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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唐宪宗召来裴俊、崔群和几位重臣在两议殿议事。他有些乏力地坐在皇位上,强笑道:朕今日召你们来,是因淄青李师道之事。裴爱卿,你来讲吧!

裴俊先说:淮西大捷后,各藩镇都表示了对朝廷的忠诚。李师道也表示愿意质子割地,换取自身平安。但直到如今也没把他的儿子送来!不久前,陛下派宣慰使李逊去催促他,让他献出德、棣两州,并将征税和官吏任免权归还中央,他居然变卦了!

崔群也说:听说有人怂恿,说他们拥有十二州土地,为何要平白无故割给朝廷?李师道的兵力也有数十万,可能想跟朝廷打一仗,若打不过,再质子割地也不迟。

唐宪宗气得一拍皇位扶手:不,迟了!朕已决定,要讨伐李师道!

皇甫镈也说:陛下,李师道冥顽不灵,反复无常,不对他用兵是不行了!

裴俊思索着:微臣觉得要慎重。那李师道的祖先是高句丽人,其世代据有郓、曹等十二州已六十年!在与朝廷的对抗中,他阴阴阳阳两面三刀,实不可信……

皇甫镈在旁不耐烦地说:因而才要打呀,裴相何必再说这些废话?

裴俊不理会他,继续说:但对李师道用兵,相比淮西之战难度更大!首先还是财力和物力上的困难,因连年征战,国库虚竭。其二是地理上,李师道盘踞的平卢东靠大海,北有黄河,军力展开受到制约。而且李师道的兵力是淮西的三倍……

唐宪宗气恼地打断他:好了,裴俊,无论如何,朝廷讨伐李师道已是势在必行。朕定要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付出惨重的代价,让他后悔莫及!

裴俊又说:请陛下三思!征讨李师道确实难免,此人分裂国家,早就不能容忍了!可是朝廷应多番筹备,否则出师不利,便会影响到整个平藩的大业啊!

唐宪宗有些不悦地看着他:裴爱卿,你一向都是主战派,这次怎么了?

崔群在旁也说:陛下,裴相虑的是啊!要不此事就让百官一起共议吧?

唐宪宗只好答应。他突然脸色大变,扶住自己的头:哎呀,朕又头晕了!

是夜,紫宸殿内点着火盆,唐宪宗虚弱地躺在**,老太医为他把完脉,神情凝重地看了唐宪宗一眼,后者便吃力地对床前的几个重臣说:朕没事了,你们退下吧!

裴俊等人很诧异,只好默默退下。唐宪宗这才说:快告诉朕,朕的病情怎样了?老太医凄惶地说,微臣不敢隐瞒,更加重了!唐宪宗又问:朕还有多长时间?老太医低下头去说,也许数月,也许更快。唐宪宗突然坐起来,抓住身边一个物件扔出去,吼道:庸医误我!老太医吓得连忙跪下,全身发抖,喃喃地说,微臣罪该万死……

唐宪宗不理他,近乎疯狂地吼道:传柳泌!

裴俊和崔群等人守在殿外,也是面色凝重,神情凄惶。稍倾,一个老道士大摇大摆地走来,进了殿内。崔群大惊,忙说裴相,快看,那不是柳泌吗?裴俊也皱眉说,糟糕!陛下又要吃他的丹药了。崔群愤怒地说,那个江湖骗子!我们一定要劝陛下,让他保重龙体!裴俊抬头看天,忧虑地说,劝不动的,但愿苍天保佑,打赢平卢这一仗吧。

次日,唐宪宗虚弱地坐在宣政殿的皇位上,听阶下的群臣奏报。

裴俊上前说:启禀陛下,关于征讨李师道一事,群臣议论的结果是同仇敌忾,众怒一心,咸请致诛!微臣为此撰写了“令百僚议征李师道敕”,呈给陛下。

他让一个小太监呈上一本奏章,唐宪宗看了,点头道:好!朕很欣慰。裴爱卿,此事就交给你来办,由你在军事上重新布署,以免朕的后顾之忧。

唐宪宗还想说什么,突然咳嗽起来,一口鲜血喷出,吐在自己的龙袍上……

群臣顿时大哗,议论纷纷:陛下怎么了?听说早就病重,一直瞒着百官。

裴俊连忙说:微臣领旨!请陛下保重龙体,及时诊治!

唐宪宗喘着气,挥挥手:不妨事,朕已在诊治,也在吃药……

群臣又交头接耳地议论着:陛下不会是在吃丹药吧?那怎么行?

