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一轮红日从水天相连的地方跳出来了,它那洒向大洋的万道金光,显得是那样壮观、美丽。一艘由法国驶出来的客轮,劈开汹涌的波涛在向前疾驶着。

冼星海身着半新的西服,背着一把小提琴,一个人伫立在船尾部的甲板上,默默地眺望着远方。

一群群水鸟,不时地鸣叫。他已无心欣赏海上景色,又悄悄回到舱中。

经过多日航行,在一个夏日炎炎的中午,轮船终于靠近上海了。冼星海快步走出船舱,手扶船栏,眺望着隐隐约约的上海。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心中高兴地喊着: 件祖国啊母亲,您的儿子回来了!……”这时,客轮上响起:“各国旅客门! 中国的士悔到了 请您整理仔行装,准备下m! ”冼星海理了理被海风吹乱的头发,整了整西装、领带 转身走回自己的船舱。

客轮缓缓地停靠码头。冼星海背着提琴,左手拎着那只破旧不堪的芽箱,右手拿着船票、护照,随着下船的队伍来到检票口,礼貌地出示护照、船票。海关官员上下打量着他的着装。 当他发现了冼星海还背着小提琴,便说:“玩音乐的,有意思……”冷笑着把护照、船票退给冼星海。

冼星海收好护照、船票,刚要走,正好有一位洋大人擦肩而过。只见那个海关官员匆忙退后一步,躬身施礼,皮笑肉不笑地伸出右手,示意不用检查。冼星海把次些全都记在心里。暗自骂道:“何时才能打掉这副奴才相啊!”他刚走出检票口,从对面拥来了十多个骨瘦如柴的孩子,争抢着帮助冼星海拎皮箱、拿提琴,希望能得到一点可怜的小费。冼星海的心里就象堵了一团棉絮似的透不过气来。他好不容易才辞谢了这群可怜的孩子,可是拉洋车的工人打着响铃又把他围在中央,争抢着要拉他。冼星海心绪不安地坐上一轮黄包车, 说了一句‘四川路,”旋即闭上了双眼。拉黄包车的工人打着响铃,穿过繁华的码头广场,沿着一条柏油马路放开脚步跑去。

三十年代中叶的大上海,是一个病态、畸形的城市:一方面充斥着反动的巡捕、坐探、阿飞: 另一方面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革命气氛,还是相当浓烈的。大街两边贴满了“抵制日货”、“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还我东三省”等标语。就是那些专门叫卖滞销品的小伙计,也扯着嗓子高声喊着:“国货旦纯粹的国货……”冼星海坐在黄包车上,默默地看着走在人行道上的那些趾高气扬、牵狗抱猫的洋大人,掩面相伴的所谓“高贵华人”,还有靠行乞卖艺为生的“下等人”,他目睹了这一切,愤慈的心胸都快窒息了!

突然,前方传来了“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的歌声。冼星海出于职业的原因,他立刻被这正义的歌声打动了,产生了极其强烈的共鸣。他刚刚踏上祖国的土地,虽说还不知道这首歌曲叫什么名字,出于哪一位作曲家之手,然而他却感到了这就是中华民族发出的怒吼声!正当他沉浸在这歌声中的时候,前方马路的拐弯处,突然涌出一队游行示威的人群,高举着“停止内战,一致抗日”、 “强烈要求收复东北三省”等横幅标语,振臂高呼抗日的口号,高唱救亡的战歌。他禁不住暗自激动地说:“被压迫、受奴役的中国人民觉醒了!危亡的祖国可以得救了!……”

一声撕裂心弦的警笛声之后,突然开来了数车荷枪实弹、拿着警棍、举着水龙的警察与游行的群众发生了激烈冲突。一时间,水龙喷吐,警棍飞舞,有的昏倒在地,有的被绑上警车……真是一片白色恐怖啊!冼星海惊愕地看着眼前发生的惨景,难以理解地自问:“人民要求抗日,何罪之有?这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

结队游行的人群,在武装警察的追逐下四处奔命,大街上乱作一团,店铺关门上板,马路上中断了交通。冼星海乘坐的黄包车,也被迫停在一条里弄口的旁边。这时,一位拉着胡琴的老艺人,领着一个十三岁左右的女孩一边唱,一边从里弄口走出,被一个追捕游行群众的警察撞倒在黄包车的前边。冼星滋跳下车,匆忙俯身将卖唱的老人搀扶起来。他看着老人那弱不禁风的病体,他急佗掏出一些钱来,塞到那双干瘪的手里,悲愤地说:

“老人家,这儿不安全,换个地方卖唱去吧!”

拉黄包车的工人年过半百,头上戴着一顶破草帽,穿着一件敞着怀的中式对襟上衣,从他拉车迅跑的速度看,身膀骨还算硬朗。他边拉车边转回头去,喘着粗气,打量了一下冼星海,又微笑着扭过头去。不一会来到一家晒着很多衣服的大门前,停下车,用衣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大声说:“先生!一百二十四号到了,请下车吧。”

冼星海从沉思中被唤醒,没有思索拉车人为何知道他下车的门牌号码,下意识地说着:“谢谢!谢谢……”随手取下背上小提琴,提着那只破藤箱走下车头,付完车费,便四处寻找母亲居住的地方。

这时,从马路对面走过来一位女工装束的姑娘,她年龄约有二十二三岁,身材修长,面目清秀,从她那双滚动闪光的眸子可以看出,准是一位性格活拨、聪颖的少女。她快步走到拉车人的背后,声音很甜地说:“爸爸!你在看什么?”

