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十六宅,郑玉棠的荣华院,布置得洁净简朴,但也不失皇室的华丽和大气。

杜秋娘和郑玉棠对坐聊天,火炉上煮着热腾腾的茶茗。杜秋娘笑问她,怎么也会煮这梅花茶了?郑玉棠叹道:是煮给忱儿吃的!你说怪不怪?他生下来这几年,难得见他父皇一面,但他身上许多心性,竟与他父皇一般无二,包括爱喝这梅花茶……

杜秋娘喝了一口茶,沉思地笑道:帝王将相,宁有种乎?我看是有种啊!

郑玉棠不以为然地说:罢了,这十六宅,谁不知我生了个傻儿子?都快十岁了,还跟没启蒙似的……姐姐,都说龙生九子,各有各样,难道我儿子就如此不中用?

杜秋娘含有深意地说:这可不一定,所谓大器晚成,也是有的!

郑玉棠失望地说:那是指一般人,正常人。可我儿子是个痴呆儿!这两年他竟然还口吃起来……父皇宾天,皇兄登基,他都没事人一样,这可怎么好?

杜秋娘笑道:妹妹,你才傻呢!忱儿这样岂不好?他若被人遗忘就更好了!那样便没人跟他作对,也不会怀疑他有觊觎之心,你跟你儿子就安全了,这还不好吗?

郑玉棠有点讪讪的,说到底心不甘嘛!杜秋娘笑问她还有什么想法?郑玉棠忙说,太后不是让你去当涵儿的傅姆吗?他是陛下的次子,今年才八岁,所以姐姐的身份是介乎于女师和保姆之间。杜秋娘叹道:难得太后如此信任我,陛下来纠缠,她不但为我解了围,还赋予我重任。听说涵儿质资不错,我也想好了,不如就为朝廷培养一个有为的皇子!郑玉棠趁机说,正好,我就把儿子也送到你那儿,一起听从你的**!

杜秋娘看看她,不禁笑起来:原来妹妹打的是这个主意?好啊,那就让他来崇文馆,听我教习。我也看看你这傻儿子,会不会有天大的出息?

崇文馆内,几个幼年皇子恭敬地坐在桌案后。其中一个小皇子气宇轩昂,显得与众不同。这是唐穆宗次子李涵,李忱也坐在桌案后,却显得呆头呆脑,格格不入。

杜秋娘拿着一本《论语》,正在给他们讲解:各位殿下,你们虽年纪尚小,也须知道《论语》的精华,便是让我们用平和的心态,来对待生活中的缺憾与苦难……

诸皇子都在洗耳恭听,唯独李忱似乎心不在焉。杜秋娘发现了,有意走到他面前,含意深长地说:须知每个人的一生中,难免有缺憾和不如意,也许我们无力改变这个现实,但我们可以改变的,是看待这些事情的态度……江王殿下,你先来说说吧?

李涵昂然站起来:先生,这是否子夏所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

杜秋娘欣喜地点点头:对啊,既然死生、富贵这些事,都是天命所归,个人无法决定,也无法左右,何不顺其自然?人生百年,岂能无憾呀?!

众皇子都频频点头,唯独李忱置如罔闻。杜秋娘又看看他笑道:忱儿,你也来说说看,你此生有何遗憾?李忱不假思索,站起来就楞头楞脑地说,别、别人都有兄弟,偏、偏我没有。众皇子也都楞住了,继而轰堂大笑。李涵又好气又好笑地指着他说,皇叔,你错了!你怎么会没有兄弟?我皇爷爷生了好多儿子,难道我父皇不是你兄弟?你这么说,岂不是对父皇的大不敬?李忱怔了怔,口吃地说,我是说,是说……

杜秋娘连忙说:忱儿没错,他这话是《论语》中,孔子的学生司马牛说的!

李忱傻笑起来,忙说,对、对对。李涵又说,皇叔还是错了!孔子的学生子夏就说过: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无兄弟也?难道,皇叔不是君子?

众皇子一起指着李忱,嘲笑地说:傻子!傻子!他就是个傻子!

