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中华民族送走了灾难深重的一九三五年。冼星海在失业中迎来了新的春寒。

冼星海回国以后,有着爱国之心的艺术家、评论家, 曾经撰文评论过他这位海外归来的游子,并希冀他把自己学来的知识贡献给祖国。冼星海历来有着剪报、收集资料的习惯,经常翻阅这些文字,想从中得到教益。今天,他把第一交响乐的主部主题写完之后,失业的痛苦再次扰乱了他的心。他收好交响乐的手稿,再次打开了资料夹,翻阅一篇《欢迎夹着小提琴归国的游子》文章。其中有两段:

“……一个作曲家的心声,正未必较诸《毛毛雨》,《梦情人》(和继他们而起的同类东西)一流的作品更顺耳,更适合那麻木于堕落的生活及肉欲狂涛里大懒兽们的胃口!任凭你在技术上巳经受过几许名师之训练与琢磨,任凭你的作品情感是如何真挚诚恳,这时代腐败的脏腑也未必愿意接纳。

。我们欢迎冼君,我们更不能不提醒他:这艺坛是多么不能与真正的艺术家相容;明白,假令他的艺术,在回国后还望长进,他得随时避免无谓的应酬,把做中国人的‘事物’减到最低限度;认识这几年来国家的遭遇,好努力给这垂亡的国家听她所在哀望的嘉言……一从大处着想,编一曲同向救亡之路的够得上称为四万万人的心声的交响大乐,才真不负回国此行。”

冼星海缓缓地合上报夹,微微地闭上了双眼,回忆着上海乐坛的现实,在心里暗暗说道:。这篇文章写得是何等的一针见血啊!”平时,每当他走在大街上,听着由四面飞来的《毛毛雨》、《梦情人》这类靡靡之音时,“商女不知亡国恨”的诗句,就从记忆的深处泛起,狠狠地刺着他的心!做为一个有良心的艺术家,不去谱写《毛毛雨》、《梦情人》这类作品,这是极容易做到的。然而如何才能改变艺坛歪风,谱写出四万万人的心声来回击这些靡靡之音呢?

“海仔,喝口热水吧。”

黄苏英的话声,把冼星海从沉思中唤醒。他看着母亲双手捧来一碗冒着热气的白开水,心里顿生暖流,这有些寒冷的身子也觉得热乎起来。他接过水碗:‘阿妈,古人说三十而立,可我巳经过了三十,还要靠你老人家的双手来生活……”

“说这些干嘛!咱们家乡有句俗话:孩子活到六十,在阿妈的面前还是个孩子!”黄苏英看着有点消瘦的冼星海:“只要阿妈我在,什么也不要想里你不是在写交响乐吗?从今天起,再也不要托人情、走门子去了,留在家里专心地写吧。大不了,我再多给人家。洗几件衣服!”

冼星海听后猛地站起身来,放下手中的水碗,抓住母亲的双手感动地说:“阿妈,我的好阿妈!回国已经半年多了,我无力养活你老人家,还要靠你老人家做娘姨、洗衣服赚来的钱过活。现在,我怎么再忍心用你老人家的血汗,继续来谱写我的第一部《民族解放交响乐》呢!”

黄苏英看见激动不巳的儿子,心里阵阵绞痛。她回身取来那把提琴,强做笑颜地说:“海仔!给你提琴,再也不要想这么多啦!只要你把穷人的贫苦,血泪都写进你的交响乐里,阿妈就是累死也高兴!”

“阿妈!我决定当‘马路教授,,争取多教几个学生,多挣些钱养活你老人家!”

“不行,不行!这会耽误你写交响乐的。”黄苏英抓住冼星海的手,十分严厉地说:“海仔!听阿妈的话,安心写你的交响乐吧!”

