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冼星海考取巴黎音乐学院高级作曲班,在中国近代音乐史上是占有重要的一页的;在冼星海一生奋斗的征途中,也是具有里程碑性质的大事。在当时只有老王头、露易丝一家人的心目中感到是件了不起的事情。按照一般人的习俗,应当准备一桌丰盛的家宴,热热闹闹地庆祝一番。

吃过早饭以后,老王头从餐馆里带来了一桌酒席的原材料,并且声明,这是餐馆的将军菲力普馈赠的礼品。慈祥的母亲乐得合不上嘴,心里就象是开了花,情愿给老王头打下手。他们二人一面夸说冼星海有今天不易,一面分工合作收拾法国风味的酒菜。准备出海远航的古久里,也赶回家来,还带来了不同国家出产的伏特加、威士忌、 白兰地等名牌好酒。他激动地一拍大腿说:“是要隆重地庆祝一下, 中国的无产者也打进了天才的世袭领地!妈,让露易丝把《狂欢节序曲》的唱片找出来,把留声机的弦上足,尽情地唱吧!”

“现在还不行!”母亲神秘地摇了摇头:“露易丝她啊……还在睡觉呢!”

“这个懒丫头,睡觉也不选个时候,我非把她揍醒不可,”古久里生气地说。

“嘶,别去,快别去……”母亲急忙抓住冒失行事的古久里,小声说:“露易丝太兴奋了,一夜都没合眼!一会儿是在屋里踱步,一会儿又倒在**哼唱,一会儿拧开台灯,趴在桌上写个没完……咳!我说了她好几次也不顶用。”

古久里一征,看着母亲满面绽开的笑颜,听着这弦外有音的话,疑心地问:“妈!露易丝失眠,还有其它的心事吧?”

母亲故做生气地把嘴一嗦,又忍不住地莞尔一笑,话中有音地说:

“瞧你说的旦我又没钻到露易丝的心里去看看,怎么会知道她还有没有其它的心事呢?!”

老王头听了一会她母子在打着哑谜,实在憋不住了,憨直地说:“不用钻到露易丝的心里去瞧,我也能猜出她睡不着觉的心事来!”

“噢!你倒知道这其中的奥妙?快说说看,’古久里将信将疑地说。

老王头放下手中的活计:“古久里里你当上海员以后,把第一个月的薪水交到母亲的手里,做妈妈的心里是高兴啊,还是不高兴?”

“这还用问! 当时,妈妈都高兴地淌出了热泪。”古久里情绪突丈,十分深情地说。

“份哇!”老王头用力一挥右手,象是得了理似地大声说:

“你想想看,露易丝天天帮着星海复习功课,练习弹钢琴,还改什么来藉……不管它吧:一句话,星海中了举, 当老师的心里就会乐开了花,眼里也会流出热泪来,夜里嘛,自然也会睡不着觉!”

“哈咕……”古久里突然放声地笑了。他看着老王头那种憨厚劲,摇了摇头说:“你说得也在理,不过嘛……我问的不是这方面的事。”

老王头被打入五里雾中,象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似地自问:“那……露易丝还有什么心事呢?……”

露易丝的心里确实有着复杂的心事,当她焦急地守候在考场门前,看着杜卡斯教授满面春风地向她走来,紧紧地握住她的手说:“祝贺你,……是你最先发现了这颗东方音乐的慧星”时,她望着这位说自己没有音乐天赋的大师,内心的情感是复杂的。当她重复地肯定冼星海是“坚毅和勤奋”的结果之后,她听见杜卡斯教授寓意深长地说:‘这是每个人都可以具备的素质、条件,过去,我太忽视它了。”她深深地感到自己是一个胜利者,同时,又是一个失败者。潜藏在心中的病根找到了,这心中的高兴是可以想见的;然而,她冷静地展望前途,又顿感茫然,看不到奋斗的方向,这内心中的苦闷也是异常沉重的……除此而外,露易丝还有没有其它的心事呢?

