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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丽宫内,杜秋娘伏在桌案上写字:天以唐克肖其德,圣子神孙,继继承承,于千万年。她写到这里,点头自语:这韓愈所写“平淮西碑”,真是一篇美文!

郑玉棠神情恍惚地进来送茶,杜秋娘发现她胖了许多……不,是她肚子大了!杜秋娘皱眉说,玉棠,你最近怎么了?总是心不在焉,还犯困?郑玉棠忙说没什么,她放下茶急忙出去,却行动迟缓。杜秋娘注意地看着她,觉得她样子很奇怪,好似怀孕了?

郑玉棠跌跌撞撞地跑出来,自己也在怀疑,心想难道我怀上了龙种?不可能!

几个太监和宫女走来,议论着说永安渠里浮着一具尸体,好像是小林子?他不是侍候陛下的红人吗?得罪谁了?郑玉棠一听更恶心,突然控制不住地呕吐……

王守澄得知此事也吓坏了,便对着冥冥中说:小林子,我可没想害你呀!

突然郑玉棠火急慌忙地闯进来,叫道:守澄,我可能怀上,怀上龙种了!

王守澄见她身材异样,肚子凸现,不禁意外而惊喜:哎呀,这是真的?

郑玉棠忙说:都好几个月了!最初一点动静都没有,只是月事有点乱。这孩子在我肚里也很安静……哎,他是不是死了?我不会这么倒霉吧?要不要找个太医看看?

王守澄瞪着她:你傻呀,这事千万别说出去,只怕有人会来害你呢!

郑玉棠吓哭了:是啊,我才听说小林子都死了……我又该怎么办?

王守澄冷静下来:我调到陛下身边了,你先保胎吧,等孩子生下来,我再禀告陛下。如果真有这事,你就中大彩了。母以子贵,你今后说不定会爬到秋娘之上呢!

郑玉棠傻笑着:那太好了。哎,我突然觉得他动了!真是个龙种呢!嘻嘻……

王守澄哭笑不得地指着她:你呀,就是个傻姑娘!

这日春光乍现,杨柳垂丝,百花含苞待放。一群诗人在野外一农家聚会。

刘禹锡首先举起酒杯:老朽曾被一贬再贬,不得重用,如今承蒙裴相关爱,又能逢此特赦,再回京城。今日春暖花开,就请大家来乐一乐!真是幸会呀幸会!

裴俊举起酒杯笑道:这是你们对国家的忠诚使然,让我们为元和中兴而干杯!

众人一起举杯喝酒,都很兴奋,于此风和日丽,顿感请于意勃发。

白居易说:今日与刘二十八喜重逢,咱们就来个两韵联句怎么样?

裴俊点头笑道:好啊,老刘,你先来吧?

刘禹锡也不推辞,开口吟道:下官就先来:凤池新雨后,池上好风光。

裴俊接着吟道:取酒愁春尽,留宾喜日长。

白居易站起来说:杯停新令举,诗动彩笺忙。

张藉收尾说:顾谒同来客,欢游不可忘!

韓愈突然赶来,叫道:好啊,你们饮酒作诗,也不等等我!

白居易笑道:谁叫你总是晚来一步?该罚该罚!

刘禹锡也指着他说,你是大诗人,就罚你独自写一首,要好的,别敷衍我们。

韓愈坐下来笑道:没问题,下官早已想好一首,是写给裴相的。你们听着:暂辞堂印执兵权,尽管诸军破贼年。冠盖厚望催入相,待将功德格皇天!

众人都哄然叫好,说:好诗!好诗!很快就会流传京城。

裴俊却沉下脸来,摇头说:不好,这诗过誉了!韓大人,要罚你一杯酒!

韓愈连忙举起酒杯,喝下去:好,我喝,我喝……

刘禹锡又说:快到三月三了,这曲江边上丽人行,又该热闹了!

众人欢声笑语,裴俊却若有所思,心事重重:又到赏花时节,但伊人何在呀?

御花园里也是百花初绽,蝴蝶飞舞,蜜蜂采花。郑玉棠陪着杜秋娘赏花,她肚子又大了一些,行动更加迟缓。杜秋娘试探着问:玉棠,你这肚子怎么回事儿呀?