李忱不好意思,脸红耳赤地坐下来。杜秋娘深感忧虑地看着他,长叹一口气。

下课后,众皇子到崇文馆外玩耍,这里的积雪被扫净,堆在两旁,中间露出一块平地。李忱眼睛上蒙了一块布,几个小皇子把他围在中间戏弄他。李涵笑着说,皇叔,你来捉我呀,我在这儿!李忱懞里懞懂的,张开手四处摸索,不敢迈出一步。李涵趁他不备,抓了一把雪塞到他脖子里。李忱受了惊吓,不觉叫起来。他想跑开,一个皇子伸脚绊了他一下,他就摔倒在地。众皇子一拥而上,纷纷抓起雪团往他脖子里塞……

杜秋娘和郑玉棠站在一棵松树下观看这个情景。郑玉棠愤慨地欲走过去,说太不像话了!真是欺负人!我去制止他们。杜秋娘急忙拉住她说,妹妹别去,天欲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将如此。郑玉棠生气地瞪着她说,我道姐姐虽没生养过孩子,但必然会照顾忱儿,谁知姐姐却这样,如此纵容皇子,让他们竟然戏弄皇叔为乐!成何体统?

杜秋娘笑道:妹妹别生气,皇子们跟忱儿的感情很复杂。一方面他们认定忱儿傻,是爱戏弄他和取笑他甚至欺负他。但另一方面,也会觉得忱儿对他们没有任何威胁,便不会与他为敌,甚至会同情这个呆头呆脑的皇叔……妹妹,你如今在宫中没有一点势力,这样不是很好吗?如此才能保你们母子平安啊!郑玉棠气愤地说,姐姐的意思是让我们受了欺负,还不敢声张,以此来博得皇侄们的同情?这也太屈辱吧?谁能做到啊?

杜秋娘指着那边说:但是忱儿却做到了!韬光养晦,隐忍不发。

那一边,皇子们一轰而散,李忱自己慢慢爬起来。郑玉棠再也忍不住,心疼地跑过去,给他拍打着身上的积雪。李忱眼里闪着泪花,扑到郑玉棠的怀里:母亲!

郑玉棠心疼地说:忱儿,咱们回去,别来这崇文馆读书了,跟娘回去吧?

李忱倔强地说:不,我、我喜欢听先、先生讲习,我、我愿意!

杜秋娘笑着说:好啊,老子在“道德经”里说:知我者希,则我者贵。是以圣人被褐而怀玉。忱儿,坚持下去,不把他们当回事,他们就会觉得没趣了!

郑玉棠皱起眉头:可这样何时才是头呀?对了,陛下刚登基,便把两个儿子都封王,涵儿才八岁,就当了江王。忱儿是陛下的皇弟,若他也封王,是不是会好一点?

杜秋娘冷冷地说:我看不出这样有啥好处?若忱儿封了王,便有封地。按朝中先例,皇子成年后,必须离开京城去封地。妹妹却留在这里鞭长莫及,又该怎么办?

郑玉棠吓住了,让她给自己出主意。杜秋娘让她去求太后,让陛下缓封王。

郑玉棠去找郭太后,她手捻佛珠,听郑玉棠说完,便笑道:你久不来见哀家,一来竟说这个?不想让你儿子封王?郑玉棠忙说,太后娘娘明鉴,我儿痴呆愚笨,人人皆知。他从小就心智不全,脑子里少根弦,怎能当王?那样岂不丢了皇室体面?郭太后紧盯着她说,这话不象你自己的,你老实告诉哀家,是否有人在背后给你出主意?

郑玉棠张口结舌,想起杜秋娘曾告诉过她,说你不是太后的对手,最好对她实话实说,否则难以收场。她只好说:禀太后娘娘,实是听说皇子封王后,便要离开京城去封地。妹妹耽心忱儿呆傻,无法料理自己,也怕母子分离,故此宁可不要封王!

郭太后笑起来:是了,你怀忱儿时在这正阳宫呆过,听说他在你肚子里呆久了,出来后就有点气不顺,故而从小便有些痴呆……既这样,不封王也罢,哀家准了!

郑玉棠连忙谢恩,郭太后也满意地点头说:哀家自从信了佛,不愿宫中再起任何波澜。你既能知足,安份守己,哀家今后也必不为难你……下去吧!

郑玉棠回到住处,见杜秋娘在桌案上画画,李忱在旁看着。杜秋娘一边画,一边问:忱儿,我知道你不傻,其实你很聪明。你回答我,为何你要说,你没有兄弟?