音乐,是传达感情信息、交流心灵深处情感的最好媒介。通过音乐建立起来的友谊,被人们称颂为知音好友。露易丝在逆境中先闻乐声后见人,一步一步地和冼星海建立起了真正的友谊。随着时间的推移,在露易丝那颗完美、高尚的心灵中,这种纯洁、无私的知音情谊,又渐渐地被一种更加崇高、伟大的情操所取代。那就是人人皆知,无人不追求的最美好的爱情里心中播下爱情的种子,经常是在不自觉、无意识中进行的。然而,爱情的种子一旦在心中发了芽,扎了根,热恋的人儿就会更加精心浇灌它,倍加爱护它,期待着它早日长大、开花、结果。露易丝自从那天清晨,在小阁楼里情至所动,偶然拥抱、亲吻了冼星海之后,她曾不止一次地悄俏自问:“这难道就是萌芽中的爱情吗?……”她不敢承认,却又愿意在夜深人静之时,深沉地想下去。

露易丝早就抱定了决心:冼星海考进巴黎音乐学院高级作曲班之日,也就是她向冼星海表达爱情之时。这一天终于盼到了,露易丝又怎能不失眠呢!可是又有些担心:冼星海爱自己,为什么在行动上没有一点流露呢?是中国道德准则和法国的不一样?还是冼星海由于所处的地位不同,而不敢表示呢?我向他正式求爱,将会得到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呢?……最后,她决定一厢情愿地向冼星海揭开这层爱情的面纱。

露易丝离开杜卡斯教授主持的高级作曲班之后,几乎就和作曲绝缘了。事实上一年多来,灵感的鸟儿,从来没有飞入她的心灵中。今天夜里,她觉得语言、行动,都不能表达她那甜蜜的心情。抒情诗,她认为语言太表露,和她的心灵、性格不相吻合;纯音乐的旋律,又感到太含蓄,不能把她心中的爱情波涛一泻而出。思之良久,她决定写一首声乐浪漫曲,做为表示爱情的珍贵礼物,也是用之唤醒冼星海那纯洁的心。一夜之间,她苦思冥想,搜索枯肠,终于完成了一首得意之作。她又匆企走到空空的客室,打开琴盖,坐在钢琴前自弹自唱:

我曾经把你热恋,

我曾经和你别离,

呵,音乐!

你曾经雾一般神秘,

没有天赋,揭不开哑谜……

当他闯进了我的生活,

唤醒了我的记忆!

呵, 慧星!

你照亮我心灵的窗扉,

坚毅和勤奋是成功的阶梯!

呵,音乐!

我将要重新把你迷恋!

呵, 慧星!

我愿永远和你在一起!……

露易丝的琴声、歌声传进了厨房,惊断了古久里、老王头、母亲之间的那欢欣和谐的谈话,三个人不约而同地静静地倾听着。稍许,古久里扔下手中的活计,非常坚定地说:“妈里我从这**的音乐声中,完全明白了露易丝的心事里她是在……”

“好啦,好啦里快别说下去了……”母亲急忙打断古久里的话语,微微地笑着,显得是那样幸福。接着又说:“当妈的,哪有不知道女儿心事的!。

“她全都告诉您啦?”古久里问。

“没有,这事明摆着,不说,我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母亲高兴地答道。

老王头看着古久里母子那种神秘、而又高兴的样子,继续听着他们的谈话,越发地如坠五里等中。他直不弄通地说:“喂言悄悄话留到晚上再说,眼下是为星海中举准备酒菜!一块动手吧。”

