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第二天清晨,露易丝的母亲做好早点,清扫完客室,打开窗子换换新鲜空气,迎接那刚刚从东方升起的朝阳。技照习惯的生活顺序,她又打开了收音机,象往日那样,坐在沙发上喝着咖啡,欣赏着巴黎电台播放的音乐。

露易丝昨天夜里告别巴黎音乐学院后,把冼星海送回那座小小的阁楼里。等她回到自己的卧室,已经是很晚了。可能是因为太激动的缘故吧,她倒在**怎么也睡不着了,直到黎明前夕,她才蒙蒙陇陇进入梦乡。

突然,《风》的乐声平地而起,飘**在巴黎的上空。这音乐仿佛雷呜,犹为海啸,顿时盖住了巴黎街头巷尾的喧嚣。

露易丝也从梦中醒来。她侧耳一听,客室里果然在响着《风》的音乐。她穿着睡衣跳下床,穿上拖鞋跑进客室里,双手抱着母亲的颈项尽倩地亲吻着,激动地说着:“《风》!冼的《风》,……”

“对里是冼的《风》一快不要这么疯了,让我安静地听!……”母亲抑制着心头的欢喜,双手轻轻地抚摸着露易丝尚未梳理的金发,故做生气地说。稍顷,母女二人微微地颇抖着,凝神倾听这极为熟悉的乐声,一起沉浸在无比的幸福中。

《风》的音乐播送完了,母亲用朴实的语言称道了这部作品。接着,又催露易丝穿衣服,梳洗,吃早点。

露易丝听后莞尔一笑,回身指着钢琴上落满灰尘的罩单说:

“妈!您看有多脏啊!看着它心里就不舒服,收拾一’F再吃早点口巴。

“露易丝性你今天这是怎么啦?是真的又想弹琴了吗?”母亲惊诧地问。

“是的,不,不是我……”露易丝急忙改口: “妈,是冼……想弹琴。”

“冼有你弹得好吗?”

“比我的水平?哈哈……”露易丝大声地笑了,伸出右手指着钢琴到沙发间的距离,甚是幽默地说:“至少还差这么远。”

“那就是说,冼的钢琴弹得很不象样子了?”母亲悠直地摇摇头说:“我看这样的水平,想考取巴黎音乐学院高级作曲班会落选的!

“所以说,冼更需要苦练钢琴。”

“谁来教他弹奏钢琴?再说,冼能拿得出这样一笔昂贵的学费吗?”

“妈!冼找了一个不收费的钢琴教师。”

“什么?,不收费的钢琴教师?……巴黎会有这样的好心人吗?”

“当然有了!”露易丝有意地在胸前划了个十’字,俏皮地说。“是上帝保佑了他。

母亲并没有理解女儿的话意,仍旧按照自己的思路摇摇头,苦笑着说:

“上帝总是保佑有钱人!露易丝,快告诉我,这位好心的钢琴教师叭什么名字?”

露易丝雷然起身,成立正姿势,伸出右手指着自己的鼻尖,非常严肃地说:“就是您的女儿露易丝!

母亲悟出其意之后,坦然地笑了。过了一会,她心情突然变得格外沉重:

“露易丝!你不是发誓似地说过嘛,这一生一世再也不弹奏钢琴了!”

“那、那是我过去说的……”露易丝难为情地低下头,小声地申辩说:“可是今天,冼需要我帮助他嘛……”

母亲深沉地点了点头,看样子是怕露易丝勾起伤心的事,又做着笑脸说:

“女儿免费教学生,母亲不收钱管饭,你哥哥临行前还说:把冼请到咱们家里来,就住在我的屋里吧。你看,咱们这一家啊!”

“是专门保佑穷人的上帝!您说是吗?”

“哈哈……”客室里响起了母女爽朗的笑声。

露易丝回卧室脱去睡衣,换好常装,复又走回客室。她帮着母亲揭去钢琴上落满灰尘的罩单,先用鸡毛掸子掸去琴身上的积尘,又用湿毛巾精心地擦了一遍,满意地点了点头。她回身搬来琴凳,调好合适的高度,就象是一位演奏钢琴的大师,轻轻地打开琴盖,用右手弹了一串爬音,宛似大珠小珠落玉盘,叮鸭作响,回声不绝。证明这架久已无人演奏的钢琴,音准还是合乎要求的。她随即端坐在琴凳上,先用弹奏音阶、和弦的办法,活动了一下很久没有触动琴键的手指,谢绝了母亲催吃准备好了的早点,大有钢琴、音乐又回到身边之感,旋又演奏起印象派鼻祖―德彪西的名作《月光》。她演奏得技术娴熟,而又不夸张。尤其是对印象派作品风格的掌握,真可谓是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一曲终了,背后突然响起了掌声。露易丝惊讶地回过头,原来是冼星海伫立身后,在用力地拍着手。她诧异地说:

“啊,是你!”