郑玉棠目瞪口呆,心想糟糕,守澄可没告诉我,该不该对秋娘姐说呀?她连忙掩饰地说,近来人家爱吃爱睡,长胖了呗!她欲走开,杜秋娘拉住她说,你若被人欺负了,可要告诉我,姐姐替你做主!郑玉棠挣开她说,姐姐的话我听不懂,然后急忙跑开。杜秋娘望着她的背影心想:这宫中女子若怀孕,只有一种可能,就是陛下所为……

唐宪宗和裴俊在御花园的亭子里下棋议事,几个太监站在一边,其中有王守澄。

唐宪宗执白子,先下一子,笑道:今日对奕,朕是君临天下的王者至尊,裴爱卿就充当那些争夺天下的藩镇叛贼吧?错一子满盘皆输?对一子,可能便重见天日?

裴俊执黑子:微臣就权当陛下的垫脚石,一步步助陛下稳固江山,赢取天下!

唐宪宗又下了一子:好啊,朕的疏漏之处,都被你严谨的布局给弥补了!

裴俊也下了一子:微臣正要禀告陛下,微臣在淮西前线时,京城运来的冬衣布料,竟是腐朽的已快烂掉的丝帛!微臣回京后彻查此事,系户部侍郎皇甫镈所为。

唐宪宗怔了怔:怎会是他?这皇甫镈是朕的财政重臣,不但管着粮草兵饷,还有银钱等储备库藏。朕很信任他呀,正欲把他提起来,进入政事堂,补元稹的缺呢……

裴俊猛地站起来:此人取悦陛下,却克扣军队供应,怎能入相?万万不可!

唐宪宗也站起来,有些不悦:裴爱卿,你言重了吧?若朕偏要如此呢?

裴俊也有些气恼,便说,微臣不能理解,那皇甫镈系奸佞小人,如何为相?唐宪宗也深感意外,突然想起突吐承璀说过的话,于是冷冷地说,裴爱卿太情绪化了?难道朕还不能确定谁能入政事堂,做朕的宰相吗?裴俊怔了怔,又直率地说,微臣不敢阻拦陛下的决定,但也该表明自己的态度:微臣决不愿与此人同列政事堂!

唐宪宗气得一挥手,把棋桌掀翻了,棋子滚落一地……

他震怒地喝道:裴俊,你太狂妄了!竟敢以挂冠相威胁!你以为朕的宰相位,是非你来坐不可吗?朕还不知道?你对皇甫镈有偏见,是因他与突吐承璀有深交!

裴俊也是震惊而气恼:陛下既知,却又如何不忌讳呢?

唐宪宗不满地说:裴俊,你党见太深,如此激烈的言行,岂是君子所为?

裴俊怔了怔:陛下的态度,不也同样激烈吗?

唐宪宗愤怒地吼道:那是因为朕在元夕夜,看见了你跟朕的爱妃私会!

裴俊连忙辩解:是微臣在答谢秋娘。她在淮西征战中给微臣出了好主意……

唐宪宗喝道:别说了!朕对此不能容忍。朕欲立她为妃,你就好自为之吧!

他愤愤走开,太监们连忙跟上,裴俊失神落座,呆坐片刻,才怏怏离开御花园。不料唐宪宗为了皇甫镈竟与他翻脸,难道这君臣关系如此脆弱,竟不堪一击?

突然看见杜秋娘走来,裴俊又惊又喜,忙把她拉到僻静处,才说,那天在丹凤楼,陛下看见我们了!杜秋娘略微一惊,继而笑道,不妨事,陛下最近很宽容。裴俊摇头说,未必,刚才陛下就很生气,拂袖而去了。杜秋娘听说实情后也很吃惊,说我知道皇甫镈,同为财政官员,他可不如程异。裴俊眼睛一亮,说对啊,不如把程异提起来。杜秋娘又思量着说,但皇甫镈已取得陛下欢心。俊哥当面反对,不是让陛下难堪吗?

裴俊愤愤地说:可是牵涉到此人我就怒气万丈,实在忍不下去!淮西战事历历在目,简直惨绝人寰。况那皇甫镈反对朝廷征讨淮西,我们打了胜仗,他凭什么升官?

杜秋娘忙说:正因你在淮西战事上立了大功,更要谨慎,别从高处跌下来。你这次凯旋而归,引起了朝中多少人妒忌?最近有些传言,定是有人煽风点火故意为之……若俊哥再强烈反对陛下的意愿,动摇了天子权威,再英明的皇帝也不会对你手软。

裴俊叹道:我岂能只顾自己安危?纵使摔得粉身碎骨,我也心甘情愿!