冼星海两眼滚动着热泪,声音颤抖了,虽说是操着乞求的口吻,但却包含着不容争辩的力量,他说:‘阿妈!我理解你疼儿子的心,可我这样生活下去,是写不出交响乐来的!你就同意我做马路教授吧,只要你老人家生活得好一些,不再给有钱的人家做娘姨、洗衣服,我心里就会高兴的,交响乐也会写得更顺利些! ”

黄苏英最了解儿子的个性,只要他决定了的事,就一定去做,套上几匹大马也拉不回来。她没再说些什么,只是嘀着泪水点了点头。

马路教授是贬义词,这种职业都是舶来品。在欧美各国,有些不入流的所谓艺术家、知识分子为了谋生,在自家沿马路的门前,写上一块广告似的招牌,大意是吹嘘自己有何专长,愿意收私人弟子云云。贫寒的子弟,为了能学得一技之长,就拿着微薄的学费登门求教‘这些人的社会地位,和酒吧间的乐手、歌星、舞女同属一等。因而,一些清高的艺术家,宁肯呆在家里失业,忍受生活的困苦,也绝不去做这种低人一等的马路教授。随着西方文化侵入我国,这种职业首先在殖民色彩极浓的上海、广州、天津等城市应运而生。中国的所谓“高等华人”,视这种职业为下九流,和恨妓、戏子归为一类。冼星海为了生活计,也不得不做马路教授了!

冼星海站起身来,从床底下找出一块长条木板,从邻居家借来一个刨子,精心地把这块木板刨出新碴,从笔筒中取出一支中楷,在砚台里饱蘸浓墨,提笔在这块长方形的木板上,工工整整地写下了这样的字句:

巴黎音乐学院高级作曲班毕业生洗星海,特教授作曲、和声、复调、指挥、小提琴。

冼星海书写完毕,一手拿着木牌,一手拿着锤头、钉子,来到大门前,叹了口长气,心一狠,就把这块马路教授的招牌钉在了门框上。

背后突然传来熟悉的笑声:“我第一个拜师!向法国最高音乐学府,杜卡斯教授的得意门生学习作曲、指挥,而且学费从优付偿。”

冼星海匆忙回转过身来,只见李慧领来了两位落魄的知识分子,一面观赏冼星海钉在门框上的广告招牌,一面随意地评论着书法、教授的内容。他忘记了请客人进屋,难为情地苦笑了一下说:

“二位光临寒舍,失迎,失迎!”

李慧看着异常尴尬的冼星海, 寸亡打趣地说:“真是开张大吉啊:刚视佳出招牌,就把上海文坛大名鼎鼎的洪深老师、张曙老师弓!来拜师学艺!这风台一传出去,慕名前来拜师的弟子,保准会把星海老师的门桩挤断的!”

李慧把洪深‘张曙逗得哈哈大笑。唯有冼星海在不好意思的神态中,又增加了惊诧的表情。他很奇怪,一个普通的女工,怎么会认识大戏剧家洪深,音乐家张曙呢!当他再看看他们三人相视而笑的样子,脱口而出地问道:“小慧!你早就认识他们二位了?”

“老相识了艺当然,比起你们三位认识的年头来,只能算是新相识了。”李慧淡然一笑,接着又说:“洪深老师,张曙老师,我的任务到此结束了,你们谈吧!”说完做了个怪相,转身落落大方地走开了。

冼星海带着客人走进了亭子间,指着年长的来者介绍说:

“阿妈卫这位是当代进步的戏剧家,著名的话剧大导演洪深先生。”

洪深匆忙趋步向前,热情地握住黄苏英的双手,声音洪亮地说:“不敢当,不敢当!让您老人家见笑了,见笑了生哈哈……”

冼星海指着年轻的客人介绍说:“阿妈!这位是我在上海国立音专的同学,知名的歌唱家、作曲家张曙先生!”

