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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后的盛夏,御花园湖上莲花荷叶,粉红翠绿,清风徐来,碧波**漾……

稍显老态的唐宪宗和杜秋娘划着一只小船驶来,两人都沉醉于眼前的美景。

杜秋娘看着唐宪宗划船,不禁微笑道:陛下还会划桨?唐宪宗笑道:朕可是悄悄学了很久,想给爱妃一个惊喜。今天这湖上只能是你我的世界,再也容不下另一个人!杜秋娘有意说,臣妾却想让宫中嫔妃都来划船采莲,才有不同情趣嘛!唐宪宗也故意说,不行,这是朕的荷花湖,这里的莲藕只许你来采。杜秋娘去摘水面上的一枝睡莲,说,陛下好霸道!唐宪宗叫起来:别采这朵,要采那朵并蒂的睡莲!

一朵粉红色的并蒂睡莲在风中绰约摇摆,被一只玉手摘下。杜秋娘把睡莲送到唐宪宗面前,后者闻了闻,又推还给她,说爱妃,你也闻闻,这清香的荷花,这夏日的味道。杜秋娘闭上眼睛闻着睡莲,唐宪宗看了她一眼,说好美,好夺目,就像我们的故事,散发着芬芳。杜秋娘睁开眼说,是啊,这绝美的景致,无语的莲事,就是我们这些年的美好。唐宪宗又说,泛舟赏荷,采摘莲藕,对花解语,这样的美景,只缺天籁之音!杜秋娘柔婉地一笑,说陛下真会享受,可这船上什么都没有啊!

唐宪宗好似变戏法,突然摸出那枝玉笛:这不是,朕都给爱妃备好了。

杜秋娘接过玉笛,有些惊讶:这不是臣妾的笛子吗?陛下何时修好了?

唐宪宗笑道:五年前就修好了,却不愿拿出来。只因朕看到这只笛子,便会想到当年,朕是如何冤枉了爱妃,有些不自在吧?

杜秋娘笑道:这都五年了,笛子若不遇知音,笛音再好也枉然。

唐宪宗深深地望着她:是啊,朕和爱妃早已成为知己。朕与你饮酒品茶,论诗弹琴,笑对无边风月,真是欢娱知多少,更爱一秋妃。哎,朕的诗太直白了么?

杜秋娘赞赏地说:虽然不出彩,但却更实在。

唐宪宗笑道:好,爱妃便给朕吹奏一曲“临江仙”吧!朕却有些乏了,爱妃只管吹奏,朕就在这儿躺下,享受这沁人的凉意,清丽的笛声,还有那份闲情逸志。

杜秋娘笑道:陛下既有这兴致,臣妾恭敬不如从命。

唐宪宗放下船桨,摘下一张硕大的荷叶遮在自己脸上,欣然躺在船中。

杜秋娘沉了沉,倾心地吹奏起来,悠扬的笛声**漾在湖面上。小船悠悠****,在红荷绿叶中飘浮着。杜秋娘深情地吹奏着,神情也很惬意。她偶一低头,发现唐宪宗躺在荷叶下面,似已沉沉睡去。杜秋娘有些担心地推推他,说陛下别睡着了,小心着凉。唐宪宗却没吭声,也没任何动静,仍是沉沉睡着。杜秋娘觉得不对,连忙揭开那张荷叶,发现唐宪宗已经昏过去。她大惊失色地叫起来:陛下!

唐宪宗被抬回紫宸殿,已经清醒过来,一个老太医给他诊治。杜秋娘在旁边焦心似焚,不由得追问:太医,陛下到底怎么了?老太医欲说什么,唐宪宗却对他悄悄摆手。老太医想了想,只得说:禀娘娘,陛下无大碍,只是有点虚弱,稍加调养便可。

杜秋娘着急地说:近日陛下昏倒的次数越来越多,但每次诊治,太医都这么说。可是本宫亲自照料,为陛下熬药进汤,陛下的病情却毫无起色呀!

太医为难地看看唐宪宗,后者强笑道:爱妃别急,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嘛!

已长大成人的李恒走进来,跪下说:儿臣拜见父皇,父皇万安!