“对,对,快着为冼做酒菜……”古久里母子一齐表示赞同地说。

这时,冼星海提着一瓶杜以酒,衣着整齐地走进了客室。立时就被露易丝发自内心的音乐吸引住了。他本能地感到这不同凡响的音乐紧紧地抓住了他的心魂。

露易丝早已发现了冼星海兴致勃勃地走进客室。她为了用这洁白无瑕的心音,打开冼星海那关闭着的心扉,不仅没有中断弹唱,反而越发动情地弹奏着、歌唱着。琴声、歌声终于结束了,她忽然转过身来,只见冼星海木然呆立,似乎在等待什么。露易丝再也按捺不住澎湃的感情,大步走到冼星海的身边,二话没说,将冼星海拉到钢琴前,微微颤抖着嘴唇,启而复闭,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冼星海不知所措,心哆哆直姚,他看看露易丝那涨红了的脸庞,只好装着什么也不懂,喂儒地问:“老师……你让我演奏什么?……”“不……我要跟你说句话……”露易丝轻声地回答。然后,又满面羞色地转过身去,恰好看见母亲、哥哥从厨房里向外张望着。她急忙把搭在冼星海肩上的双手收回,羞怯地低下头。

母亲用手碰了碰古久里,二人相视一笑,旋又悄然地避开,走进了厨房。

冼星海听着露易丝说话的语气,看着她那排红的面颊,顿时预感到了将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时间在无声地流逝着,露易丝微微拾起头,轻轻地扶住冼星海的双臂,深情地望着他那英俊且又拘谨的脸庞。她声音纤细,充满着感倩,还带有少女那特有的羞怯口吻说:“冼!我爱你!

早有预感的事情终于变成了现实,这爱情的冲击,打得冼星海的心头一颤,顿觉浑身充满着爱的温暖。但是,另一种感情的信息,另一种道德观念,在冼星海的心中激烈地争斗着。他终于痛苦地垂下了眼帘,很不情愿地推开了纯洁、善良的姑娘露易丝。

这意外的举动,对露易丝是太残酷了。她惊得发呆了!顷刻之间,她心中翻滚的幸福的浪花,骤然化做一片恶水浊浪,把她那颗镜子似的心完全打碎了……她极力忍住夺眶欲出的泪水,极力保持住神志的清醒,默默地伫立片刻,突然转过身去,摇摇晃晃地跑进自己的卧室,用力关死屋门,一头扎到**,放声地哭了。

“啪”的一声,冼星海手中的杜康酒瓶掉在了地板上,摔得粉碎,酒浆洒满地板。他好似一位白痴,那呆滞的目光,死死地望着露易丝的卧室。

母亲、古久里、老王头闻声赶进客室,只见冼星海面色苍白,嘴唇紧闭,象一尊大理石的塑像呆立在钢琴的前边。古久里和母亲完全明白了,都难过地低下了头。

老王头全然不知底细,按照自己的思路生气地问:“星海!发生了什么事情?”

冼星海此时如醉如痴,摇摇头, 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我不该来!”象个醉汉一样摇晃着身躯,走出了露易丝的家门。

夜幕缓缓地降落到大地,一轮冰盘由东方慢慢升起。朦胧的夜空,布满了闪闪的寒星。塞纳河的水永无休止地奔泻,发出有节奏的涂涂声。冼星海的高大身影,孤零零地伫立在塞纳河畔的长堤上,夜风吹拂着他的长发,牵动着他的衣襟。

冼星海沿着塞纳河畔走着、走着,母亲的话语总是响在耳边:“去吧!不要为了我,误了你一辈子的事一海仔,你有出息了……阿妈就是饿死、累死、或者是病死……脸上都会挂着笑的……就是别忘了三妹,她是个顶好的姑娘……阿妈打心眼里喜欢她!……”冼星海的心灵开始战栗了:是接受露易丝的纯真爱情?还是遵守慈母的叮嘱?此刻,冼星海这颗就要破碎了的心,犹如天平的杠杆,忽而这边升起、忽而又那边升起,一时还真无法求得平衡。