李忱毫不迟疑地说,因为、因为他们跟我,没有一点兄弟情意。杜秋娘又问:他们欺负你,你为何不摘掉眼布?李忱又毫不犹豫地说,因为,因为他们还会给我戴上。杜秋娘笑着说,回答得真好!那么忱儿,你是在有意装傻吗?李忱迟疑了一下才说,我想也许这样,才能博得他们的同情和信任。杜秋娘又笑道:你也并不口吃吧?为何对我说实话?而没对你娘说?李忱想了想,才说,我不愿让她担心……

杜秋娘感动地拍拍他的肩:好,我明白了。你看,这是先生送给你的画。

一幅立轴,画着一涧流水,它穿过无数沟壑,弯弯曲曲,越流越大。突然又转了个弯,然后汹涌澎湃、不可阻挡、一往无前地流向远方……

李忱赞叹道:先生画得真好!立意高远,气势不凡。

杜秋娘大为吃惊:哦?你仅从这幅画上就能看出来?那可别告诉任何人。

李忱点点头:先生放心,我不会让任何人看出来。

郑玉棠走进来,奇怪地问他们在说什么?还想瞒着谁?杜秋娘忙问她跟太和后谈得怎么样?郑玉棠没好气地说,我们放弃封王,她当然是巴不得!杜秋娘点头说,对嘛,一个人只要无欲无求,便跟任何人都没有利害冲突,也不会对任何人构成威胁。那他不但会让人放心,也许还会得到意想不到的帮助……

郑玉棠还想说什么,突然看到那幅画,便问:这是谁画的?什么意思?

杜秋娘笑道:是我画的。这意思嘛,以后你们就明白了!

入夜,正阳宫内,郭太后还在念经,唐穆宗坐在旁边吃零食。他扔了一颗瓜子在嘴里,不耐烦地说:母后,儿臣问你话呢,那杜秋娘去教我的涵儿,到底怎么样啊?

郭太后睁开眼睛,笑道:阿弥陀佛,皇儿是想找个由头,自己去考量吧?

唐穆宗叹道:母后也知道,那十六宅不是游幸之所,儿臣无由去得呀!

郭太后沉了沉,又说,皇儿,涵儿是你诸皇子中,最为出色的一个,他睿智聪慧,兄弟中无人能及。如今秋妃教导有方,他日后必有出息!唐穆宗高兴地搓搓手,说这样就好,儿臣已封涵儿为江王,可惜不能封他为太子。郭太后点头说,皇太子还是要湛儿来做才行。唐穆宗笑道:理应如此,湛儿本是长子嘛!郭太后又把郑玉棠来求她,别封其子为王的事说了,唐穆宗笑道,那李忱就是个傻子,既如此,不封王也罢。

这日,王守澄来看郑玉棠,郑玉棠感激地说:谢谢王公公,还记得来看我。

王守澄笑道:我们曾是对食,后来你成了先帝的人,但咱家也不会忘了你!

郑玉棠笑道:你说老实话,为何这么久没来看望我?秋娘一来,你便来了?

王守澄笑道:你也说老实话,你去找太后,是不是秋娘在背后给你出的主意?她来这十六宅,你们姐妹俩又和好如初了吧?缘何她的话,你总是言听计从?

郑玉棠记起杜秋娘对她叮嘱过,要连王守澄一并瞒过。便正色道:这是我自己的主意。我跟秋娘姐从来都是好友,倒是你跟秋娘姐早就离心离德,渐行渐远了!

王守澄板起脸来:那就好,若是她给你出的主意,那她可就害了你了!

郑玉棠不解地问他为什么,王守澄便说:咱家也给陛下出了主意:新君登基,江山社稷不稳,皇室子孙不管封王与否,都不许离开长安,除非有特殊情况,你明白吗?

郑玉棠这才明白:这是怎么说?我们忱儿即使封王,也不会离开长安?

王守澄哈哈大笑着:是啊,本朝不会再把王爷派出去驻守封地,以便抑制他们的权力发展,避免叛乱发生。可你的忱儿却没捞到半点好处,谁叫你要拒绝封王?

郑玉棠心里闪过一丝懊悔,不禁思量着:这是怎么说?鸡飞蛋打?竹篮打水?不不,你还想捞什么?她定下心来,淡然笑道:罢了,我们忱儿天生呆傻,还想捞什么?

王守澄点头说:你儿子对哪一任君王都没有任何威胁,你们母子才能保平安嘛!

崇文馆内,皇子们都规矩地坐在桌案后,杜秋娘正在给他们上课。

她满怀感情地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是传统的道德理念。哪位殿下来说说,《论语》中孔子与他的学生谈到理想时,又是如何教侮?