拉黄包车的工人,指着仰头察看门牌号码的冼星海,小声而又神秘地说:“小慧!你看我拉的这位客人是谁?”

叫小慧的姑娘一怔,摇了摇头笑着说:“看你说的,我怎么会知道他是谁?”

拉黄包车的工人仲出右手,做了个不准声张的姿式,压低了声音说:“小声点里我敢肯定,他保准是你冼大妈的儿子冼星海回来了。”

小慧看着冼星海走进一座破旧的大门 高兴地跳了起来,欣喜地说:“啊慈你猜对了,真是星海哥回来了……爸爸,快带着我去登门拜师吧!

“不行!先让他母子说会儿话。”拉黄包车的工人玩笑地说:“再说,哪有空手拜师幻呢?”

小慧把嘴一撅,生气了: “算了世我可没有拜师的闲钱。”

“爸爸这儿有生 ”拉车的二入把手中的钱交给小慧, 叮嘱她:“这是星海刚刚付给的车钱 你快去买点酒菜,一块为他接风洗尘旦 ”

“好哩! 即小慧拿着钱快步跑去。

冼星海走进了这座破旧大门,这里边尽是些又暗又小的亭子间。他穿行在狭窄的廊道上,寻找母亲的住室。忽然,从一座亭子间里传出了哼唱《顶硬上》的歌声。

他轻轻地推开一扇破门,一缕柔和的光线射进这座黑暗、潮湿的亭子间。他小心放下手中的破旧藤箱、小提琴。只见母亲背身坐在一把小小的竹凳子上,一面哼唱着,一面俯身在大木盆前边洗衣服。冼星海颤抖着喊了一声:“阿妈!”

黄苏英凉得身子代晃,几乎栽倒在地上。冼星海慌佗扶住了母亲。黄苏英用衣袖擦了擦深陷的双眼,不眨眼地望着突然出现在面前的冼星海,半天才说:“海仔,你可回来了!”伸出抖颤的双手,紧紧抱住冼星海的身躯,生怕自己的儿子再飞走似的。

冼星海扶着母亲那枯瘦的病体,扣水淌在了母亲的白发上。他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情感,声音微弱她说 “阿妈:你受苦了,你的病好些了吗?”

海仔,只要你回来了,我身上的什么病都会好起来的。”她宽慰着儿子说。

“阿妈:你显得老多了,休质也差多了。”

黄苏英微笑着摇了描头,又少在了大木盆前的小竹凳上。

“阿妈!这些年来,为了让我去读书,你吃尽了苦头。今天,我回来了,什么地方也不去了,一定要好好服侍您老人家。”

“海仔,妈信,妈信啊!”

“大嫂,总算把儿子盼回来了!哈哈。”

随着笑声,拉黄包车的工人和女儿小慧乐呵呵地走进来。

“星海,这是李大叔。她是李大叔的独生女儿叫李慧。这些年来,阿妈真是多亏了他父女二人啊旦 ,黄苏英向儿子介绍着。

李大叔打断黄苏英的话,笑着讲了刚才的事:他在码头上一看冼星海背着小提琴走下轮船,便想到了挂在黄苏英床头上拉提琴的照片。他拉着黄包车赶过去,争着把冼星海拉回了家门。黄苏英、李慧听后说着:“这叫有缘分……”大伙都开心地笑了。

冼星海很不好意思地说:“大叔,这多不好,让您老人家拉着我……”

“有什么不好?这叫有缘分!”李大叔一把拉过女儿李慧,风趣地说:“星海!你是咱穷人家出的洋秀才,保准不会给大叔摆架子。怎么样?就收小慧这个土包子、穷工人做个徒弟吧!”

冼星海被李大叔这番话说糊涂了,他茫然地看着有些腼腆的李慧,不加可否地说:“大叔!我能教她些什么呢?”

“唱歌、演戏叹里 ”李大叔开朗地打开了话匣子:“小慧从小就爱唱爱蹦的,现在当上了女工,天天还要帮着穷姐妹们教歌屯排文明戏,她肚子里哪有这样的墨水啊!去年我就对大嫂说,等你回来了啊。……。”

“爸!瞧你,说起来就役个完里”李慧不高兴地接着说:“星海哥还没站稳脚,你就……”

“怎么啦?这叫不惜外生非等熟了以后再说啊?”李大叔反驳着女儿。

黄苏英看着这一对父女争执的样子,急恰笑着打圆场,有意支持李大叔:“对互咱们两家从不惜外。星海,小慧是阿妈的半个女儿,你就收她做个学生吧!”

“行啊,行啊,只要小慧妹妹爱学,我是有求必应,保证教好、教会。”

冼星海说完,李大叔又兴冲冲地说:“小.M快把酒菜摆好,先给你星海哥接风洗尘,然后你再拜师学艺里 ”。

李慧从菜篮里拿出一瓶绍兴老酒,一只烧鸡,两包熟肉,还有一条炸得焦黄的桂鱼,然后一一摆好。

“李大叔互让您破费这么多钱,我心里……”

李大叔做了个怪相。幽欺地说:“我一文没花,是你给的车钱。这就叫羊毛出在羊身上!”

“那点车钱,也买不了这样多的吃食啊?”冼星海疑惑不解地说。

李慧十分风趣地说:“再加上我提前付给您的学费呢!”冼星海恍然醒悟,忍不住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