唐宪宗也朝他挥挥手:起来吧,你母后可好?

李恒笑道:母后沉迷于佛堂,诸事不管。听说父皇病了,才让儿臣来探望。

杜秋娘在旁说:后宫诸事如今全都交给臣妾管理,臣妾也好久没见过姐姐。

李恒转头看着她,突然感到惊艳——杜秋娘站在斜阳的光晕里,花容月貌,艳影分明。李恒心内叹息,早知父皇的宠妃天姿国色,不料数年过去,还是这么美貌!

唐宪宗没发现他的心事,挥手说:你们都下去吧,朕要跟太医单独聊会儿……

李恒先走出殿外,等杜秋娘出来,他便迎上去,笑逐颜开地说:小王见过娘娘!

杜秋娘收住脚,看了看他:原来是太子,你还没走呢?

李恒喜形于色:小王等在这儿,想再闻闻娘娘身上,散发出来的香味儿。

杜秋娘沉下脸来,冷冷地说:太子别忘了,你我的身份!

李恒手舞足蹈:小王见过无数女子,只有娘娘千娇百媚艳丽绝伦,无人能及!

杜秋娘厌恶地看着他,心想陛下重病在身,太子却在这里语无伦次,言行无状。早听说他粗鄙不堪,小小年纪便沉溺于女色,今后怎么做君王?倒要远着他,也别招惹他,小心他造次,弄成皇家丑闻,可怎么收拾?她淡淡一笑欲走开,李恒却拦住她不放,说娘娘别走啊!听说娘娘才艺颇精,歌舞双绝,何时也为小王歌舞一曲?杜秋娘退后一步,严厉喝道:放肆!太子殿下何出此言?别忘了本宫是你何人?李恒嘻皮笑脸地说,娘娘今日还是父皇的人,但若他日小王做了皇帝,难道娘娘就不肯为小王歌舞一曲吗?杜秋娘面如寒霜,不再理会他,拂袖而去,心里却无限凄惶,想着这事千万别让其他人知道,否则便是杀头大罪!她和李恒都没发现,有个小太监正监视着他们。

紫宸殿的寝宫内,一片可怕的寂静。稍倾,唐宪宗才问:你能确定吗?老太医忙说微臣能确定,这是中毒之症,但究竟中了什么毒?微臣却不知。应该是一种慢性毒药,陛下可能中毒多年了!唐宪宗怔了怔,凄然地说,中毒多年,你们才查出来?老太医磕头说,这毒蹊跷,确实少见,微臣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对症的解药,罪该万死……

唐宪宗虚弱地摆手说,好了,你告诉朕,还有多长时间?老太医低声说,少则几月,多则一年。唐宪宗苦笑道:够朕安排后事了,此事你别跟任何人提起。老太医忙说,微臣不敢。唐宪宗又沉吟着喃喃说,中毒多年?三年五年?十年八年?谁下的毒?谁想让朕死?何人阴毒至此?朕再想追查,还有意义吗?老太医磕头如捣蒜,不敢多言。唐宪宗又问他:人力不行,仙力呢?老太医茫然,唯唯诺诺地说,这个,恕微臣无知。

唐宪宗心想前不久,道士柳泌给他进丹药,曾说金丹一粒定长生。如今既然药力无望,朕不如寄希望于仙丹?他想到这里,满怀希望地说:那柳泌得道多年,擅长练丹。他说五金八石、风芝龙木,皆可入药。朕不望长生不老,也不望唤回青春,只望能延年益寿,让朕为了大唐江山,也为了朕心爱的女人,能多活几年,那就最好……

老太医惶恐地说,陛下虚弱至此,已无药可救,只怕服了什么仙丹,更加坏事?唐宪宗沉思着说,事到如今,别无他法,朕无论如何也要试一试。若当真如此,那也是天命不可逆转了!老太医无奈,只得再次磕头说,请陛下慎重,望陛下三思啊!唐宪宗无力地摆摆手,说朕知道了,你退下吧,别告诉任何人,否则定斩不饶!

老太医凄然地含泪退出。唐宪宗心想:爱妃,朕即使为了你,也要挣扎着活下去,争取多活几年。否则朕走了,你没有子息,又在这宫中树敌无数,怎么活下去?