李涵立刻站起来说,孔子并不认为,志向越高远就越好,真正重要的,却是一个人的定力与信念。杜秋娘点头赞同,说是的,孔子在《论语、先进》篇里说到,无论你的理想是大是小,实现所有理想的基础,在于找到自己内心的真实感受……

坐在最后一排的李忱,也在认真地听着。杜秋娘走到他身边,轻轻敲了一下他的桌案,又说:一个人内心的感受,远比他外在的业绩更加重要。各位殿下可记牢了?

皇子们异口同声地说,都记牢了!杜秋娘又笑道:忱儿,你也来说说?

李忱站起来,想了想,闷闷地说:三、三军可夺帅,匹、匹夫不可夺志也!

皇子们起哄般地笑起来,纷纷说:一个傻子还有什么志向?这也太可笑了……

杜秋娘严肃地说:忱儿在诵读《论语、子罕》中孔夫子的话。这话适用任何人。

唐穆宗突然拍着手走来,哈哈笑道:说得好!说得好啊!

皇子们赶紧站起来,又一起跪下说,孩儿参见父皇!李忱也跪下说,参见皇兄。

杜秋娘却冷冷地看着唐穆宗,没有说话。

唐穆宗笑道:你们都起来吧。杜学士,你见了朕,如何不拜?

杜秋娘冷笑道:崇文馆不是怡心苑,陛下不该来这十六宅。

唐穆宗板起脸: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朕为何不能来?朕来瞧瞧,你如何教朕的儿子们还有兄弟?本以为你就装个样儿,不料你倒一本正经的,真是让朕又恨又爱呀!

杜秋娘退后一步,严厉地说:众殿下都在,陛下不可胡说!

唐穆宗却嬉皮笑脸地说:朕还想问问杜学士,收不收朕这个学生?当初在仁贤殿,朕就没好好读书。如今你便来教教朕,如何当个好皇帝吧?快说与朕听听……

他走近杜秋娘,挤挤挨挨地骚扰她。杜秋娘急忙后退,连声说:请陛下自重!

两人僵持不下,诸皇子年龄尚小,懞懞懂懂,也不太明白怎么回事。

王守澄恰好赶来,忙说:陛下不可!杜学士是皇子的傅姆,如何能当帝师?

唐穆宗回头看见他,有些泄气:是王公公?你怎么来了?

王守澄笑道:咱家来得正好!陛下,杜学士不可做帝师,这不合祖制呀!

唐穆宗生气地一拍桌子:又是什么祖制?这条条框框太多,朕当皇帝还有何意思?

杜秋娘冷冷地说:这些礼仪规矩本是正理,陛下在仁贤殿读书时,便该习知。

唐穆宗一拍桌子,又想发怒:杜学士,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王守澄急忙上前,悄声说:陛下息怒,在皇子们面前,陛下该有个皇帝的样儿!

唐穆宗怔了怔,又不甘心地瞪了杜秋娘一眼,只好拂袖而去。

十六宅的通道上,两边都是高大的宫门,华丽的宅宇,殿楼迤逦,飞檐相接。

王守澄与杜秋娘沿着这条宽大的通道慢慢走来。王守澄缓缓说:这十六宅是帝京长安最独特的地方,谁也不知道这个亲王住所里,以后还会出多少位天子?

杜秋娘含意深长地说:是啊,这是长安城最有份量的地方,日后会有好戏看。

王守澄侧脸看看她:今日如不是咱家及时赶到,挺身而出,便有好戏看了!

杜秋娘冷冷地说,你是想让我感谢你?今天救了我?王守澄笑道:我是想让你有个准备,陛下必定还会来纠缠你!杜秋娘冷笑道:大不了,就鱼死网破吧?王守澄忙说,秋娘放心,有咱家在,总会保你平安。杜秋娘冷眼盯着他说,看来我还得托王公公的福了?王守澄大咧咧地说,如今咱家的枢密院,能做陛下的半个主,秋娘,这天下也有咱家一半了!杜秋娘暗暗心惊,又说,王公公如此看顾我,还有什么条件?王守澄正色道:很简单,你我再次约定,井水不犯河水。如何?杜秋娘想了想,就坚决地说,好,咱们大路朝天,各走半边!王守澄试探地问:那么,先帝宾天一事?杜秋娘断然说,我不会再提。但是在陛下面前,也要靠王公公成全!王守澄高兴地说,一言为定!

他转身走开,杜秋娘冷笑一声,也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两人之间越走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