皇甫镈却上前奏请陛下说,天台山有很多灵草,只是不易找到。若陛下派柳泌去那里当地方官,奉皇命找灵草就好了!唐宪宗有些迟疑,说朕倒感兴趣,但从未有道士去当地方官的。皇甫镈献媚说,若能烦一州之力而使陛下康复,谁还有话可说?

崔群见唐宪宗不断点头,似乎动了心,便忍无可忍地说:陛下,这几年进京的方士颇多,都是心术不正、贪图名利之辈,陛下岂可信他们,去乱吃他们的药?

唐宪宗生气地说:大胆崔群,竟敢如此诽谤朕!快拉出去,赶出宫门!

裴俊的眉头也皱紧了,暗自思量着:陛下怎么了?他近来真是太反常了……

大雪飘飞,天色晦暗。白雪皑皑的御花园假山上,几枝红梅开得正艳。

裴俊和杜秋娘站在树下,仰头观赏着红梅,两人都是心潮激**。

裴俊叹道:幸有红梅点缀,否则恢弘的大明宫全都笼罩在阴霾中,不显光彩。

杜秋娘也叹道:是啊,陛下龙体又欠安了,我怕他挺不过这个冬天……

裴俊苦笑道:今日早朝,因崔群反对陛下吃丹药,被贬到湖南去当观察史了!

杜秋娘大吃一惊:竟有这事?陛下的脾气越来越坏,有时连我都难以幸免……

裴俊又叹道:正是在征讨李师道的关键时刻。千钧重担都落在我肩上了!陛下近年来性情暴戾、行为乖张。他已经不是那个英明强干、励精图治的好皇帝了!多年的奋发有为,平藩的巨大成功,想起来真是恍如隔世,只怕我们会功亏一篑啊!

杜秋娘沉思着:我觉得此事有蹊跷,陛下不该这样啊?俊哥也别太悲观,陛下正是一个男人大好的年华,相信他还会振作起来,这灰暗的天空也终会有阳光普照!

裴俊想了想:好吧,我们分别去向陛下进言,这样我对平卢用兵才有信心啊!

杜秋娘会意地望着他:你是在担心,只怕这次行军打仗,又有后顾之忧?

裴俊叹了一口气:奸佞小人,无道方士,在陛下耳边吹风,就会影响全局啊!

杜秋娘答应跟他分别行动,劝谏陛下。他们又仰头观赏红梅,只见枝头的梅花色彩绚丽,渲染着眼前的世界。朵朵花瓣和着大雪一起飘飞,纷纷扬扬,斑斓一片……

端丽宫,雪已停了,四处仍是白雪皑皑,一树红梅开得更艳。杜秋娘静静地坐在红梅树下,专心地俯身在花架上绣一件绣品。唐宪宗身穿裘服走来,在她身后看了一阵。杜秋娘发现了他,想站起来,却被唐宪宗扶住,笑道:爱妃,你在这白雪皑皑中,红梅树下绣花,宛如一幅绝美的图画,朕也好想一针一针绣出来,只怕爱妃着了凉!

杜秋娘笑道:不妨事的陛下,快来看臣妾绣的是什么?

唐宪宗伸头看了看,立刻呆住了。绣品上,较为年轻的唐宪宗站在红梅树下,风神俊朗,精神焕发。他有些吃惊,忙说:原来爱妃是在绣朕的画像?

杜秋娘打趣地说:这绣品不是纸张,陛下却不能轻易撕毁了!

唐宪宗有些窘,又去看绣品:哦,这儿还有一首诗:欲识天意把梅观,为君怒放报平安。百代浮沉皆有数,独开雪境占华年。嗯,好诗,不俗,有新意!

杜秋娘笑道:陛下既称好诗,便应随它浮沉,别信神仙,别听方士,生死有命,再别吃那害人的丹药。相信过些时日,春天来了,百花开了,陛下也会渐渐康复!

唐宪宗怔了怔,不由得笑起来:原来爱妃在这儿等着朕呢!是啊,这红梅开得娇艳,让朕想起那春色满园的百花芬芳,那夏日里泛舟湖上,去采并蒂莲的乐趣,和笛声一起飞卷的彩霞流云,还有那一朵一朵掉落在朕身上的桂子清香……爱妃,你要相信,朕吃那些丹药,就是想留住这些美好的时光,朕还想和你更长久地在一起啊!

杜秋娘摇摇头,又说:那些美好的时光谁不惋惜?但那丹药兴许有毒呢!陛下若不信,不如让臣妾试吃?臣妾先试吃一年,倘若不妨事,陛下再吃,可好?

唐宪宗顿了顿,才淡淡地说,那又何必?他欲走开,杜秋娘却拉住他说,陛下别走啊,臣妾还没说完。唐宪宗沉下脸来说,你若再提这事,朕就真的要走了!