张曙赶到近前,紧紧握住黄苏英的手,摇了摇头,十分幽默地说:‘伯母里星海兄过奖了,过奖了!我最多算是一名有良心的吹鼓手。”

黄苏英一听说这位是著名的戏剧家,那位是知名的音乐家,而且还都是冼星海的故交,顿时心里乐开了技。她出于做母亲的本能,很自然地把洪深、张曙的突然到来,和冼星海的就业工作联系在一起。她一面为这两位不速之客倒水,一面试探地询问:

“您二位是上海的名人,又是星海的老朋友了,能帮他找个工作吗?”

洪深接过水杯喝了一口,非常风趣地说:“伯母真是见多识广啊,一眼就看出了我们的来意。那好吧,我也打开天窗说亮话。这次登门拜访,就是想帮助星海先生找个工作。不过,我必须预先声明,不是请他当马路教授,是想请他当比马路教授大得多的广场教授!”

黄苏英一听广场教授这个字眼挺新鲜,虽说她还不知晓教授的内容,但她一想到自己的儿子从此有了工作,再也不为失业愁眉苦脸,所以她特别感激地说:“那就请您二位多多费心啦里冼星海在待人接物方面是属于比较古板这一类型的。当他听完洪深就象是戏剧台词似的话语之后,心里更不是个滋味了。他摆着头说:“洪深先生!您真会开玩笑,我已经落魄到报国无门,生活无着,连个职业都找不到的地步,实在是笑不出声来了! ”

张曙自然理解冼星海说这番话的苦衷,为此,他一收笑颜,格外严肃地说:“星海兄里刚才洪深先生不是和您开玩笑。今天登门,就是想搬请您这位中国乐坛上尚未披挂上阵的大将,为救亡抗日去贡献您的才智和力量!”

冼星海在门口看到洪深、张曙的时候,下意识地就联想到这方面来了。当时,他就曾猜想:来访的目的,无非是请自己谱写几首救亡抗日的歌曲,借以鼓动民族抗日的爱国情绪。但是, 当他听到洪深不要他做马路教授,而请他去做比马路教授大得多的广场教授时,却误以为大戏剧家在和自己开玩笑: 当他听了张曙说的是为了救亡抗日,他便激动异常地说:“我是何等地想为苦难的祖国大吼几声啊:用我们的行话说,这第一个音从何开始,我没有想到您二位就帮着我起个头、定个调吧。”

洪深虽说已过中年,可他的抗日情绪却十分高涨。他看着冼’星海那副既严肃又诚恳的样子,忍不住的大声笑了。少顷,他收敛起笑容,语调很是坚定地说:“对音乐这门艺术,我是个门外汉,是个音盲,没有办法帮助你起头、定调。但是,我从聂耳走过的道路上,看清了中国音乐工作者的方向。你的出身、经历,很象是我们苦难深重的中华民族、危机四伏的祖国。不幸得很,聂耳在日本游泳被大海夺去了生命!你应当接过聂耳的音乐旗帜,沿着聂耳没有走完的音乐道路继续走下去!”

冼星海深沉地点了点头,从他那肃穆的面部表情可以看出,他不仅赞成洪深说的这番话,而且还准备去为之奋斗。

洪深喝了口白开水,接着又严肃地说:“明天,在上海郊外将有一个盛大的音乐集会,很多文艺界的朋友都去,大家真诚地希望你也参加。但不是去当普通的听众,而是去做一位名副其实的广场教授!”

冼星海认真地听着洪深的讲话,最后他操着十分肯定的语气说:“我一定去旦可我如何才能当好明天的广场教授,还望您二位直言明示。”

张曙取出一页油印的简谱歌篇,随手递给冼星海,微微地笑了笑说:“这是明夭在广场上教唱的救亡歌曲,您先熟悉一下歌谱‘大家一致推选您来指挥这场宏大的歌咏活动,”

“我懂了!我懂了……隽‘冼星海展开油印的曲谱一看标题,是《五月的鲜花》,他又默默地演唱了一遍。他抬起头来,看着洪深;张曙那带有疑虑的目光,便语调十分坚定地说:“我一定当好这个广场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