“是我!”冼星海赞叹不巳地说,“你演奏得真好!从几岁开始学琴的?

“五岁!”露易丝看着惊异的冼星海,心情沉重地说:“这没什么,因为我父亲曾经在酒吧间里、低级的剧院中当过钢琴乐手。他弹一手好琴,从小就培养我演奏钢琴。不幸的是,他在欧战中栖性了!”

冼星海沉痛地点了点头,深受感动地说:“你为了怀念死在战场上的父亲,终生不再弹琴,这就象我国古代有关知音的传说那样,实在令人敬佩!”

“不!不……我可不是因为这些才不演奏钢琴的,……”露易丝急忙纠正说。

“那又是为了什么呢?”冼星海疑惑不解地看着沉痛的露易丝,茫然地说:“露易丝!凭你演奏的钢琴水平,考取巴黎音乐学院钢琴系,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是的!”露易丝可能是由于过分激动,脱口而出:“冼!说句老实话吧,前年,我考取杜卡斯教授主持的高级作曲班,也没有费多大的气力!”

“啊!你曾经做过杜卡斯教授的学生?……”

“是的,曾经在杜卡斯教授主持的高级作曲班学过一年。”

“这可是真的?”

“真的里但……一年前我又和音乐告别了。”

“为什么?”冼星海简直是在喊。

“因为杜卡斯教授认定我没有音乐天赋,宣判了我继续学习作曲的死刑!……”露易丝缓缓地抬起头,脸上掠过一丝苦笑。

“夭赋?……我也同样是没有的。可是……”冼星海微微地皱起眉头,咬紧嘴唇,沉思了一会,方又小声问:“露易丝!你离开巴黎音乐学院,一定是很痛苦吧?一年多来做些什么?对杜卡斯教授的做法又有哪些意见?你可以全都告诉我吗?……”

露易丝凄然地点了点头,小声讲起了痛苦的往事……

露易丝天资聪颖,音乐基础很好,轻易地考取了巴黎音乐学院,分到杜卡斯教授主持的高级作曲班学习。入学以后,她认定自己的条件优于同班的其他同学,非常骄傲地说:“我一生不再弹奏钢琴,也比你们的水平高;我就是一只耳朵聋了,也比你们的耳音好……”正式上课之后,她对杜卡斯教授那套循序渐进、由浅入深的教学方法看不上,主观地认为这不是因才施教,把水平高的学生,降到基础差的同学的水平上。所以,杜卡斯教授留的基础练习―熟写各种类型的乐段、织体等等,她不作,好高鹜远地去写什么朔拿大、交响曲。学年结丈之前,露易斯发觉自己错了,想再从头学习。但是,愤怒的杜卡斯教授不给悔过的机会,在学年终了的分数册上给打‘了五十分,以不及格,没有天赋为由,责令露易丝从高级作怕班退学,或转到钢琴系学习二 自尊心极强而又敢于承认错误的露易丝声辩说:“我有音乐天赋!原因是骄傲自大,不愿下苦功夫学习。‘仕卡斯教授绝不收回成命,盛怒之下,当着高级;衬曲班所有同学的面严肃地宣布:“露易丝里不再是我主持的高级作曲班的学生!”露易丝悲愤地拂袖而去,并发誓再也不弹钢琴,永远和音乐告别!

音乐是发自心灵深处的最美好最高尚的感情,也是医治心灵创伤最有奇效的灵丹妙药。正当露易丝陷入痛苦的深渊中,冼星海刚好搬进这间小小的阁楼里。是那如泣如诉的箫声,把露易丝心中判处死刑的音乐唤醒。她从先星海的箫声、琴声中,不仅觉察到了冼星海那质朴、倔强的精神世界,而且还发现了冼星海所具有的精神品格、毅力。她除去被冼星海的乐声所慑服,她还想从冼星海的身上证明:天赋并不完全是先天的,它是和汗水、毅力相联的。她主动帮助这位流落在巴黎街头的流浪汉―自然,在她那纯真、无瑕的心灵深处,还蕴藏着人类最伟大的人道主义精神!