杜秋娘也叹道:即使如此,总要避其锋芒,知进退,才能保平安。

裴俊只好答应,会考虑接受她的意见。杜秋娘微笑地说,这就对了,建议提程异为相,也算权宜之计。裴俊感激地看着她,说承蒙关心,秋娘真是聪慧之极!

次日,宣政殿上,唐宪宗提出立皇甫镈为相,便受到众臣反对。

唐宪宗见皇甫镈一脸无辜,不禁生气地说:你们都不同意皇甫镈为相?他多年来一直克勤克俭,为国家财赋奔波操劳,却不能得到众卿的认同,朕实实没想到!

裴俊上前说:提到理财高手,微臣觉得,盐铁转运使程异更堪此任!

瘦弱的程异胆小怕事,立刻惊叫:陛下!这宰相一职,恕微臣万万不能胜任!

裴俊忙说:程大人只是谨小慎微。据微臣了解,程大人十分清廉,堪当此任!

突吐承璀连忙站出来:陛下,不可!程异当年曾为王叔文党人。

程异吓得跪下,连连叩首说,微臣宁愿出任巡边使,远赴西北,请陛下恩准!唐宪宗忙说,朕准了!程异这才起身,泪流满面地说,谢主隆恩……

裴俊见此情形,又坚决地说:不管程异如何推辞,皇甫镈都万万不能为相!

他背后的众臣一起上前,同声说:皇甫镈万万不能为相!

唐宪宗气得站起来,指着众臣:怪不得有人说,朝中朋党织盛,不就是你们吗?

突吐承璀上前说:陛下,裴俊笼络众臣,鼓惑人心,理应重重处置!

裴俊欲辩解,唐宪宗却喝道:裴俊,你须知朕对此痛恨异常,万万不能容忍!

裴俊忙说:陛下,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君子与小人都各有其徒。君子之徒,谓之同德;人小之徒,才谓之朋党。外虽相似,内实悬殊!

突吐承璀冷笑道:裴相这话,谁都可以说。那么谁是君子?谁又是小人呢?

裴俊并不看他,冷冷地说:是君子还是小人,观其所行之事,自有区别。

唐宪宗有些不耐烦地坐下,又转问杜佑:好了,杜相,你来说说吧?

杜佑上前,缓缓地说:愿圣主辩其邪正,老朽怎可多言?

唐宪宗只好摇摇头:你总是不偏不倚,和稀泥……好吧,这事让朕再想想。

群臣齐声说,陛下圣明!突吐承璀和皇甫镈却很气恼,但又无可奈何。

唐宪宗又说:还有一事,此次淮西之战,除了前方将士有功,后宫也有人出力。秋嫔聪慧贤良,每在朕焦虑之际,便以巧言妙语安抚,使朕心宽慰,五内详和,宁静致远,方能取胜。朕欲下旨,立秋娘为妃,以表彰她在淮西平叛中所作贡献。

群臣听了大哗,纷纷说:一个女流之辈竟给陛下出谋划策?后宫不许干政呀!

唯独裴俊默然,没有说话,但他内心却很焦虑,只怕此事更为不妥。

唐宪宗坚决地说:卿等此话差矣!朕志在图强,秋嫔才情双绝,是朕的知音!秋嫔用其慧心和才智为朕分忧解劳,功莫大焉!她还给朕带来了好运,为何不能封妃?

突吐承璀忍不住上前:陛下,不可呀!后宫参与军国大事,是决不允许的!

杜佑也说:就算有此事,陛下也不可太宠她,还望陛下多多选美,充实后宫。

唐宪宗又气得拍案而起:哼!你们真是反了!朕的主张,你们这个也反对,那个也反对!卿等休得多说了,朕今天不管你们说什么,也要封秋嫔为妃!

众臣一起说:请陛下多多选美,别让秋嫔专宠后宫!

唐宪宗断然起身:哼,朕有一秋妃足矣,还求什么?

杜秋娘此时正在教她的鹦鹉念诗:……花谢花开缘底事?新梅重绽最高枝。

唐宪宗走进来,笑道:好诗!这是爱妃新作?这诗依你那“金缕衣”的原韵所赋,却更显风流,把爱妃不落俗套的才华,昂扬向上的志气,都淋漓尽致地挥洒出来了!

杜秋娘扶他坐下,拿起桌上的一只桔子来剥皮:是啊,好花不常开,总是匆匆而逝,又何必感怀那飘落与凋零?待到新梅纷繁时,便可重占高枝,重绽芬芳!