杜秋娘有些不知所措,空中又扬起了小雪花。她用手接着一朵晶莹的雪花,含有深意地说:陛下看这雪花,是它在飞?还是花在落?或者是人在走?心在动?

唐宪宗叹道:这世间万物都不是静止的,谁的心不动,谁就太过淡定了!

杜秋娘忙说:天子的心最淡定吧?如此良辰雪景,大家都相安无事,不好吗?

唐宪宗微笑着抚弄她的头发:若世间万物都这般静好,如何会有藩镇叛乱?

杜秋娘趁机说:征讨藩镇,平息叛乱,正是用人之际,请陛下召回韓愈和崔群,让他们为朝廷出力吧!即使他们有忤逆陛下的地方,陛下也应以平和的心态相对。

唐宪宗变了脸色,欲想发怒:原来爱妃今日,本想说这个?

他推开杜秋娘,正想走,却又捧着自己的头:哎呀,朕的头疼发作了。

杜秋娘吓一跳,连忙大声传太医!唐宪宗抬头望着她忙碌跑开的身影,不禁潸然泪下,心想爱妃,原谅朕无法淡定,因为朕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延英殿内,唐宪宗强撑着对裴俊说:爱卿,朕已下诏历数李师道罪行,命宣武、魏博、义武、武宁、横海五道兵马,共同讨伐李师道。具体的军事布署就全靠你了!

裴俊点点头,郑重地说:陛下,微臣已有布署:平卢之西,是义成节度使李光颜军;之南,是武宁节度使李愬军;之北,是横海节度使乌重允军;西南和西北方向,是宣武和魏博的军队,这样便对平卢形成了半圆形的包围圈……

唐宪宗眼睛一亮:好,朕命你为征讨李师道的指挥使,全权负责这次军事行动。

裴俊振奋地给他跪下,说微臣定不负使命!唐宪宗很满意,又问他还有什么要求?裴俊便起身说,为保证军需,望陛下任命观察使王遂为供军使。他与江南诸道都熟悉,可以充分调动江南物资,以供军需。唐宪宗点头说好,这王遂是前朝宰相之子,稳重可靠,朕就依你。但裴爱卿这个建议也是针对皇甫镈吧?他如今兼着户部侍郎,你怕他会在后方有所干扰?裴俊叹道:微臣不愿隐瞒陛下,崔群被贬,杜相年老,中书省和政事堂除了皇甫镈,朝中几乎再无人支撑。微臣心里,着实有些担心啊!

唐宪宗脸色微变,有些不悦:裴俊,朕就知道因崔群的事,你心中有不满!

裴俊心情沉重地说:微臣是对陛下的用人之道有不满,除了崔群,还有韓愈。他们都是难得的好人、良臣,却因一点小事或贬出京城,或差点送命!而像皇甫镈这样的小人,缘何得到陛下重用?微臣实在想不通,即将出征之时,也有些放心不下啊!

唐宪宗生气地指着他:你有什么放心不下?这是朕的江山,又不是你的!裴俊,你什么都好,就是爱结朋党!朕也明说吧,朕就知道你跟崔群、韓愈交好,才把他们贬出朝中,以免你碍于人情,误了军国大事!你明知这点,怎么还敢为他们说话?

裴俊毫不畏惧地说:可他们是人才呀!自古以来,得人才便得天下。齐王得管仲,汉祖得萧何,刘备得孔明,无不如此。陛下也不应以一己之私而厚此薄彼,更不能误听小人谗言,遗恨忠良。历代兴亡的教训,追本溯源,莫不如此啊!

唐宪宗盛怒地站起来:韓愈只会写诗,崔群才智平平,天下大事,岂可滥竽!即使天下有杆秤,这秤砣子还是掌握在朕的手中,岂能由你去任意评选,代朕庖俎?

裴俊也站起来:可是韓愈乃旷世奇才,陛下为何连他写的平淮西碑也推到呢?

唐宪宗又气得指着他:朕就知道,你会对此事不满!朝中早有说法,说你裴俊在淮西之战中矜伐功劳,将大功归于己身,令人无法容忍!朕也觉得你恃功傲物,性情偏激,无法与同僚和谐相处,时常会出言伤人,叫朕也忧虑,怕你影响了军国大事……

裴俊忍无可忍地叫道:陛下,微臣并非如此!

唐宪宗打断他:那韓愈就更过份!有人指责他写的“平淮西碑”碑,刻意抹杀李愬的功迹,过份抬高了你裴俊!蔡州甚至传来消息说,李愬的部下都不满此碑文,早想把那碑推倒了!朕这才下诏磨去韓愈的碑文,又命翰林学士段文昌重新撰文勒石。

裴俊大为震惊,又忙说:陛下,不是这样的……

唐宪宗生气地挥挥手:好了,朕也不想再听你说什么。裴俊,朕命你重新听旨!