他想到这里,神情渐渐变得坚定,便大声说:来人!宣道士柳泌!

御花园,兼任内常侍的王守澄发体了,神情也变得倨傲。他听了小太监的汇报大吃一惊,心想太子竟敢如此?成何体统?正巧发现李恒走来,他连忙上前恭迎……

李恒笑了笑:王公公不必如此,如今王公公势力最大,又跟本王在同一条船上。

王守澄谦恭地笑道:是啊,待殿下荣登大宝,可别忘了咱家才是。

李恒顺口问他,仇士良在哪儿?说想把他调到东宫来。王守澄想起突吐承璀说过:阉人作为伴君的近侍,掌握天子和结纳天子必须从储位开始,这样的关系才牢不可破。心想决不能让他如意。便说仇士良被调到十六宅,也不知去侍候哪位小王了?

李恒有些愕然,王守澄又问他刚才在殿外的事,李恒惊讶他这么快就知道了,王守澄忙说,这秋妃可是陛下最在意的人!陛下如今脾气大,不知一怒之下会做出什么事来?李恒大咧咧地笑道:秋妃入宫前只是个歌伎,本王今后若登大宝,便可随意戏弄她了!王守澄暗自生气,不禁冷笑道:若陛下知道了,不让殿下做太子,殿下又怎能登大宝?戏秋妃?只怕那时便大祸临头了!李恒大惊失色,连忙请教他该怎么办?

王守澄趁机告诫他两件事:第一是去给秋妃陪罪,说刚才无意冒犯。第二是每日除了给陛下请安侍疾,足不出户,少惹事端。李恒为难地说,那本王还不闷死了?王守澄冷冷地说:若殿下还想登基做皇帝,便只能这样做。李恒无奈地答应了……

王守澄看着太子怏怏离去,不禁微笑着自语:在这宫中,咱家才是真正的主人!

元和十三年,关中大旱,一群群衣衫破烂的灾民扶老携幼,纷纷涌进城里。

端丽宫内红烛高烧,满室亮堂,杜秋娘伏在案上,精心作画。画上的唐宪宗已不年轻,虽风神俊朗,却精神不振。突然她身后的架子上,那只鹦鹉叫道:陛下来了!

杜秋娘见唐宪宗穿着内衣飘然走进,连忙上前说:陛下,小心着凉啊!

唐宪宗坐下来,用手搧着风:无妨,朕服了药,浑身发热,这样舒服一些。

杜秋娘皱起眉头:陛下又服药了?陛下真想长生不老吗?

唐宪宗笑着摇头:世上岂有长生不老之人?朕服药,只是想强身健体罢了。

杜秋娘耐心劝道:陛下不妨令天下名医来诊治,胜过吃金丹。臣妾实在担心啊!

唐宪宗叹道:朕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最近又有不少烦心事,关中大旱,灾民都涌入京城了!朕已叫裴俊去处理,朕也只好吃这些难吃的丹药,盼着身子快好起来。

杜秋娘也叹道:但陛下的病情反而加重,臣妾觉得此事,有些难以捉摸呢!

唐宪宗心虚地看着她,杜秋娘也察言观色地盯着他:陛下是不是有事瞒着臣妾?

唐宪宗眼里浮现一丝痛楚,又连忙掩饰:朕何尝有什么事,还需瞒着爱妃?

杜秋娘断然说:那就请陛下听臣妾一句话,那些丹药,万万不能再吃!

唐宪宗忙说:那不是一般的丹药,朕如今吃的是安国寺通慧法师的丹药!他从北疆带回一种特制的丹药,含有奇香,朕吃了它,但觉神清气爽,通体舒畅……

杜秋娘又气又急:这世上凡是有奇香之物,都不能下咽。陛下千万别吃了!

唐宪宗苦笑道:朕吃这丹药,只为延年益寿,好让朕多陪爱妃几年……

杜秋娘怔了怔,随即领悟说:陛下的心意,臣妾感激不尽,但臣妾仍要劝陛下,生老病死乃人间寻常事。异端邪说不可信,更不能以千金之体去试那奇丹怪药啊!