夜已深了。冼星海拖着疲惫的身躯,来到了露易丝的楼下,仰望着露易丝的卧室窗口,只见灯光还在亮着。 当他想到露易丝此时此刻是何等心情时,苦涩的泪水顺着眼角流了下来,落在了地上……

冼星海不知是怎样又回到了那间凄凉、昏暗的小阁楼里。他倒在木板**闭目沉思,露易丝的身影总是萦绕在他的脑际。他极力想主宰自己的情感,但毫无效应。最后,他又天真地遐想:如果能把自己的心掏给露易丝看看,或许能够减轻她心灵中的一点点痛苦,他悉得抓耳挠腮,长吁短叹。他睁开眼,又看见了挂在床头上的那管竹箫。他匆忙拿起箫,一曲低回百转、如泣如诉的箫声飘向夜空!飘向那不眠的露易丝。这是一缕热诚、真挚而悲痛的心声。

诉说情感的甜密,倾吐心中的痛苦,最好的表达工具不是语言,而是音乐。冼星海离开古久里的家以后,露易丝继续倒在**痛哭着。不知为什么,她突然起身跳不一床来, 足良踉跄跄走回客室,打开琴盖,心灵中的创伤化做一曲悲歌,随着十指在琴键上的飞速跳跃而尽情地流泻着卜此刻,母亲闻声赶到客室,看着女儿一面奋臂弹琴,一面便哟着落泪。这表达心灵创伤的旋律,紧紧地揪住了慈母疼爱女儿的心,使她老泪纵横,摇首叹气。不知何时,古久里也出现在客厅里,他不愿听这郁愤的琴声,他更不愿意看到母亲过于的伤心,无休止地抛洒着泪水。他更懂得只有让露易丝尽情地弹奏,她那颗悲苦的心才会好受一些。他克制着自己的情感,悄然用手搀扶着母亲离开了客室。

露易丝的爱恨和悲愤,全部凝聚为旋律,通过琴声淋漓尽致地表露着。这时,她无论怎样想忘记冼星海,都无法做到。她忽然中断演奏,悲凄凄地自言自语地说着:“咳!都是这该死的音乐……这次我要和你最后告别了!再见了……”她慢慢地合上琴兰台。

失恋的人儿,最怕伴灯苦度长夜。露易丝倒在**痴呆呆地望着窗外的寒星、明月。子夜的钟声响过了,她身不由己地穿着睡衣又走到阳台,象往日那样倚托着栏杆,张望着楼顶那间阁楼上的黑黑的窗口。她是何等希望亮起灯光,隔窗再看看冼星海那魁梧的身影啊!时间不知流去了多少,窗口依然是那样的黑。不知何时,慈爱的母亲也来到阳台,无声地把露易丝搀回卧室,关掉台灯,悄然地离去了。露易丝倒在**,再次陷入了难以挣脱、撕碎的情网。

突然,万簌俱寂的夜空,飞来了如泣如诉的箫声,她不由自主地从**坐起,匆忙打开台灯,静静地倾听着。少顷, 当她神志清醒了一些,她又愤然倒在**,用毛毯使劲地蒙住头,试图把这**力极强的萧声拒之毛毯之外。然而,事与愿违,这箫声有着极强的穿透力,继续回响在她的耳边,象一支感情的银针,扎在了她的心灵穴位上。当她听辨出箫声的主旋律,是用自己得意之作的主题,加以变奏而成的时候,她又松开手,让毛毯从自己的头上滑到胸前,复又坐起,翻身下床,穿着睡衣再次走到阳台上。她凭倚栏杆,双手托腮,望着阁楼小窗里那吹箫人的身影。她不禁暗自问说:“音乐是灵魂的再现,没有丝毫的伪装。难道一个卑劣的人,能够吹奏出这样纯洁、高尚的乐曲吗?冼又你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慈爱的母亲拿着一件外衣,轻轻地披在露易丝的身上。只见她也静静地听着这回**在夜空的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