冼星海听后十分不安,他痛借露易丝因不用功而失掉了音乐。同时,他也知道了杜卡斯教授是一位举行师道尊严、不可侵犯的严师。即使被后来的事实证明是错了,可象露易丝这样的人才也无可挽回。他只能唱然长叹了一阵。另外,他认为自己遇到了露易丝是幸福的。这不单单是指音乐上的帮助,生活上的关怀,更重要的是在他们的心灵中,有着很多相通的地方。有很多事倩,他都愿意和露易丝交谈。冼星海看着怅然的露易丝,严肃地说:“露易丝生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老师了。希望你对我的要求,比杜卡斯教授对你的要求还要严格。同时,你还必须把我的基础差、年龄大的条件加进去!

露易丝吟哦一会,异常郑重其事地说:“冼,你我都懂得,音乐绝不是供人玩乐的消遣品。它是有良知的作曲家用心血,用汗水凝聚成的精神粮食,是人世间最高尚的事业。我为你准备了一套应试的作业,完不成,饭,不准吃旦觉,不准睡,冼星海紧紧地握住露易丝的手,万分感激地点着头,却又非常幽默地说:“一定!一定……不过,我希望每天都不俄肚子,都能按时睡觉!”

“冼旦不要怕饿肚子。我早就有言在先,免费管饭,现在该吃早点了!

冼星海、露易丝闻声同时回身,只见母亲已把早点摆在了桌上。他们二人相视会意,相继发出了欣慰的笑声。

应试辅导开始了。露易丝一抛那温情、娴淑的性格,果真变成了一位严师。她每天要求冼星海坚持弹三个小时的钢琴,差一分钟也不准离开琴凳。每次回课的时候,把冼星海折腾得大汗出、小汗流,她仍然不满意。对摹础课的要求更严,和声、复调的例题多得做不完;作品分析技步就班,严格地从乐段开始,一直分析到奏鸣曲式……。另外,露易丝的母亲真好,她从生活上给了冼星海以无微不至的母亲般的关怀,使他无后顾之优,能够安下心来准备应试。在巴黎音乐学院招生报名伊始,冼星海就能按照规定及时寄去作品和习题,供院方招生委员会审议。不久,冼星海就收到了准考证。

巴黎音乐学院正式招生开始了。根据不同的专业,划分了不同的考场。杜卡斯教授所主持的高级作曲班的考场,选在一座华贵、阔绰的大厅。迎面墙上并挂着贝多芬、柏辽兹的画像,四周则是文艺复兴时代的油画复制品。厅内摆设着考究的沙发,不同造型的茶几,地上铺着红色的地毯。在大厅入口靠墙的一边,放置着一架黑色的大三角钢琴。主考教授杜卡斯和陪考的院长、教授早巳聚集一堂。考场气氛异常严肃、紧张。

一名法国的考生结束了考试,退出考场快有五分钟了,下一名考生仍未入场应试。陪考的院长有些不耐烦地说:“杜卡斯教授,考生冼星海为什么还不入场?”

杜卡斯教授焦急地站起身来,走到考场门口看了看,很是不安地说:“请再等一会,他一定会来的!”

其他陪考的教授显出不悦的神色,窃窃地议论起来。

露易丝挽着冼星海兴冲冲地走来,看着来自各国的投考者穿着节日的盛装,夹着崭新的琴盒,拎着漂亮的提包,昂首走入巴黎音乐学院的大门。还是那位看门的老者,站立一边,向着这些名门望户的考生,十分谦恭地频频施礼。露易丝、冼星海觉得今天非同往昔,应当和其他考生一样昂首挺胸、阔步走进巴黎音乐学院的大门。但是,这位守门的老者眼睛不花,记忆力也很好,一眼就认出了冼星海。他迎面拦住了冼星海,嘲讽地说:

“啊,又是你,谁也骗不过我的眼睛,别看你换了打扮,我还是认识你……喂!今天又是来找杜卡斯教授的吗?

“您说得很对,今天是来找杜卡斯教授的,”冼星海义正词严地说。

“嘿嘿!说话的气还满祖啊?”守门人把右手伸到冼星海的面前,傲然地:“证件哪?”

冼星海欲要掏取准考证,露易丝念忙伸手制止,异常气溃地说:“请问,为什么其他考生不用出示正件,”

“这个……”守门人被问得一价,盆地抬头,又认出了露易丝,轻蔑地说:“小姐!您别插嘴。不要忘了, 自己是个不合格的巴黎音乐学院的学生:少襄话,快享证件吧!