唐宪宗不悦地看着她说,朕不想听你说这些,你欠朕的画呢?烧了那些画是朕多年的憾事,必要爱妃重画之行!杜秋娘一指桌案说,臣妾才画了一幅!唐宪宗走去看那些画,突然变了脸色,又气又急地说,怎么会这样?这画里的元和天子已是今非昔比!难道朕如今已成为这么不堪的样子?杜秋娘只好歉然说,臣妾不该这么画……

唐宪宗生气地抓起画,三把两把又撕掉了。杜秋娘不禁失声叫道:陛下!

唐宪宗吼道:传朕旨意:通慧和尚所进丹药,令朕吃后大变样,把他关进天牢!

他不看杜秋娘一眼便气冲冲地走了,杜秋娘流下泪来,心想两人又生分了……

次日的宣政殿,唐宪宗焦眉愁脸、精神不振地坐在皇位上,听大臣们上奏。

稍微见老的裴俊上前说:微臣派人去赈灾,又在京城搭粥棚,但仍饿死了很多人。

唐宪宗不耐地挥挥手:裴爱卿,你如今都是晋国公了,这些事你自行处理吧!

裴俊只得拱手退下,皇甫镈接着上前说:启禀陛下,狱中的通慧法师有奏……

唐宪宗更不耐烦:他给朕进的丹药毫无效果,朕没杀了他,已经便宜他了!

裴俊又急急上前说:陛下还在吃丹药?万万不可啊!陛下身体有恙,该请太医来诊治,怎能误入岐途?若诊治无效,便该豁达对之,生老病死,时至则行嘛!

唐宪宗有些来气,又对他挥挥手:如你这般豁达之人,朝中也是凤毛麟角。

皇甫镈在旁说:陛下,通慧和尚的奏请关系到陛下的龙体健康,及国泰民安……

唐宪宗顿感兴趣,让他讲来听听!皇甫镈忙说:通慧和尚奏曰:老纳所进丹药不行,如今只有靠佛法。风翔法门寺塔所藏佛指舍利,三十年一开,开则消灾免祸,岁和人丰。明年即是开塔亮宝的时间,望陛下迎奉佛骨,定能万事如意,吉祥平安!

唐宪宗有所触动,喃喃自语:靠佛法?迎佛骨?便能万事如意,吉祥平安?

裴俊忙说:陛下应慎重!佛和寺庙的存在,只是人间的一道风景,仅能给人生带来一丝乐趣。若想依靠佛法,解决人间的所有烦难之事,则属妄言,不可相信!

皇甫镈不满地看看他,又侃侃而谈:陛下,相传天竺阿育王在佛祖释迦牟尼涅槃之后,便将他的遗骨分为八万四千份,分别埋葬在世界各地。凡是埋这佛骨的地方,又会建一座佛塔。法门寺便是因塔置寺,成为佛教圣地,而“三十年一开,能使民安岁丰”也绝非妄谈!否则为何自太宗皇帝起,每隔三十年,大明宫中便会迎奉佛骨供养?

须发皆白、颤巍巍坐一边的杜佑说:此言不虚,我朝已有七次迎佛骨之盛事……

皇甫镈高兴地看着他,唐宪宗也听进去了,便笑道:朕个人事小,但若迎佛骨,能消灾免祸,岁和人丰,解决关中大旱之危难,那太平盛世的景象,岂不可期?

裴俊忙说:陛下不可信!皇甫镈妄言惑众,迎佛骨要从法门寺迎到长安,先供养于宫中,再遍送长安诸寺,最后重返法门寺。耗资臣大劳民伤财。怎能解关中灾情?