唐宪宗欣赏地看着她:真是别有新意。朕今日在朝堂中已提出,立你为妃……

杜秋娘连忙放下桔子:这又何必?臣妾坚决反对啊!陛下以什么为理由?

唐宪宗笑道:淮西之战啊,朕说,也有爱妃一份功劳。

杜秋娘有些着急:平淮西臣妾岂能居功?朝臣必然反对,陛下何必一意孤行?

唐宪宗拿起那个桔子继续剥皮,一边笑道:朕执意为之,谁的话也不会听!

杜秋娘叹道:可陛下对淮西之战的有功之臣都赏赐不够啊,尤其是裴俊……

唐宪宗有些不悦:是他自己拒绝封赏,何况他已是宰相最高位,还要怎样?

杜秋娘皱起眉头:陛下何出此言?还这么大情绪,难道是裴大人冒犯了陛下?

唐宪宗愤愤地说:裴俊居功自傲,朕提出的宰相人选,他竟联络朝臣,连袂反对。怪不得有人说他这说他那的……朕想啊,只怕都有点影子,不是空穴来风吧?

杜秋娘忙说:陛下明鉴,裴俊就是脾性执拗,他认为对的事便会坚持到底。至于那些空穴来风的事,他是身正不怕影子斜,十分坦然,问心无愧,天地可鉴!

唐宪宗叹道:朕也知他是一片忠心,才不跟他计较。但裴俊太可恶,有结朋党之嫌!爱妃须知,朕最恨朝堂中,众臣明争暗斗,置国事而不顾!

杜秋娘叹道:裴俊殚精竭虑,治理政事,胆识超人,敢作敢为,难免会得到一些人拥护,也会得罪一些人,这不奇怪呀!若朝臣因此分成了几大派,又怎能怪罪他?

唐宪宗剥好桔子,塞了一片在嘴里:爱妃当然为他说话……哎呀,好酸!

杜秋娘笑起来,说是呀真酸!唐宪宗怔了怔,才反应过来,说爱妃在打趣朕?杜秋娘拿起一块点心递给他,说陛下吃个点心吧,这是桃花酥,吃了甜,暖透心……

唐宪宗吃着点心,斜睨着她:朕还不知吗?爱妃嘴甜,是想替裴俊说话!

杜秋娘抿唇笑道:臣妾只说一句话,且是圣人的话:不有所弃,不可以得天下之势。不有所忍,不可能尽天下之利。陛下是天子,自然有所弃,有些事也必须忍。

唐宪宗也笑起来:好吧!朕便不追究裴俊朋党一事。但立妃之事,爱妃不可谦让。

杜秋娘正色道:陛下若执意如此,臣妾便与陛下约法三章:第一,臣妾只到这个妃位,陛下切莫再升。第二,臣妾仍居端丽宫。这第三嘛,暂时不说也罢。

唐宪宗会意地点点头。杜秋娘又似不在意地问他,臣妾身边有个宫女叫郑玉棠,陛下可认识?唐宪宗很茫然的样子,说她是谁?朕见过吗?不记得了……

正阳宫内,郭贵妃听了突吐承璀的禀报愤愤不平:什么?陛下又要立她为妃?

突吐承璀叹道:是呀,咱家担心陛下内有杜秋娘,外有裴俊,不是好事啊!

郭贵妃抱怨地瞪着他:那你如何不帮本宫,却想立那李恽为太子?

突吐承璀连忙辩解,说咱家是帮遂王占位子,李恽非长非嫡,陛下立了他,日后也会废掉他,遂王不就自然上了吗?郭贵妃转怒为喜,问他还需本宫做什么?突吐承璀忙说,裴俊功高盖主,屡犯主上,陛下对他渐有不满,坊间更有许多传言对那裴俊不利,贵妃娘娘若与咱家联手,定能将他逐出朝堂!郭贵妃冷冷地问他,这样做对本宫有何好处?那贱婢仍然为妃,本宫仍当不成皇后,恒儿依然做不了太子,我为何要出力?突吐承璀笑道:赶走裴俊,杜秋娘便失去一个同伙,独木难支。裴俊不再为相,朝臣中便有一半以上的人为咱家所掌控。那时贵妃娘娘想要什么?还不是咱家一句话?

郭贵妃答应去陛下面前说裴俊的坏话,但不知坊间说了他些什么?突吐承璀阴险地递给她一张纸,说你只须把这首诗交给陛下。郭贵妃问他何不自己上呈?突吐承璀笑道:陛下有个执念,总觉得咱家与裴俊是死对头,咱家还是不出面为好。