裴俊有所预感地呆呆看着他,一时间有些无措。唐宪宗又大声喝道:裴俊,你竟想抗旨吗?裴俊连忙跪在地上说,微臣不敢,微臣听旨。

唐宪宗面无表情地说:裴俊,你又忤逆朕,朕因此要消去你的普国公,命你征讨完李师道后,不必再回京城,就任河东节度使,出镇太原!

裴俊低头领旨。唐宪宗表情复杂地看着他,叹了口气,挥手说,你下去吧。

裴俊低头退出殿外,唐宪宗目送着他,似乎也在有意隐藏自己的真实情感……

天空中又飘落小雪花,裴府花园里残留着一些雪块。杜秋娘和裴俊默默无言地相对,都很伤感,稍倾,杜秋娘才艰涩地开口:又下雪了,这雪景真美,可你又要走了。

裴俊也叹道:是啊,不知这是一次简单的分手?还是我们的永别?

杜秋娘也叹道:陛下竟连你的晋国公都削去了!那天你跟陛下,到底谈了些什么?

裴俊皱起眉头:如今想来,似乎不管谈什么,都是陛下刻意的安排?

杜秋娘生气地说:陛下不该撤了你的宰相之职,这是征讨李师道的关键时刻呀!

裴俊苦笑着说:唉,我这一生已经说不清楚多少次为相,又多少次被贬了……

杜秋娘也皱起眉头:但两个宰相同时被贬,却是少有的事!

裴俊叹道:陛下已下令召回被贬的令狐楚拜相,让他与皇甫镈同知政事。

杜秋娘思量着:我总觉得,陛下最近真的很奇怪,似乎故意在做些让人难以理解的事?我想,还是要找个时机,好好跟陛下谈谈,让他收回这成命。

裴俊摇摇头:秋娘,别枉费心机了。也许陛下还有心魔未消除?但这几年来,我们已经尽力了!在我们的努力下,“安史之乱”和“泾师兵乱”的阵痛已经过去,当前我朝的兴旺,甚至堪比太宗帝的贞观时期和玄宗帝的开元时期,人心思治也可见一斑。

杜秋娘感叹地说:但诸镇中,除了镇海李锜和西川刘辟,用兵剿灭的只有势单力薄的淮西,而河北三镇无不出于归降。尤其这兵力雄厚根基深牢的李师道,环土三千里,植根六十载,若不予以摧毁,又何谈什么治世的实现?更不能说是天下太平啊!

裴俊忙说:你说得对,所以我特在出征前,把历次平藩的机谋事略都编写成册,想敬献给陛下,请求陛下让内侍盖上大印,交给史馆,就请你代为转呈吧?

他掏出一本小册子,郑重地交给杜秋娘,又说,陛下若想再接再励,再造辉煌,那么这也是我的理想和百姓的愿望。杜秋娘也郑重地接过来,说好吧,你是想以这种方式来提醒陛下?裴俊叹道:我只能这么做了,就算是为陛下歌功颂德吧……

杜秋娘又说:我也有一事要提醒俊哥:你的军事布署很好,但魏博一军不同诸道,渡过黄河须立即进击,方有成功。否则二军相处,怕他又生观望之态。况且滑州李光颜军,甚少威断,也怕贻误战机。如果季节不适宜,与其渡河不进,倒不如养军河北,秣马厉兵,等时机成熟,再渡河作战,直取平卢。

裴俊击掌叫道:秋娘真乃女诸葛!我也这么想,此次征讨并非好时机,但陛下太心急,容不得我多考虑,多准备……不如等春讯后,霜降水落,再从杨柳镇渡过黄河,直逼平卢,则兵势自盛,而叛贼众心也会动摇许多!那时取胜,便易如反掌!

杜秋娘点头说,俊哥,我还要与你约定,无论你此去成败如何?生死如何?我们都要独自活下去!裴俊领会地说,放心吧,秋娘,我会这样做!杜秋娘又说,还有陛下那边,我总觉得蹊跷,不如给罗浮山飞鸽传书,听听老师的意见。裴俊也说,早该如此,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老师的消息了。杜秋娘担心地说,不知他老人家到底怎么样了?

次日雪花飘飘,杜秋娘迎着风雪,独自站在丹凤楼城楼上,目送着城楼下那支浩浩****的队伍。裴俊全身戎装,骑着高头大马,冒着风雪,走在最前面。杜秋娘望着他的身影,默默祝念:俊哥,你一定要活着回来,让我们再共赏这美丽的雪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