皇甫镈忙打断:裴相危言耸听!迎佛骨是万民若渴、望眼欲穿的大事!若佛骨到京,长安城将为之轰动!民众必然欣喜若狂,争相施舍,关中灾情也会自解除……

裴俊忙说:禀陛下,秦汉以来修长城,筑关隘,宗庙血食都未能保住的江山,难道仅凭一根佛骨,便会万事大吉?真是无稽之谈!即使民众沸腾,也非好事。

皇甫镈冷笑道:天下兴亡,最重莫过人心。“易经”上讲:民有所愿,天必应之。

裴俊还欲说什么,唐宪宗制止了他,笑道:我大唐自开国以来便崇佛礼佛,迎佛骨是崇佛礼佛的最高形式。朕既不是迎佛骨的第一个天子,也决不会是最后一个。

裴俊似有预感,不禁叫道:陛下!切不可。

唐宪宗严厉地瞪他一眼,又高声说:朕如今便下旨:开塔迎奉,遍示道俗。相信这次迎佛骨,必将使得京邑内外,奔赴塔所,舍利高出,见者沾光。

众臣一起说,圣上英明,我等领旨!唯有裴俊很不安,却又无可奈何。

元和十四年正月,一列迎佛骨的队伍抵达长安以西,缓缓行走在京城大街上。前有数十人手持香花,后有一辆宝帐金龛,将佛骨迎接至大明宫。整个长安城都沸腾了,人潮汹涌,欣喜如狂,顶礼膜拜,场面混乱。街坊两边都是金花帐、温清床,还有孔雀毛装饰的大小金银宝刹。市民奔走相告,纷纷说,佛骨来了,快拜呀!去施舍钱财。哪怕变卖产业,只要转世乐土,永享天地之福!一些人满街滚爬,痛哭哀号,甚至烧顶灼背,以表虔诚。另一些人在施舍钱财,沿街乱洒金银,灾民纷纷涌上来……

裴俊眉头紧锁、表情凝重地佇立街头,只见几个灾民涌过来,都手捧钱物,喜笑颜开。他不由地心想:也许全民施舍确实解了灾情,但他们的美好心愿又能否达成?

皇宫里新建了迎佛殿,飞檐走角,雕窗缕柱,华丽非凡。殿前供奉着金龛,里面装着佛骨,周围堆放着大量金银丝帛。通慧和尚身披红袈裟,站在金龛前焚香祷告,念念有词。在他身后,唐宪宗虔诚地跪在一个锦绣蒲团上,双手合十,也在祷告着:佛祖保佑,朕只求健康长寿,能与爱妃多渡时日,亲眼见到我大唐江山,太平永固……

披裘服的杜秋娘远远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切,神情激愤。不以为然。

天华馆内,杜秋娘、裴俊和韓愈等人在这里闲谈,烤着火,气氛很融洽。

稍倾,年纪又稍长的白居易风尘仆仆,匆匆走来。众人都站起来,以各种称谓纷纷招呼他。白居易也朝他们拱手笑道:诸位,下官回京述职,承蒙各位热情接待。

韓愈笑道:好一个司马,此去江州,又写成一首“琵琶行”,必将流传千古!

白居易落座后,叹道:白首故情在,青云往事空,同时六学士,五相一渔翁!

杜秋娘有些不解,裴俊在旁解释:我朝的翰林学士都出身清贵,文采斐然,宰相也多半是翰林出身。曾与乐天兄同在翰林院的六人中,五人已先后拜相,只他向隅……

韓愈在旁边笑道:既使如此,可朝中有谁不知?乐天兄深负清望,文名卓著!

白居易也笑道:是啊,不如隐退,泛舟烟波,放歌吟诗,好不快活!

裴俊正色道:哎,我等都是肝胆相照的文士,岂能不顾朝政,自己快活逍遥?本官今日召集你们前来,正要论说一件事,那便是迎佛骨,已成一出闹剧!

白居易忙说:是啊,下官回来便发现,王公士绅,百姓官员,竟相膜拜,蔚然成风!

杜秋娘冷冷地说:可本宫冷眼旁观,觉得这未必是好事。

韓愈愤怒地拍案而起:简直群魔乱舞,末世景象!这种狂热真是匪夷所思……

裴俊有些担心地制止道:哎,老韓,小心啊,切不可胡言乱语!

韓愈郑重地说:各位好友,倘若因为下官的狂妄言论,以及对这举国礼佛的不满,佛陀要降给人间灾难,那就让他把所有灾难,都降到下官一人身上吧!