露易丝气得涨江了脸,浑身都颇抖了愤馨地说”r一句:‘别理他!”伸手挽住冼星海,径直奔向音乐学院的大门。守门人也动了肝火,逞起威风来。他夺步赶到前面,非常祖暴地拦住露易丝,双手紧紧地抓住冼星海的衣襟,蛮不讲理,声嘶力竭地大叫:“不准进!就是不准进……”

“放开我!”冼星海大吼一声,用力推开守门人,气得涨红了脸,一字一句地说:“我是考生里不是小偷!

“什么事?”杜卡斯教授拨开围观的人群,突然出现在面前,惊疑地问着。

守门人立刻松手,卑谦地说:“教授旦这个人又来说是找您的……”

“不!他是我请来的。”杜卡斯教授转身看着余怒未消的冼星海,低沉地说:“快进去吧,院长和陪考的教授们还等着你考试呢。”

冼星海激动地望着杜卡斯教授,伸出双手,用力握住杜卡斯教授那双温暖的大手。杜卡斯教授点了点头,一手攀着冼星海的肩,一手挽住露易丝的臂,三人一齐走进了巴黎音乐学院的大门。而那位守门人,被眼前的情景搞糊涂了,他抬起头,紧整着眉宇,望着杜卡斯、冼星海、露易丝那亲密无间的背影,茫然地摇了摇头。

走到考场大门口,杜卡斯教授向露易丝点点头,示意她止步,独自领着冼星海走进了庄严的考场。冼星海双手向院长递交了应试的作品。老院长将作品分给陪考的教授传阅。院长朝着杜卡斯教授点点头,说:“开始吧! ”

杜卡斯教授庄重地摇摇头,坚决地说:“院长里还是按照原订的考试方案进行吧,由您主考这位中国学生。”

老院长说了一句‘好!”随即拿起一份上交的钢琴曲谱,十分严肃地说:“冼星海!把你自己写的这首三部赋格曲,先在钢琴上弹一遍。”

冼星海应命接过曲谱,在钢琴上演奏,真是得心应手,十分淘醉,连老院长说了三遍“停”他都没有听见。演奏结束了,冼星海站在考场中央,接受各位教授们的会考。有的询问和声学的历史演变,有的提问中世纪以前的复调手法,有的考问不同时期、不同流派的作曲特点, 自然那些讲授音乐美学的教授,还要问起美学的基本原理、包含的范畴,以及对立的美学流派的论战实质,……总之,“考官”们问得包罗万象,冼星海对答如流。

最后,老院长起身走到考场中央,看着神情有些惶恐的冼星海,非常庄重地宣布说:“冼星海,我祝贺你!第一个中国人考进了杜卡斯教授主持的高级作曲班。 由于你的考试成绩优异,我们决定颁发给你荣誉奖。根据我院的规章、制度,你可以提出包括物质方面的要求。”

冼星海听后愣住了,他睁大了双眼,看着这位慈祥的老院长,仿佛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半天不知该说什么好。诸位陪考的教授,一齐注视着木然发呆的冼星海。

杜卡斯教授趋步近前,关切地:“说吧!孩子,你最需要什么?”

冼星海竭力站稳身体,保持着中枢神经的平衡。他迟疑地轻轻迸出两个字:“饭票,”

老院长愕然一匪,随即取出一包法郎,放到冼星海那双颤抖的手里。

考试就这样结束了。杜卡斯教授把过分激动、走路都有些不稳的冼星海送出考场大门,正好碰上焦灼不安的露易丝在翘首探望。他紧紧地握住露易丝的手,异常高兴地说:“祝贺你!…是你最先发现了这颗东方音乐的慧星:”

冼星海惶恐地说:“教授!我……”

“我指的不仅是你的天赋!”杜卡斯教授打断冼星海的话语,很动感情地说:“也许,更重要的还是你的坚毅和勤奋! ”

“坚毅和勤奋?!……”露易丝自言自语地小声重复说。

“对,是坚毅和勤奋”。杜卡斯教授望着露易丝,寓意深长地说:“这是每个人都可以具备的素质、条件,过去我太忽视它了。”

露易丝顿时醒悟,面上浮现出既是悔恨又是幸福的微笑。

杜卡斯教授握住冼星海的手,格外兴奋地说:“上课时再见,我现在该进考场了。”

冼星海望着杜卡斯教授深沉地点点头,似乎是也在说:“好吧,上课时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