非常兴奋地说:“来里我先敬老师一杯,愿你棋开得胜,马到成功,从此再也不失业了!”

冼星海一杯绍兴老酒落肚。心里顿感热乎乎的,他毫不掩饰内心的激动说:“阿妈,李大叔,小慧妹,过不了多久,我一定请你们喝酒,吃鸡!”李大叔点了点头,高高举起酒怀,十分幽默地说:“来!都举起酒杯。为了早日喝上星海的酒,吃上星海的鸡,干杯!”

“干杯!”

四人一齐举杯相碰,喝了个杯杯见底。随之,亭子间中又响起了欢快的笑声。

上海工部局,是帝国主义强加给中国的殖民组织,代表着各帝国主义在华的利益。上海工部局交响乐团,主要是为居住在上海的外国人服务的。自然,它也起着文化渗透、文化侵略的作用。交响乐团的成员来自欧美各国,少数优秀的中国乐手也被聘用。然而它的骨干成员r尤其是象指挥、首席独奏演员、歌唱家均从欧洲、美洲,还有一部分流亡在上海的白俄音乐家所担任。当时,某些所谓‘高等华人”,能够买票聆听工部局交响乐团的演出为荣,某些乐手能跻身工部局交响乐团供职为幸,都大有“一登龙门,身价百倍”之意。工部局交响乐团演奏的曲目,多数是古典乐派大师们的经典之作,很少演出现代流派的音乐作品。至于为中国作曲家开专场音乐会,则更是绝无仅有的。因此,冼星海格外重视工部局交响乐团演奏自己的作品,是在情理之中的事了。

冼星海吃过午饭,换上那身半新不旧的西装,手持工部局交响乐团的来信,昂首走进了工部局交响乐团的大门。当他得知恩师杜卡斯教授的学生-工部局交响乐团的指挥已去排练,又兴致勃勃地赶到了排练大厅。一进门,那田园风味的旋律扑面吹来,宛如一剂迷惑魂灵的仙药钻入心底,冼星海立时就陶醉了。数月来的失业痛苦、忧愁,全让贝多芬的《田园交响乐》中所描绘的春风吹散了。

排练结束了。冼星海激动得鼓起掌来,祝贺排练的成功。这突然响起的孤独掌声,把不同国籍的乐手们的视线,一下吸引过来。近百名乐手的惊愕目光,又渐渐变成了蔑视的神情。有的人甚至还发出了小声的讥笑。那位身材高大的白人指挥,夹着存放曲谱手稿的皮包向冼星海走来。他看了看冼星海手中的信,很有礼貌的、却又不失身分地点了点头,从皮包中取出厚厚的一摆曲谱手稿,故作大艺术家的萧洒风度,语气高傲地说:“星海先生,杜卡斯教授的信收到了,我仔细地研究了你的总谱,工部局这个编制不全的交响乐队,无法演奏您的这样深奥的作品。十分对不起,您另请高明的交响乐队吧! ”

冼星海一听惊得不知所以,他几乎失去了理智,幸好在失败、坎坷的路上成长起来的冼星侮 有着超乎常人的毅力,他竭尽全力使自己保持清醒。等他那双呆滞的目光,逐渐化做两道愤怒的利剑, 目不转睛地盯住这祈谓一师之徒的洋指挥时,他气得面部肌肉有些抽搐,嘴唇也开始哆嗦。他没说一句话,接过自己的手稿。顷刻之间,近百名不同国籍的乐手相继发出了嘲笑声,有的甚至用琴弓敲打着面前的谱架。冼星海无法忍受这种不尊重事业的侮辱、打击,同时,一种极其强烈的民族自尊心油然升起。他异常冷静地说了一句:“音乐是圣洁的,遗憾的是,这圣桔的宫殿被你们砧污了。”央起手稿,转过身去,昂首阔步向门口走去。

邪不压正。这些不配演奏圣洁的音乐作品的乐手,被冼星海这浩气凛然的言行震住了。刹时,嘈杂的排练厅肃然无声,近百名乐手,都以惊奇的目光看着冼星海大步离去的背影。

万事出在一个巧字上。冼星海刚刚走到排练厅的门口,他日本的同学大野宁次郎挎着柳莺走了进来。大野宁次郎看着怒色满面的冼星海,得意洋洋地说:“星海先生,久违了!工部局的交响团,下星期将公开试奏我的毕业作品。当然,也包括那首打了六十分的金发女郎。届时望您这位杜卡斯教授的高足光临,指导!

冼星海怒目相视,不予理睬重 当他听到柳莺那娇滴滴地问话声时,一阵气血攻心,几乎暴跳起来。他鄙夷地看了柳莺一眼,转身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