裴俊急得站起来说,老韓你要干什么?韩愈激烈地说,下官要去写奏章上表朝廷,坚决反对这个礼佛活动。那佛骨不过是枯朽之物,理应将其烧毁,而非供奉!裴俊着急地说,不行,你这是冒天下之大不违,也非本官今日之初衷。白居易忙说,裴相,随他去吧!老韓乃当代大儒,文坛泰斗,陛下不会把他怎么样……

杜秋娘也叹道:早该有个人挺身而出,如惊雷闪电,让陛下猛醒了!

唐宪宗恼怒地坐在皇位上看完这奏章,好似被人迎头浇了一盆冷水。他厉声喝道:裴俊,你这宰相怎么当的?快看这本奏章,再让群臣都看看,是什么奇谈怪论?!

裴俊忙接过奏章看了看,便说:这是韓愈的奏章。佛者,夷狄之一法耳……

他传给一位位大臣,众人相继念道:事佛求福乃更得祸,由此观之佛不足信。今迎佛骨之举实为伤风败俗,传笑四方……佛骨舍利乃凶秽之余,应将其烧毁,顶礼膜拜实为耻辱!佛如有灵能作祸祟,凡有殃咎宜加臣身。上天鉴监,臣不怨悔……

唐宪宗气得喊道:够了!刑部侍郎韓愈撰写“论佛骨表”,大贬佛祖,该当何罪?

众臣只好说,但凭陛下处置。唐宪宗恨恨地说:朕已把他下入牢中,定斩不饶!

裴俊忙说:陛下息怒,韓愈的奏章虽有些偏激,却是出于对国家的忠诚,只怕陛下迷信仙佛,误了江山社稷,还请陛下念其忠心,且是百年难遇的奇才,免其一死。

唐宪宗愤愤地指着他:裴俊,朕就知道,第一个站出来替他辩护的准是你!

裴俊又说:微臣与韓愈是多年好友,知他遇事常走极端,爱惹祸事,但他是一个好人,更是一名良臣,陛下对他应予宽容,这才有利于广开言路啊!

唐宪宗仍是余怒未息:他诽谤佛祖,狂妄至此,罪不可赦,裴爱卿不可再言!

裴俊给崔群使眼色,后者便说:陛下,韓愈是我朝大才子,可否饶他不死?

唐宪宗闭了闭眼睛:既如此,朕不想再看见他,就贬其为潮州刺史吧!

城门外的大道上寒风烈烈,雪花漫天,大道旁的亭子上也堆满积雪。裴俊和朝愈相对而坐,面前的石桌上摆了一些酒菜。韩愈对裴俊拱手说,谢裴相替下官说话,下官才幸免于难。裴俊叹道:老韓呀,你这梗直的脾性不改,只会给自己惹祸端!那天本官召集你们在天华馆议事,本不想出这么大事,只打算劝谏陛下,谁料到竟会这样?

韓愈洒脱地笑道:下官不正是劝谏吗?事已至此,悔之无用,不如坦然受之。

裴俊气恼地指着他:你呀,以后管好你那枝笔,别再写这些惹祸的诗文。

韓愈大笑道:今日分别在即,下官正想与你各自吟诗一首呢!

裴俊叹了一口气:倾来多谑浪,此夕任喧纷。故态应犹在,行期未要闻。

韓愈站起来,笑道:裴相何必太伤感?让下官来另吟一首。

他想了想:这诗是下官以前写的,名为叫“秋怀”:卷卷落地叶,随风走前轩。作者非今士,相去时已千。其言有感触,使我复凄酸。丈夫属有念,事业无穷年!

裴俊也站起来,感慨地笑道:不料你即将踏上贬途,却仍然如此乐观。

韓愈也感慨地说:裴相才值得下官钦佩。裴相多年来毫无怨言地辅助陛下,能把事业和人生、情感与责任,紧密联系又严格分开,真是恒古少有,下官自叹莫如啊!

白居易也踏雪而来:裴相,老韓,那“平淮西”碑,竟被陛下下令推倒了!

裴俊和韓愈对看一眼,都万分震惊。韓愈伤心地一拳砸在石桌上,不禁流下泪来。

一代大儒韓愈,就这样踏上了漫漫的谪贬路。他取道蓝田山路,面对巍巍蓝关,写下了千古传诵的诗篇: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如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